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宴席終結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賓客三三兩兩向主人告辭,登上各種各樣的代步工具返回家中,一時間車馬聲響,將夜喧囂的如同白晝的集市。還有少數幾個和主人家感情深刻的依然在裡面喝酒,準備留宿此地。
水影和紫千等幾個感情較好一起往外走,紫千忽然道:“你們有沒有發現玉臺築比前些日子瘦了不少,”說着一轉身看到靜選的身影,大聲將她叫過來道:“你家玉臺築怎麼消瘦了?難道是大司馬迦嵐殿下御下過嚴?”
西城玉臺築現在夏官任上,官階不高卻屬大司馬迦嵐直屬。他這一年已經二十六歲,是個長身玉立的挺拔青年。
被紫千那麼一說靜選回頭看看幾步外的弟弟,皺眉道:“有麼,不覺得啊。”
“那是你天天看慣了,的確是消瘦了不少。”
水影這麼一說,靜選認真起來又回頭看了兩眼,這時覺得自己這大弟弟的確瘦了一些,又想到前些日子洛遠說的話“玉臺築好像有心事”,又皺了皺眉:“難道真是公務太忙?”
水影看看靜選又望一眼玉臺築,忽然道:“令弟該嫁人了吧?說了人家沒有?”
“……”丟過一個“你沒資格打我弟弟主意”的眼神,緊接着變成了驚訝,心道“對啊,好像全家人都忘了該給玉臺築找人家了。”這些年玉臺築赴考、進階、外放,走的都是尋常女兒家的道路,時間長了全家人都忘了應該爲他們的兒子做的事,好像玉臺築十八九歲的時候來提親的人差點踩斷門檻,當時他專心準備京考,求母親讓他晚幾年嫁人,照容自然是同意。再往後……再往後她也不記得有些什麼人來提親以及怎麼拒絕,大概拒絕的次數多了媒人們都知道“西城家的大少爺要自己找人”,也就不來碰釘子了。
這麼想着又冒出一個念頭“難道玉臺築害了相思病……”
蘇臺王朝的貴族間流行晚婚,貴族女子到二十六七歲成親很常見,男子一般也要到二十三四歲才正式出閣,這和清渺王朝時往往一過服禮就成親的習俗大不相同。在配偶選擇上,雖然也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做子女的也比前朝享有更多的自主權利,尤其是蘇檯曆一百年之後貴族中自己選中意的人然後再讓雙親出面提親的做法頗爲興盛,當然,一些講究傳統的家庭依然以母命爲主且早婚。比如琴林家的拂霄只比秋水清大一歲,已經續絃了一次。
儘管有晚婚的風氣西城靜選、昭彤影這些人也都到了應該認真考慮自己婚姻大事的年齡了。對他們中有些人而言成家立業或許只是一種可早可晚的選擇,而對蘇臺迦嵐來說成家是一種義務。
和貴族不同,蘇臺皇族一向早婚,尤其是皇子們。清揚、花子夜、蘊初等都是十八九歲即成親,唯一例外的就是迦嵐。
蘇臺迦嵐這一年已經二十八歲,迦嵐常說“一個好女兒家就不該讓男人爲你流淚”,服禮之後在鶴舞有過一些風流韻事,不過時間都不是太長,了結的毫不拖泥帶水。也寵過身邊的宮侍和侍衛,不過人數不多,且從不長寵。最長的也就是一年光景,然後重賞安排嫁人,其中有一兩個聰明能幹又有志氣的,便安排他們讀書進階。這麼十來年下來被她寵愛過得沒一個有怨言,提到迦嵐殿下都感激不盡。
黎安璇璐是迦嵐進京之後新用的司殿,原來那個留在鶴舞協助永親王,她用璇璐也有拉攏黎安家的意味,另外也是因爲當年宮變的時候身爲女官的璇璐沒有做落井下石之事。璇璐這年一開年就連着幾次勸說迦嵐納妃,見她不爲所動又說“年長的親王們都已生兒育女,殿下連王妃都沒有一個實在說不過去。如果殿下實在覺得滿京城都沒有合適的男子,先找兩個出身好的,容貌性情都好的迎作側妃也好。殿下應該生兒育女了。”
