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出很遠昭彤影還心有餘悸的不斷拍拍自己的胸口,嘀咕兩聲“嚇死了嚇死了”。她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想到過自己也有“落荒而逃”的那一天,而且還是因爲一個美人而逃,當然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會有被人“調戲”的那一天。一向是她風流倜儻遊走花叢,不知道讓多少青年在她談笑之間頰飛紅暈、眸含煙波,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倒了過來,就不能怪她剛剛推開清楊後不顧一切的表演了“超乘”,不顧身後清楊連連呼喊。
實在不能怪她,二十五年來她也算遊走花叢,從來不是什麼有節操的人,可偏偏繡襦這種“韻事”就不曾從她腦海裡冒出來過。
如今,一個人走在官道上,清楊倒很君子,被拒絕後沒有仗着車馬之便追上來糾纏,叫了幾聲她沒有停下就放棄了,這會兒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四顧茫茫,而太陽一點點偏西,她不由哀嘆自己怎麼就沒有讓家人駕車跟在身邊呢,如今走回城是肯定沒這個體力的,就算走到大概也要坐在城門口等明天天亮了。至於去自己的別業,一來距離還是遠,七八里地,二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她去喝西北風啊。
走了三四里地,又累又渴,連“還不如被撲倒算了”的念頭都會冒上來,驚覺這個念頭變態程度的時候她只能罵自己果然太沒節操可言。不過那還真是個美人,一邊走一邊無聊的想,這真的不能怪她,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啊,若是讓他有那麼一點點的心理準備……哎,雖然不一定能泰然被撲,也一定能姿態優雅、風度從容的離開。
再推開清楊超乘而去的時候她還感慨了一下錦繡書院文武兼修的教學果然有道理,當初認真學武更加正確。現在則哀嘆書院怎麼不教授點日行三百里的縮地功呢。
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又是車馬聲,剛剛她躲得不夠快,也不知哪一家輕狂少女縱馬揚鞭弄得她一身塵土,這會兒吸取教訓早早躲到道邊。低着頭往前走,馬車從她身邊擦過,便在此時聽到一聲叫“昭彤影?”
第一個反應“誰在叫我”,擡起頭車子距離她十來步外停住,馬猶自長嘶,可見停的過急。趕走幾步見一人從車中探出身來連連叫她的名,見她一臉愕然,那人身子一縮轉眼下車走到她面前指指自己的眼睛笑道:“殿上書記真是貴人啊——”
看到她眼睛的一瞬間昭彤影就記起了眼前人,哈哈笑着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好你個鳴瑛,一見面就挖苦我。”
這喚作鳴瑛的女子身材修長,體態也頗見英氣,然容貌平淡,還瞎了一隻眼睛。也難怪昭彤影想不起來,她與此人只有一面之緣,還是在地方官調任京城的路上,當時此人是七位知縣。爲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兩人吃過一頓飯,暢談半夜,其後她繼續趕路,從來沒想過還有再見的那一天。如今看她身上衣衫頗爲精緻,想來這些年仕途還算順利。
鳴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挑眉道:“書記一個人出來賞景?”
昭彤影嘆一口氣自發的上車坐下還挑剔了一下說車子太小不過還坐得下兩個人,鳴瑛哪裡知道她在玩什麼花樣,反正兩人相識又都要進京師永寧城,也就任由她去。一路上昭彤影也不解釋自己爲什麼會狼狽不堪的一個人在皎原閒逛,還弄得半邊衣上泥水斑斑。差不多快進城的時候昭彤影總算想起了一個必問的重要問題“鳴瑛當下在何處高就?”
