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三月下旬,西城衛方的靈柩按照朝廷禮法,由郡守府署官明霜護送,抵達京師永寧城,同行還有在丹霞聽聞噩耗後回京的新任鶴舞司寇昭彤影。衛方去世已久,加上千裡運送,不能再在家中停棺,於是西城靜選成親後第三天,衛方的葬禮在永寧城外西城家祖墳舉行。親戚子女們一番痛哭自不用說,可惜的是次子玉臺筑前往鶴舞赴任,未能爲父親送行。這一天玉臺築已經抵達鶴舞郡治明州,暫時住在館驛裡,買了香燭等物在院中向着京城方向祭奠。

這些天來永寧城的貴胄們忙着參加紅白喜事,尤其是西城家,短短三個月兩場喪事一場喜事,西城家的門檻都快要被頻繁登門的賓客踩斷了。三天內第二次登西城府,快到宵禁纔跟着幾個朋友一起告辭的水影在三三兩兩告辭的人中看到了好友昭彤影。昭彤影也注意到她,和另一人匆匆說兩句便走過來微微一笑道:“怎麼樣,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重逢吧。”水影一身素衣,鬢上戴白絹花,跟着淡淡一笑道:“是沒想到,更沒想到你這次回京比當官的時候還忙,整天不見人影,虧我昨天提了上好的梅花酒登門,卻吃一個閉門羹。”略微一頓,看看周圍沒有人能聽到兩人談話才道:“不但你忙,連帶着明霜書記也忙起來,我說,這兩天你們一直在一起吧?忙些什麼,忙到明霜都沒空去向和親王請安?”

昭彤影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搖頭道:“這永寧城裡還真是什麼秘密都沒有。還能忙什麼,在丹州遇到郡守去世,我和衛家、西城家算算都有不淺緣分,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這些天還不是幫着處理一些雜事。”

“是衛郡守留下的雜事還是明霜自己的雜事?”

昭彤影淡淡一笑,一臉無辜的表情道:“這難道不是一件事?”

水影一皺眉低聲道:“彤影,我平日不管別人情愛的事,可你我金蘭之交,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那個人……那個明霜,我總覺他不是尋常人,就算你不怕和親王不悅,還是先把他的底查清楚再說。”

“他的底……”昭彤影脣邊一縷笑,“我清楚地很。”

水影的腳步一下停住了,便在西城家門外的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知道輕重就好,我多言了。”

看着水影快步走開上馬離去,昭彤影苦笑起來,心道“我這是在做什麼啊,明明無私被我這麼一說反成有弊。”越想越莫名,也不知自己剛剛爲什麼不否認,心事一起腳步就慢了下來,直到被趕上來的玉藻前拍了下才如夢初醒。後者一臉詫異地看着她說:“這麼晚了還要散步麼”,一邊說一邊指指背後,她才發現自己神思恍惚間已過了自己馬車停的地方,家人也滿臉詫異的看着她,不知道是停在原地好還是趕上來好。

玉藻前和白皖同行,那個頂替她職務新任殿上書記的男人依然文雅有禮,遠遠站着不打擾妻子和知交談心,在她目光投過來的時候微微欠一下身。玉藻前大力拍她一下:“在想什麼,魂遊天外似的,我說你什麼時候和那兩家的交情好到不遠千里送靈的地步?”昭彤影不想就這件事多做解釋,不鹹不淡遮掩過去,旋即轉回頭登車回府。玉藻前看着她的背影對白皖斷言:“彤影又動情了。”後者挑一下眉丟一個疑問神色,玉藻前補充道:“當年她戀上洛西城也這樣子,浪子啊……這浪子多情起來更嚇人,但願她這次運氣比較好。”然後看看白皖,眯起眼睛道:“我說皖啊,你嫁給我的時候怎麼沒有意亂情迷、失魂落魄的樣子呢?”白皖臉上有一點發熱,還好這時兩人已經到馬車邊,也就索性當作沒聽到,心裡想的卻是“那時我又沒戀慕過你,怎麼意亂情迷……”可也知道不能說這句話,玉藻前上了車往他身上一靠,過了一會兒忽然湊到他耳邊道:“皖,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昭彤影在自己那佈置華麗的馬車裡坐下,往軟綿綿的墊子裡一靠,便開始想剛剛自己的莫名行爲,想了一會兒一皺眉低聲道:“難道我真的喜歡上那個人了?”

