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衛方的靈柩尚未抵達故鄉永寧城,他的次子玉臺築在母親西城照容推舉下由天官府任命,永親王蘇臺蘊初許可,出任鶴舞郡司水,位在五階。生父去世,爲人子者不及下葬即遠行赴任,從禮法上來說是有虧的。然而這件事是做母親的親手操辦,旁人還真不能說什麼。
早在年初蘇臺迦嵐請辭的時候,玉臺築便向照容提出,希望母親幫他個忙,把他派到鶴舞明州爲官。照容初聽自然大吃一驚,看了兒子許久才道:“難道你戀慕上了迦嵐殿下?”
玉臺築輕輕點一下頭,照容看了深嘆一口氣道:“你啊……真不知你和西城這兩個孩子上輩子種了什麼冤孽,一個個都陷入這樣的情劫。西城戀慕上對他無情意的女子,五年光陰才得一顧,最終還是有緣無份,只得一場慟哭。你呢,你這算什麼?” wωω● тTk Λn● co
玉臺築看着母親低聲道:“迦嵐殿下乃人中之凰,孩子跟隨越久戀慕越深。”
“戀慕到甘心爲側?”
“迦嵐殿下貴爲正親王鶴舞領主,縱爲側妃也不算辱沒西城家的門楣。”
西城照容默不作聲,過了許久,又聽玉臺築道:“孩兒身爲西城家的孩子,從小就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不該做。倘那不是皇室貴胄,孩兒就是再喜歡,最多也就是象西城那樣‘但求一夜夫妻’,不敢向母親開這個口。孩子也想了許久,我們京城五大世家,衛、西城、琴林、紫、黎安。衛爲永寧第一世家,三代之前即男爲皇后,女尚皇子,雖說三代內主脈沒有進宮的,可放眼宗室有多少家的正妃姓的是衛,端孝親王之妃不正是父親的九堂姐。琴林自不用說,紫家現在還有人在深宮內坐着太皇太后的寶座;至於黎安,前代有宋王妃,本朝有和親王結髮。只有我們西城家,三代以來沒有和皇家結親的,勉強算只有前代選妃進了一個旁系的姑姑,又不得寵,一輩子都是嬪……”
“夠了,你說了半天,不就是想說我們西城家沒有皇親,京城五大世家中論成就位列前茅,可要說和皇家的親近關係卻差了太多。但是,西城家沒有皇親是你祖母大人的決定,歷來外戚取禍多,榮辱皆一代。”
“外戚取禍不過是不知收斂,以裙帶獲官,與外戚身份無關。孩兒倒覺得,與皇家攀一些親對我們西城家有利無害。一來作爲皇親,多少有點親緣,也容易受信任;二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皇帝面前也有個骨肉相連之人幫忙說句好話。另外,在不濟……也有一點血脈,留待他日,或能重興……”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放低,垂着頭根本不敢看照容。沒想到照容並沒有動怒,反而皺着眉想了一會兒道:“你是在說迦嵐親王……確實有一些道理,不管怎麼說總有恆楚家的一點血脈,或許有一日恆楚會從因她而重新開始。”她頓了一下,讓玉臺築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道:“娘明白你的意思,你確實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過……讓娘好好想一段時間,哎……倘若正親王不介意你非白璧之身就好了……”
玉臺築跪下來磕一個頭,默默退出,他知道母親明白了他的意思。作爲西城家的孩子,就算情濃意切,他也沒有忘掉自己的責任,他這樣決定,雖然甘做側室傷了母親的心,也讓家主沒面子;可從另一方面說,也是讓西城家有了一門皇親,而且是手擁重兵,隨時能一爭天下的蘇臺迦嵐。在這山雨欲來的時刻,這樣一門親事或能因此讓西城家在未來的狂風驟雨後依然挺立。