那人微微一笑:“忝爲永州司徒。”
事後昭彤影對自己的鎮定都很佩服,居然一點點沒有因爲“永州”兩個字而露出驚訝之色,而是態度優雅的點了下頭:“恭喜恭喜。”
那人哈哈一笑:“遠在書記之下。”
說話間進了城,鳴瑛又要送她回府,她笑着說正好去買幾樣東西近集市就下車,鳴瑛也不強求只問蓮司寇府邸何處。
昭彤影有些意外正色道:“蓮司寇她……”
“我知道,我連日來不分晝夜的趕路就是要去弔喪,蓮司寇是我素來敬慕之人。”
她神色更是嚴肅,連連點頭道:“蓮司寇光風霽月,爲我輩典範。”然後兩人執手告別,昭彤影三步並作兩步跑回家沐浴更衣早早撲上牀用睡眠來治療這一天過度吃驚的後遺症。而鳴瑛也一刻不停的前往永泰巷蓮司寇府。
蓮.舫爲徽安州蓮家的當家,時年四十二歲,位在一階大司寇。作爲掌管刑律的司寇,蓮舫公正嚴明、執法無私,她心中自有天日昭昭,常藏公平在內,將律法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爲了維護朝廷律法不知道多少次在朝堂上據理力爭,甚至被皇帝廷杖也不畏懼,平日不怒自威,儼然泰山北斗一般,叫人自然起敬畏之心。蓮舫是當今六官官長中唯一一名後宮女官出身的,曾經貼身侍奉過愛紋鏡雅皇帝,成親後離開後宮從七位地方官開始,直到秋官大司寇。她在擔任地方官期間也每一任都備受百姓愛戴,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綿延十里、含淚向送”。故而皇帝偌娜都對這位明鏡高懸的官員格外尊敬,舫死訊傳來之時偌娜正與簫歌遊戲,一聽噩耗手中的玉杯脫手落下,頓時流淚。左右慌忙勸慰,偌娜哀哭道:“朕登基以來,司寇從未有失誤之處,又曾教朕律法之重,如今上天將硬生生奪司寇,是奪走了朕的老師啊。”當即下令春官爲其操辦,舉朝哀悼。
蓮舫生前已經獲得南亭縣侯封號,她成親較晚,又到第三個孩子才的女兒,此時嫡女年方七歲。蓮舫去世後衆多朝廷官員前往弔唁,才發現她雖身爲朝廷一位高官,家中卻十分簡單,全無西城、衛、紫這些名門大家的氣派。她一些知交故友更說蓮舫爲官那麼多年,從沒拿過俸祿之外一文錢,不但如此,族中親友若有困難,她一旦得知,必定傾囊相助;而故友下屬中有早逝的,遺族生活困難,她也往往加以接濟。如此這般下來,家中居然沒有多少積蓄,平日穿着居然是夫侍一針一線所制。
鳴瑛到了永泰巷就見官員們的車轎連綿不斷,想來前往弔喪的人委實不少,可見皇恩浩蕩,若非偌娜另眼相看,人走茶涼的官場上一個後代年幼,前途難料的家族豈能叫如此多的人前來憑弔。
她也聽說過蓮舫是如何如何的清廉,可到了門口還是大吃一驚,連連搖頭心想這哪裡是堂堂一個大司寇的府邸,即便秋官屬一個七位官的門庭恐怕都要光鮮那麼一點。看看油漆已經掉了大半的門柱還有缺了一半的門環,心道就算是清廉也用不着如此寒酸吧,不是說皇帝敬重於她麼,怎的連出錢修修大門都不肯。正想着但聽旁邊一人嘆息道:“蓮大人一心爲公實在讓人佩服,別的不是,就是這大門,皇上幾次下令冬官撥款修葺,都叫蓮大人婉拒了。說這房子不過躲風避雨罷了,要好看何用,不漏風不漏雨即可,臣又不是躺在大門下的。”說的人嘆息,聽的人讚歎,鳴瑛一個腳已經邁過臺階,聽了這段話在那裡怔了好一會,最後搖搖頭喃喃道“那兩個人居然生了一個如此嚴正自律的女兒,真是出人意料……”
到了內堂,依舊是四壁漆水剝落、頗見清貧的樣子,蓮舫結髮丈夫帶着妻子的側室在那裡答禮,鳴瑛暗地裡打量了一番,見兩人都不是如何漂亮的容貌,相反氣質沉穩,果然是能持家吃苦的。她進香拜祭之後,蓮夫婿過來答禮,爲着她從外地來格外答謝了幾句。鳴瑛心念一動對着此人嘆息說我在永州都聽到蓮大人的威名,可她的葬禮辦的如此簡單,實在有辱她一位大員的身份。
這位蓮家夫婿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此類話,當下從容對道:“夫人在世時常要我們清靜度日,不求奢華享樂,但願無愧天地。如今我不敢以奢靡喪事玷污夫人終生清白。”
鳴瑛身子一振,低頭道:“是在下愚昧。蓮大人的確內外如一,令人敬服。”
言罷行禮告退,出得門來站在街上對着“蓮府”兩個字眺望許久,突然開顏一笑,神色中有一種千鈞盡釋的輕鬆。
一時也不想上車,緩緩走在安泰巷,剛轉過一個彎卻見一車停下,簾卷處居然是蘇臺清楊端秀的容貌,望着她淡淡道:“你去了蓮家。”
“是,屬下去弔喪。”
“如何?”