迦嵐只是微笑,被她勸到這個地步時也只好表態一下。本想說“是啊,滿京城就是找不到本王中意的人怎麼辦”,可一瞬間想起那年瀲灩池邊牽馬提酒且行且飲的瀟灑景象,出口的話就變成了:“本王倒是看中了你那親戚,可人家不願意啊。”
璇璐臉色微變,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倒是迦嵐意識到這個玩笑過頭了一些,笑笑道:“本王說笑,卿莫在意。”可見璇璐的神情還是不那麼自然,又想到玉臺築是自己的下屬,兩人幾乎天天見面,頓時後悔自己出言輕薄,只能笑笑岔開話題。
也不知道爲什麼,夏官職司上的西城玉臺築很難讓她想到“這就是那個讓自己驚豔的青年”。
就象現在這樣,那個青年坐在離開她五六步的地方,正在認真的看卷宗,大概是有關軍糧軍餉的摺子,時不時打一下算盤,神色端正。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她在看他,玉臺築擡起頭來。兩人目光遇到的瞬間蘇臺迦嵐覺得自己的行爲很無聊,立刻移開,然而後者卻站起來向她這裡走來。
“殿下——”青年恭恭敬敬的將卷宗放到桌上,指着一處道:“這一地軍餉比上一季多了五千兩,官兵人數卻沒有特別的增加。”
西城玉臺築是一個好下屬,認真細心,謙恭有禮;迦嵐欣賞他的能力,卻無法從這謹慎謙恭的青年身上看到瀲灩池邊那瀟灑的舉止。
她看了兩眼卷宗對玉臺築的發現點頭認可,將卷宗收好放到手邊,那青年立刻退開,回到自己的桌子邊拿過另一份低下頭認真的看起來,不一會撥打算盤的聲音再度在房中響起。
迦嵐很想繼續工作,可沒一會就知道自己今天心不在此,看看天色也已不早,收拾一下桌子準備回府。她一站起,玉臺築也跟着站起來,送她到門口。她看着他恭敬小心的舉止忽然道:“卿是不是怕本王?”
玉臺築擡一下眼,驚道:“殿下何出此言?”
黎安璇璐是在這一年六月,迦嵐在鶴舞的司殿進京的時候才知道蘇臺迦嵐青年時代的情愛往事。也因此明白,爲什麼這位正親王直到二十八歲尚未成親而作爲兄長的蘊初,以及鶴舞高官如秋林葉聲、白皖等都沒有特別的加以勸告。
蘇臺迦嵐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只認真的喜歡過一個人,她身邊的所有人都相信這一段情愛她投入了全心,最後又親手斬斷。
五年前,也就是蘇檯曆兩百二十二年,蘇臺迦嵐二十三歲的時候,與鶴舞接壤的四海國皇帝纏綿病榻已經進入第四個年頭,四海皇族原本就脆弱的關係到了那一年終於徹底破裂。四海皇帝前後立過兩位皇后,有十七個兒子,其中次子、第八子是第一位皇后所生;三子則是結髮妻子去世後被立爲繼任皇后的妃子所生。皇次子以嫡出的身份很早就被立爲太子,然而隨着母親去世以及新皇后的誕生,比他小半歲的皇三子開始與他搶奪帝位。更糟糕的是兩位皇后都出生顯赫,爭位的兩個人的母系都有自己的人脈乃至軍權。四海皇帝健康的時候還能夠控制兩人的敵意將之收斂到無害的小打小鬧;可隨着皇帝長期臥病,兩個人展現出分庭抗爭的局面,到了蘇檯曆兩百二十一年連病中的皇帝都意識到四海的宮廷政變已經無可避免。
這場政變的第一局有現任皇后爲依仗的皇三子佔據上風,但是皇太子在政變發生前逃出京城前往外祖父所在的東方國土,在那裡有忠誠於他的官員,肥沃的土地和外祖父麾下三萬精兵。
這個時候四海皇八子,二十歲的秦澤在南方擁有五千兵馬,改變他寧靜生活的是來自於已經“以皇太子位監國”的皇三子的命令——讓他以五千兵馬去收復三年前被北辰某部族奪走的三個邊關小城池。
