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書記昭彤影在花子夜親征後不久也外出公幹,她的任務是欽差巡查使,一直到冊後大典後才返回京城。此時花子夜和他的十萬大軍還駐紮在白鶴關,而不是理所應當的在大捷之後拔營回京。回京當日昭彤影轉家換了身衣服洗洗風塵就入了正親王府,騎馬剛入凰歌巷正面撞到紫千,兩個人笑吟吟的說了幾句話,問及京中變化,紫千笑着說我是主子不在家萬事不上身,最近辛苦的只有後宮那些,往後還有的辛苦呢。昭彤影哈哈一笑又問了選後過程,紫千果然什麼細節都清楚一一答了,比如候選們當日表現怎樣,最後遴選時親王們說什麼、朝臣說什麼,哪個是皇上真心看中的,哪些是宗親貴族挑出來的。站在那兒說了好一會兒就見昭彤影神色又那麼點不正,紫千便道我去做點別的事了,就此告辭。
迦嵐聽人報昭彤影求見從裡面一路小跑着出來,不等她行禮上去一把抱住笑道:“你剛剛回京,本王都不好意思打擾你全家團聚,你怎麼就跑來了?”昭彤影笑道:“屬下想念殿下啊——還有——”
迦嵐手一方退後一步眯起眼睛:“這句‘還有’,我說殿上書記啊,你風塵僕僕上門該不會急着來數落本王吧?”
“哪裡哪裡,屬下是真心想念殿下。”
後者一臉懷疑將她迎入偏殿,昭彤影喝了半杯茶後緩緩道:“剛纔看殿下出來時的神情,好像有爲難之事啊,不知道屬下能否爲殿下分憂?”
迦嵐鬱悶了一下,心想這也看到出來,太神奇了吧。反正這件事她本來就要找昭彤影商量,當下順着話頭道:“昨日本王收到鶴舞三王兄的書信。”
“殿下領地一切安好?”
“差強人意,只是……”她嘆了口氣緩緩道:“昭彤影你覺得巫蠱這件事怎麼看?”
“可大可小。”
“此話怎講?”
“巫蠱一物在民間本來就不曾消失過,看相占卜、求神問卦;人在世間或多或少有不順心的事,所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民間的巫蠱做得好確可爲人指點迷津,至少能給人多那麼點希望。即便有一些騙財行徑爲害不大,有地方官善加處置就可以了。然而巫蠱若是與官府勾結,拉幫結派、廣收教徒,那便是地方動盪之源。小可攪亂一縣一府大則國家覆亡,清渺王朝就是例子。”
迦嵐點點頭:“清渺興於神力,敗於巫蠱。”
“神女巫女不過一字之差,且在一念之間。千月家族爲清渺第一名門,歷代精通天文地理、星相占卜,本是一等一的神女,卻也難免淪爲巫蠱大家。”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清渺國君以巫代神,爲此擾亂朝綱、廢棄律法。有志之士棄於海曲,正直之臣反巫必殺。所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凜霜路八千。巫蠱興盛之初多少朝臣因爲反對君王以巫代法而慘遭滅門,千月深爲清渺第一名門,倘不從之恐怕早就自取滅亡。”
昭彤影點頭道:“殿下所言既是。然而,清渺巫蠱盛行並非源於朝廷,而是先盛行於民間,殿下以爲這又是爲了什麼?”
迦嵐搖搖頭道:“原來卿征塵未洗就到我這王府就是爲了考本王來着?”
她一愣隨即大笑起來,笑了一陣道:“自古而來,天下安定百姓富裕,則巫蠱消弱;倘百姓衣食不保、朝夕難料則巫蠱盛行。清渺第七代皇帝起稅負日重、吏治漸馳,加上國力削減戰事因而紛起;邊關百姓朝不保夕,百姓沒有君王可以期盼,沒有好的朝政可以期盼,就只能期盼神蹟。君王沒有恪盡爲人君的責任,官吏不能保障百姓的福祉;百姓只能寄託於看相問卦。官吏貪污、草菅人命,於是律法的尊嚴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私仇尋釁、賣兇殺人橫行一時,巫術由是盛行。所以清渺巫蠱之術最先起於戰爭最頻繁的鶴舞和最爲貧困的凜霜。”
“卿的意思就是巫蠱之害乃是君王失政所致?”