這就象洛西城,在洛遠的從小教育之下,就算是有了“離經叛道”的行爲,也出格不到哪裡去。他喜歡也是喜歡朝廷少王傅,不會放縱自己心情去喜歡一個平民女子。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名門子弟的責任感,永不越矩。
等到衛家姐弟相繼去世,那日母親對他說“你的說話很有些道理,這件事娘替你辦了”。那一瞬間他悲喜交加,悲勝於喜。悲得是身爲人子不能爲父送行即遠行千里,更悲自己一段癡情本爲兒女之事,原當纏綿悱惻,如今卻與家族興盛相連。照容這一成全,在他何嘗不是壯士斷臂一般,此番遠行若不能贏得迦嵐的心,他便辜負了母親一番苦心;不但要贏得迦嵐的心,在未來的日子裡,爲了西城家還需時常得寵,得到一女半兒……
照容爲他推薦的是鶴舞司水,據說主意是漣明蘇出的,後者說數次聽迦嵐殿下提起對鶴舞水患的無奈,而他玉臺築在鳴鳳時曾以在縣內治水聞名。
他確實從小對水文地理的興趣高於詩詞歌賦,西城家有一個旁系的女子出任過朝廷司水總監,位在三階,是全國河工之首。她在冬官見習進階,又以築堤引水立業,走得不是蘇臺文人的正道,雖位階不低,在朝廷和在家族中的地位卻都不高。可玉臺築從小和她親近,她整日在河堤上奔忙,膚色黝黑、手如枯木,族中人多笑她粗俗不堪,玷污了西城家貴族優雅。玉臺築卻喜歡她見多識廣,在她那裡學了不少修築堤壩、整治河道的知識。少年時照容外放南方某郡,他去住過兩年,當地也是水澤之鄉,他獨愛跟着郡司水東奔西跑。那年郡治洪災,司水也遇難,危難之時他大膽上前指揮衆人堆沙土擋水,又帶着河工親自上堤巡視,牛刀小試即立大功。到鳴鳳後將所學在縣內試用,也是頗有成績。鳴鳳郡守玉夢都曾想因此留他在鳴鳳專司司水,可玉臺築一來思念故鄉,二來也怕別人笑話說西城家當家的兒子去當河工,故而婉言謝絕。而今漣明蘇一提出,照容也覺得好法子,鶴舞正缺司水,玉臺築擅長此道,此去縱然不能讓他如願,好歹也不會成爲笑話,倘因此成就一番事業,到也不辜負西城這個家名。
蘇臺迦嵐一行離開襄南向郡治明州出發的時候,同行中增加了幾個人,也就是西城玉臺築和他的隨行。看到玉臺築出現,迦嵐就是再不敏感也會想到“千里相隨”,更不用說一邊的黎安璇璐不斷用古怪的眼神望向她。相反,玉臺築卻表現的磊落大方,京城夏官官署中那個拘謹甚至有些古板的青年,到了襄南彷彿回到了當年瀲灩湖邊讓她一見傾心的模樣。猶如當前,點馬隊中,風吹鬢髮微亂,他也不以爲意,攏了幾次不見成效,索性解開束髮,一頭烏髮隨風飛舞,端得意興遄飛、神采飛揚。
迦嵐偶然回身看到他這樣子,心中又是一跳,禁不住頻頻回首。璇璐看在眼裡想笑不敢笑,過了一會兒見她這樣子已經讓身邊的人驚訝,小心翼翼靠馬過去,悄悄拉一下她的衣襬。迦嵐如夢初醒收斂心神,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那人一眼,恰好玉臺築也望過來,目光一接那人微微一笑,笑得瀟灑明朗,直讓她心中也溫暖起來。聽到背後有人輕輕一笑,知道是璇璐,迦嵐有些尷尬,快速扭頭望向遠路,便想到前一夜與這司殿就玉臺築千里相隨的一段對話。
璇璐說“人家父喪期間都千里萬里的跟過來了,殿下打算怎麼辦?”她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氣道:“大司徒推舉,少宰親自任命,王兄也認可的人,本王當然樂見其一展才學。”璇璐故意誇張的嘆了口氣:“只是如此?”
