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對於西城玉臺築和洛西城兩人的擔心,水影的神情一直沒有太大變化,靜靜聽着,偶然問一兩句話,然後又是耐心的傾聽,就連搖頭點頭表示一下態度的動作都很少出現。若非洛西城和她相處時間不短,只有玉臺築一個人恐怕早就打退堂鼓了。等到述說完畢又靜了很長一段時間,靜得彷彿能聽到呼吸心跳的聲音,昭彤影對後宮的事並不熟悉,在一邊靜靜聽着不發一眼,於是四個人八道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水影過了很久纔開口,還是扭頭對着日照道:“前兩天你有宮裡的小兄弟來看望,怎麼說蘭賓的?”

日照愣了一下隨即道:“他們說蘭賓轉了性子。”

“皇后呢?皇上與皇后之間怎樣?”

“皇上十分寵愛皇后,一旬裡總有兩三天宿在皇后那裡。都說剛剛冊封那會,後宮屬蘭賓最受寵,而今皇后受到的寵愛已經在蘭賓之上,人人都說這是咱們蘇臺王朝的福氣。”

“是啊——帝后和睦、後宮寧順的確是天下人的福氣。先皇若能多疼愛恆楚廢后一些,也不至於有宮變。”

“除了皇后,四位皇妃中有兩位也很受寵,賓、御侍和御從中受到臨幸的極少,反而御從裡有兩個平民出生的容貌生的格外出色受到幾次臨幸,都升了御侍賜了封號。除此之外就沒有特別的了……啊,對了,西城公子提到的那個……那個御侍尚未受寵,不過前些日子賞花皇上對他格外注意,臨幸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這兩個人旁若無人的一問一答,直聽得幾個人目瞪口呆,洛西城常年在邊關少問宮廷事也就算了,玉臺築和昭彤影兩個冷汗連連。兩人都想這個少王傅離開女官長職位已經這麼長時間,居然對後宮的事情瞭如指掌,而且還不用她去打聽,身邊一個宮侍就有如此人脈。她倒是說得簡單“宮裡兩個小兄弟來看你”,事實上皇宮中的宮侍是嚴禁隨意出入的,有資格隨隨便便出去看望人的只有具備位階的人,也就是後宮正負宮侍長。除了這幾個,宮侍裡還有誰能知道皇帝臨幸的詳細情形。

玉臺築越想越是膽戰心驚,同時又感動莫名,心想這若是傳出去水影的性命都會受到威脅,她卻對自己毫不隱瞞,這份坦誠顯然是看在西城靜選這些年和她的交情上。又想想其實西城家也不見得爲她做過什麼,靜選也沒把她當至交,不過是別人落井下石的時候沒有參與其中,別人冷漠視之的時候他們一視同仁罷了。玉臺築心道,靜選都說這位少王傅面冷心冷,現在看來卻是個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

昭彤影看到玉臺築神色變化,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成,禁不住笑了一下,暗道你算是是被她騙了,她就是看準你們兩個還有西城照容絕對不會做出恩將仇報的事,這才口沒遮攔。安下心來要你以爲她對西城家與衆不同,這個人啊,的確是從來不做賠本買賣。說她沒心沒肺都不過分。

兩邊思量間但見水影淡淡一笑,緩緩道:“西城公子,你不必擔心,也不用求什麼人,回去歇着,最多明兒早上,司救大人就能毫髮無損的送回來。”

玉臺築一愣,隨即道:“多謝王傅。”口中應着,可目光閃爍,臉上也沒有欣喜之色,顯然並不相信。

“照水影看來這件事針對的並不是西城家。”

“哦?”

“後宮爭寵罷了,簫歌受聖眷太重。出生寒微之人,受聖恩太重未必消受得起。”

玉臺築微微低着頭忽然一拍手:“啊呀,我只當是借簫歌之手除我西城家,原來是要借我西城家的刀殺蘭賓。”

“借得也未必是你們西城家的刀。”

“衛秋水清?”