站在“如果去了,一定會被斷絕糧草然後孤立無援的戰死敵人之手;不去,會被以違背聖命的罪名奪走軍權然後處死”的兩難中,秦澤聽取幕僚的勸告,在向北辰方面行軍五六天後忽然轉到,以迅雷之勢奪關斬將,帶領五千兵馬逃出四海,投奔安靖。
闖關後的第十天,秦澤在明州鶴舞領主府單膝跪在迦嵐面前,向二十三歲的鶴舞領主請求庇護。
蘇臺迦嵐接受了這個亡命者,作爲鶴舞領主,她擔負着蘇臺四分之一的邊關的安寧重責。當年因爲宮變而離開永寧城的時候愛紋鏡和她密談過一次,皇帝對她說:“朕要給你一個封地,給你足夠的軍隊,然後你就離開京城到遠方去生活吧。”她哭泣着說不要離開父皇身邊,她知道自己身爲背叛的皇后的女兒罪孽深重,她不要當皇太子,即使被剝奪皇子的待遇也不要緊,只要父皇允許她留在身邊盡孝。
愛紋鏡看了她許久,嘆息道:“朕還活在這個世上的時候,當然可以讓你住在京城,但是,朕並不可能長久的活下去。在鳴鳳和鶴舞中選一個你喜歡的地方吧,那兩處都是邊關,有足夠的軍隊。只要你讓封地中的百姓愛戴於你,軍隊忠誠於你,日後不管你哪一個姊妹繼位都不敢擅動你。當年,朕的母皇也是以同樣的考慮安置朕的長兄——玉夢皇子的。”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帶着眼淚擡起頭:“兒臣願去鶴舞。”
“鶴舞麼?朕希望你去鳴鳳,那裡有朕的長兄玉夢,安平親王是非常好、非常高貴的一個人,他會照顧你。”
“兒臣願去鶴舞。”
“爲什麼?”
“鶴舞邊關始終動盪不安,兒臣要爲父皇守邊。”
等到了鶴舞之後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迦嵐忍不住哭笑起來,那個時候得自己還真是天真的可以。不過愛紋鏡居然答應了自己天真的要求,或許是體諒自己想要用這種方法盡孝的心情。即使是作爲女兒,迦嵐也常常覺得無法瞭解自己的父皇,甚至不知道這個即是皇帝又是父親的人到底是冷酷還是溫柔。
如果說他溫柔,他以往對自己這個皇太子總是非常冷淡,宮變後看到結髮妻子的遺體也沒有半點動容;說他冷酷,卻又在所有人都反對的時候給了她鶴舞,以及未來的安全。
二十三歲的時候,蘇臺迦嵐對於鶴舞軍政都已經遊刃有餘;這個時候她的妹妹偌娜已經登基,長兄花子夜在攝政王的地位上。鶴舞依然平靜,就象愛紋鏡說的,擁有足夠的兵權,且百姓歸心、軍隊忠誠的領主,不管哪一個姊妹登基,都不敢妄動於她。在經過幾次用兵之後,鶴舞的領國都不敢象以往那樣隨意的進犯,而蘇臺迦嵐也開始從更高的層面解決邊關問題——她希望與鄰國結盟。
沒有兩個國家會是永遠的盟友,同樣也不會是永遠的敵人。
蘇臺和南平、四海已經很長時間處於敵對,不過這個長也是相對的——八十餘年。在此之前,四海有過和安靖生死與共的歲月;而更遙遠的歲月裡,那個最終被南平吞沒的國家和清緲有長達兩百年的盟好。
蘇臺王朝與南平之間也有過斷斷續續的盟好,南平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完整的國家,而是幾個大部落形成的聯盟,採用選王制,每十五年一次選舉,皇帝由各個部落的首領輪流擔任。這就給蘇臺與南平的關係帶來困惑,常常前一代君主與蘇臺交好,十五年後新部落首領上任立刻撕毀盟約。
目前擔任南平皇帝的這一支爲七大部落中最強,已經連續四代佔據皇位。當前在位的皇帝路臻,迦嵐認爲是一個能夠與之結交的人物。如果是路臻,應該能夠認清形勢再度與安靖結盟,但是路臻的地位並不像迦嵐希望的那樣牢固;經過五十多年,南平其餘的選王部落好像厭煩了一族當政,而路臻彷彿也厭倦了這種部落制政體。到底是路臻統一南平七部,還是其餘六部擊敗皇帝恢復選王制,在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前,迦嵐並不急於伸出橄欖枝。