昭彤影垂下頭:“屬下僭越,屬下該死。”
“算了算了,掛印棄官你都趕還有什麼僭越的?只要卿莫把這些話拿到朝堂上說就是,到那時又要煩本王求情。”
“真記仇”昭彤影的臉頓時黑了一半,不就是那次勸諫皇帝不要加稅拿前朝昏君作了比喻差點丟腦袋麼,真沒風度,保護心腹是主君的義務。腹誹了一下,突然一笑:“殿下說這些……難道鶴舞起了巫蠱之亂?”
“本王的封地有人自稱是千月家的嫡女,據說,從者逾千。”
一口水頓時噴在了地上。
迦嵐看她狼狽不堪的抖掉裙子上的茶水,掏帕子擦掉嘴邊水痕,那人也覺得自己委實不夠鎮定,訕訕笑道:“都消亡兩百多年了,居然還有人拿千月二字來招搖撞騙。哎,到底是清渺第一名門,末代家主早化白骨了,這千月二字拿出來還能在鶴舞深山裡唬人。”
“怎知在深山?”
“千月名門何等的名聲,若在繁華市鎮早就傳遍全國。千月……這家族煙消雲散這麼些年,到還真沒法子判斷她是真是假。她愛說自己是嫡女也只能由着她說。”
昭彤影一邊說一邊笑,可看迦嵐好勉強才從嘴角略微冒出那麼一點點笑容,心中一驚也就住了口。
“你這些天在外巡視可有聽到什麼有趣的事?”
她心道有趣的事海了去,你要聽那一出那一折,略一思索道:“若說古怪的事倒是有,臣在勳陽時聽到一出童謠——”
“嗯?”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她故意停了一下才說最後那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迦嵐道:“皓月沉,蘇臺散!”
“啊——殿下也聽說了?”
“啪”的一聲,茶杯落到地上,頓時茶水四濺,這次換了正親王抖裙子喚宮侍,張羅半天后又趕走衆人,沉聲道:“真有此事?勳陽有人傳這首童謠?”
“屬下在勳陽第一次聽到,卻不止勳陽在傳。我下去的時候勳陽以南有此歌,回京時勳陽以北也能聽到。”
“難道還傳唱甚廣?”
“坊間井水處童兒盡唱。”
“本王在京城之中並未聽聞。”
“京城與城郊尚未傳唱,不過,快了,也就一兩個月。屬下在勳陽聽到這歌謠也覺得奇怪,我是京城人,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這兩句說的都是京城的事,這首歌是從小唱熟了的,從沒聽到後面還能再加上一句。故而我着意打聽了一下,勳陽以南那些地方都說是北面傳來的,看樣子還是京城出來的,然而屬下知道京城之中並沒有這種歌詞流傳。另外……殿下既然不是從坊間聽到,如何知道皓月沉,蘇臺散這一句?”
“書記可知道前兩句的來歷?”
“屬下少時曾與女官長討論過,並無確切出處。有人說是千月江漪去世前留下的警示,也有說是本朝開國皇帝所說。”
“卿中意哪一種?”
“哪一種都與我等無干。流玉河連白水江,流玉斷流自然是大旱,這大概是哪一朝農人留下的。至於雙龍峰……解不出。”
“你熟讀《清渺王朝史》,該知道本朝開國後天災人禍不斷。”
“高祖皇帝登基數月雙龍峰崩,連皇宮殿宇也都有毀損,故而皇宮北面靠山那一段素來無殿宇,直到……今上登基才重新大興土木。”
迦嵐白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知道你對皇上重修皇宮北苑頗爲不滿,也犯不着什麼事都搭上去抱怨”。
“蘇檯曆二年流玉河斷流,其後三年中原大旱。不過,也就是這天災人禍不斷才顯出高祖皇帝英明,五年之後即呈昇平之象,十四年後天下富庶。”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說的就是上面這兩件事。”
“這麼說……果然是高祖皇帝留下的?”
“有關……”
“那麼——”昭彤影有了強烈的不祥之感,眯起眼睛:“難道皓月沉,蘇臺散這一句並非新創,也是高祖皇帝時就留下來的?”
“不錯,這句話本來是有的,只不過時間長了知道的人也就少了。當時爲了不叫這兩句話傳下去,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的百姓,更不知道有幾多是垂髫孩童。”
“皓月沉……皓月……”一個激靈:“千月家族!”
“卿果然聰明。”
“多謝殿下誇獎。”
“那麼卿可知道爲何我蘇臺王朝的興亡與開國之初就消散的前朝名門有關?”