水影嫣然:“你們西城家有一門好親戚。”

洛西城也笑了:“這麼說我和二哥就該回去好好睡一覺,等着大姐回來,然後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讓那些人白費力氣。”

“不錯,記得給司救擺一桌好酒壓驚,另外……司救大人恐怕又要傷心一陣子。”

“……”

“可憐了一個無辜人。”

“您是說,那個御侍?”

“身在後宮遇到這樣的事,除了一死表清白外別無他法,可惜了。”

“可是家姐與他並沒有……”

“真的假的根本不重要,一個御侍還沒侍寢就傳出不清白的名聲,難道還能指望皇上會垂青?皇上難道還會和臣子爭男人?一個註定了一輩子不會受恩寵的御侍還有活下去的意義麼?人在宮裡就是要有個盼頭,連盼頭都沒了還是死了好。”

玉臺築默然無語,洛西城卻忍不住喊了聲:“一條人命啊——”

水影神色如常:“宮裡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

將西城靜選這件事說的差不多時已經天色大亮,昭彤影是早早的就讓人去朝房告假,等衆人告辭後倒也不覺得多麼困,在花園裡練了會劍便叫人將早飯送到亭子裡,一邊欣賞昨夜初綻的連翹一面用餐。其實二月裡的京城尚且寒氣逼人,一大早在花園裡用餐,熱騰騰的粥和點心瞬間就涼透,管家一邊站着怎麼都想不明白這算是哪門子的風雅。縮手縮腳好不容易等主子賞着花蕊吃完了飯,其間飯菜重新上了三次,這才勉強讓她口口都能吃到不冰冷的東西。待主子拍拍手站起來站起來,照着規矩改轉移到書房批閱昨天遺留下來的公文,剛陪着走了兩步就有人來報說西城家的洛西城求見。

昭彤影第一個念頭是——拉了什麼東西在這裡?轉念又道就是落下了東西也該叫下人來取才對,這人應該是躲着我都來不及啊——

洛西城端正行禮後在下首坐下,目光微微垂着,聽到此間主人滿含笑意的聲音:“西城還是不放心令姐?”

雖然洛西城並非西城家的本家,他是照容側室洛遠的侄兒。其母本來該是洛家的當家,只可惜喜歡上了自家的一個侍從,放棄快要到手的位階與之私奔。五年後艱難度日而疾病纏身的洛家小姐在難產中去世,她悲痛欲絕的丈夫將孩子送到京城後在洛家門口撞柱殉妻。然而洛家上下居然沒有一個願意撫養這父母雙亡的可憐孩子,反而是嫁到西城家一年多的洛遠回來奔喪,可憐這孩子孤苦無依帶回了妻家。照容對這孩子倒是極其的好,更顧念到自己這樣的大家族,再怎麼御下都免不了有嫌貧愛富、仗勢欺人的事情,於是用自己的家名——西城——爲洛家這個孤兒命名,也讓家中上下知道——家主疼愛這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來養。這麼些年來洛西城也真的就像是照容的第四個孩子,與靜選姐弟手足情深,彼此都以姐妹兄弟相稱。

洛西城微微擡起頭道:“哪裡,聽了王傅的話,我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那麼——”

“西城是來……”忽然一笑:“西城是來殿上書記這裡串門的,大人可別怪西城來的太遲。”

昭彤影一愣,隨即嫣然,身子微微前傾一把拉住他的手,嬌笑道:“啊呀,我還當西城一輩子都不見我了呢,什麼時候散了滿天雲霧又得朗朗晴空?我怎麼怪你,這麼多年來什麼事上我怪過你的?到時你啊,離開京城的時候說都不說一聲,滿朝官員都知道我隱居在哪裡,你卻一封信沒來過,唉——”

洛西城有點後悔自己前來拜會的舉動,果然還是玉臺築說的對——有點像是羊入虎口。不動聲色抽出手,緩緩道:“年末我在丹州遇到過巡查使大人。”

“玉藻前?嗯,衛方借調她幾日收拾襄南的爛攤子。”

“襄南匪亂之時西城與王傅同在潮陽。”

昭彤影的眼睛頓時亮了,身子一挺,一手支額,脣邊帶笑,緩緩道:“哦,怎麼說?”