“若是果有才學,本王自然會重用。”
聽到這句話,大約璇璐也知道從她口中逼不出更多,再度嘆息一聲隨即告退忙自己的事去了。而她在看着璇璐離開後也重重嘆息了一聲,當初她爲瀲灩池邊的清朗青年驚動,不假思考的暗示璇璐去探聽口風,事後就後悔了。對於西城家當家嫡出的公子,即便是正親王側妃的身份也委屈了。更何況,當年她聽說這青年暖席禮後又上選妃名冊,下意識的就對人說“這般風華,爲賓側實在是可惜”,這句話即便是放在她自己這件事上也是合適的。在京城王府玉臺築請求與她同行,她何嘗不知這便是情意表露,而她也明確的拒絕了,心想聰明如他定能知道自己的意思,從此知難而退另擇良配。卻沒有想到這男子不但沒有放棄,反而另尋門路,甚至得到母親照容協助,轉眼間又到了她身邊。
想到這一點迦嵐但覺頭痛不堪,她怕深情,即怕別人對自己情深如海,也怕自己用情過深。當年太傅西城雅常對她說“爲人君者當心懷天地,不可拘泥兒女情長”,又說“從來大愛無情”,還說“身爲君王當雨露均施,此謂齊家之道,以禮爲先,以情爲次”。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們已經都生活在鶴舞,西城雅還嘆一口氣道:“聖上愛民如子,勤於政務,只可惜在情一字上終不能剋制情慾秉持禮法,以至冷落中宮、淡漠殿下,最後換來這一場悲劇……”而她的母親恆楚皇后最後一句話便是“迦嵐,後宮是無情地,你要比別人更無情……”不管是西城雅出於正統的君王理論,還是恆楚皇后三十餘年人生的悲劇總結,蘇臺迦嵐從小就明白生爲皇家的女兒,最不需要的就是柔情萬種。多情放在文人身上或許是一段佳話,放在君王身上不會有人在乎,或者說一個君王落到要靠多情在歷史上留名,對於王朝和君王本人來說都是悲劇。
又回頭看了一眼玉臺築,那青年正和侍衛中的一個軍官說話,暗中又是一聲嘆息,心道“本王要拿你怎麼辦纔好呢……”
三月下旬,朝廷任命大司徒西城照容爲天官大宰,統領六官。改任紫名彥爲大司徒代照容之職,提少司禮琴林葉芝爲大司禮,葉芝留下的空缺則由璇璐的母親,也就是黎安家當代的族長出任。照容任大宰朝廷上下都沒有什麼反對意見,六官之中她和衛暗如的資歷、才學、官聲、人望向來都在伯仲之間,由她補大宰之缺也算順理成章。另外兩個任命都備受爭議,尤其是紫名彥擔任司徒這一件。紫家公認爲春官世家,紫名彥的人生更是徹底的春官生涯,以下位女官進階後出任的都是各宮典瑞,後任和親王府司禮,離開宮廷後始終在春官中任職。即便是外放地方也不曾擔任知縣、知州之類的行政官員,而是司教天府、司樂、典命之類的禮儀官員。紫名彥作爲春官,雖因私生活不檢點受到指責,但在典章、禮法上的純熟卻是朝廷中數一數二的。愛紋鏡雅皇帝從來不喜歡紫名彥的爲人,卻也曾讚賞說“名彥操持朝廷大典,萬千頭緒而無一絲遺漏。”可是,作爲行政官員的能力卻從來不曾被試驗過,一下子出任關係民生大業的地官之首,不得不讓上下人等爲她捏一把汗。
照容到天官署工作的第二天,西城衛方的靈柩由郡守府署官明霜護送至京,同行的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昭彤影。而按照安靖國慣例,靈柩抵達的第二天,西城靜選正式迎娶衛家的三公子。
永寧城因爲這一輪又一輪的變故而沸沸揚揚,販夫走卒都在茶餘飯後談論官員任命、衛家悲劇,縱然這樣的動盪中還是有一些人家彷彿世外桃源,依然寧靜度日,歌舞昇平,比如晉王府。
