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消息送到高陵時阿珩正在同雲洛討論煉鹽的事。
雲洛對於在戰爭中傷殘的將士並未任他們還鄉了便不管了,而是將人遷到了高陵,封地的稅賦是由封君來決定的,封君說不用繳納稅賦,便是君王也沒權利讓封地裡的庶人繳納一個錢的稅。沒有沉重的稅賦與徭役,這些人的日子可以好過很多。其次是雲洛給虎賁軍的待遇太好,哪怕是非戰時也兩日一頓肉,戰時更是日日有肉乾,這些肉食從何而來?從民間買的話不靠譜,庶人黔首養的家畜多是過年時自己吃的,便是賣掉,那點量也不夠,雲洛乾脆在封地尋了合適的山谷讓這些不能再上戰場的銳士爲虎賁軍養殖豬羊。
考慮到阿珩那不提醫德,絕對出神入化的醫術,雲洛想試試她能否幫那些傷殘將士治一治身上的問題,比如颳風下雨時胳膊腿的骨頭跟螞蟻在咬似的,十個退伍老兵有九個有這毛病......
阿珩看了之後,表示:一堆骨科病,快趕上她了,真不容易。
也不用琢磨新藥,阿珩將自己不舒服時用的膏藥貼送了半匣出去。“哪不舒服就貼哪,對了,貼之前先把膏藥貼用火烤熱,不然藥效發揮不出來。”
雲洛瞧着阿珩那滿滿一匣子的膏藥貼。“你沒事帶這麼多膏藥做什麼?”
“不是沒事帶,是我自己用。”
“你一個人需要這麼多?”雲洛目光詭異,這分量都夠阿珩貼全身的骨頭了。
“需要啊。”她全身骨骼除了脊椎骨和顱骨因爲有個三長兩短容易傷害神智而無事,其餘骨骼都遭過罪,颳風下雨、天冷時的滋味......她曾經一度忍無可忍的吞了一整瓶鴆酒,奈何蒼凜醫術名不虛傳,那麼一瓶鴆酒吞了下去,他居然還能將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雲洛默然片刻。“離王何至於恨你至此?”就算是謀害君王也不帶這麼折騰人的。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不恨他,他也不恨我。”
“不恨,你們爲何這般折磨對方?”
“戰場之上,你的敵人爲了打敗你,什麼陰謀陽謀都用,你會因爲對方的手段卑劣而恨他嗎?”
“戰場之上只有輸贏,沒有對錯,我若輸了,與對方的卑劣無關,是我自己太蠢。”
“我和離王也差不多情況,我和他,不存在共存的可能,無關愛恨,無關善惡對錯,只因我們體內流着的血。”阿珩輕笑,對共存抱有期望......反正她是從來都不抱期望,而離王,想來也不會再有那般腦殘的念頭了。“不提這些無聊的事,我跟你商量個事,你這裡反正都專門養了家畜,不介意再修建一座作坊吧,以後種植成熟了的藥就地炮製,可以減少很多損耗。”
雲洛聞言,雖想弄清楚阿珩與離王是什麼個情況,但見阿珩的模樣,也只得順着話題道:“這個不需要那麼急吧?”
“早點準備齊全,到時也不會手忙腳亂。”
“我錢不夠。”
“那你賣鹽啊。”
“.......辰國是內陸國家。”大荒的鹽主要來自海鹽,煮海爲鹽,而列國中臨海的國家原本有不少個,但如今,那些臨海的小國都被齊、離兩國給瓜分蠶食乾淨了,除了境內有鹽池的唐國,別的國家想要鹽都得受制於那兩個國家。
阿珩一指不遠處光禿禿的山:“那不就是鹽礦。”
雲洛瞧了一眼,那片地方他知道,動物吃完東西后都喜歡到那裡去舔石頭,也曾有人嘗試過,石頭是鹹的,有鹽味,但那人沒多久渾身腫脹發紫的死了。“那是毒鹽礦,牲畜能吃,人不能。”
阿珩回以白眼:“有毒你就不能把裡頭有毒的部分分離出來?”
雲洛更無語:“這還能分離?”
“能。”
爲了表示自己不是瞎扯,阿珩拿了毒鹽給雲洛做了個實驗,將毒鹽溶於水,再用沙石、炭、布......層層過濾,最後得到了一杯非常澄澈的清水,阿珩將水遞給雲洛:“嚐嚐。”
雲洛狐疑的看着阿珩。
阿珩帶着些許挑釁意味的問:“怕毒死你?”