西城微微仰起頭滿臉的疑惑,望着她怔了好半天,眼睛微微眨了兩下,好像在說“我說錯什麼了麼?”等了半天不見她有更多表現,又道:“那個匪首怎麼樣了?”

“西城到我這裡來就是爲了問這句話?”

又是好半天帶着疑惑的視線,漂亮的眼睛撲閃幾下:“西城好奇——我差點把命丟在潮陽縣,那些天食不知味、席不安枕,所以想要知道那匪首到底怎麼處置了?”

“怎麼樣,從帶回來那天起就關在秋官大牢,殺不殺、審不審、放不放,就這麼耗着。耗得我這個殿上書記都想上摺子彈劾秋官了。”

“原來沒動靜啊——那麼,元嘉呢?我在丹州的時候聽到朝廷下令將元楚解職押解入京聽候審理,可回到京城卻又聽人說她並未受到懲罰,相反還有傳言說她因禍得福,在鳴鳳的了知州職務,可是真的?”

“元楚聖眷正隆。”

洛西城冷哼了一聲:“什麼聖眷正隆,聖上日理萬機怎可能詳細去查天下官員的身家背景,所謂聖眷還不是那些個有權勢的人家將她往上推,上欺瞞君主,下辜負黎民!元楚身爲家主不但不恪盡家主之職,善待兄弟,照顧同族。相反爲爭奪家產,逼死嫡父,趕走親弟。致使其弟元嘉流落街頭、孤苦無依,這才以名門之後而淪落山寨與盜匪爲夫。襄南盜匪感丹霞郡守衛方到任以來開倉賑民、減免賦稅,已願投效官府,從此安分度日。元楚身爲當地知縣爲求‘剿匪’之功,先以利誘,後知其弟元嘉在山中,爲免逼父逐弟之事敗露,出爾反爾殺害已投降的山賊,致使朝廷信譽一落千丈。更爲殺害元嘉血洗山村,盡殺無辜。這樣的人,萬死難贖其咎,若非受了矇騙,聖上怎麼會重用於他?”

昭彤影看着眼前這個英姿俊朗的青年,神采飛揚、目光清朗,因爲激動臉上微微有點紅,聲音也比平日擡高一些,而眼神也因此更爲變幻生動,讓她爲之驚動,而視線也就再也移不開,看到入神。洛西城情緒激動一時沒有注意,可不一會覺得只有自己在說,聽得那個沒有半分迴應,一定神,見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目光頗爲異樣,心中一驚低下頭去。昭彤影驚覺房中一片寧靜,也一回神,看他垂着頭臉上飛紅心中明鏡似的,故意哈哈一笑低聲道:“這麼些年過去了,西城風姿不改,還是讓我看不膩。”

洛西城紅着臉低聲道:“大人又在開玩笑!”

“彤影字字真心,天下男兒雖多,還是隻有西城你能讓我心動。”

洛西城心中一動,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歡喜,偷着瞟了一眼,卻見說話人神采清朗,目光明淨,脣邊還有一絲壓都壓不住的古怪笑意,哪裡是意亂情迷的模樣,分明三分真心搭配了七分玩笑。一明白這點,心中的動盪頓時平靜,擡起頭來回以一笑:“多謝大人,只可惜——西城已經配不上大人了。”

“哦?”