一陣鬱悶,心說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參與開國。沉吟了一下,心道這話題是從鶴舞有號稱千月後裔之人興起巫蠱開始……又是一個激靈:“難道……那兩件事是巫術所爲,且是千月家之人所做?”
蘇臺迦嵐面色深沉,俄而長詠道:“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猶拜素月碑。”
“千……千月素!”
“清渺王朝史雲千月素君前自刎而亡,這隻說了一半。是時高祖皇帝力拉,素重傷未死。高祖皇帝將她抱到寢宮傳太醫救治,此後月餘親自照顧不離左右。高祖皇帝拳拳之心,只求千月素能爲之感動,哪裡想到素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求皇帝保存清渺皇室血脈……”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昭彤影接口道:“我朝開國後並未殺清渺末代皇帝,冊封侯爵,世代安享富貴,至今尚存一脈。”
“世人都說這是太祖皇帝的仁慈,只可惜,功勞不在君王。高祖皇帝本想……斬草除根……然而禁不住千月素一再請求,便對她說只要她降伏我蘇臺,就不族滅鳳家滿門。千月素卻站在高祖面前說了那段留存於史書之話……”
“當年是素將君獻於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幹挽救清渺,然而……君卻成了斷送清渺三百餘年基業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許你以摯誠,你卻害得素忠義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謝罪……”
“不僅如此,千月素還親口說出兩個詛咒以懲罰太祖皇帝對清渺王朝的背叛,以及對她們少年時輔佐君王之誓言的背離。第一,十日之內,雙龍峰崩塌,以示上天之怒;第二,三月之內太子夭折,鳳家絕一人,皇族死一人,一命抵一命。高祖皇帝爲之暴怒,說既然你要效忠前朝,朕成全你。朕不但成全你,還成全你千月家族,而且朕會把鳳家孽種一個個送到地下去讓你們君臣團聚。說罷揮劍就砍,其實高祖並不想殺死素,這一劍本來就是偏得,哪裡想到素不但不躲還迎了上去……素用最後一口氣以蘸血寫下第三條詛咒——蘇臺皇族與千月家同亡,千月家族最後一人身死之日,就是蘇臺王朝亡國滅族之時!
一時間房中氣氛格外凝重,蘇臺迦嵐更是臉色凝重,眼中略微有一點畏懼。過了一會兒,昭彤影淡淡一笑:“我素來不信巫蠱。”
“高祖皇帝也不信,然而……”
“然而雙龍峰崩,太子亡故,兩咒俱應——屬下讀過史書。屬下依然不信巫蠱。”
“……”
“是否在兩咒應驗之後高祖皇帝‘不得不信’,所以,留下了千月滿門?”
“高祖皇帝流放千月家族於凜霜郡崇山峻嶺之間,世世代代爲罪民,不得外出,不準進階,磨其靈性,毀其家學。如是兩代後發生三王之亂,琮王兵敗將亡之時想起千月素留下的咒語,發兵凜霜族滅千月家,幸凜霜郡守看破她的企圖親往援救。此後,千月二字就成了我蘇臺皇族胸中之痛。也就是那時起皇帝嚴禁流傳‘皓月沉,蘇臺散’之句,爲此血流成河。”
“千月家族在凜霜,現在還在?這麼說,鶴舞那人的確可能是……”
迦嵐擡一下眼,看到她滿臉期待,聲音都有點發顫,就差沒當場跳起來抓住她搖晃了。心道到底是“千月家族”,兩百五十年後一個名字都能讓目空一切的昭彤影動容。聽她說話,突然截道:“但願不是!”
“什麼?”
“但願鶴舞那人不是千月繼承人,否則,本王就要人頭落地!”
“……”沉默良久試探道:“殿下既然不相信,何不命人捉拿,以正典刑。”
“正有此意,只是此事不能讓朝廷知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鶴舞絕對不能出現千月家的嫡女,因爲每一代的千月嫡女只可能出現在一個地方,那就是——後宮!”
昭彤影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鎮定的人,這一天卻數度失態,聽到這句話只能象一個傻瓜一樣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過神,訕訕道:“殿下能否讓屬下一睹清渺第一名門後裔的風姿?”
“本王倒也想,本王若是知道那人是誰,也就不用一收到皇兄書信就惶惶不可終日。”說罷望向昭彤影,丟去一個“你怎麼看”的眼神。
昭彤影嘆一口氣,心道如果再說不出個究竟,問出“是啊,殿下爲何驚慌”這種傻話的話她也不配做這位正親王的心腹。當下整整思路道:“屬下以爲殿下當及早彙報朝廷。”
“你要本王的命麼?”