雲洛搖頭:“你不會殺人,可你會整人。”
真瞭解我,阿珩腹誹。“你要不喝我就倒了,可別後悔。”
雲洛心一橫,接過清水飲了一口。
噗!
阿珩笑吟吟的問:“齁不?”
雲洛指着阿珩說不出話來,一嘴的鹹味,齁得人想死。
阿珩憐憫的道:“我可沒說這水沒問題呀。”
雲洛氣結,他就不該信這女人有良心。
雖然阿珩性格與醫德有問題,但技術問題卻是真的半點都不馬虎,從毒鹽裡分離出來的鹽分是無毒的。
“這些東西其實你找幾個煉丹的方士也能解決的,自然界的毒無外乎藥毒和金屬之毒,前者你找專業的醫者比較妥當,但後者,最靠譜的便是那些不靠譜的方士。”方士尋求長生不老,效仿炎帝煉丹,但......炎帝煉的丹不論是懂不懂行的人都想吃,而如今的那些知識嚴重斷代還走了歪路的方士煉的丹,別人想不想吃不得而知,反正阿珩是肯定不想吃,且沒膽量吃,誰知道會磕出什麼毛病來。
雲洛訝異:“你做爲醫者對方士挺了解的。”
“方士、醫者走的路追根究底,源頭都是上古巫醫之道,這同你學了上古文字後再去看如今列國的文字,哪怕沒學過也能猜出其含義是一個道理。師父是巫醫傳人,我當年爲了對付齊威王,專門跟他學了這方面的知識。”
有了鹽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比如財政,雲洛可算能放手大幹了,不論是炮製草藥的作坊,亦或是擴建高陵城都一把抓了起來。
正躊躇滿志時,雲晞來信:洛邑出現瘟疫。
雲洛的腦子裡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多年前的慘像,到處都是屍體,人們走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了下去,氣息全無。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幕幕慘劇的人永遠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煉獄畫卷。
雲洛立馬就拿着竹簡去尋阿珩。“你能治嗎?”
阿珩瞧了瞧竹簡,回以白眼:“通篇就提了個瘟疫,瘟疫種類繁多,單我知道的便有十七種,誰知道他說的這是那種,是什麼毛病我都不知,你讓我如何回答你?”
“你對瘟疫瞭解有多深?”
阿珩想了想,坦誠道:“不算太深,我這幾年都沒怎麼研究這方面的東西。”她精力再充沛也不可能同時抓好幾個研究項目,三七的身體比較着急,便放在前頭了,也就是最近才重新開始研究別的東西,瘟疫這個領域......已然生疏了數載。
“那你能治幾種?”
“屍瘟。”
雲洛嘆了口氣,算了,他還是重金求醫比較靠譜。
阿珩忽問:“你要回洛邑?”
“回去看看,以防萬一,疫疾若是處理得不好,稷陽之亂便是前車之鑑。”
十一年前,離都稷陽爆發天花,死了近萬人,誰也沒想到,那場天花最後竟會毀了一座三百年的王城。
“稷陽那是特殊情況,實際上肯定不至於那麼嚴重,這個時代,那年是沒有瘟疫的?只是大多數瘟疫波及不夠大,知道的人不太多而已。”
雲洛沒反駁,事實的確如此,別的地方他不知道,但僅僅是中州一地,就時有瘟疫出現。基本上,年年都有瘟疫,只是能夠像滄水大疫與稷陽天花那樣震驚天下的不多而已,在這出門靠走,通訊靠吼的年頭,離疫區遠的人沒感覺,有感覺的時候滅頂之災已經來了。可是仔細算一算的話,就會一筆筆加起來,大瘟疫與小瘟疫死的人誰也不比誰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若是一國王都被一場瘟疫給毀了,雲洛完全不知道該抱以什麼心情,反正不會是好心情就是了,那座城可是他的祖先親筆設計,親手督建的。
雲洛問阿珩:“你可要同歸?”
阿珩興高采烈的道:“自然,若是屍瘟,季越人知道當如何,可你雲晞仍來求救,只能說明,那不是屍瘟。我最愛疑難雜症啦,既然有時間又有精力,更有機會,怎能不挑戰一番?”