晉王這一年已經十九歲,到了應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也有幾家人上門說媒,都是京城裡的名門貴族,也一一被王府司殿的水影婉言拒絕。月中的時候晉王母系的親戚,丹舒遙帶着女兒夕然來拜訪,也提及晉王的婚事,水影沒有明確答覆,過了一會兒還笑吟吟說:“丹將軍,可想親上加親?少將軍品貌具佳,前途無量,我看是王的佳配。”夕然嚇得忙不迭擺手,連聲說自己粗陋配不上晉王。本來只是一句玩笑,晉王卻當了真,一個下午悶悶不樂,最終是水影看了出來,笑着說:“王是主,水影是臣;水影替王選合適的人,可成不成最終還是要王點頭。王的婚事聖上都不干涉,水影萬萬不敢僭越。”
自從恆楚皇后去世,而愛紋鏡又發現德妃怠慢晉王后便不再把蘇臺晉交給妃子們撫養,轉而留在自己身邊,由親信的女官長水影照顧。水影自接了這王命之後刻意將晉王往專心學問這一條路上引,讓他琴棋書畫,也鼓勵他涉獵百工,十來年下來養育了一個優雅聰明的王子。晉王不關心朝政,倒不是完全不懂,而是覺得與自己無關。風雲變幻、國計民生,那是姐姐們需要關心的,作爲皇子他只要聰慧高雅享受這與生俱來的榮華富貴即可。朝廷中再多的變幻他也只當故事聽,或許有一些心緒波瀾,爲之哀傷或喜悅,可從不曾想過要插手其中。或許就是這樣的性子,雖母親早逝舅父又遭受一番波折,蘇臺晉的道路卻未曾有半點曲折。皇帝與清揚、迦嵐等的勢力爭奪中既沒有人想拉攏他,也沒有什麼人想要和他過不去。
這一日晉王依然專注於他的南疆地理研究,被他連連問了幾次後,水影終於有些不耐煩,笑着說:“王那麼好奇,索性親自到那邊去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晉王連連點頭當即就要準備行程,水影連連苦笑嘀咕了一聲“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在此時宮人來報說朝廷內神官千漓大人來訪,求見少王傅。水影的臉色微微有一些變化,愣了一會兒才說有請,自己站起身向晉王告辭。晉王說了句“請到這裡來不好麼,本王也見見。”水影卻微微一笑:“既然內神官要見水影,還是在我自己那裡比較好。”
關上房門,屏退從人,依然只有日照在一邊侍奉,晉王府司殿這間佈置精美的會客室就顯得安靜得過分也大得過分。千漓在側座上坐着,一身緋衣展示內神官的位階,衣飾上綴着龍眼大的珍珠,是鳴鳳剛到的供品,在她身上便是皇恩浩蕩。水影依然在爲洛西城和衛方服喪,一身素衣,妝容也是淡淡的,除了腰間玉佩爲先皇所賜等閒不離身,其餘飾品便只束髮的珍珠銀釵,在錦衣華服的千漓面前顯得有幾分黯淡。
日照爲賓主沏茶,水影淡淡道:“茶已上,人也已遣散,內神官大人有何見教,開門見山地的說。”千漓咳嗽一聲,下意識看看周圍,但聽水影一聲冷笑道:“大人無需如此,若是在這晉王府水影還不能讓外頭那些人令行禁止,先皇也不會把年幼的皇子交託於我。”
千漓心中還有幾分不放心,也實在想讓面前這個日照也出去,可聽了這句話不敢再遲疑,忽然站起身跪倒在地道:“姐姐在上,請受漓一拜!”
水影起身閃開,皺眉道:“這是做什麼,水影受不起。”一邊說,一邊去扶她,千漓跪着不肯起來,水影拉了幾次沒成,向日照使一個眼色,兩人一起用力千漓也就跪不住了,起身整一下衣衫,看着水影道:“姐姐生我的氣麼?”
“這是什麼話,你我無怨無仇,談得上什麼生氣呢?”
千漓見她神情冷淡,目光中看不到半絲波瀾,恰如面前是陌路之人,知道想讓她認下她這個妹妹沒有那麼容易,略微頓了一下,走到正中,手捏劍訣翩然起舞。
舞是劍舞,若三尺青鋒在手,劍氣凜然;而舞者裙裾飛揚,衣帶輕飄,腰肢曼妙如楊柳扶風;劍氣之剛,舞者之柔,兩相映襯,故而蘇臺論及劍舞以女舞爲上。千漓的劍舞四節一拍,且舞且詠,然只嘴脣微動並不出聲,只舞八拍略一頓又重頭開始,如此循環往復一連舞了四遍,又一次翩然拜倒,叫了一聲:“姐姐!”