“殿下所擔心的不過是千月家曾爲三王動亂所用,又維繫蘇臺命脈,故而怕朝廷得知鶴舞有千月繼承人會懷疑是殿下培養,意圖……不軌……又或者,別有居心之人能以此作出文章,削弱殿下的軍權,乃至傷害殿下。不過,正是如此屬下才覺得殿下當儘快向朝廷彙報。俗話說得好‘紙包不住火’,何況鶴舞屬下數十萬民衆,上千官吏,未必不出一個有異心的。與其讓朝廷從告密得知不如殿下親自上書,不用寫‘嫡女’二字,只說有號稱千月家族之人在鶴舞以巫蠱聚衆。既然千月家族爲我蘇臺心腹之患,或許殿下可經由此事知道後宮中那個家名千月的人。”說到這裡頓了頓,見迦嵐點頭沉吟,忽道:“千月之女何以在後宮?”
“滅其靈性,斷其嫡傳……”八個字出口迦嵐身子一振狠狠白了昭彤影一眼,還是不解氣,又罵了一句“混帳!”
昭彤影喝了一口茶只當沒聽到那兩個字,既然沒聽到,謝罪告饒之類當然也免了;既然沒聽到,該問得還要繼續問,於是一口茶下肚又一臉無辜的看着主上,那眼神就是“說吧說吧,不說我只有不擇手段打聽了”。迦嵐扭過頭,琢磨着該裝傻讓她放棄呢,還是該拿出正親王的權威,想想轉頭看一眼,看一眼又扭頭。她也不是不想拿出正親王殿下應該有的權威來喝退,以前也試過那麼一兩次。可一來昭彤影是她費盡千辛萬苦請出來的人,二來,這人實在是狡猾的可以。腹誹朝廷的時候一口一個“屬下”,當她擺出主上的架子,那人立刻凌然不可侵犯的變成了“下官”,一臉我是三位殿上書記,敬你是親王可以,要擺主子的威風還是省省。
扭頭三四次後蘇臺迦嵐突然重重嘆了口氣道:“昭彤影啊,本王對你說了那麼多,你也該知道有些話本王是不能說的。本王畢竟還是家名蘇臺的人啊——”
神情黯然,語調幽怨,只可惜昭彤影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前面那些話也不是殿下應該說的吧——”故意將最後一個音拉的很長,吞下後半句“說都說了,說到底吧。”
迦嵐的臉頓時青了一片,又猶豫半晌,也許真的意識到說多說少都違反了皇家規矩,索性說乾淨了往後這件事上還有的是要昭彤影出力的,也喝了一口茶緩緩道:“三王之亂後仁皇帝遍尋王朝內有名的巫師,可人人都說千月家原本就有通鬼神之靈氣,又是千月家主蘸血所下的詛咒,這叫做血咒,他們沒有辦法解。”話語被某人一聲冷笑打斷,但聽她冷冷道:“好一個崇文重教的蘇臺王朝,可惜了高祖皇帝刀下那些巫女,晚生幾十年榮華無限。”
迦嵐的臉色再度發青,掙扎好一會才壓下火氣,一壓下就生出一絲苦澀,暗道“崇文重教、廢除巫蠱”,這話說得好聽,實際上巫蠱又何曾從蘇臺皇族的生活中消亡,朝廷尚且沉於“皓月沉、蘇臺散”,哪有資格責怪民間信奉巫蠱。
“也不知道哪個人給仁皇帝出了兩個主意,一說清渺巫蠱世家的靈力以嫡女相傳最盛,那麼就斷絕他每一代嫡女,以此減弱詛咒的力量;其次,既然蘇臺皇室與千月家同亡,那麼只要保存住千月血脈,哪怕只有一人存在,這個詛咒就不會實現。
“仁皇帝思慮再三,下旨宣召千月嫡女進宮,從此往後,千月家每一代嫡女十歲入宮,深宮之中,奪其家名、斷絕歡愛、孤苦一世。後宮之中千月嫡女比照罪臣籍沒者,被稱作‘千月禁女’,其真實名姓只有在位的皇帝和皇帝信任的某一人方能得知。如此這般,千月家永遠不能以嫡女傳承,而千月嫡女在後宮猶如質子,就算有人爲了亡我蘇臺皇族殺盡千月族人,只要這個嫡女在皇帝手中,就能延續後代。”
