月照海是內陸海,也是九州人族的變遷證明,在人族歷史上,這裡曾經是異族的王廷所在,提起便咬牙切齒;後來這裡是人族放牧耕種之地,養活了無數氏族;再後來這裡是戰場,是人族精銳的埋骨之地;再再後來,這裡是被人族遺忘的黑歷史。
無憂不是怎麼願意回到月照海的,不管是誰都不會高興看到自己慘死的地方,回憶一下自己是怎麼個慘死,怎麼個從萬人崇敬的帝姬變成人人喊殺的怪物,又怎麼個被封印數百年的。
鵝毛大雪飄飛中,無憂嘆息着走進了海邊的一座城,城裡一個人都沒有,不論是能喘氣還是不能喘氣的,無憂摸了摸肚子,這已經是她找到的第三座空城,好歹留個活口啊,她也餓。
無憂最終只得湊合着吞了一頭牛,沒飽,邪靈的食譜按照營養程度分三六九等的話,智慧生物的靈魂爲第一等,血肉爲第二等,最後纔是普通動物。三種食物裡只有靈魂才能讓邪靈感到滿足,但靈魂便如罌粟,吃得越多,迷失得越厲害。
自九州帝國滅亡,復仇成功尋回理智後無憂便極少再食用靈魂,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再丟了的話真的會哭的。
吃得三分飽,無憂在城裡最高的建築物頂上坐了下來,按着如今父系社會的關係來說,這裡是她的祖籍與家鄉,儘管......是隻剩下她一個人的家鄉。
昔年馳騁沃州,令異族聞風喪膽的少昊氏族早已不存,她這個僅剩的嫡系族人也成了邪靈。
無憂躺了下來,輕嘆:“其實,還不如在當年就死了呢。”
眯縫着眼,無憂看到了遠方天際的一羣黑點,這季節還有候鳥遷徙?禽鳥過的也不容易啊。
不對,那不是禽鳥。
邪靈是夜晚出沒的妖魔,白日是不會出現的,然事無絕對,如無憂,只要高興,白晝與黑夜都隨心所欲的出行。但如無憂這樣的邪靈極少,一般來說,邪靈的年代越久遠,力量便越強大,千年以上的邪靈才能在白晝裡短暫出沒 ,千年以下,見光死。而如無憂這般毫無影響的活動,須得是數千年且進食過無數智慧物種後纔能有的能力,普天之下,這樣的邪靈不多,滿打滿算也就十幾個,大部分無憂都認識,是她的同伴。當年自月照海誕生的邪靈自然不止她一個,慘死得怨魂太多,凝聚了成百上千的邪靈,只是爲了覆滅九州帝國,大部分邪靈都犧牲了,剩下的也在九州帝國覆滅後身受重傷而陷入休眠,幾百年難得醒一隻,怎麼這次醒了這麼多?
無憂彷彿看到人族的頭頂上籠罩上了一層千年的陰霾。
在無憂迷惘的徘徊在海邊廢墟時,阿珩正在怒視雲洛,閒的沒事招什麼魂?
雲洛將小胖墩提溜到身前,瞎話信手捏來。“他以爲你要死了,嗓子都哭啞了,你讓我這父親的如何忍心?”所以要怪就怪你兒子吧。
小胖墩(一臉懵):“......”什麼情況?
雲洛在胖墩耳邊蚊吶般輕哼。“烤全羊。”
小胖墩識相的抱着阿珩的腿,眨巴着從肉裡解放出來的清澈眸子,如幼獸般溼漉漉且可憐兮兮的望着阿珩:“阿母不要三七了嗎?”
阿珩捂住了心口,快被氣得心疾發作了。
爲此,阿珩好幾天都沒理這對父子。
雲洛對此很放心,會生氣就好,只有生者才能生氣,死人是不會生氣的。而且,以阿珩的性格,再渴望死亡也不會自盡,醫者不殺生,也包括她的生命。
三七沒雲洛想得那麼多,他只知道阿珩生氣了,很生氣。
三七忐忑的問雲洛:“阿母會不會不要三七了?”
雲洛不解:“你怎麼會這麼問?”
“三七把阿母給氣炸了,三七從未見她如此生氣過。”雖然不吵不鬧,但這絕不代表沒事,相反,若阿珩跟他們吵起來了,哪怕是懲罰他們也沒關係,懲罰完了就沒事了。可阿珩如今這般模樣卻是真的動了氣,且短時間內不打算原諒,也可能永遠都不打算原諒。
“那也不至於不要你了,哪有當孃的會不要兒子?”
三七吭哧吭哧道:“可......三七不是阿母親生子。”
雲洛揉了揉眉心。“那又如何?她是你義母,不是繼母,若是你繼母還真有可能弄死你,可義母不會。”
“爲、爲何?”
