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月中旬,永寧城一年一度的花會即將開始。這是永寧城夏天最熱鬧的活動,也是蘇臺神師們的盛會。蘇臺年輕而又想出人頭地的神師會在這個時候離開神廟來到京城,在花會上一展身手,更多乘着這樣的時刻來拜會結交一些著名的神師,從而爲自己謀求前程。花會的最後一幕就是神司預言,她將對安靖未來一年中的風雨、收成、安泰做出推算。

昭彤影對這種儀式總是嗤之以鼻,尤其是擔任朝官之後。在這樣的場合下,就算是在偉大的神官又能說些什麼,還不是不痛不癢的場面話。難道真敢說明年大旱,某地叛亂,或者告訴天子有人要篡權而且陛下您是失敗方。這種儀式清渺的時候就開始進行,其間動盪、政變乃至亡國,又有幾次是神官提前“預言”了的。清渺亡國前一年的花會上神官還在預言“明年四海將平,百姓歸心,陛下文治武功”。清渺的時候到真有過一次,大神官或許是想要用預言勸諫君王,在花會上預言來年將天災人禍、刀兵四起,且原因是君主失道。那個預言最後證明正確的很,可惜預言的人沒機會看到,在“冒犯天顏”後第三天就被皇帝賜死,還連累了一個平時和她交好的親王,罪名當然是“意圖謀反”。

在《清渺王朝史》以及野史中,清渺那些大神官們幾乎有撒豆成兵、倒轉風雲的本事;昭彤影喜歡看這些書可對故事基本將信將疑。反正,她沒有在蘇臺的神官中看到過能讓她震驚且真實的本事。她的母親少年時代遊歷各地且勤奮好學,對神巫之術也有所涉獵,在她小時候跟隨行商各地看到某些“神蹟”的時候,常常笑着告訴她那不過是一些圈套罷了。比如噴火,不過是口中含有油;再比如將手伸入滾燙的油鍋,只要有所準備,任何人都能做到。

雖然沒什麼敬意,每年的花會還是充滿期待,只要人在永寧城,最後這一幕更是必看無疑。天也從人願,昭彤影也就是在花會前四天回到了闊別半年的永寧城。

永寧城上起皇族下到百姓都開始爲即將到來的花會盛典準備的時候沈留郡鄆州的青年知州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自從在長林墓下的江中撈起那具帶着千月家徽模樣的佩飾的屍體之後,鄆州下屬又發生過兩次兇案,一個是城外某村的富戶,另一個就是普通的農民,兩人都沒什麼仇人,檢點周邊也看不出有什麼人能從他們的死亡中獲利。特別是那農民,父母雙亡、家無長物,既沒有定親也沒有相好的,爲人老實巴交,是鄰里人人稱道的。

鄆州本來是民風淳樸的小城,下屬幾個縣平日連搶劫偷竊都不多見,連着出命案弄得人心惶惶。縣內查來查去沒有眉目,頓時謠言四起,沒多久就從縣內傳到了州府洛西城耳中。洛西城帶了州府的衙役、捕快親自到兩個縣走一圈,也沒發現什麼特別的事,可鄆州府那位找出水月佩的經驗豐富的秋官卻覺得這幾樁人命是連在一起的。洛西城問她原因,這位四十多歲數代秋官的婦人笑着說:“要說理由屬下也說不明白,可就是這麼覺得。大人別笑話,我們地方上做秋官的一輩子和獄案打交道,時間長了對這些案子就有些直覺,走在街上哪個想偷錢,哪個要不軌,一眼就能看出,這次也是這樣,就覺着有關。”洛西城笑着說既然覺得有關,朝這條線上查查也好。

到了六月,大概只有這位州府秋官還堅信能查明所有案件,而且堅持從江上無名屍體着手。這些天這位秋官稍微空下來就到鄆州各縣的村莊裡轉,且專轉漁民家,洛西城問她這樣做的原委她也只是笑笑並不說明。到了6月中旬,鄆州秋官忽然飛奔着跑進州府衙門,一進門就大聲叫道:“大人,大人快看看屬下找到什麼!”

洛西城一直尊敬這位經驗豐富的秋官,在她面前從不擺架子,聽到叫聲站起身正要出門那人已經跑了進來。一直進了書房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太過放肆,訕訕笑了下,洛西城不等她道歉揮揮手道:“找到什麼?”

“大人您看——”

放在桌上的是一塊腰牌,銅質描金,上面有“鶴舞.秋”三個字。

“卿從何處得來?”