這一次水影沒有躲開,坐在那裡受了她這一拜,脣邊微微有一點笑,可目光冰冷,笑也成了冷然寂寥的寒意。
“美人如玉,其劍如虹;千江月映,皎原花旖。槐蔭初遇,慷慨知己;烽煙輾轉,豈曰無衣……自清渺建國以來千月家人以此舞相認,縱萬水千山,一舞一詠,便知骨肉相連;你既用這支曲子來逼我也不能不認你了,起來吧,漓——”
千漓這才起身,在下首坐下,柔聲道:“姐姐,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她點點頭,過了一會道:“雙親……還有弟弟……怎麼樣了?”
終究是十八年來思之念之血脈相連之人,說到這幾個詞聲音略有些發抖,她自己一發覺便停下暗吸一口氣,就這麼十個字說了三次才完整。
千漓低下頭半天不作聲,但聽水影道:“難道雙親都過去了?”
“若非如此,我……我何至於四處顛沛,招搖撞騙……”說到最後四個字一行淚水衝出,轉眼糊了精緻妝容。
“已經都過去了……怎麼回事?”
“還不是那年北辰入侵,村莊被毀,加之之前已經一年多天災,春天一滴雨都不下,冬天大雪壓塌房子。終於北辰入侵那一次……至於爹,早兩年就病逝了。那會兒凜霜亂得不成樣子,官府也沒這份心思來管我們,我看看在家裡留着也實在過不下去了,咬咬牙跑了出來,水纓女神庇佑,終於叫我活了下來還能見到姐姐。”
水影閉上眼睛微微點一下頭,過了許久才緩緩道:“漓,族歌中最後四句是什麼?”
千漓愣了一下道:“大廈將傾,壯士此心;長虹碧血,終始慎行。”
“是什麼意思?”
“乃是唱千月素殉死清渺,千月家族忠貞不渝。姐姐——你懷疑我麼,我真的是漓是你的親妹妹,你不信,我說些小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的事情給你聽——”
“不用,我知道你是漓。”頓了一下淡淡一笑道:“我在京城聽人說天朗山出現了一個酷似千月素重生的女子,就知道一定是你。前年我到鶴舞求見永親王,也曾留心過一番,可惜未能相遇。”
千漓聽到她這句話心中一暖,一時間兩人之間的隔閡少了許多,她拉了拉椅子靠近水影略帶一點撒嬌道:“那時我在山裡,不知道姐姐來了,否則啊——”
“否則又怎樣呢?若我那時找到了你,難道你就不再是千漓了?”
千漓的臉色頓時變了。
日照走過來輕聲說:“主子,茶涼了。”從她手上接過茶杯重沏了一杯,又爲千漓滿上水,重新退到一邊。他這一打岔千漓的神態恢復自然,低眉垂目道:“我在天朗山中冒充祖宗,自知是重罪,姐姐以家法處置便是,漓絕無怨言。”
“你本來就是千月後人,算不上坑蒙拐騙。”
“姐姐不生氣了。”
水影臉色一寒,沉聲道:“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了。”
這一日掌燈時分千漓進了凰歌巷和親王府,半路遇到正親王府的紫千,後者下馬路旁行了個禮,笑吟吟說“內神官又來拜見和親王殿下了?大人真是重情重義,隔三差五就來向和親王請安。”
她擺擺手:“今兒不是,今兒是來找王府中人聊天的。”
“春音大人?”
後者點點頭,紫千笑吟吟補充一句:“那確是一個妙人兒。”然後擺擺手說自己王命在身不敢多停留,就此告辭。千漓看着紫千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忠心的人還不少。”
到和親王府果然春音已在門邊等候,千漓看看她笑着將剛纔紫千的那句評論轉述了,又說:“果然是妙人兒,你就知道我今日一定會來?”春音含笑不語,帶着她去見清揚,三人落座後說了幾句閒話,隨即聽清揚道:“姐妹重逢,感慨如何?”