“因爲繼母不論喜歡或厭惡沒有選擇繼子的權利,而義母,她不是真心喜歡你是不會認你爲義子的。”頓了頓,雲洛問:“是誰跟你說這些的?”以阿珩養孩子的方式,三七根本不可能想到這種問題,不是他說,論起養孩子的風格,阿珩絕對是獨一份的清新脫俗。除非有人刻意挑撥,否則三七不會有這種想法。
三七道:“是軍中的一個大哥說的,說親生子和養子是不一樣的。”
軍中啊?看來軍隊裡也需要清理一番了。心裡雖如此想,雲洛卻沒對孩子說出口。“別人那麼跟你說其實是嫉妒你有個好母親,你該高興。”
“可阿母還在生氣啊。”
“慢慢哄着唄,她總不可能生一輩子的氣。”若阿珩真能氣一輩子,那雲洛也不介意寫個服字,然後哄一輩子。
三七無言,深以爲,問雲洛還不如去問一頭豬。
跟三七聊完了,雲洛立馬去找阿珩。
大雪紛紛揚揚,封了河,也封了路,哪怕有驛卒清理道路,道路也沒法行使,太滑了。因此雲洛並未立馬起程回王都,乾脆在飲馬城暫時駐紮,隨便修築工事,增強飲馬城一線的防禦力。雲水以西,瀝山以北全是針葉密林,猛獸橫行,有空閒的人都去冬狩了,唯有阿珩始終不出門。
雲洛推開房門的時候屋子裡燃了六個炭盆,都快燒起來了,空氣更是一片渾濁,趕緊將屋子打開。“你就那麼想死?窗子都不開一扇?”
阿珩頭也不擡的在帛書上畫着草藥。
雲洛磨了磨後槽牙,有的時候真的挺想砍死阿珩的。“沒死成你就那麼心灰意冷?”
阿珩想了想,難得回了一句:“沒有,只是失望遺憾。”
雲洛想砍死這女人的衝動更強烈了。“好死不如賴活着,你是抽的哪門子的瘋這麼想死?”
阿珩想也不想的道:“我想睡個好覺,不想再做噩夢,想吃東西有味道,而這些,在幽冥忘川,我得到了。”
雲洛大奇:“鬼還有味覺?”
阿珩說:“彼岸花的根莖是苦的。”
想起古籍上記載的彼岸花根莖的作用,雲洛用盡所有自制力才忍住送阿珩下黃泉的衝動,不能衝動,不能衝動,衝動了就如了那傢伙的願了。“所以你連你兒子都不要了?”
“三七不是還有你這個父親嗎?”
雲洛譏笑。“你捫心自問,一個孩子的成長只有父親就足夠了嗎?蘇珩,我對你真失望,沒想到你這般不負責任。”
阿珩擡眸。“三七怎麼了?”
“他什麼事都沒有。”
阿珩皺眉:“他若真沒事你不會如此興師問罪。”
“有人告訴三七,他不是你的親生子。”
“他本就不是我的親生子。”
“所以你不會像對親生子一樣疼愛他,需要時你會捨棄他。”
“胡說八道,哪個混蛋說的?”不讓那傢伙好好領教一下蒼凜的毒典大全上所有的毒她就不是蘇珩。
雲洛冷冷道:“說別人胡說八道之前你想想你自己的行爲,你尋死難道不是在捨棄他?”
阿珩語塞。
雲洛道:“你要氣我便氣,反正咱倆過節不少,也不差這一樁,有的是時間慢慢算。但三七,你引以爲傲的冷靜理智都喂狗了?”
阿珩放下了筆,揉了揉額角。“你讓我再冷靜兩日調整心態。”
雲洛聞言也沒多說什麼,讓一個不能自盡卻一心求死,好不容易得了去死的機會的人被迫活過來,情緒能好就怪了,這也就是阿珩自制力過人,否則換個人早該抓狂了。
阿珩說兩日便真的只用了兩日,兩日後將三七給抱進懷裡檢查了一番,身體沒什麼事。
見阿珩爲自己檢查身體,三七歡喜道:“阿母不氣了?”
阿珩道:“阿母從未氣過三七,阿母只是心情不好,不想搭理人。”
“那如今呢?”