“邊關寒苦,黃沙侵體,肌膚粗糙、雙手生繭……”

昭彤影一皺眉:“行了行了,犯不着爲了叫我死心這麼埋汰自己。昭彤影又不是死纏爛打得人。”

西城微笑起身,長揖掃地。

洛西城來看她純粹是禮貌上的原委,照着他的本意的確是能不見就不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是爲了靜選的麻煩跑到了人家門上,回去後他越想越覺得不能就這麼混過去,好歹也是多年交情,這才找了個由頭登門拜訪。然而他忘了一句古話“進來容易出去難”,告假沒有去早朝也沒有去官署的昭彤影用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熱情將他從早上一直挽留到用過晚餐纔拿自家的馬車送回西城府。

昭彤影尚未服禮就已經是出了名的浪子,服禮之後京畿但凡有點名氣的秦樓楚館、歌臺舞榭都留下過她的足跡,若要討人歡心還真沒有人比她更有法子。不過半天時間就讓洛西城的拘束盡消,而兩人之間那方在別人身上恐怕一輩子都不能釋懷的過往也輕易的煙消雲散。兩人說說笑笑,從西城從軍開始,先是一些沒營養的你過得怎樣我過得怎樣,慢慢的也就說到鶴舞一戰和圍困潮陽。

其實,洛西城也不是不知道對方在套他的話,但是襄南之事中隱患重重,他自己本就有許多想法恨不得有一個可靠的人能爲之分憂,所以這兩個人到底誰套誰的話也很難說。說到潮陽解圍,昭彤影目光閃爍嘆息着誇獎他和水影膽才兼備,西城搖着頭笑道:“這個受不起,這是王傅的膽略,日照的功勞。”

“日照?”

“是啊,這都是日照的功勞……至於什麼功勞,不需西城詳述了吧?”

昭彤影微微一笑:“原來與少朝‘密謀’的是日照,這孩子——”

西城一挑眉:“書記,這密謀二字可不能亂說哦。一沒信物二無憑證,潮陽圍得水泄不通,想要密謀也無從下手,是不是?”

“西城啊西城——”她微微搖頭,嘆息着叫了兩遍眼前人的名字,終究還是沒有將一句話說出口。洛西城何嘗不知道她想說什麼,頭微微一擰,旋即笑道:“日照真是智勇雙全,若非在襄南親眼看到,真不敢相信。”

“他做一個宮侍實在是可惜了。”

“可是他心甘情願。”洛西城微微笑着:“照王傅的地位,日照想要脫離宮侍的地位不過舉手之勞。只要王傅一句話,提他做晉王府的宮侍長,從此就能進階。只不過,一旦進了階就是朝廷的官員,去往駐留都要聽春官署調遣,而做一個宮侍,只要聽一個人的命令,生生死死跟隨一個人……”

“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情總被無情傷。”

“也或許,情到濃處情轉薄。”

昭彤影暗歎一聲和陷入情網的人談話還真困難,目光與眼前人一接,但見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彷彿在說:“得了吧,書記您也不是多情人。”忍不住苦笑起來,但聽洛西城道:“日照也是討人喜歡的一個,在丹霞還有人要迎娶他過門。”

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好不容易嚥下去結果嗆咳不止,西城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含笑道:“連書記也會吃驚?”

“後來呢?”

“好像王傅是允了的。至於結果……日照今日還伴在自己的主子身邊。那日,日照問我,像他這樣的宮侍若是有人願意迎娶是不是該好好珍惜,我說是的……”

那日在丹霞官署後院,日照叫住了仍在養病中出來曬太陽的洛西城,問了他那樣一句話。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是的!”日照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道:“人人都這樣說呢。一個宮侍,從小在宮裡長大,除了伺候主人什麼都不會,像我這樣的原本就是家裡遭災逃荒活不下去才被賣掉,連祖籍哪裡都忘乾淨了,日後老了出宮連投靠的地方都沒有。從古到今,多少像我這樣的宮侍,在宮裡衣食不愁,年輕漂亮的時候還能錦衣玉食的被人寵着,到了年長出宮沒多少積蓄,沒人收留,餓死街頭的也不在少數。打從我當上宮侍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若想一輩子衣食無憂就要攀上一個能娶你過門的主子。現下有主子念舊情要收我,還要大紅花轎問名下聘,對宮侍來說,就像是做夢一樣,不,夢都不曾這麼美好——可是,我還是不願意。這兩天我問了許多人,人人都說好,都說應該去,可每問一次,我就越發的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他站在海棠樹下,風過處,枝頭積雪紛紛落,他手扶枯枝喃喃道:“您肯定也要說將來我會後悔的,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我要是走了,不用將來,立刻就會後悔。”