在感情上她向來是利落且直率的人,看中什麼人不會故作矜持,放棄的時候也不會藕斷絲連、糾纏不放。當年她對洛西城一見鍾情,毫不猶豫地追求,直將他捧在掌心疼愛,人人都說她是浪子,可給承諾的時候比誰都乾脆。而洛西城喜歡上了別人,她也能乾脆的成全,絕不拖泥帶水。她昭彤影的確是浪子,她看不上的縱然有了什麼也不會給心,相應的,別人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不強求。

對於明霜,她的確總有一份牽掛,身在局中迷糊了很久,今天被兩個人點過猛然清醒。心想自己丟下鶴舞司寇職責還特意早走一步,便是跑到丹霞,告訴自己的理由是沿途訪探,可其他的州郡走馬觀花,緊趕慢趕只爲搶出時間在丹霞多住些日子。而他送靈柩回京,她迅速給自己一個“這件事蹊蹺,回京探看一下”的理由與他一路同行。當初想這些理由的時候怎麼想怎麼合理,回過頭來看看不堪一擊,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是想見到明霜。

這麼想着,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自己說“彤影啊彤影,洛西城之後,終於又有一個能讓你掛心的男子了。”而她,爲這樣一個事實欣喜。

以往明霜一進京,當天晚上就會去拜見清揚,他自己在京城沒有府邸,停留京城的日子總是住在和親王府。可這一次進京,卻在驛館落腳,直到衛方下葬都沒有踏入和親王府一步,只在和親王前去弔唁的時候恰好照了個面,上去請安問好兩句。此時清揚已經爲他久久不至而惱火,還勉強帶一點笑說一句“空下來到王府坐坐。”本以爲聰明如明霜第二天一定會趕早來王府請罪,哪裡想到不要說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來,這一來和親王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衛方下葬後第二天,明霜沒有去清揚那裡請罪,倒是在點燈後一襲青衣,不惹人注目的從邊門進了西城家,並求見家主照容。照容聽到下人報告時有些意外,他們全家除了衛方與明霜上下級幾年外,和這個年輕人都沒什麼交情。尤其明霜進京時分明是和親王愛寵,而且是因愛寵身份獲職進階,這樣的人一向是被人看不起的,尤其京城當官的多如牛毛,更沒人在意。這樣的人象靜選這般名門世子是不屑於結交的,即便結交了也只會落得個社交場上的笑話;恰如當年昭彤影結交水影,便被永寧貴族嘲笑了許久。照容接待明霜的時候猶懷狐疑,可半個時辰後那年輕人告辭時,西城家的人卻看到當家親自送到門邊,還向他拱手道別。

這一日,明霜登門交給照容的當然就是衛方自殺前一天鄭重交託給他的木匣。當天晚上,西城照容打開木匣,在那一疊文件中看到衛家這一場悲劇的起始。一直在權力中樞如西城照容,對此事多少是有一些耳聞的,但當他真正的看到所有證據的時候依然驚心動魄,即爲當年衛家姐弟的大膽,更多是對愛紋鏡雅皇帝的寬容。而前代君主的寬宏大量恰恰反襯着偌娜的心胸狹窄,如果沒有這份反襯,或許西城照容還能用“君要臣死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及“那確實是衛家犯下滅族之罪”來安慰自己。然而有了愛紋鏡雅赦免在前,便是照容這樣的人也禁不住對君主生出憤懣之心,更會想“接下來會怎麼樣,聖上會不會連我們也一起株連……”

從西城家走出,空着兩個手,明霜才重重呼一口氣,終於卸下這肩頭千鈞重擔。或許在蘇臺清揚的觀念中,他身爲和親王府的人就該爲她清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在明霜而言,從他離開和親王府前往丹霞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想過要爲清揚效命。不錯,當他剛剛逃到安靖,舉目無親、身無長物的時候是和親王府的鳴瑛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鳴瑛與西珉“南明城”也有數面之緣,當他以南明城的身份出現時,他和子郴都和這個聰明能幹的女子交好。在他懷着強烈的復仇之心進入安靖後想到了這位鳴瑛,當時永州領主和親王蘇臺清揚面前的紅人,永州郡的最高官員。鳴瑛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保護了他,也將他引薦給清揚。清揚驚於他的容貌,問他想要什麼,他說“願鵬飛萬里”。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他唯一一次在這個女子面前述說自己的壯志,而那個人只是哈哈一笑,眼底眉梢三分不信,七分不許,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錯了賭注,這個女子和他好不容易逃離的西珉皇帝如出一轍,當知道他是個男子的時候,只想要他的容姿,其他的甚至不允許存在。當時他幾有衝動再度逃亡,終於是忍下了,他對自己說蘇臺畢竟不是西珉,有男子一席之地,而他已經邁出這一步,絕不能返回故國,也不能一次次重複逃亡下賭的經歷。即便是一着錯手,然落子無悔,他要一步步走下去,看能否力挽狂瀾重振旗鼓。

當年他在和親王府一粒粒解開青衫上的盤扣,帶着微笑獻身於清揚的時候,那個女子問他“你在西珉官至幾階?”