“蓮舫不愧當朝忠良。”
“還有呢?”
“沒有了,”她擡起手來撫摸一下瞎了的右眼,突然嫣然一笑:“臣再無遺憾。”
“當初你將少年往事告訴本王,還曾說過一句話‘昔日那些人從我身上奪走的,我要加倍得回’。昔日,本王答應過你,有朝一日要讓你得到家名,堂堂正正用一個蓮字。今日蓮舫去世,蓮家無迎門五尺的女兒,本王可以讓你成爲蓮家當家……”
“殿下——”和親王府花萼相依殿中鳴瑛起身跪地再拜道:“殿下對臣的恩德,臣終身不忘,然而臣已經再無遺憾,昔日所言譬如昨日死,從今往後鳴瑛就是鳴瑛,與蓮家無干。”
清楊淡淡一笑,口中極其溫柔,卻不叫她起來,緩緩道:“二十九年恩怨,真能一笑泯之?鳴瑛你的胸懷可包天地之外。”
鳴瑛又拜:“臣並非胸懷寬廣,只是大司寇品行高貴,堪爲人臣表率,天下百姓無論知與不知,論其爲人皆爲歎服。臣今日前去弔唁,見有布衣從數百里外日夜兼程而來,只爲在她靈位前上一柱香。臣就算是得到家名,就算是身爲家主又有何用,只會讓天下人說我鳴瑛仗勢,奪孤兒寡夫之產。鳴瑛被恥笑也就算了,還要累了殿下清譽。何況,蓮家一門有了蓮舫如此樣的人,已將‘蓮’這個家名刻於青史,存於天下百姓心中,從此往後蓮家再無英傑;我即便成了家主,天下人論及蓮家依舊只會說這是蓮舫之族。
“二十餘年臣要蓮這個家名,不過是爲了出一口氣。我出生不正,自小被人恥笑,便想有朝一日高頭大馬,身披紫袍,鑼鼓喧天的進蓮家的門,光蓮家的楣。讓那一家人以我爲榮。如今蓮家已有了榮譽,要我何用?鳴瑛今日追隨殿下,臣堅信,有朝一日臣要一個家名易如反掌!”
清楊哈哈一笑:“卿是有志氣的人,卿既然看不上蓮這個家名本王也不勉強。”頓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傾道:“起來吧,怎麼跪在那兒了,起來說話。”
鳴瑛又拜了一下道:“,臣心意多變辜負殿下美意,請殿下恕罪。”說罷,這才站起,望一眼清楊,見她神色平和,眼中略帶笑意,這才放下心來。她自清楊前往永州起就跟隨在身邊,知道這位和親王的性格極其多變。她寵起人來,可以寵到天上去,一旦翻臉,那比翻書還快,全然不念半點情面。
清楊前往永州時帶了一名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官,擔任和親王府司殿,平常寵的什麼似的,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爲了爭儲清楊與琴林家素來不睦,這位司殿偏偏與琴林映雪的遠親自小定親,兩人情意也頗爲不錯。然而清楊不許她與之結親,前往永州前司殿發誓忠誠於她,願揮劍斷情絲,然而到了永州後到底放不下二十來年情誼,給那男子寫了好幾封信。也不知怎麼的就被清楊知道,也不動聲色,半個月後永州下轄一州水災,撥了五千石命司殿去賑災放糧。又過了十來天突然讓鳴瑛去核查,將賬冊與剩餘糧食一對,差了八百多石;那司殿說不清原委,過了兩天又有人來報告說某某地方有人私賣官糧,拿了人來居然說是那司殿偷偷放出去的。
這案子最後由清楊審理,永州和親王府正殿上這位親王一字一淚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視你如同親妹妹一般,你爲何要做出這種天理難容之事。又說我實在捨不得你,可朝廷律法大如天,你不要怪我等等。斷了個斬立決。
這件事鳴瑛從頭到底看在眼裡,這司殿雖不是名門子弟,倒也出於富裕人家,八百石米的收入她根本不會放在眼中,再查了地官外府相關文件,便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底就是清楊自導自演。當初下撥的根本就不是五千石,而是四千兩百石,無論那人怎麼公正,也不可能越發越多的補出這八百石。
就是這件事讓鳴瑛對這位年輕的和親王另眼相看,差不多同一個時候她在永州和親王府屬官中脫穎而出。某一日清楊突然問她如何看待那司殿被殺之事,那一刻她看到清楊眼中是一種和語氣的平淡截然相反的冷酷,便知道她查地官賬冊之事已經暴露,於是帶着淡淡笑容將一切和盤托出。
清楊果然沒有當場揮劍將她斬殺,反而淡淡一笑:“本王最恨背叛之人。”
她長揖:“臣明白。”
清楊就這麼看着她,看了許久,突然道:“卿作本王的司殿如何?”