阿珩親了親三七胖乎乎的臉蛋。“看到三七便好多了,這幾日是阿母忽略了三七,三七想要什麼補償?阿母都答應你。”
三七不客氣的道:“三七想吃豨肉。”
阿珩淺笑:“行,阿母這就讓你老子去獵豨,等他獵回來阿母就給你烤。”獵不回來就不用烤了。
臨時被加了這麼一個任務,雲洛瞅了瞅外頭比巴掌還大的雪花,再瞅瞅阿珩。“你坑我?”這大冷的天,獸災已經過去,動物都已經回深山貓冬了,哪還會在這外頭溜達?尤其是豨,更是鑽進深的不能再深的山裡了,想要獵豨,行,去深山裡找。
阿珩淡定道:“你可以不去,反正不是我要吃豨肉。”
三七期待的望着雲洛,須臾,雲洛恨恨道:“我去。”
隆冬時節獵豨簡直是找虐,雪厚得連屋子都給埋了,要出門還得拿工具先剷出一條路來,自然,若房子已經塌了就不用那麼麻煩了。這種時節,但凡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出門,也不願出門,所幸飲馬城雖然是渡口城鎮,是辰國西部的重要商貿集散地,但也是軍事要塞,駐軍多。雲洛點了最驍勇的一百名銳士出了城,回頭時,城牆上沒看到阿珩,但云洛想也知道阿珩此時定然是含笑的,若是身體允許,說不定還會跑城牆上來歡快的送別。
中州北地的森林不是針葉林便是針葉與闊葉的混交林,西北這一片全是針葉林,走在林子裡,尖銳的樹葉紮在身上,雖然不會受傷,但那種麻癢的滋味,嘖嘖,生不如死。
比針葉扎身上更難受的是雪的厚度,森林的喬木鮮有低於三十丈的,四十丈以上的亦不少,然而有的地方,雪都埋到了古樹的三分之一。喬木尚且如此,何況灌木,能留個尖在外頭就不易了,大部分根本是樹梢都瞧不到了,所幸,北地的植物因着年年有這樣的遭遇,早已適應,否則早該枯萎了。
這樣的天氣,雲洛很懷疑自己腦子是否出了問題,怎麼就答應在這樣的鬼天氣出門了呢?
在深山裡轉了三四日,豺狼虎豹與熊羆見着不少,順手獵了,就是沒見到豨,好不容易尋到時卻是一窩。
豨是羣居動物,以家族爲單位,一般七八頭爲羣。一頭成年的母豨,六七頭幼豨,豨的生育能力很不錯,一胎少則兩三頭,多則七八頭,不過成長期較長,需要三年才能成年。不過冬日嚴寒時,豨會聚在一起,餓瘋了的猛獸會攻擊任何可以充作食物的目標,包括豨。豨雖然在自然界幾乎沒有天敵,卻也是幾乎,並非完全沒有,不少羣居的猛獸便是以豨爲主食,一頭豨可以讓獸羣吃好幾頓,也因此,冬日是豨減員最頻繁的時期。爲了生存,同一片區域的豨在冬日會聚起來抵禦敵人。
雲洛的運氣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發現的這一窩豨是個較大的部落,有五六十頭,其中成年豨有八頭,半大的豨有十三四頭,幼崽則有三十幾頭。如此部落,在自然界近乎無敵。
雲洛在帶出來的包裹裡翻找了半日翻出了一瓶藥,銳士見了,無語。“那麼多豨,下藥沒用。”
以豨的體型,想藥倒它們,必須用十倍以上的量。
“這是黑甜湯配方制的丸藥,我從阿珩哪裡順的。”
蘇醫師?銳士無言。
五日之後阿珩看到了凱旋歸來的雲洛的獵物,七頭成年的豨,還有堆成小山的猛獸。
雲洛親手割了最好的一塊豨肉給阿珩。“烤了給三七吃吧。”
阿珩接過肉。“有必要獵那麼多?你根本吃不完。”
雲洛道:“沒事,我請全城吃。”
飲馬城並非大都會,但人口也不少,常備軍與維持治安的軍隊就過了萬,庶人黔首更是多達兩千戶,全加起來約莫兩萬人。雲洛獵回來的獵物根本不夠分,但讓每個人在這大冷的天喝上一口熱湯還是可以的。
飲馬城的校場上架起了大鼎,烈火熊熊,校場周圍的積雪都給融化了,溝渠裡灌滿了融化的雪水,彷彿溫暖的春季歸來。
鼎裡不僅僅只有肉,還有庶人黔首自覺加進去的蔥蒜與醃製的野菜,令得一鍋單調的肉體愈發濃香。
聞着遠處傳來的濃香,阿珩微微失神,這個國家其實還挺有意思的,當初果然沒選錯落腳點。
肉體燉好後雲洛盛了一碗來給阿珩。“嚐嚐。”
“我不吃葷的。”
雲洛示意了下碗裡的肉體,別說肉了,便是一點肉沫都沒有。
“那也是葷的。”
“你試試,說不定不會吐呢?你以前肯定沒試過只喝湯吧?”
阿珩猶豫不已,雲洛鼓勵而慫恿的瞧着阿珩。
阿珩:“......你還是自己喝吧?”
“你這病得治。”
“治不好。”
“多嘗試,總有法子。”
“我試過很多法子。”
“你肯定沒試過這一種,再試一回又如何?你除非自盡,否則還有好些年可活,難不成打算一直沒有味覺?”
阿珩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