一簇雪落在領子上,水順着衣領滲進去,冷得他一抖也就清醒過來,頓時臉上飛紅,向着洛西城深深鞠躬後快步離去。

想到這裡洛西城擡起頭來望定昭彤影,緩緩道:“這些天來,我常常想,當年我若是有日照一半的決心,或許就不一樣了。”

到了這個時候昭彤影終於知道洛西城來訪的真正目的,而這個認知讓她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慶幸自己心胸寬廣呢,還是該哀嘆自己實在是倒黴。一個人落到要替自己的昔日所愛之人去爭取“情敵”的心,所能有的大概也就是這種心情了吧。

她第一次見到洛西城的時候剛剛升任殿下書記,已經在瓊林夜宴上結識了年輕的文書官水影,又在西城家的宴會中遇到了和水影同科進階的洛西城。靜選笑吟吟的對她說:“這是洛叔叔的侄子西城,比玉臺築小几個月是我們家的寶貝,家母疼他的很。”洛西城略帶羞澀的擡起頭,她在第一眼就被這個冰雪澄澈的少年所吸引。

進階成功讓養在深閨的洛西城爲京城名門所知,很快贏得了“京師第一美少年”的聲譽,京城女子一時競相追逐,即是愛慕這京城第一的美人,也是爲了西城家顯赫聲譽。然而拔得頭籌的卻是京城中風流一時冠的昭彤影。

那個時候她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上有洛遠支持,下有靜選協助,而她的美貌同樣打動十九歲少年的心。也是在西城面前她第一次有了成家立業的心願,甚至對洛遠說:“洛是個好家名,歷史悠久,能加入這樣的家族乃是莫大的福分。”她對他百依百順,用盡了心思,而且發乎情止乎禮,相交數月居然連碰都不曾碰過他一下。而受到她寵愛縱容的洛西城也用近乎崇拜的柔情回報着她,溫柔順從,期盼着她來提親的那一天。

所以,當西城靜選忽然對她說:“你在做些什麼啊,爲什麼三弟這些日子心緒不寧,悲悲切切,是不是你辜負他了”的時候,她第一次有天旋地轉的迷惑感。她不動聲色的來到西城府——夏日濃蔭,荷花正好,你我皎原賞景如何?

別院合歡樹下,清酒酥點,她似笑非笑道:“西城心中有了我之外的人吧?”

他愕然看着她,怔了許久許久,忽然放聲大哭。

她的心頓時沉到了千丈寒潭的最深處。他且說且哭,她一言不發,待他話音方落,她站起身冷笑兩下一言不發得揚長而去。留下他一人對着滿桌合歡放聲大哭。

再幾日,她又將洛西城帶到皎原,請來水影,水邊那人青衫白裙臨風欲去,她說:“那孩子前些日子在你這裡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了。”她指的是前些日子西城照容奉皇命巡視時重病外省,皇帝以後宮女官長爲使前來探病,洛西城深夜敲門自薦枕蓆。那日合歡樹下,年少的洛西城在她平靜目光下一一講述。

青衫的人兒淺斟慢飲,淡然道:“少年人心思浮躁,一時間糊塗也是常有的。過兩日就好了,你也別爲難他。”

她微笑着轉向洛.西城道:“我對你心意如昔,你怎麼說?”