她當即跪地叩首稱謝。
清楊輕笑出聲:“卿不怕本王?”
“殿下賞罰分明,臣忠心不二,何怕有之?”
她哈哈大笑,說了句:“好一個忠心不二。本王聽說卿出生不正,故而入仕至今仍在七位。”
鳴瑛趴在地上,此時微微擡頭:“臣出生卑賤,但求殿下不棄。”
那人高高在上,淡淡道:“本王想聽聽你的故事。”
原來,這位鳴瑛真正的名字應該是蓮.鳴瑛,她就是剛剛去世的大司寇蓮舫同母異父的妹妹。其母乃是平民出生,進階出仕後被蓮家上一代主人看中,爲自己的獨子聘爲夫人。她雖是出嫁,冠的是夫家的家名,卻是屬於迎進來當家的那種,叫做“當戶”,也就是說,是由她而非她的丈夫擔任下一任家主。大戶人家招贅,自然是因爲沒女兒,只能靠兒子傳宗接代,故而這樣的夫妻,妻不納妾、夫無二室。然而這位蓮家當戶的媳婦在放外管時喜歡上了一個輕歌曼舞的歌伎,也就是鳴瑛的生父。兩人同居經年,還生下了鳴瑛。可惜好景不長,京城的正室聽聞妻子背叛的消息,帶着大批家人衝到任地,不敢和自己的妻子過不去,而是趁着那人升堂之時,衝到後堂對着外室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就連當時年僅五歲的鳴瑛不放過,等到那做妻子回來鳴瑛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且一隻眼睛也被打瞎了。
這位蓮大人自覺理虧,不敢責怪正室,只能好言好語安慰,求正室放這對父女一條生路。正室這麼一鬧也出了氣,想想真的鬧出人命恐怕對妻子的仕途不利,也就答應放過這兩人。可提出兩個要求,一是孩子不能用“蓮”這個家名;第二就是要這對父女發誓,一輩子不再見他的妻子,也不許踏入京城。
外室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蓮大人又陪笑陪禮的一番安撫,好歹給了他們一筆錢,又叫來了大夫。當聽說孩子的眼睛已經沒有治癒希望後正室倒是有那麼一點點愧疚,不再過問妻子到底給了外室多少錢,這麼着這對父女纔算能節衣縮食的度日,並熬到鳴瑛長大成人。期間也有幾個人看中這外室,前來提親,可他說“我雖然出生風塵,可從沒賣過身,一輩子就鳴瑛她娘一個女人。當初我跟了她的時候發過誓,此生不二妻。她對我無情,我卻不能對她不義。”
鳴瑛長大成人後並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大有經緯之才,那一年參加進階考,她一門心思要奪殿試第一。可她父親死活拉着不讓去京城,說當年發誓不踏入京城一步,且說着說着大約想起當年的可怕,顫抖着大哭。鳴瑛至孝,便在永州郡府考進階,在八位、七位上熬了五年,終於讓她遇到了蘇臺清楊。
當時正求賢若渴的蘇臺清楊遇到鳴瑛,恰如後來的蘇臺迦嵐遇到昭彤影,彼此都覺相見恨晚。此時,鳴瑛已經是永州郡司徒,位在四階。
說完後她撫摸着自己的眼睛,仰頭道:“臣但願有朝一日光耀天下,讓蓮家將所負欠我的加倍償還!”