他說“二階下。”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不算高。”

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要他從此死心塌地順從於她,等到塵埃落定那一日,她會給他一個足以和“二階下”相提並論的身份,讓他光鮮的回到西珉人的記憶中。

她也確實回報了他的獻身,爲他進階,給他官位,隱瞞他的身份讓他在安靖有落腳之處。她對他有恩,而他也以身相報,所以在他的心中從不覺得對這位和親王有什麼負欠。

在他尚未尋找到更好的機遇前,仍會在她身邊,一旦有機會,他會放棄的毫不猶豫。衛方算不上他的好機緣,但這位丹霞郡守不在乎他“和親王愛寵”的身份,對他一視同仁乃至委託重任。明知不管衛方給他的東西是什麼,若是他獻到清揚面前定能博得恩寵,安靖有一句古話“士爲知己者死”,他願爲那一點知己,背叛清揚。

雖然在清揚身邊的時間不算很長,也知道這位和親王從大方和一諾千金來說是個好主人,但她生性多疑且冷酷無情,要別人對她死心塌地到沒有半點波瀾的地步;只要忠心不二,她會報以重金,一旦有一點越軌,格殺勿論。他知道清揚的野心,看到她治理下的永州繁華富庶國泰民安展現了驚人才幹,也曾想過就這樣跟從於她或有一日成開國功臣,也不枉費一場背井離鄉之痛。然而時間越久,清揚多疑冷酷的弱點暴露越嚴重,當他跟隨清揚來到永寧城後對這位主君的判斷是“有能君之才,無明主之量”。清揚用人一旦招攬失敗不是再三登門折節下交,要麼用陰暗手段毀掉,要麼找短處威脅恐嚇。或許和日漸拋棄君主責任感的偌娜相比,她能讓蘇臺向更爲強大的方向發展,也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她身上有一些和偌娜同樣的氣質,獨斷專行、氣量狹窄,在爭奪天下的過程中能知道得人心的天下而奉行善政。一旦天下歸心,大統在手,失去了轄制的蘇臺清揚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是讓人難以預測的。

“對安靖而言,清揚和偌娜都不是好君主,如果能夠選擇,或許花子夜比她們兩個更能給安靖百姓一個溫和王朝。”這是他的看法,也正是在這樣的評價中,他知道自己的未來不能放在清揚一人身上。

這一次入京而不見清揚,是他重擇明主的第一步,也是另一次冒險,他做好準備來應對清揚的怒氣,然而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他即將返回丹霞的時候,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驛館,那就是一年多都在永州的和親王府第一號官員——鳴瑛。

鳴瑛身穿素色常服,輕車簡從來到驛館,不報官名,只說是在此間居住的丹霞郡官員明霜的舊識。在驛館做事的一個個千靈百巧,但看氣韻神態便知此人非同小可,恭恭敬敬請到裡頭上茶,一面請來明霜。

明霜算算清揚忍受到這兩天已經到臨界點,正考慮這兩天選合適的時候登門拜見,至於對方會如何勃然大怒,自己該怎樣應對,都在心裡演習了數遍。除了擔負衛方重託,在完成之前爲了避免節外生枝;另有一重也是要在清揚心中加重自己的分量。在西珉以南明城的身份東征西討,進而在蘇臺輾轉爲官,當年閣中什麼都不懂得那些男女之情的事而今已經用的熟練。過去他是太順從清揚了,順從的那個人已經把他當作一條忠狗,不管怎麼冷淡怎麼漠視,需要用的時候只要丟一根骨頭就會搖着尾巴跑到面前似的。他要讓清揚知道,他桐城明霜並不是沒骨氣到這種地步的人,她喜歡男人在她面前爭寵獻媚,他就爭一次寵耍一次小性子給她看。讓她的心多少再有一些回到自己身上,將來即便找不到新君投靠,待清揚如願之日,也不至甩一根骨頭就把自己打發了。有時候,讓人覺得快要把握不住,反而能讓人魂牽夢繞。

他這般考慮準備了許久,就是沒想到鳴瑛會出現。鳴瑛見了他滿臉帶笑,上來先上下端詳一番讚道:“早就聽說你在丹霞監工開河,擔負重任。雖然曬黑了些,不過這份氣韻果然不同以往,有國之棟樑之風。”隨即又道:“這裡人來人往吵得慌,到你房裡說話。”