四海在這三個國家中最弱,遊弋在蘇臺和南平之間,或向一國示好,時而又向另一個國家稱臣。四海上一次背棄蘇臺是在敬皇帝當政的時候,那個沒有什麼大過錯但也毫無建樹的皇帝統治下,蘇臺與南平之間的幾次戰爭都以失敗告終;然後因爲一些官吏的傲慢,引發兩國戰爭,四海立刻投向南平。再往後,宛明期橫掃鶴舞,被南平的軍力嚇倒的四海即使被對方強佔數城仍對之稱臣。然而,終於到了南平拜倒在蘇臺迦嵐手下的時刻。
迦嵐一直在關注四海的爭儲,她相信從中能找到機會讓這個國家重歸蘇臺的懷抱。
機會到來的時刻比她希望的還要早一些。
她收留了逃亡中的秦澤,因爲在細作們探聽回來的信息中,她和蘊初等人都認爲作爲盟友,皇太子比正在監國的皇三子值得期待。
最初的那段時間,兩個人都不提四海國事,亡命的皇子安分守己的在鶴舞王宮中生活。他們時常相見,相互吸引,直到墜入情網。
秦澤並不是稀世美少年的類型,他身材挺拔、性格開朗,頗有幾分無拘無束的瀟灑。蘇臺迦嵐便是被他這種迥然於安靖貴族男子的性格與氣質所吸引。
兩人的感情非常深厚,蘊初雖然擔心,可也開始認命的等待自己出現一個來自異國的妹夫。秋林葉聲和白皖則這樣互相安慰“如果與四海結盟有八皇子來和親作爲保障也是很好的”。
秦澤踏入明州後第十個月,四海皇帝駕崩;不久就傳出皇帝是被監國三皇子殺死的,弒君的原因是皇帝想要召回逃往東方國土的太子並傳位給他,在和太宰商議的時候被皇后聽到,憤怒的皇三子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僞造詔書登上皇位。然後,昔日的皇太子以“爲父皇報仇”的名義,在東方國土樹起叛旗。
秦澤再一次跪倒在迦嵐面前請求她出借兵馬,協助自己的長兄登基。
永寧城夏日的氣候悶熱而多變,六月時候十足的娃娃臉,一陣雨一陣晴。蘇臺迦嵐自從到鶴舞之後,也許是彌補童年時代久居深宮的遺憾,總喜歡微服外出。永親王及鶴舞重臣們對她這點任性一直極爲頭痛,常常勸說她要小心自己的安全。一個王爵本來就容易成爲暗殺目標,躲在深宮尚且不放心,不要說一個人出去亂轉。可迦嵐也不知是淡漠生死,還是對自己戰場上磨鍊出的本事有信心,依然我行我素。到了京城,這習慣一點沒改,換作璇璐爲此頭痛,正親王府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尋找主子的戲碼。
總體來說,永寧城的治安一直維持的不錯,永寧城中的貴族人家微服而出也是尋常事,璇璐自己也喜歡自由自在的東遊西蕩,在這個方面,說起主子來不是很有底氣。
這天提前結束工作後想到璇璐三番五次勸婚,年輕的正親王也心煩意亂起來。她何嘗不知道身爲皇族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乃是職責;一個二十八歲尚且獨身的正親王,在蘇檯曆史上極爲罕見,且都不是在後代歷史上留下美名的人。但是也許是看到母親——恆楚皇后的人生悲劇,在感情上較爲謹慎。在她內心深處,希望與自己共度的是一個自己真心愛着的男子,不用太多,一個就足夠了。或許作爲正親王,她難免會有側妃,但是能讓她投付熱情的,希望是和她結髮爲夫婦的那個。
另外,她自己也承認,二十三歲時的那段感情給她留下的痕跡比想象的更深。那個倜儻而剛健的男子,看到他沉醉於自己,拜倒裙下,她的欣喜中混合着驕傲。
那時,秦澤請求她出兵,在明州領主府中,她含笑問他“本王借兵給卿,卿會給本王什麼?”