清楊起身扶起她,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先做本王的司殿,若當得起此職,一年後就是這永州郡和親王領司徒。”
她當了一年司殿,蘇臺清楊果然言出必行,一年後她成爲永州文武官員第一位的司徒。
蓮舫去世後,蘇臺王朝秋官大司寇的職務出現了空缺。蓮舫實在去世的太突然,正當壯年的大司徒,平日連生病都很少,誰又想到會突然辭世。
偌娜下令朝臣推薦合適的司寇人選,最後被推上前的有兩個人,一名就是少司寇琴林葉芝,另一位卻是大司禮、少宰保舉的和親王蘇臺清楊。
偌娜自己心中的人選當然是母系的琴林葉芝,可另一個候選是清楊就不能等閒處置,尤其大司禮紫名彥是在早朝時當衆提議,更不能裝着什麼都沒看到。朝議了兩三天,連宗室都驚動了,有說和親王已經有封地,再擔任朝官未免不便;也有說既然迦嵐親王能夠當大司馬,和親王爲何不可做大司寇。偌娜最怕朝臣爭論不休,於是丟下一句:“暫由少司寇攝。”
出人意料,一向在朝廷上對自己母系多爲照顧的花子夜這一次並沒有偏向琴林葉芝,就連王妃來說情都被他用一貫的冷淡當了回去。自從水影前往丹霞郡後花子夜也不知道是無聊呢,還是突然良心發現對原配有了那麼可憐的幾分愧疚之情,接連半個多月都宿在王妃那裡。正親王妃自嫁入王府起就不曾受過如此憐愛,驚喜交加,每日小心翼翼就怕一個錯失了丈夫歡心,至於葉芝到底能不能當司寇根本不放在心上。更覺得既然總是爲了家裡當什麼官而讓花子夜生氣,葉芝不當這個官還更好些。
清楊沒有急着表態,作爲鎮守封地的和親王,她沒有朝官職務牽連,也就用不着天天早朝。更樂得躲在王府睡到飽,朝堂上尉了她大臣們吵到臉紅耳熱,她依舊在家中休閒自在的抱美人。直到這一日鳴瑛梳洗妥當,又吃過她的洗塵宴後,清楊纔將此事提起。她捧着白瓷杯輕輕轉動,看碧綠的茶湯輕輕晃動,忽然道:“少宰和大司禮兩位推薦本王爲蓮舫繼任。”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何喜之有?”
“能讓漣明蘇在殿下掌上起舞,可見殿下這些年經營沒有白費,難道不是可喜可賀?”
“好說好說……不過,鳴瑛覺得這件事辦得如何?”
“不妥。”
“哦?”
“依屬下之見,殿下此時當堅拒司寇之職。”見那人眼中有疑惑之色,微微嘆一口氣,再度湊近她身邊,低聲道:“殿下一人,能當幾個官長?”
“六官官長素來不得兼任……啊,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鳴瑛嬌笑道:“多謝王爺接納。”
蘇臺清楊隔着茶几伸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拍:“你真是本王的至寶。這些日子沒有你在身邊,本王事事不順心。”
鳴瑛聽到這句話才露出一點笑容突然想到一件事,笑容頓時凝住,望着清楊道:“殿下爲何將明霜給衛方使用?”
清楊笑了笑將對明霜的安排簡單說了一遍,說西城與衛這兩家是朝廷棟樑,世代顯貴,且都不是外戚,朝廷名門世家屬他們最爲麻煩。而衛方身系兩家,控制住了衛方,就算在衛與西城這兩道“銅牆鐵壁”上打出了缺口。
鳴瑛當即皺眉道:“殿下欠思慮了。在永州時屬下與明霜也有些交談,他平日雖安分內斂,可不經意間論及時事、政務,均有發人深思之語。屬下看,這人有經緯之才,殿下應當留在身邊多加安撫,怎麼反而送到別人手上了呢?”
“本王要他看着衛方。” WWW▪ ttКan▪ ℃ O
鳴瑛嘆息着搖頭道:“屬下還是以爲不妥。此時送走明霜,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
清楊素來不把男子看在眼裡,多少覺得鳴瑛有些小題大做,明霜的確有文采,可也就是文采罷了,即便一去不復返,也算不了什麼。再說,她就不相信明霜膽子大到背叛她和親王的地步。當下拉開話題,又問永州郡的情況以及她一路上所見所聞。鳴瑛卻不願這麼將話題扯過,當即喝一口茶,毫不客氣的開口道:“調開衛方是好事,西城照容與他伉儷情深,少衛方在身邊恰如斷一臂。可將明霜送到他身邊實在不必要,要拉攏也操之過急。其實,殿下想要在衛家打開一個缺口何必動衛方,有一個現成的人選殿下怎麼就忘了呢?”