明霜更是詫異,蘇臺清揚對“自己所有之物”看得甚嚴,在永州時親侍親從們但有一點不規矩即施以重責。身邊的人倘有對她的愛寵垂涎的,一旦被她看出些端倪,甚至並沒有什麼可讓她看着生疑,便休想得到她重用。當然,這是得不到她允許,只要她高興,爲了籠絡一個看得上的人,愛寵隨隨便便就能出手送人,眉都不皺一下。鳴瑛對她這性子再瞭解不過,她在清揚面前談笑自若,有時還沒上沒下的開個玩笑,可在這件事上小心謹慎,出入和親王府內院時目不斜視。他不算小妾,好歹是個屬官,清揚看得也沒有對小妾們那麼嚴,不過鳴瑛日常見他謹慎有禮,旁邊不管有人每人至少隔開三尺遠,更是從不曾進過他的房間。

懷三分狐疑,還是將鳴瑛請到自己房內。京城官員實在太多,他一個五位官根本不上臺面,招待的房間自然也不大,不過總算還分成內外間,外堂內寢,只是這個外間實在小了一些。明霜親手沏茶,笑着說這裡簡單,也沒買什麼好吃的東西,委屈大人了。鳴瑛搖搖頭說我也不是鐘鳴鼎食人家的女兒,這地方也不錯,乾乾淨淨,採光也好。兩人這麼說了些上下不沾邊的話,等喝過兩杯茶,鳴瑛把杯子一放,微笑道:“明霜和鶴舞司寇處得不錯麼?”

“白皖大人……只在他和玉藻前大人進京時見過一面,沒什麼交情。”

“不是白皖,是新任的鶴舞司寇——昭彤影。”

明霜“噢”了一聲,一臉的不在乎,淡淡道:“西城衛大人去世那天昭彤影大人剛好在丹州。她和衛家、西城家交情不淺,要回京親自弔唁。我也要送郡守大人的靈柩上京城,她說正好同行,我也不能拒絕不是麼?那麼長一段路走下來,總有些交情了。”

“便只如此?”

“還能怎樣?”他笑吟吟的更加一句:“鳴瑛大人想要聽到什麼樣的故事?”

鳴瑛微微皺眉,往後退了一點嘆息道:“沒什麼就好。要知道殿下對你是十分重視的,前兩日還與我說要讓你晉升一階,擔任丹霞司制。”

“當年少王傅大人在丹霞時的職務麼,有如此珠玉在前,殿下這不是爲難我?自少王傅後丹霞換了兩位司制均無建樹,明霜要去填這第三個位置了。”

鳴瑛終於忍不住重重嘆息一聲道:“明霜啊,你終究是在埋怨殿下將你冷落於丹霞麼?”

明霜臉一沉:“此話何意,難道明霜這些年在丹霞所作所爲竟然讓殿下不滿意到讓鳴瑛大人來如此試探,興師問罪?”

鳴瑛苦笑起來,心想這青年在丹霞幾年果然性子大變,往日裡謹慎乖巧,三思而後言,而今卻詞鋒銳利,語帶諷刺。他這話分明是說“我在丹霞這些年爲和親王做的事夠多了,就這樣還不能得到一分信任麼?”話說到這個地步,很多事就不能再提了,連旁敲側擊都不合時,真讓這位昔日的西珉能臣翻臉,事情會到什麼地步還真難說。這麼長長短短想了一會忽然正色道:“你是聰明人,我們主子是什麼樣的性子你也知道。昭彤影是出了名的浪子,也是稀世的美人,你和她混在一起,主子會怎麼想?你背井離鄉孤注一擲的來到蘇臺,並不是爲了找個富貴的美人風花雪月一番吧?”

明霜一直在那裡喝茶,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聽了這話脣邊微微一點笑,好半天都不開口,直到一杯茶快見了底才淡淡道:“鳴瑛大人,您告訴我句實話,今天您到這裡來到底是殿下的命令還是您自己的決定?”

她不假思索道:“並非殿下的命令。”

明霜微微一笑放下杯子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您是不是喜歡着我,鳴瑛大人?”