昭彤影一個激靈,頓時有點後悔好奇心氾濫。好冷,明明七月流火,她怎麼全身一陣寒氣。
迦嵐又解釋道:“在清渺王朝千月家每一代嫡女都被視作整個國家最偉大的巫女,我朝崇文重教,不信巫蠱,可是皇家心底裡比誰都相信這些巫蠱之說,故而千月血脈所繫之人爲皇族最深的秘密。前一代皇帝會在臨終牀前將這個名字告訴儲君,倘若皇帝猝死,或者儲君不在身邊,則由那個知道秘密的親信拿先皇密令告知。至於接嫡女入宮,登記籍貫等也都由那親信之人完成,絕對不假手他人。
“而那親信之人可能是後宮女官,也可能是朝廷重臣,唯獨不會是皇室子。自第三代仁皇帝起綿延一百八十餘年,前一代禁制之女一死後一代立刻進宮,就算不死,嫡女到了十歲也必須入宮,一百八十餘年來不曾中斷,也不知千月家多少女子在後宮孤苦寂寞終身,而且……一旦家族中新的嫡女出生,前一代就不再重要,往往會被拋到冷宮或者皇陵這樣的地方,任其自生自滅,大多,死得極其悲慘……”說到這裡年輕的正親王也嘆了口氣,顯出不忍的神色。
一百八十餘年啊,想到十來歲的少女一步步走入後宮,如花歲月在無限孤獨中度過的模樣昭彤影就感到一陣寒意。不得婚配也就算了,不準生育……馬馬虎虎也忍受了,可是連歡愛都不許,在昭彤影看來要一個安靖國的女子一輩子守貞,那還不如殺了她乾脆利落一點。聽着這些的時候她聯想到幼年時隨母親到其他國家行商時見過的叫作“宦官”的人,那完全扭曲了的人生,以及母親向她解釋這種行爲時流露出的同情和憤怒。
“蘇臺宮制後宮宮女不得與宮人有染,一般來說宮女到了二十五六歲會放出去或者由主子擇配,可也有不少人不得主子歡心又或者得罪了管事的人,遲遲不能出宮也沒有指配,禁制之女混在其中也不會突兀,更何況……”
當時蘇臺迦嵐吞掉了最後幾句話,昭彤影猜她想說的應該是“更何況也沒幾個禁制之女能在三四十歲還不被丟到冷宮、皇陵去自生自滅的。”
“實在是讓人頭痛啊——”離開正親王府後昭彤影一直在反反覆覆琢磨這一日的談話,在迦嵐面前她說的雲淡風清,事實上打從把那個突然復活的童謠和千月這兩個字對蘇臺皇族意義聯繫起來後,她的頭就一直隱隱作痛。若是隻有什麼千月巫女在鶴舞作亂,那麼按照她建議的由迦嵐親自上書朝廷告知詳情,必要的話請朝廷派人前往處置也就可以了。若是隻有童謠,大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兩件事一起來,她嘆了口氣暗道“真夠惡毒的,大可向朝廷告密說這童謠是從鶴舞傳說,迦嵐殿下跳到白水江也洗不清了。”
“不過,爲什麼坊間傳言是說童謠緣自京城而非鶴舞……”秀眉微顰,暗道:“莫非這兩件事並非一人所爲,純屬巧合?”
“看樣子還是照原定計劃行事爲好,”她想到:“在童謠散播到京城之前先告知朝廷鶴舞巫蠱重興,並請求朝廷派人徹查。這個人選倒是要好好琢磨一下……”正想着忽然聽到身後有人招呼,一回身大聲道:“啊——司空大人!”一面馬上行禮一面心想怪了,平素和這位衛家姑爺毫無交往,什麼時候如此親熱地路上都要打招呼了。這日昭彤影回京除了見正親王外還有件大事就是參加晉王蘇臺晉的服禮夜宴,出了正親王府回家又換過一套衣服,帶了從人拿上禮物,嫌天熱棄車騎馬匆匆忙忙往朱雀巷趕途中。回頭見大司空也是一身華衣十來個從人,擡着大小箱籠,顯然也是去送禮的。當下笑道:“大宰今日公務繁忙麼?”