清楊奇道:“這是怎麼說?”
“哎哎,王真是……”搖了搖頭用力嘆了好幾聲:“王怎麼將昔日鼎力支持‘皇長女’的朝臣都忘了?”
“啊——卿所說可是衛簡?簡至今仍對本王頗爲青睞,本王並沒有忘記他,只是用他來打動衛暗如恐怕……哈哈。卿在京城轉一圈,這滿京城誰不知道大司空在家中早已失寵。”
“情愛雖馳,然夫妻名分仍在,只要大司空一日冠着‘衛’這個家名,我們的大宰乃至整個衛家就必須與他同生死共榮辱。再說,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也不見得就斷了。”
“哦?”聲音裡帶着笑意,嘲笑大過好奇。
“若非情意尚有三分,大司空安能至今仍居玉堂春。衛簡身在一位已久,若無半點情意,何不與大宰離緣,雖然麻煩些,也不是沒有先例。至於大宰,身邊美人雖如雲,也有幾個庶出的孩子,可至今連側室都沒立,幾個庶子的生父都是親侍,最長的那個怕是已經跟了二十年了;可見她心中還是很顧念大司空的面子,故而如此,也是讓秋水清在衆子女間立穩這‘世子’身份。”
清楊的臉色沉了一下,半天沒說話,鳴瑛看她神色就知道這段話她算是聽進去了,也就慢慢喝茶。過了一會但看她掩口打了個哈欠說累了,又說鳴瑛你趕了那麼長的路恐怕也累了吧,今天和本王睡在一起,你我聯牀夜話。
鳴瑛噗嗤一笑道:“殿下不累,屬下趕了幾天路可着實支撐不住了。再說……”含笑看着清楊的眼睛,“再說,屬下這樣子可不配伺候殿下……”清楊一愣,隨即用力一拳打了過來,罵道:“滿口胡說八道。”雖這麼說,也不再堅持,笑着要她早點休息。
翌日,也就是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四月三十,和親王永州郡守蘇臺清楊上表拒受司寇之職,並推舉少司寇琴林葉芝爲繼任。
偌娜正苦於清楊這個競爭者地位過高不能隨便駁倒,這下連她都推薦葉芝,年輕的君主樂得順水推舟,當即下令以葉芝爲新司寇。至於少司寇繼任,人選也是清楊提的,選的是秋官司救蘭.卿頌。此人才學不錯,爲人也謹慎,又在三位算是順理成章,偌娜自然應允。然而昭彤影着意看了清楊一眼,奇怪於這個人選何以從她那裡出來。照理說蘭卿頌並未做過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蘭家也非名門世族,卿頌更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官員,這少司寇一職給了她不會有大錯,可也不用指望她能在上面建立多少功業,可以說,若非蓮舫去世的實在突然一下子找不到人填補,卿頌的官場生涯也許就終於三位。
津津有味的捉摸時突然覺得周身氣氛有一些異樣,一會神卻和清楊的目光對了一下,但見那人脣邊一點笑容,眼神有一點挑逗,心裡亂跳了一陣,忙低下頭。
這日鳴瑛在宮門外等候清楊下朝,於是看到了如下一幕。
昭彤影宛然和人比賽似的用讓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往設在迎鳳樓外兩邊各千步的六官官署“走”;而身邊蘇臺清楊艱難的配合她的速度,一段走一段小跑。
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雖然是美人,可是——我的王啊,這個樣子未免太難看了吧。”
幸好這種情形只短暫出現,出現在她面前的又是儀態萬方足以爲天下共主的和親王。見她在車上先是一愣,隨即淡然上車,剛一坐定就聽身邊人低聲道:“難怪王不希罕明霜,原來在京城又看中了一人?”
“你聽說什麼?”
“不是聽到什麼,是看到了什麼——殿上書記,那是稀世的美人啊。”
“卿已見過她?”
“昔日在永州見過一面,她自長定赴任殿下書記途徑永州,那是屬下還是一個小小的七位官,剛剛進階不久。至於近的,昨日纔在皎原重逢。”
清楊神色平靜,還淡淡笑道:“難怪本王昨日返回來找了一路不見蹤影,原來是搭上了你的車。”
“昔日見她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再見才發現傳說半點不假,殿上書記果然傾國之色,朝廷之中無人能及。”略微停一下,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顧忌,生怕一說出口清楊立刻翻臉暴怒,可想想又覺得這件事情極其重要,早晚是要拿出來說清楚的。側頭看看,那人脣邊帶笑,顯然心情不錯,悄悄深吸一口氣,湊過去在她耳邊道:“殿下對那人的用心,與對旁人不同吧?”