“你是不是喜歡着我”這句話一出口,鳴瑛就像是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全身一震,目光迅速從面前人身上移開,望向窗外,皺眉道:“胡說什麼!你是聰明人,知道利害就好,告辭了。”這段話說得又尖又快,話音未落起身便走,到了門邊腳步一頓,低聲道:“早點去拜見親王。”

明霜三兩步追到門,大聲道:“大人慢走,下官不送了——”順便還揮了揮手,隨後對着那人的背影笑了起來,且越想越好笑,關上門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才喘口氣喃喃道:“真是個有趣的人。”略一頓,又自言自語道:“原來我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有讓這樣的人動心的本事,哼哼!”到最後化作一聲冷笑,臉色也漸漸寒下來。

過了一會兒又看看窗外,心道:“這人雖不漂亮,若論品性倒也是男子的良配。”想到剛剛鳴瑛落荒而逃的樣子又笑了起來,嘀咕一聲“欲蓋彌彰”,心中爲這麼個發現禁不住得意起來。讓這樣一個嚴謹而端正的女子爲自己情動,遠比讓那些風流倜儻的人側目更值得驕傲。

鳴瑛順從父命娶了同村一個殷實人家的大兒子,只眉目端正而已,不夠吃苦耐勞且聽話,對她忠貞不渝,又孝順公公,家務也樣樣擅長。她進階後常在外奔波,留這個結髮夫婿照顧父親,家中事一概不用操心,故而兩人感情也一直穩定。她成親的早,這一年已經有二子一女,其中最小的那個兒子去年年末纔出生,她是一坐完月子就匆匆離家來到永寧城的。鳴瑛並不是個對情愛很熾烈的人,甚至頗有些隨遇而安的味道,她是至孝之人,父親喜歡什麼樣的女婿她就聽話的娶,娶來後她父親果然非常滿意,一直囑咐她要好好對待。鳴瑛稱不上對這結髮何等摯情,可也對左擁右抱毫無興趣,清揚好幾次要送她美人都被她婉言謝絕,清揚常對人說“我這司徒乃是不二色之人。”而今這個情愛淡漠平生不二色的女子卻爲了他明知這一番“私會”舉動逃不出清揚的耳目,更會讓自己的主君生猜忌之心,她比誰都通透這一切,照樣冒險前來。在此之前,他只當鳴瑛念着當年一點交情,加上是她引薦自己給清揚,故而對自己多幾分照顧,還每每在清揚面前幫他爭一份重用。今兒她在自己房中小心翼翼的試探關於昭彤影的事,他一面聽一面將兩人相識後的一些事串起來想,忽然意識到這女子或許在她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時候已對他暗埋情種。

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一陣大笑,喃喃道:“鳴瑛啊鳴瑛,要知道喜歡上一個人可不見得是好事,尤其是……在這麼個時候,對着這麼個人!”嘀咕完這句話,他起身進內室換了身衣服,提上從丹霞帶來的一些特產,準備前往和親王府向蘇臺清揚謝罪。

鳴瑛從驛館逃回王府不到半個時辰明霜也到了,此時清揚當然還不知道自己的司徒在此之前曾找過明霜。下人來告訴她“王有請”的時候已經斜陽向晚,明霜進府也已一個多時辰,在此之前清揚沉着一張臉在偏殿見他,之前春音正陪她下棋,下人一說“丹霞郡明霜求見”,但見那人臉色一下子結了冰,退下的時候還嘀咕了一聲“啊呀,那美人兒今天要吃苦了。”

等晚飯時再見到,一天雲彩都散盡了,明霜笑吟吟坐在清揚身邊且談且笑。鳴瑛一進來,清揚拍拍身邊的椅子要她坐下,笑着說“今天這頓是爲你們兩個接風,卿等是今日主角。”更時不時夾一筷菜給他,當年明霜在她身邊奉迎之時都不曾見清揚如此纏綿,直叫一旁陪坐的人看也不是,避又無從。當初明霜臉皮薄,對失身奉迎於清揚身邊一事耿耿於懷,常悔恨交加,人前從不顯露半點親密,但盼旁人能知道他是端莊守禮之人。而在蘇臺生活的時間越長,漸漸也就習慣了這裡的風俗,也就知道原來在蘇臺人心目中男子的貞並不是象西珉那樣,一旦有所失只能自殺以謝。更有貴族男子象女子那樣行暖席禮,堂堂正正的求學爲官鵬程萬里,雖然也有些人對此嗤之以鼻,可更多仍是肯定,肯定他們的壯志凌雲,更肯定他們作爲一個“人”,而非單純的“兒子、丈夫、父親”的價值。他們努力爲自己爭取選擇心愛女子的權利,婚姻中遇到不順也不是忍氣吞聲。前年白皖與玉藻前的一場婚事驚動蘇臺貴族高官,他也由此知道這位鶴舞高官傳奇般的人生。白皖的志向高遠,他的立抗髮妻,佩戴綠蘿帶備受爭議看盡白眼後終於得配佳偶,如此種種即曲折哀怨又結局美好,在安靖百姓或許就是茶餘飯後一談資,可在明霜卻叫他豁然開朗。終一日他對自己說“既已走出這一步,後悔也無用,便好好的走下去,定要換個名垂青史、衣錦還鄉。自來成敗論英雄,流雲錯出道的時候也被人恥笑爲以顏色取勝,最終還不是“爲相之道,本朝流雲錯第一”,而今在蘇臺提起這個名字,哪個不讚一聲好,至於委身寧若那一段不過是傳奇人生上風花雪月的一筆更添委婉,乃是錦上添花不是白璧微瑕。