他說會回饋蘇臺一紙盟書,四海願重歸蘇臺懷抱,與蘇臺生死同心,共抗難平。他又說自己的兄長早有此心,南平對四海強徵暴斂,且搶佔邊城。四海早就想要脫離南平控制,前任皇太子更是這一主張的堅定擁護者。
她並不開口,笑吟吟看着面前人。秋林葉聲站起身,問他“我王何以信任貴國”。
秦澤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說:“澤願以身爲質。”
秋林葉聲又道:“貴國數次毀約,我王如何相信貴國盟約能長久延續。”
“澤願意永留鶴舞,侍奉……侍奉於王身邊。”
讓一個四海的男子說出後半句話,迦嵐那一瞬間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這個時候他們兩人的確有了情誼,但雙方都沒有說穿過,秦澤對她的心意恐怕也無法確定。這樣的時刻他說出要永留鶴舞更多的是作爲四海皇族人的自我犧牲,爲了讓兄長繼位,也爲了四海能擺脫南平。
她借出兵馬,並非因爲秦澤,而是她和鶴舞重臣共同的判斷;把握內戰的機會,輔佐性格相對溫和且一直主張脫離南平復與蘇臺交好的前皇太子,將這個國家再度拉回蘇臺的懷抱。
半年征馬,二皇子的旗幟終於插到京城牆頭。
那一年冬天,四海派出使臣代表新任皇帝在明州與蘇臺迦嵐簽訂盟約。那個時候她已經擁有了秦澤,在刀光劍影的征戰之後,她依偎向那個男子的懷中,得到了他。她喜歡他,前所未有的喜歡,她知道自己嚐到了情愛的滋味,真正陷入情網。她常常對他說:“作本王的王妃吧,與我生兒育女,一輩子和我在一起。”秦澤也一次次的回答她:“願永遠與迦嵐在一起。”
然而,當兩國盟約正式締結之後,她爲那個男人整理好行裝,對他說:“今日與君分別,願君爲君盡忠、爲民請命,也願君牢記我們兩國的盟約。”然後,在城門外十里長亭揮手,含笑送別。
秦澤驚怒交加:“迦嵐不喜歡我了?”
她說:“殿下是四海的皇子,理應成爲四海的親王,明州王府的花園對殿下而言太狹窄了。”
返回明州王府的時候在放下簾子的馬車中,她哭了,淚流滿面,哽咽出聲。那一天到了府門她也沒有下車,吩咐一直把車開到內院,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躲回自己的房間。
送他走的時候,她看到的是那個男子憤怒的眼神,在控訴她的“絕情”;然而,她相信,永不了多久他會明白自己的用心。象他這樣的男子理當雲天翱翔,如果留下了他,鶴舞親王府深宅大院中的歲月單調而悠長,終有一天他會恨他,或者被寂寞和身爲王妃的禮儀磋磨掉所有她爲之迷戀的氣質。
事後蘊初問她既然喜歡秦澤,而尚未立定根基的新君絕不會拒絕和親,爲何不將他留在身邊。雖然他不怎麼想要一個四海的男人做自己的妹夫,可從鶴舞的安泰來看,和親也意味着能得到四海一個國家的助力。
她望着自己的長兄,淡淡笑了:“我的確喜歡他,秦澤是一個好男子,可惜他成不了一個好的王妃。”她說“只有蘇臺的男子,才能成爲蘇臺的王妃。”
天氣在一瞬間變化,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迦嵐四處看看都沒有短時間能達到的躲雨處,索性平下心來任由雨水打溼衣衫。
雨中的瀲灩池波光粼粼,遠處黛山在煙雨雲霧中變幻,池邊楊柳隨風與雨絲共舞,而樹下圈圈漣漪不知是柳枝還是雨點的功績。
蘇臺迦嵐忽然對眼前的景象迷戀起來,靠在一株柳樹的樹幹上望着夏日驟雨中的瀲灩池,池上畫舫、水邊麗人都因爲這一場雨而不知躲到什麼地上,一切開朗起來,靜的只有雨聲風聲交錯。
漸漸的,有車馬聲近,然後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夏雨寒體,可要載姑娘一程?”