水影忽然冷笑道:“你們兩人的家事,拉上我做什麼。”

他見她轉身要走,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站起身來大聲道:“我心裡喜歡的是女官,即便般配不上女官,我——我也求一夜夫妻。”

一瞬間心喪若死,知道這個少年的心一去不返,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後來那段混亂的日子裡昭彤影唯一慶幸的是總算還沒有正式文定下聘,否則她這個京城浪子的臉可就丟到天邊去了。輸給自己的好友也就算了,問題在於搶到美人心的那個並不領情,甚至在照容帶着天官大宰登門提親的時候回絕道:“洛.西城與昭彤影已論及婚嫁,卻無故反悔,如此朝三暮四心意不定之人,豈是我水影良配。”

洛西城絕望之餘,加上無法面對暴怒不已的洛遠,接受了信任扶風大都督邯鄲蓼的聘請,踏上漫漫黃沙從軍路。

老實說,這一次洛西城回京,昭彤影心中一點渴望都沒有是假的,未必是舊情難忘,多少還有浪子尊嚴作祟。然而這三兩句話又將那點盼頭吹得煙消雲散,五年悽風苦雨邊塞明月,那個人的心依舊只在一人身上。

他說日照決絕勇敢,說的何嘗不是他自己。他說痛悔當初輕言放棄,便是說今日從新開始再無後退。

“西城——”她目光炯炯:“你心意可是一如以往?”

他斬釘截鐵:“是!”

“可要我幫你?”

“求之不得……”

蘇臺王朝從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注重忠義二字,所謂的忠也就是主與從、上與下、長與幼之間依附而絕對的服從。這與南平部落選王,王統合各部落同時又受部落限制的制度截然不同,也與北辰更爲鬆散的部落聯盟制大相徑庭。蘇臺的忠義來源於比她有着更爲悠久歷史的西泯,以君爲至高無上,君臣母女交相更替,一層一層構築依附和順從的階梯。而這個階梯中最極端的表現就是主與奴。

在北辰,主與奴之間也就是買賣和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利,奴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而主也不需要顧忌奴的心情。而在西泯和安靖,主與奴之間的關係就不怎麼單純,奴僕的人身依附根據契約的不同有鬆有緊,而即便是買斷了終身的奴婢,生死也不完全由主子來決定。要奪走一個奴的生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弄得不好,降職賠錢是小,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先例也不是沒有。正因爲這種不純粹的關係,忠才被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奴對主忠誠不貳,相應的主也要回應奴必要的信任和感謝。這種相互依託的忠從君到臣,從母到女,從主到奴。

蘇臺上到君王下到普通富家子,但凡有家奴存在的,其間必有幾個親信。對於主子來說,有些親信的僕從甚至比血緣至親或同牀共枕的夫妻還要可信。在君王,至少蘇臺建國以來充當皇帝親信角色的幾乎都是女官長。主持後宮各種事務的女官長通常十一二歲見習入宮,與皇子們親密無間,等到皇子成爲皇帝,少年時代的陪伴就成了託福心腹事的女官長,也正因爲如此,女官長若沒有特殊原因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輕易更替。先皇愛紋鏡的第一個女官長也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親信,直到她病逝才換了第二個,又因爲清楊的繡襦事件一怒之下換上了年輕的水影。或許正是因爲承擔着這種親信的使命,後宮女官們常說自己是蘇臺最高貴的奴婢,女官稱呼自己的直接侍奉的人也用“主子”這個詞。

昭彤影的親信也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家生奴婢,兩人從懂事那天起就玩在一起,她到錦繡書院那人就是書童伴讀,出入朝堂立業那人就成了總管。這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女子,眉目端正,性情則和主子很有幾分相似,一般的豁達開朗愛笑語。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沾上半點風流毛病,二十一歲那年看上了家中新進的侍從,得到主子同意後結爲夫婦,五年來情意如初。她的奴籍早在昭彤影服禮正式當家的第一天就廢除了,主子當着她的面燒了賣身契,其後又燒了她夫婿的賣身契作禮物。這就是做主子的給下人的回報和恩惠,換取的當然是下人的忠心不二。這日洛西城與她的主子說說笑笑了一整日,她雖沒在面前伺候,可從下人端茶送水那些瞬間聽到的話也就明白了五六成。待送走西城,見主子一人在書房外的石凳上坐着,一手支頤仰望着疏落寒枝間二月的上弦月,聽到聲響微一低頭,輕招一下手。