果然,笑吟吟的臉色瞬間陰沉。
“怎麼說?”
“再度相見,屬下不但發現殿上書記果然美得驚人,還覺得總好像近些年裡又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哦——”
“屬下從昨日回想到現在……”
“那你想明白了什麼?”
又悄悄深吸一口氣暗道成敗就在下面這一句了。
“屬下想明白了,是在殿下身邊。在殿下精細收藏的畫卷中。”
“本王何嘗有殿上書記的畫像?”
“自然不是書記的,畫中人遠不如書記絕色,可容貌乍一看略有幾分相似,那雙眼睛卻有七八分相同。便是那個畫下舞劍的女子,落款是殿下,題上有一個‘染’字。”
這句話出口,但見蘇臺清楊全身一振,當下呆在了那裡。鳴瑛就怕她當場翻臉,喊一聲拿下,那她這條命恐怕就保不住了;如今見她呆若木雞反而喘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湊近身前道:“那是王的心上人吧。”
清楊沉默不語。
七年以來,鳴瑛是第一個在她面前提起天染名字的,甚至她都不曾想到還能有從他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更沒有想到,時隔七年,曾經拿着她的畫卷都心緒平靜,可當聽到那個字在旁人口中溢出時,一瞬間,心會痛得喘不過氣來,好像還是七年前那樣,痛得恨不得死了纔好。
那時她正當年少,風流倜儻又多情多意,她看不上天下男兒,覺得他們只不過是一些靠着女人生活的裝飾品,只可閒暇時用以愉悅,卻不佩與她比翼雙飛。那時天染是從正親王府提拔上來的年輕司禮,英秀逼人;她愛舞劍,又擅長彈琴,常常花下一舞,舞罷輕撫瑤琴,一瞬間將劍氣飄揚的英氣收斂成高山流水的清雅。
她們兩人不知道是誰踏出了第一步,一踏出就沒有回頭之日,只當對方纔是前世今生的夙願,在十丈宮牆內偷偷品嚐禁忌的情愛,拿前朝那些傳唱已久的韻事來自比,仿若她就是那名揚千古的慕蓮鋒,與千月江漪並肩策馬、烽煙輾轉,到如今仍叫人思之念之。
然而歡愉終究短暫,終有那一日她與天染全身顫抖得趴跪在地上,而正座上那個她稱作父皇的人氣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她聽到有人走入,不敢擡頭,只聽到那人請安的聲音,知道是那剛剛通過進階考被父皇寵上天的文書女官。
愛紋鏡道:“文書女官給朕將這個逆子帶下去,往後半年這逆子由卿監管,好好教她什麼是禮儀規矩!”她知道這句話一出,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也不會被奪爵幽禁之類。她聽到天染依舊趴跪着不斷嗚咽,她想要求情,身子剛剛一動,突然覺得有人輕輕碰了她一下,然後是文書女官清脆的聲音“臣遵命——”這聲音喚回了她的理智愛紋鏡在點了下一下頭後又呵斥起天染,於是,她謝了恩乖乖站起來跟着水影出去。
第二日她聽說愛紋鏡當夜又宣召了女官長,也是好一頓訓斥,而天染當天就送進了“金蕊堂”,女官長捱了訓斥又隱約看出自己的前途走到了頭,將滿心怒火都發泄在司儀身上,等三日後文書女官奉皇命端着鴆酒、白綾進金蕊堂時看到的已經是一個脫了型的人。
天子下令賜死司儀,罪名 “穢亂後宮”。
穿過王府花園來到清楊居住的暖閣。進了房間,和親王一連聲將所有下人趕出去,直上二樓在西側塌上跪坐下,向她招招手:“過來坐下。”又沉默了一會,突然重重嘆一口氣道:“鳴瑛啊鳴瑛,本王的心思竟然一點都瞞不過你。”
“殿下身邊也的確沒有能般配的上人。”
她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鳴瑛,本王今日不想談此事此人。”
“好——那麼……說說另一個怎樣?”
“又是哪一個?”