千漓微微一笑:“就像臣預料的那樣,割袍斷義,從此陌路。”
“真夠無情的。”
“那個人啊……比我想象的還要無情幾分。”
和親王用同情的眼光看看她,笑道:“如此說來,本王的希望也落空了。”
“家姐說,一家姐妹不侍一主,姐妹之間相互爭寵沒有意思。”
清揚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嗆咳了好半天勉強道:“這理由虧她想得出來。”
“臣到覺得裡面有八分真心。至於這另外兩分麼……”她冷笑一聲:“那個人從小什麼事都要和我爭長短,非要勝過我才高興,現在大概也是一樣的心思!”
“當年卿等姊妹相爭,哪個佔一些上風呢?說來聽聽,本王好奇。”
千漓未開口,坐在清揚身邊的春音撲哧一笑,輕輕推了清揚一下道:“王這句話問得——還用問麼,定是我們內神官大人更勝一籌。”
被讚揚的那個微微一笑:“互有勝負,談不上高下。”話雖這麼說,可臉上表情分明認可了春音的話。清揚也哈哈一笑道:“卿一如千月素重生,自是無人能及,是本王失言了。”千漓正因爲容貌酷似千月素留下的畫像,故而從小就在家族中高人一頭,也正因爲如此在她以千月嫡女之名於天朗山中出現時才能這麼短時間就傳揚且被無數人當作神一般崇拜。她自己也最喜歡聽到人家讚譽她一如千月素,當下笑容又深了幾分,便在此時聽到清揚輕輕一笑道:“她不願屈於你下,或有這個道理,不過……我那王兄籠絡人的本事到也比想象的要好許多啊——”
三人又說了幾句話,都不再談下午這次見面,清揚問了後宮中的情形,尤其着意問了皇后是否得寵,皇帝有沒有喜歡上新的妃子。千漓一一回答,說皇后依然寵冠六宮,偌娜十天裡總有一半以上宿在正宮。妃賓裡並沒有特別受寵的,唯一惹出點話題的就是五天前偌娜忽然點了蘭賓侍寢,而這位蘭賓已經一年多沒被臨幸,平日裡妃賓們欺負他的也不少,見她忽然被召好多人一身冷汗怕他再度受寵,不過也就這一次,第二天皇帝又宿在了儀鳳殿。清揚沒說什麼,春音卻道:“早聽人說過蘭賓,如此說來,此人倒是格外的聰明通透。”
清揚看了她一眼,丟過一個疑問眼光,春音笑吟吟道:“蘭賓當年不過是被琴林家送進宮討好皇帝的一個玩物,那麼多人盯着都能把皇上哄的懷他的孩子。他要真用點本事難道還不能留住皇帝幾個晚上?我看啊,皇上只讓他侍寢一夜,不是他沒了當年的本事,而是他自己不想再受寵。這後宮多少名門貴族都不得一女半兒,他這樣下賤的人已經是皇長子之父,將來怎麼都少不了他一份富貴,能安於現狀且抽身宮廷爭寵之外確是安身立命之道,所以我說他玲瓏剔透。”
清揚表揚了她幾句,兩人一陣嬉笑,過了會兒春音湊到清揚耳邊低聲說內神官忙了一天殿下別拖着人家說話了。再看千漓果然有些睡眼朦朧樣,也就吩咐她早些休息。
千漓在和親王府有自己的住處,她出任內神官後倒也經常到清揚這裡串門,多半留宿府中。人人都知道她千漓是和親王殿下發掘出來推薦給皇帝的,她也就毫不掩飾與和親王之間的密切往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故意疏遠,別人還說我千漓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她的住處在王府後半部分,距離清揚的寢宮有很長距離,其中一段花木扶蘇,她是學習天象占卜的人,好靜不好鬧,又有夜讀習慣,刻意要了處安靜院落。此時和親王府已進入夜晚,四處燈光漸稀,一個人打個燈籠走在花徑上,只有腳步聲一聲接着一聲,走着走着思緒便回到這日午後晉王府內的那場對話。
水影說:“漓,今日在這晉王府內我受你一拜,圓我十八年來閤家團聚之夢,但出了這晉王府你是你,我是我,姊妹二字再不用提起。”
這句話也不是很出乎她的意料,可她還是露出一臉茫然,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來:“那是自然,不過……”她壓低聲音:“總會有一日再不用擔心被人翻那些陳年舊事,那時我再在人前叫你姐姐。”
水影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沉靜的一如萬丈深潭。千漓的記憶裡還是幼時一起讀書玩耍,爲了九姑姑給她塞一塊糖糕而自己沒有就大哭一場,回到家都不依不饒,被母親問一句眼淚汪汪說族裡人欺負她的那個女孩兒。十八年光陰,那個小時候動不動哭鬧的女孩變得喜怒不形於色,卻是第一次讓她覺得害怕,倒不是被人看穿的那種恐怖,而是象回到了家中對着母親,一族之長的權威,縱然不怒不驚,也自有一份凝重,讓對着的人不由自己低下頭。
過了許久才聽她緩緩道:“不,沒有那一天。即便有那不用顧忌的一天,你是千漓,而我,是千月水影!”