迦嵐轉過身,視線被樹木擋住,只能看到是一輛馬車,另有一個人探出半個身子望過來。
走出一步纔看清楚來人,而來人也看清了她,脫口道:“迦嵐殿下!”
跳下馬車從從人手中拿過傘向她飛奔而來的就是西城玉臺築
西城家日常用的馬車也寬敞舒服,顯示出數一數二貴族人家的氣派。雖然寬敞舒適,裡面裝飾卻簡潔明快,一切以實用爲主,這也是西城照容嚴謹治家的表現。蘇臺迦嵐上馬車的時候全身衣服都溼透了,剛剛站在雨裡沒有感覺,上了車反而打了個寒戰。玉臺築看在眼裡打開座位下的箱子拿出一套衣服,臉上有一點爲難神色道:“這是屬下的便裝,如果殿下……”
在她笑着接過衣服後,青年立刻退出車廂,拉上簾子。換衣服的時候一直聽到雨滴打在油布傘上的聲音,然後就是寂靜,那個青年幾乎在見到她的一瞬間變回了夏官屬中謹慎而恭敬的官員。
不知爲什麼她總想看到身邊這個端正而座的青年的另一面,瀲灩池邊且吟且行的青年,以及會在雨中對一個陌生女子說“可能載姑娘一程”的疏朗瀟灑。
剛纔玉臺築本來要坐到外面和趕車的下人一起,她故意沉下臉:“本王會吃了你麼?”青年淡淡笑了下不再堅持。車中架子上有酒杯和酒壺,車廂中還飄着竹葉青的香味,腳邊還有一架古琴,她忍不住想這個青年是不是剛剛還在雨中放任車馬彈琴飲酒。
“卿在夏官任上如何?”
青年望着她,一臉茫然。
“夏官職務可還順心順手。”
“蒙殿下不棄,也承蒙殿下教導,尚能勝任。”
“本王記得卿曾在地方官上一年。”
青年點點頭,報出一個縣的名字。
“兩者卿喜歡哪一種?”
“……”
“卿喜歡任京官還是外放地方。”
“外放。”
蘇臺迦嵐爲這個直率的說法笑了起來:“爲何?”
“洗冤盡報、爲民請命。屬下喜歡這樣的感覺,看着一年年春耕秋收,與當地父老同悲歡。”
她大笑起來,看着他道:“確然如此,本王也喜歡在領地的時候。”
玉臺築淡淡笑着,那個親王忽然道:“可要本王放你?本王一句話,卿想到那個地方都可以。”
“殿下說笑了。”
“卿不是喜歡當地方官麼?”
“地方有趣,可京官也是不可少的。屬下願在殿下手下,京官也好,地方也好,都是爲聖上盡力。”
真是滴水不漏的回答,迦嵐微笑着看他,生活在大司徒家中自然就會這樣滴水不漏的回答吧,或許剛剛的直率也是偶然的失誤。
西城玉臺築在她面前是拘束的,她記得在其他一些場合中也見過這個青年,甚至在後宮,在他被皇后找來聊天的時候,這個青年好像也不是那麼拘謹。只有在她的面前,生疏、剋制、謹慎,讓她忍不住想要再說一句:“你怕什麼,本王真會吃了你不成?”終究還是忍下了,因爲上一次出口就震驚於自己的輕薄,也從玉臺築一瞬間吃驚的表情中看出輕薄的嚴重程度。
一靜下來,馬車中的氣氛就有點壓抑。西城玉臺築的雙手端正的放在膝蓋上,車輪轆轆之聲混合着雨聲,然後又多了街市特有的嘈雜,讓車中的人知道已經遠離瀲灩池的楊柳長堤,靠近鬧市,也一點點靠近凰歌巷的正親王府。
“西城”她忽然指指瑤琴:“爲本王奏一曲。”
“車搖晃,屬下彈不好。”
“無妨。”
青年覺察出聲音裡有一種壓抑的情緒,又想到她在瀲灩池邊淋雨的場景,隱約意識到什麼,抱起琴調一下弦演奏起來。他彈奏的是歡快的曲子,楊柳春風,杏花煙雨,小樓上美人眺望,畫艇上琴瑟相應。
一曲罷,青年轉頭望向她。
“果然車中不適聽琴,褻瀆卿的技藝。對了,卿任知縣的地方素爲我安靖詩歌繁盛之所,即便鄉野一唱,漁歌互答中也常有精妙篇章。卿可聽到過什麼好的曲子?”