他這樣的聰明人只要打開心結,便恢復成縱橫西珉指點江山的南明城,男歡女愛不過是小之又小的一點花樣,他真想做憑他傾國之貌,足能讓世間英才爲之傾倒。下午忽然發現鳴瑛對自己另有心思,席間故意在清揚面前撒嬌爭寵,卻不是普通侍從們媚眼頻頻投懷送抱的低俗,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皆藏別樣意味,要刻意注意着才能發現其中萬種風情。如此一頓飯下來清揚心情大好,相信這昔日愛寵這一次的“逾越”不過是爭寵獻媚的一點小性子,而言談間幾句問候句句說到她心裡,帶來的禮物雖只是丹霞特產的菌菇,卻是他上一次回敬時自己偶然提起說想吃的東西,她早忘乾淨,更足見明霜將她一言一行放在心上。可鳴瑛的神色卻越來越難看,終於連清揚也發現了問她原委,那女子苦笑着行禮說忽然身子不舒服。幸好她剛坐完月子,身子還沒完全恢復,清揚也不以爲意。

明霜將返程日子延後了一旬,原因是清揚告訴他“不日之內定有喜訊”,也就是鳴瑛那日說的讓他升到四階爲丹霞司制。至於新任丹霞郡守的人選連清揚也吃不準,這個地方她暫時不想插手,朝廷願推什麼人就什麼人,可將有資歷的排下來,她覺得最有可能的一個是衛簡。

三月下旬,朝廷對蘇臺齊霜的處置快要正式決定。齊霜是二月裡回到京城的,在此之前她作爲蘇郡郡守本來擔負着向負責善後的蘇郡提督代理郡守交接郡內一切軍政要務的義務,可郴州破城時倉皇而逃的齊霜到了沈留郡治忽然“病倒了”。且真正是病來如山倒,整日在牀上呻吟,讓郡守邯鄲蓼覺得這位郡王立刻就要在她的管轄地斷氣,還真嚇了一大跳,跑去探病卻被南安世子擋在門外一臉你進去喘氣大一點家母都受不住的表情。探病回來後這位沈留郡守對心腹說“就算只剩一口氣的人都能探看,來的時候真的病得懨懨的現在活蹦亂跳,逃的時候不病,偏到這裡病,這病來得真是時候啊,眼看要去蘇郡交接要回京請罪的時候病了!”那心腹也一聲冷笑說:“郡王這是心病,是怕還沒到郡治就叫人刺殺了。”

齊霜酷政引起蘇軍的這一場民變不但使蘇郡百姓流離失所,也讓相鄰的沈留元氣大傷,重鎮郴州一戰而潰,城中大火三日,待到火勢漸消,郴州四分之一的房屋被毀,成千百姓無家可歸。破城之後幾乎家家遭難,戶戶被掠,尤其是幾個大戶人家屋舍被毀,財產遭劫。雪上加霜的是大火趁風勢蔓延到郴州南城糧庫,這一年剛剛入庫的糧食燒燬殆盡。此後郴州連着幾場大雪,災民飢寒交迫,凍餓而死不計其數。如今郴州破城一個季度後災民安置及州城重建的工作纔剛剛開始,至於這一年郴州的春耕自然也荒廢大半。齊霜在沈留郡治養病,邯鄲蓼對這人向來看不慣,郴州這一場爛攤子收拾得精疲力盡,還時時擔心洛西城的死灰不會讓那兩個蘇臺數一數二的家族對自己心生憤懣,想來想去忍不住詛咒齊霜整個一掃把星。

平定蘇郡叛亂的將軍以都督職暫代蘇郡軍政,這是個雷厲風行的人,齊霜可以一病不起蘇郡滿目蒼痍卻等不起,在兩次延後行程後,這位將軍自己輕騎快馬到沈留郡治和齊霜交接郡守官印和一切事物。交接在一月下旬,十天不到,“彌留”狀態的齊霜便頗有好轉,到二月中旬收拾東西奉命回京城請罪。