三月二十二日,西城家繼承人西城靜選迎娶衛家家主庶出第三子,縱在父母喪期成親兩家都減少了不少排場,然鼓樂喧天依然驚動半個永寧城,而長長的排出半條街的嫁妝更讓永寧百姓唏噓不已說若非喪期大概能和皇帝娶親比氣派了。
西城與衛聯姻對於京城高官貴族們當然也是一件大事,不要說再結秦晉互爲倚仗讓幾家歡樂幾家憂,光是送禮這件事就能讓人好幾天絞盡腦汁。尤其是這門親事結的倉促,定親到成親一個月都不滿,讓人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弄得這些天京城幾家出名的古玩店門庭若市,珍藏的一些玩意一一高價出手,讓商人們爲此笑眯了眼。就連水影也爲送禮發了一陣愁,皺着眉頭對王府典瑞抱怨“又沒時間又缺錢,拿些什麼去送禮好呢?”那典瑞開玩笑說司殿向來高視公卿怎麼這次轉了性子。水影嘆一口氣說這次不同以往啊,別忘了我也算人家的侄媳婦,西城受人家二十多年養育之恩,大宰夫婦待他如同親兒,靜選也當他親弟弟般照顧,如今靜選成親,我總要替他盡一番心意。典瑞聽了眼睛有點潮溼,後來對人說“司殿乃是多情重義之人……”
她將此事看得慎重,王府女官們乃至晉王都幫忙選了不少東西,可她總不滿意,不是嫌不夠貴重就是嫌俗氣,直到兩天前才勉強選了一件石雕,乃是成山石桃花凍的作品,雕的蓮花童子,通體雪白只石尖一點桃花紅獨具匠心的雕成初開的荷花。成山桃花凍是名石,這件作品又是成山縣名匠所做,堪稱珍寶,是日照費了不少心思從京城外一戶人家那裡死纏達半個月感動了對方纔買到的,看到的人都連連稱奇,偏水影還是很勉強,說這件東西是好,送一般的人家足夠,可西城傢什麼寶貝沒看到過,這一次這種古玩奇石怕能收到一籮筐,算不得出彩。
直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千漓告辭後不久,水影拉着日照一起吃夜宵,吃到一半忽然跳起來道:“對了,終於想到送什麼好!”一邊說一邊就向臥室跑,日照跟着過去要幫忙也被她拒絕,站在外頭隔着紗簾看她在房中一陣忙,盞茶功夫捧着一隻錦盒出來喜滋滋道:“這份東西纔拿得出手。”日照苦笑說主子藏了什麼好東西,後者笑吟吟往他手上一遞,他打開匣子往裡面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失聲道:“這,這東西怎麼能送人?”