車外重新安靜下來,應該已經到了皇族和貴族聚集的街區,凰歌巷大概就在一曲之間。
玉臺築想了想低聲道:“那邊的民歌唱的都是情愛的曲子,不敢在殿下面前唱。”
她大笑道:“無妨,本王在鶴舞聽過得有趣的曲子還少麼,讓本王聽聽蘇臺的東面都怎麼唱?”
玉臺築低下頭:“屬下記得有這樣一首曲子……”
“卿家何處住,我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玉臺築的聲音深沉優美,唱着楠江邊橫塘縣的民歌。水清如碧的楠江上,行船的少年在兩船交錯的時候看到船中的女子,爲那眉眼中的什麼驚動了,用歌謠招呼對方。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玉臺築願意相信後半闕是船上女子的回答,同飲一江水,同是一城人,他願意相信在那兩船暫停的瞬間,那個女子也在少年的眉目中找到三生石上誓約。
青年小心的轉過頭,望着她低聲道:“請殿下恕罪。”
她笑了,想要說本王要你唱的有什麼可恕罪的,卻在這個時候聽到外面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車內是靜選麼?”
她下意識的拉開車簾,看到騎馬靠近車子的水影,後者本來微笑着朝裡面望,忽然臉上露出吃驚神色,而目光在向她身上掃一下後更是臉色都有些變了。
蘇臺迦嵐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着男子的服裝,又坐在有西城家家徽的馬車中,怎麼看都能供人浮想聯翩。
水影喊了一聲“殿下”在馬上行一個禮就策馬退到一邊停住,迦嵐笑着點點頭重新放下簾子,再看身邊的玉臺築正扭頭望向另一個地方,神色到算平靜。
車外,看着馬車向迦嵐正親王府的方向駛去,水影非常難得的一臉苦笑。那輛車子本是西城靜選常用的,她看到馬車也是一時興致,想到許久未和這位西城家的繼承人見面才揚聲叫住,卻沒料到看到那樣的情景。
她記得玉臺築上選妃冊的時候不知怎的反而被這位正親王看上過,還託璇璐探了下口風,卻被西城照容回絕了,此後再沒後續。玉臺築在夏官天天和這位正親王碰面,也不曾聽說有什麼曖昧,可這樣一個雨後初晴的時刻在西城家的馬車中看到迦嵐,還身着男子的服裝……
她搖了搖頭,決定暫時不往下想。
黎安璇璐看到蘇臺迦嵐的時候吃了一驚,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半乾的頭髮以及不怎麼合身的男裝。迦嵐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司殿,一臉自然:“本王在瀲灩池邊遇了雨。有熱心人送本王回府。”
“這熱心人該是名門大家的子弟吧?”
迦嵐一面吩咐下人準備衣服伺候她更衣,一面道:“五大世家中人。其人如玉,君子端方。”
璇璐想到什麼時候從這主子口中聽過同樣的評價,愣了一下脫口道:“玉臺築?”