“那個位高權重,卻在宮中記載裡找不到暖席禮記載的人啊。”
清楊神色頓時輕鬆,哈哈一笑道:“這句話說得有趣,找不到暖席記載的人,不錯——鳴瑛怎麼看?”
“我們安靖國人將服禮看作人生第一要事,比婚禮還要重要,即便寒門小戶也要竭盡所能。暖席是服禮必備,即便山野窮苦人家都不會不給女兒行暖席禮,何況在皇宮中行服禮的文書女官。”
“不錯,所以……”
“屬下也看過一些宮禮、宮制的記載,皇宮中只有兩種人沒法子行暖席禮。一種是罪人,另一種……”她笑笑,不再說下去。清楊笑着接口道:“另一種,就是有至高無上的人來暖席了。”
“殿下傾向的恐怕是第一種可能吧?”
清楊笑道:“許多人都說昔日的女官長是先皇愛寵,本王從來不相信。我那父皇乃是一等一的端正,謹言慎行,怎會做出與女官長暗通款曲,有違禮儀之事。”
“這麼說,殿下缺的就只有一個證實了。不過,屬下覺得,即便證實了也沒什麼用處。愛紋鏡雅皇帝既然能重用一個罪人,難道還沒還她良家身份?”
清楊搖搖頭,緩緩道:“本王覺得,其中還有蹊蹺。所以,本王前些日子想把她身邊受寵的宮侍請來問問,沒想到,那人身邊就連個宮侍也不是隨隨便便能請動的。”
“……殿下可知道那人除了宮侍,可還有寵愛過的人?”
“正親王花子夜?”
“殿下!”
清楊笑笑說就是這個樣子,你看怎麼辦吧。
鳴瑛略微一頓,正色道:“也不是沒有法子,不過屬下要向殿下問一件事。殿下是要用那個人,還是要毀了那個人。”
“本王自然是要用那個人,好歹本王受過她半年監管,對她還是有幾分尊敬的。不過,鳴瑛既然問了這句話,你心中想的就是後者,說說原委。”
“屬下來京城之前也打聽過當年女官長的一些事情。這人身上藏的東西太多,琴林家一直想方設法要她死;花子夜親王卻留她在身邊,一刻不離;昭彤影是她的知交好友;秋水清、紫千、西城靜選這三個人都與她往來密切。皇上、迦嵐親王這兩邊她都有所接觸;朝廷五大世家到有三家與她有那麼千絲萬縷的聯繫。殿下……屬下還有一句話想要問,殿下要她,真的就只是愛才麼?”
清楊猶豫了一會兒,但想不管怎麼說自己總需要一兩個親信知己才行,這人跟了自己好幾年,許多大事都交給她處理,好像也沒什麼需要隱瞞的。於是喝一口茶潤潤嗓子道:“愛紋鏡雅皇帝駕崩時的情形本王曾對你說過幾次。”那人說是啊,可是王還有什麼細節忘了告訴屬下。後者笑笑道:“先皇頒佈立儲詔書後只傳入花子夜,說了有一頓飯功夫的話。也就是本王曾告訴你的那幾句‘清楊莫帶兵,迦嵐莫入京,太子莫親林’。不過,先皇是在立儲後三天駕崩,駕崩時太子、正親王、本王、大宰、大司徒、大司禮等都在場。可之前那三天,不——先皇抱病那半年時間,就只有一個人朝朝暮暮陪伴在他身邊,那就是當時的女官長水影。而先皇——先皇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下,畢竟談論的是自己的父親,縱然在自己房中也不敢太過放肆,躊躇許久方道:“愛紋鏡雅皇帝心思深沉,我雖然是他的女兒,總還是無法把握皇帝的想法。先皇諸子,少有常承寵愛而不衰者,公卿重臣亦然如此,例外者唯水影一人。十餘歲長伴君側,近十年恩寵不改,其因人解語、細緻入微可見其一;先皇若還有信得過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愛文鏡雅皇帝既能留下話要花子夜奪本王軍權,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防備?”
“殿下以爲,先皇留下了什麼密詔以備不測?”
“若是有,就只能在那人手中;否則,就是沒有。即便不在那人手中,她也必定知道詳情”說到這裡突然笑了起來,冷冷道:“擔心遺詔得到不是隻有我一家。”
“這便是琴林家想要至那人於死地的原委?”
“就不知道是不是我那皇弟將她留在身邊,片刻不離的原委了。”
鳴瑛微笑道:“如此,屬下就知道該如何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