這一日西城府賓客盈門,可門前並沒有喜慶模樣,照樣白布燈籠,麻布懸門,連帶着賓客們也不敢露出太多歡喜之色。喧天鑼鼓到西城府那條巷子門口便停下,鼓樂和扛着大紅漆箱子陪嫁的送親隊伍從另一條街入,改走偏門。喪期娶親,歡喜中透着悲哀,衛家的三公子一身紅衣喜帕遮頭,忐忑不安的坐在轎子裡,忽然間聽到外面鼓樂消失一片寧靜,就知道西城家已經到了。
西城靜選是他從小就認識的表姐,靜選雖非絕色也眉目端正加上名門世子,要說他不滿意這門親事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管過去多麼熟悉,也不管往昔走親戚進了西城家多少次,今日這一步邁入,表姐成了妻子,親戚家成了婆家,往後是不是幸福就全系在這一人身上,縱然自己親生父母都幫不上忙。喪中成親,喜氣減少了一大半,這位三少爺便覺得有說不出的難過,這天出閣,上來給自己蓋喜帕、叮嚀囑咐的也不是生父,而是當家的主夫衛簡。衛簡做得滴水不漏,態度也親切,可在他看來總不如自己的父親那麼貼心,而照着規矩他那生父儘管眼圈都紅了還是隻能和其他親侍們站在一起,遠遠的送少爺出閣。他在家時也聽已經出嫁的兄弟們說婚後事,被提得最多便是“衛家的名聲何等重要”等等,想想自己雖是家主之子卻是庶出,最疼自己的母親又已經去世,往後若是在西城家受什麼委屈,也不知嫡父的衛簡肯不肯爲自己說好話。這麼忐忑不安的時候忽聽爆竹聲響,外面喜郎高呼“請新官人下轎——”
這邊拜堂成親,那邊賓客不斷,每個人都帶了家人送禮,收禮單的地方五個人一起忙碌還是排起了長隊,收一份唱一份,果然集中了天下珍奇。
西城家打點這場婚禮的是側室洛遠,照規矩新人向雙親行禮,他這個明媒正娶的側室也能陪坐一邊受一個禮,可洛遠藉口今日來賓多顯赫事務繁忙,說什麼也不肯上坐受禮,自在一邊和管家一起打點。禮成後衆賓客移到大廳喝喜酒,洛遠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一邊和各家相熟的主夫們打招呼、爲公卿王族帶路,一面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處理突發事件。好容易有一個空閒,從下人手上接過手巾擦一下汗還沒能喝口茶潤潤嗓子就又有人叫他,一回身見是水影笑吟吟走上去叫一聲“侄媳婦”。水影上來向他行禮,拉着他走到盆栽後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低聲道:“叔叔,我還給靜選準備了一份禮物,不方便讓下人去送,您替她收下吧。”說着遞上一個錦盒,旋即告辭出去和其他的賓客一起落座。洛遠被弄得一頭霧水,站在花盆後打開盒子見裡面是一個小擺件,質地烏黑中帶着一點紅的玉石,雕刻成盛開的荷花,雕工細膩,可要說多麼名貴也不見得。洛遠畢竟在西城家當家多年,越是看不出來歷的東西越謹慎,小心翼翼的收起來,當天散席後拿給照容看,又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照容打開一看也是一驚,向那天日照一樣脫口道:“她竟把這寶貝拿出來送人了!”又對洛遠解釋說:“這是寒關玉,先皇賜給她的東西。”
寒關玉顧名思義產於凜霜五城州寒關縣,乃是一種似玉非玉的東西,產於終年積雪的高山,用其泡水傳說能解百毒。此物產量極少,規定一有發現立刻呈交官府,民間嚴禁私藏,正因爲少見所以更爲傳奇。實際上寒關玉確有解毒之效卻不是解百毒那麼神奇,真要是中了劇毒別說泡水,磨碎了吃下去都沒用,但對於慢性中毒,尤其是毒性侵入體內的人,用此石泡水日日飲用,能夠將侵入五臟六腑的毒性都慢慢去除。水影當年救駕,刀尖帶劇毒,雖被救活可毒性滲入五臟,太醫說不能根除,今後將時常受萬刃加身之苦,且活不過五年。愛紋鏡感其救駕之功,賜下這塊寒關玉芙蓉,讓她每日泡水服用,如此兩年沉毒漸消。自來後宮中人最難防暗殺,尤其是毒殺,這塊寒關玉可以說是保命的東西,如今舉以贈人,她對西城家的一片心意也就不言自喻。
照容解釋後連連搖頭說“這份禮太大,這是她用命換來的恩賜,不能收。”洛遠卻搖頭道:“這是少王傅一番心意,也是……西城的一番心意。既然是保命的東西……我們靜選也是家裡獨苗,留這樣一個東西在身邊總是好的。”又道:“水影這份心思我們領了,夫人這樣地位,西城家這樣聲譽,還怕將來沒有答謝的機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