迦嵐哈哈大笑。
看着迦嵐的背影,黎安璇璐一時迷惑起來。一年多以前這主子提過對玉臺築有意的話,她委婉的告訴過主子玉臺築行全了暖席禮,後者嘆一口氣淡淡說“這樣的人做嬪妾的確可惜”,也就不再提起。玉臺築任夏官的時候她的確擔心過是不是其中有迦嵐什麼特別想法,幾次觀察下來並沒有特別,不但沒有特別,迦嵐好像完全忘了和自己日日相見的人一度讓她動心,直到那天她的一句玩笑。
迦嵐的王妃人選,璇璐也有一些想法,在她看來,最好還是從五大世家中出。歷來王妃的母系都是皇子的重要依靠,現今花子夜有琴林家族;清揚的結髮來自紫家,而且在續絃上聽說也有意再選紫家的男人;只有迦嵐,宮變后皇後的恆楚家族銷聲匿跡,她沒有可以依靠的大系。可將幾個世家點數一下,琴林、紫不用考慮,他們黎安家有資格當王妃的幾門都缺少適齡的青年;西城、衛兩家年紀、相貌合適的有,問題在於這兩家直系好像都不想和皇家攀親,均爲兒子行了暖席禮。而這兩家直系的兒子沒有給人當偏房的道理,即便是嫁給親王。璇璐看重的是前些天才請過慶生酒的衛家老四的次子,那少年剛滿十八歲,眉清目秀、知書達理,最重要的是沒有行過暖席禮且性情恬淡沒有在官場上和女子一爭長短的念頭。她和迦嵐提過幾次,正親王總是不置可否的笑笑。
蘇臺迦嵐換過衣服、用過餐走出來看到璇璐在殿下庭院中站着,半仰頭彷彿欣賞火紅的凌霄花更多象是在發愣,忍不住笑了起來,叫道:“璇璐在本王寢宮前感悟什麼?”
黎安璇璐回身行禮擡手道:“這凌霄花開得正好。”
“司殿喜歡凌霄花,好啊,讓他們在司殿那裡屋前屋後都種上。”
“殿下說笑了。”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兩人向花園走去,正親王府花園的夏夜是最美麗的,玉簪花、夜來香開放在夜的庭院中,夜來香的濃郁氣息飄蕩於假山亭閣之間。
“對了,卿這些日怎麼不逼婚了?”
“主子既無心,屬下也不敢多言。”
“是麼……”迦嵐看看她淡淡笑道:“本王看來,是前些日子來的人對多嘴了纔是。”
“情之所衷,幽遠綿長。”璇璐微微一側頭:“臣感動的很。”
“油腔滑調!”
“不,臣下的確是感動得很,感動於殿下爲蘇臺犧牲。”
“這話怎麼說?”
“雖然殿下說的是不願讓四海八皇子王府深深的浪費才華,臣看來,這只是其一。至於其二……八皇子願爲兄長登基而爲人質,願爲四海擺脫南平而和親蘇臺,臣下想八皇子當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是八皇子在四海爲親王,即便是丟了性命也會維護與我國的盟約,殿下是這樣想的,所以才讓八皇子返回故國吧。”
迦嵐默然無語,過了很久低聲道:“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又沉默了一會道:“卿可知這句話是何人說的?”
“臣下不知,聽說是清緲一個失勢的皇子說的。”
“非也,這是我朝寧若親王所說。”
璇璐嘆了口氣,心道“生在帝王家難免也要犧牲許多,寧若親王爲了與烏方的盟好犧牲了流雲錯,這還是表面,堂堂一個正親王三十來歲就積勞成疾盛年而亡,其間的艱難與辛酸可想而之”。
“王兄信上說四海皇帝病重,恐怕拖不過今年了。這位皇帝至今無子,若是駕崩了,下一任皇帝或許就是秦澤。四海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親王了。那兩兄弟一直感情深厚,現任皇帝應該會傳位於秦澤,本王當年放他走終究是對的。”
如果留在他身邊,聽到這樣的消息那個人不知會是如何反應。九五至尊與深宅大院中相妻教子、教導諸側的王妃,如果是她,必定接受不了這樣的反差。
“他能登基,本王就再無憂慮——接下來便只有南平了。”她擡起頭望着夏日璀璨星空,有一點淡淡笑容。
“南平與我蘇臺交惡已久,殿下想如何着手?”
“本王心中已有突破之人。”
“屬下愚鈍。”
她丟過一個責怪的眼神,隨即微笑着念出一個名字:“宛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