年輕的總管笑吟吟走上前站在主子身邊,微一俯身低聲道:“主子,才見了美人怎麼就心事重重的?難道感慨歲月無情,美人易老?”

“哎,眼睜睜看着一個絕色美人的心纏繞在別人身上已經痛斷肝腸,何況還要親手將這思之念之、求之不得的美人推到別人那邊去……”

“主子難道要撮合洛少爺和王傅?”

“你家主子我堪稱心胸寬廣之楷模。”

總管噗嗤一笑,以手捂口身子不停的顫動,昭彤影沉下臉:“放肆,難道你家主子是死纏爛打,自己的不倒也不許別人幸福的?”

“不是不是——”好容易停下的笑在這四個字後又迸發出來,這一下做主子的再也掛不住伸手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做下人的小心翼翼呼一聲痛,隨即一臉委屈,望着主子道:“主子的心胸是寬廣的很。不過是前兩天晉王府的人來串門,不知道哪個女官說到有人拿晉王和司殿開玩笑讓晉王迎娶司殿。主子你就急着要來插一腳,趕在不知道哪個王公貴族開口前替王傅作成了這段媒。主子,您這不叫心胸,叫心機!”

昭彤影愣了半天又敲了她一下,挑眉道:“看樣子能幹的人倒也不是全被咱們王傅得了,我才說日照聰明的叫人羨慕,你倒也半點不差。”

“奴婢只是跟隨主子久了,知道主子的心意罷了。”

“嗯——什麼!”柳眉倒豎:“你是說我素來詭計多端心胸狹窄?”

“奴婢不敢……主子,這王傅愛娶誰嫁誰主子您這麼操心做什麼,奴婢實在好奇的緊。”

“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小的想來想去,除了晉王那事好似和和親王殿下有點關係,而主子您又喜歡和親王對着幹,其他就想不到了。”

臉色一沉:“想的夠多了。想成這樣還要我給你解釋什麼,都鑽到肚子裡了。”

“那不過是和親王一句玩笑,主子怎就當了真?”

“玩笑麼?你不曾見過晉王,若是聽過晉王談論司殿時的語氣,提到司殿時候的眼神,你就知道那是不是玩笑。你記得麼,一年前就有人說大家開玩笑的時候常說王傅不如等晉王服禮後嫁過去當王妃,記得麼?”

“那也是玩笑話。”

“晉王年少失親,自恆楚皇后去世後直到由水影照顧才復得親情之歡,晉王情竇初開,王傅年輕貌美,若是再有人提點兩句,我倒不覺得這是玩笑。”

“原來主子不是心疼洛西城,而是不想讓和親王做成人情。既然如此,主子你怎不替晉王殿下說媒,事成了還賣皇家一個面子。”

“事成了的確好,可是,就怕有人不領情。這件事成與不成,在我看關節不在我們的王傅大人喜歡不喜歡,而在另兩個人身上。”

“……”

“日照和花子夜。”

“日照?”

“啊——假做真時真異假,情到濃時情轉薄。無情還是多情,也不過一線之隔。”

總管白了白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插道:“主子,洛少爺說在丹霞的時候日照的一箇舊主子來提親,要迎娶他當側室,是不是?”

“沒錯。”

“日照伺候過的人不都是昔日的後宮女官麼,有一個最近剛剛到京城,好像就是從丹霞來的,進了春官署,位在六階,好像——是和親王殿下推薦的,不知道說的是不是這個人。”

“又是和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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