對她這一番舉動連蘇臺清揚也只有苦笑,若是洛西城剛死那會兒她回京,朝臣羣情激憤,偌娜也覺得蘇郡一場動亂壞了她“國泰民安”的政聲,只要有人說一句“殺”,衆人推波助瀾一番立成定局,她清揚自然袖手旁觀,已經沒用的棋子有人幫她清理再好不過。可她這一病,病得“千真萬確”,大夫們每天苦着張臉進進出出。她是朝廷冊封的郡王,還是當今皇帝的王嬸,逼不得催不得,地方官員只能逢迎不能進身查個清楚明白,她說什麼便只能聽着。如此一病一個多月,朝廷中的“憤怒”情緒淡了,她自己二十多年經營下有的是枝節脈絡,大勢倒齊霜的時候他們不敢出聲,風聲一淡,一個個冒出來四處運動。等齊霜一行走走停停在三月初到達永寧城的時候,衛家姐弟的訃告已傳遍天下。殺齊霜這一點最堅持的就是衛暗如,她一死加上皇帝對衛家不滿,嚴懲齊霜這個說法漸漸就淡了,一切轉到了另一面也就是問罪蘇臺百姓的動亂。

鳴瑛也就是爲了齊霜這件事不顧產後體虛車馬勞頓來到京城,和清揚一談,後者的想法也不確定。在清揚而言這位南安郡王可用的地方已經用的差不多,更讓她不滿的是,齊霜在與她的“合作”中懷的鬼胎委實多了一點。就拿蘇郡這件事來說,她不介意齊霜在任期內想法設法建功立業,可她明知如此苛政乃是一場賭博,倘她能把民變一次次壓制那就是一次次的“平叛大功”,可民怨積累總有一日超出控制。其實這樣的聰明人不可能不知道,依然孤注一擲,顯然是拿她蘇臺清揚當賭注。

鳴瑛卻連着搖頭說不妥,解釋說剛出事的時候若是皇上一聲斬,殿下您袖手旁觀都可以。可如今看這情形,皇上正對衛家、西城家惱火,自不會爲什麼洛西城主持公道,所以南安郡王殿下這條命是保住了。殿下且想想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也爲殿下做了些事,倘若殿下棄她不顧,她難道會善罷甘休。這個人恨起來能殺母滅妹刺親兒,還有什事做不出來。既然殺不掉,殿下不如順水推舟,再賣她一個人情。

蘇臺朝政因爲這一連串事變的曖昧不清的時候,蘇臺最主要的友好鄰國西珉也陷入新的動盪中。西珉上一輪平叛進行得迅速,可也正因爲迅速而格外不徹底。西珉現任君主,也就是平叛時的皇太子,當年在忠誠於皇室的貴族、官員和百姓支持下,短短几年擊敗暗殺前任君主奪取皇位的王姑,奪回凰座而爲天子。能夠得到這樣廣泛的支持,自然表明這位皇太子非等閒之士。這一年西珉皇帝二十七歲,與明霜同年,略少於昭彤影、迦嵐等人。在皇位被奪之前,這位皇太子的人生一帆風順,皇后所出,父系又是名門世家,自幼被稱爲聰慧過人才德兼備,姊妹中無人能及。就連平叛的過程也有驚無險,叛臣登基後一反常態的驕奢淫慾彷彿在爲她的奪回皇位鋪路修橋,她登高一呼從者如雲,連戰連勝,兵臨京城時僞帝在絕望中自盡,她兵不血刃來到昭明殿。

或許正是因爲太順利了,年輕的皇帝在奪回皇位後也有些迷失方向。倒不是如那位謀逆之主那般大權在握便窮奢極欲、獨斷專行,乃至那些跟隨她叛亂的人都深感失望,直到倒戈相向。年輕的皇帝初登凰座,身邊忽然多了一羣阿諛奉承之人,她沉浸於平定天下的“大業”,更得意於“民心所向,天命所歸”,便將東征西討時枕戈待旦的堅韌、振興西珉天下生平的理想拋諸腦後,在一片“天命之君”的歌頌中沉緬於京城歌舞昇平的假象中。事實上當時的西珉還遠遠稱不上國泰民安,新君收復了國土中央以及與蘇臺接壤區域的控制權,而在國家的另一面,西珉西方四郡,效忠於僞帝的軍士依然在負隅頑抗,更多的那些在僞帝在位時候表示順從的地方官員、封疆大吏而沒有明確方向,正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新君的處置,以最終決定是效忠皇帝還是奮起搏命。而西珉與烏方接壤的兩個郡,叛軍以八座城池爲代價換來烏方借兵三萬,佔據要害與中央朝廷展開拉鋸戰。