“夫人與小女已然先行前往。”
咳嗽了一聲掩飾這份尷尬,心道外間都說大宰夫婦不合,看樣子不合二字還不足以形容,司空大人在妻子面前實在是失寵的可以。
“可憐啊——”暗歎一聲,發自內心的同情眼前人。蘇臺王朝所謂重節不重貞,這個節字男女通用,至於用在夫妻哪一方身上,那就看哪個是出嫁的了。出嫁的那一方要爲迎娶方守節,恪守忠貞,要端正自持、心胸開闊;端正自持自然是說守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至於心胸開闊,那就是要允許迎娶方側侍成羣。話是這麼說,可蘇臺的男子,即便是迎娶,除非地位高到花子夜那種地步,側侍成羣的還是極其少見;真有人那麼做了,不會是 “好女兒三夫四侍理所當然”的美談,反而會被人在背後罵水性楊花、天性淫蕩。女子爲官者,即便出嫁,若夫婿位低於其,哪怕紅杏出牆最多就是降職;換了男子,這個官是丟定了還要披枷帶鎖遊街三日、城門示衆一月。要是男子地位本來就低於妻子,或者相當,敢出牆被妻家告到官府坐牢流放都有可能。
這位大司空白白居於一品,倘若自己迎娶一房妻子,即便不是側侍成羣,至少能像漣明蘇那般和妻子舉案齊眉。可偏偏嫁到衛家還不的妻子歡心,結果呢,一樣是一位高官,衛暗如親侍寫到族譜中的就有七八個,還不算那些沒資格紀錄的親從,至於外面逢場作戲一夜風流那就天知道是什麼數。司空大人卻要守深如玉,納側那是想也不要想,即便在外面偷吃……嘿嘿,那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吃的不爲人知。
真是苦命的人,連她這種與之無親無故的想到都要嘆息三聲,暗想沒有對比也就罷了,司空大人平日與衛方閒談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滋味。再看看那人神情中沒有一絲異樣,也不知道涵養功夫夠高還是已經對此麻木。但聽司空道:“殿上書記也爲晉王祝賀?沒有和正親王殿下同行?”
“是啊是啊,晉王服禮爲皇家大喜之事,我們做臣子理所當然要去祝賀。”
“更何況書記與晉王司殿知己故交,司殿遠在邊關爲國效忠,書記你這個做朋友的更當前往是不是……哈哈。”
“水影在邊關?她不是在丹霞當司制?”
“嗯?”司空看看昭彤影,覺得不是作僞,驚道:“書記居然不知?”
她的臉又黑了一大半——還真沒面子——人家一口一個知己故交,結果呢,那人身上的變故還要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來轉告。
這下換了司空咳嗽一聲掩飾尷尬,哈哈笑笑說我忘了書記大人奉旨巡視方回,還來不及看家中積壓的書信。又解釋說看樣子書記大人不知道正親王花子夜殿下親征過丹霞時點了少王傅爲記室,以洛西城爲文書。聽說兩人奉命去了鶴舞,此次花子夜殿下重創遼朝元,挫敗宛明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奇襲定水關之計,那兩人居功甚偉。
“原來如此——”原來花子夜在京城遲遲不定記室、文書的人選爲打得就是這個算盤。這麼說他在白鶴關據守月餘不戰不退,並不是衆人以爲的膽怯無能,而是爲了讓那個人立下大功。
好,好一個花子夜,爲了將那人調回京城果然無所不用!
略一沉吟暗地冷笑一下,心道“花子夜的行爲倒是不出我所料,可那丹舒瑤的行爲委實有趣,原來這偌大皇室、數位親王,他丹大將軍看重的人居然是花子夜!”想到這裡臉色一沉,暗道:早知如此,就該讓他被殺才對,這一步倒是我的失策。我本想讓迦嵐親王賣他一個人情留待日後用處,哪裡想到此功歸了花子夜。如此這般還不如讓他被皇帝殺了,他一代名將、聲明顯赫,若爲皇帝所殺,人人知道他是爲天子定罪、與國親結仇因此冤屈而死,必能讓朝中大臣爲之心寒,從而人心波動,他日終有所用!
想着想着搖了搖頭,暗道罷了罷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無法挽回,他日另想法子就是。目光一斜見司空看着她的眼神有點奇怪,知道自己出神好半天恐怕有什麼話沒聽到,當下故意幽幽一嘆:“原來她去了邊關……千山萬水,也不知她蒲質弱柳之身可受得住……唉……”聲音及低,宛若自言自語。司空聽到一點微笑道:“書記思友之情委實叫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