雲洛微默,嘴巴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瞧着阿珩期待興奮的模樣,最終還是作罷。
在這個時代,人命與草芥無異,阿珩的態度並不算什麼,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旁的人或漠視人命或麻木,而阿珩卻是崇拜死亡的美麗。
白骨累累與鮮活的美人,問阿珩更愛哪個,阿珩定然選擇前者。
將三七丟在高陵,阿珩只背了藥篋便出發了,半道上便收到了季越人託雲晞送來的書信,信裡面詳細的介紹了瘟疫的症狀以及洛邑如今的情況。
洛邑如今對那些疫疾的病人呈兩種態度,一種是燒死以絕瘟疫,另一種是求醫。前種態度佔大多數,但季越人幹不來這種事,因此利用這些年在洛邑積攢的人脈將此事給拖住了,但他要是拿不出來解決瘟疫的法子,那些人還是得死。問題是季越人對瘟疫這一塊真不熟,他所有的瘟疫知識一半是前些年的大疫給逼出來的,另一半是當年在滄水時被阿珩順手灌輸的,判斷是什麼瘟疫的眼力略有,治療的話......不提也罷。
馬車裡,阿珩支着下頜道:“原來是鼠疫啊,無知也不全是福嘛。”
一直在看公文的雲洛聞言不由問:“幾個意思?”
阿珩以一種喜氣洋洋的語氣道:“幾個意思?自然是一個意思唄,洛邑的那些病人就算全燒了,鼠疫仍舊會爆發。你說那些貴族燒了病人後發現自己還是要倒黴,會是什麼表情?”
“爲何?”
“啊?”
“爲何病人都燒了仍舊會爆發瘟疫?”
“瘟疫的傳播主要分爲三種,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人與動物之間的接觸,以及食水方面的問題。鼠疫的傳播方式挺有意思的,它的傳播方式有三種,全佔了。燒了病人,只要洛邑滋生瘟疫的環境仍在,該來的,跑不掉。”阿珩說着還專門比劃了三根手指。
“你能治否?”
“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雲洛沉冷的道:“你若能,我便讓他們燒不成,將病人給你,若不能,繼續燒,能減小一條傳播途徑是一條。”
“鼠疫是常見疫疾,我以前做過一些研究。”
“有方子?”
“沒有。”
雲洛氣結:“你......”
“莫氣莫氣,且聽我說完,我雖然沒有研究出方子,但我也有個初步的想法,很值得一試哦。”
“把握?”
“對半開。”
已有過切膚之痛的雲洛:“不成功即死?”
“你真是我的知己。”
雲洛氣得都不想說話了。
阿珩揉了揉臉,認真的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幫我。”
“若你失敗,我亦將身敗名裂。”
“信我。”
“你有哪裡值得信任?”
“你覺得我不可信的話可以去尋我師父,關於鼠疫的理論研究我是與他一同做的。”
蒼凜?
信他那個瘋子那還不如信你個神經病呢。
阿珩對雲洛不抱太大希望,雖然燒了病人不能遏止瘟疫,想要徹底遏止瘟疫,除非將整個洛邑連同裡頭所有人都給燒了,否則鼠疫爆發是遲早的事。可能夠爭取時間逃離,以貴族的習性是很樂意做任何事的。
不論他對你做了怎樣不好的事,他是王,所有人都應該爲他犧牲,包容我,這是王權。
他打你個半死,再隨便給了你一點甜頭,你就必須對他感恩戴德,爲他九死而不悔,這是貴族特權。
你生來就是牛羊,任勞任怨,爲王侯貴族獻上所有血汗天經地義,這是庶人黔首。
你生來就是牲畜,,爲主人奉獻一切,妻女、生命,都是榮幸,這是奴隸。
這是一個怎樣等級森嚴而操蛋的世道,阿珩在多年前就已經領教過了,她爲父報仇,根本沒人能理解。因爲清是奴隸,是牲畜,爲了給一頭牲畜報仇而去殺人,且是謀害君王,腦子有病吧?也因此,她謀害君王失敗後,所有人都認爲她罪有應得,十惡不赦,應處以極刑。
阿珩當時直截了當的回了一句話:一羣牲口好吵。
自然,逞一時嘴快的結果就是之後更倒黴了。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她沒死在極刑裡,所以之後那些人全都倒黴了。
浪費可恥,所以那些人及其妻妾子女,她一個都沒浪費,非常新鮮且豐富的實驗素材吶。
雲洛不論做出怎樣的決定,阿珩都不會驚訝,也不會在意,反正她去洛邑的主要目的是挑戰鼠疫,而非救死扶傷。至於那些染上鼠疫的人,死亡多美啊?死了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