新君登基後自然沒有忘掉這些尚未收復的國土,派出兵馬平定。西方四郡進行得還算捷報頻傳,到她登基兩年後當地叛軍已經被分割打散,各地叛軍投降的投降,被俘的被俘。然而烏方邊境兩郡的平叛卻毫無進展,這裡的叛軍原本就是西珉最精銳的兵馬,加上邊關城鎮皆是城高池深,易守難攻。烏方軍隊如狼似虎,並向叛軍提供軍糧物資,更重要的是在這裡有叛軍的核心人物——僞帝第三女琳璨。

這位三公主不是嫡出,但聰明伶俐自幼深受母親寵愛,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邊關提督兩郡郡守的重任。新君收復京城後,僞帝餘黨便擁戴這位手握重病的二十三歲的女子爲首,靠着邊關險要、烏方支持與新君對抗。向烏方割地稱臣乃是其母的決定,當時皇太子的軍隊勢如破竹、京城淪陷指日可待,逼急了的皇帝讓邊關的三女兒琳璨向烏方求援,一口氣答應了一大堆苛刻條件,要換烏方十萬兵馬。烏方到是答應了,不過皇太子的軍隊比預料的更爲勇猛,烏方的軍隊還沒出邊關,京城淪陷皇帝自殺,其餘二女一子盡數被殺的消息已經傳到琳璨耳中。

到了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由於前一年西珉新君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重病,雖然最終救了回來,可朝政因此受到延誤,平叛軍隊得不到及時的補給因而對琳璨的用兵也停了好幾個月。等到新君重新回到朝堂上,琳璨的軍隊不但利用機會得到修整喘息,更出奇兵連下數城。更讓新君膽寒的是,伴隨琳璨勢力的擴張,不少地方官舉起叛旗這其中甚至有當年追隨皇太子起兵的功臣。新君平叛後依然重用僞帝時的重臣——而且是讒臣,以及國家經濟的毫無進展和平定叛軍餘孽的緩慢進程讓這些人感到深深的失望,也讓那些寄希望於皇太子的百姓絕望。剛剛經歷一場危機的西珉眼看要再度陷入悲劇。

經歷這一番變動,年輕的西珉皇帝意識到儘管身在凰座,她還遠遠稱不上天下之共主。重病之時她令王妹監國,當年十九歲的西珉正親王初擔大任,可謂兢兢業業,然而,她根本調動不了那些功勳重臣,尤其是盤踞一地、坐擁重兵的封疆大吏們。前線平叛的軍隊面臨西南邊關嚴酷的冬天,向朝廷請求棉衣等軍需。監國的正親王批准了可夏官說倉庫裡沒棉衣,問冬官,推說地官未撥銀兩,問地官又責怪夏官告知太晚。六官互相埋怨一圈,正親王跳腳說本王不想知道卿等哪位有責任,本王只想知道冬衣在哪裡。

將軍南鄉子郴實在是看不下去,散朝後進王府對一籌莫展的正親王說洛郡、山南郡是要衝,駐軍數萬,又是富裕之地糧草充沛、軍需足用,殿下下一道手諭從這兩郡調撥一批冬衣送到前線救急,然後再讓冬官儘快補足。正親王大喜過望當即下令,幾天後兩郡都上了摺子說冬衣的確有,但是這兩處駐軍乃是聖上親自佈置的,擔負防衛京畿保衛中原米糧重鎮的任務。聖上曾說過,要調動此處一兵一卒定要有聖旨虎符,正親王殿下要冬衣可以,聖旨拿來。可憐那段時間西珉皇帝病的連皇后都認不出來了哪有那份體力寫什麼聖旨,正親王又幾次朝議,朝臣們相互推諉地方上拒不奉命,這位王妹又氣又急卻束手無策只能在親王府裡大哭一場。

皇帝略微有些清醒即着手挽回即將崩潰的王朝,將此事始末弄明白後長嘆不已。正親王哭着要皇帝嚴懲那些膽大妄爲的將軍,皇帝卻搖搖頭說這件事不能怪她們,她們確實是照着朕當年的旨意做的。王妹哭着說她們明明知道陛下重病,前線火燒火燎,加上陛下說的十不準動一兵一卒並未說不能調用備用軍需,她們明明是故意怠慢。皇帝依然搖頭,拍拍自己這個妹子的肩道:“卿終究還是太年輕,官場上的利害是不知道的。她們懈怠並非有異心,而是怕落下將來被人彈劾的把柄。說來是朕的錯,朕讓她們不安了。”頓了頓又道:“那個人消失的不明不白,外面傳言四起,也難怪將士們不安。”

正親王望着皇帝愣了半天小心翼翼說:“陛下說的是什麼人?”

皇帝深深嘆了口氣:“南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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