“屬下一直在想江上那屍體發現時的情景,大人您說過從當時的情形看,那人應該是在對江中箭後奪船而逃,逃到江中或者靠近岸邊的時候流血過多而死。那麼此人應該是在江心丟掉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屬下想那官憑路引,薄薄一張紙浸了水自然是沒有用了,可那人穿着是官府中人或者名門大家的家僕,身上應該有腰牌之類的東西,那些要麼是木頭,要麼是銅鐵做的,不怕水。而且船上沒有包裹之類趕路人應該有的東西,所以想是不是整個一起丟進水裡,或許拿了石頭之類重的東西塞進去讓包裹沉底。如果這樣的話,這兩條江的水都不深,很可能被漁民撈上來。”說到這裡此人笑了起來喃喃道:“其實屬下也知道希望不大,不過死馬當活馬醫……”

洛西城表揚她幾句,拿起腰牌正反翻了幾下。“鶴舞.秋”三個字表明此人所屬乃是鶴舞正親王麾下秋官署的差人;背面有白鶴飛翔的圖案,正是“鶴舞”這個郡的名稱由來。他記得即便是鶴舞秋官有資格使用這種腰牌的也只有司寇直屬的海捕。

原本想說會不會是以前掉落河中的,和那無名屍體無關,又一想,這種腰牌是何等重要的東西,倘是不小心掉的千方百計都要找回來,至少也要通知當地官府,免得惡人拿了去招搖撞騙。

“鶴舞司寇……”他想到去年京城那場轟動的婚禮,白皖蒙冤下獄的時候爲他洗冤的是漣明蘇,然而漣明蘇在辦這個案子的時候也受了很大壓力,等白皖到了鶴舞后才輾轉知道,當時據理力爭爲漣明蘇撐腰的便是西城照容。所以婚後沒幾天,白皖就到西城家來拜會,在照容面前行大禮感謝她當年主持公道。洛西城因此見過他幾次,非常出色的男子,沉穩睿智,而照容在家中提起白皖,也稱他秋官中的翹楚,並說如果沒有那段波折,大司寇非他莫屬。

這樣一個人難道和江上這麼具古怪的屍體有牽連麼?他派出這樣一個人從鶴舞千里迢迢要到什麼地方去,又要辦什麼事?

想到收在書房暗格中的神秘佩飾,洛西城微微皺眉,心道:“難道就是爲了送這枚佩飾麼?那麼是送給誰呢?”

洛西城嘆了一口氣,知道這件事已經不是自己能承擔下來的了,攤開一張紙開始給自己的頂頭上司——沈留郡守邯鄲琪寫信。公文寫起來很快,吩咐人送出後洛西城總有一些不安,在房中轉了兩圈後又到桌前寫了第二封信,寫完後通讀一遍隨即夾到了右手邊的一本書中。

回到京城後的昭彤影發現事情的進展和她在清平關的推斷有一定偏差。幾乎在剛剛踏進京城就聽說“千月家族尚且存在,嫡系傳人已經被皇帝認可”的說法。而其後接踵而來的訪客們證實了這一說法,據說千月漓通過和親王府引薦入宮見了皇帝偌娜後,偌娜對她的風儀及能力均傾慕不已,那一日若非典瑞勸說當天就要讓她留在宮中。其後一個多月又五次招她進宮,千月漓在皇帝面前展示了星象、占卜等神師技藝,但凡看到過的都驚爲天人。這件事當然也驚動了朝廷大神官,對於不知道哪個鄉下地方出來野心勃勃挑戰自己權威的神師,大神官當然怒不可遏。朝廷現任神司出於神官世家,自幼拜前任神司爲師,經過三十多年勤學苦練纔在三十八歲那年登上神司職務,現如今一個剛剛進京二十多歲的女子就想要篡奪她四十年的血汗,不管是情感還是理智都無法接受。御用神官中有人給她出主意,說這種拿已經消亡兩百多年的家族名號招搖撞騙的多半沒有真才實學,不知道哪裡學來一些把戲唬弄人,騙不了真正的行家。他們出面攛掇那人蔘加六月花會,她十之八九不敢來,謊言自然穿了;如果來了,屆時神師濟濟一堂,老實說哪個手上沒有些造聲勢的把戲,那麼多雙眼睛什麼花招藏得住等等。

神司一開始接受了這個主意,底下自然有人活動起來,先放出“千月嫡系”要參加花會挑戰大神官的風聲,等時機成熟再登門找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子算賬。然而一開始一陣怒氣過去後神司官也有些疑慮起來,於是某一天她換了便裝從不當眼的邊門進了晉王府,去見同樣精通神司之術卻從不張揚的那個人——晉王府司殿官的水影。這兩人密談了一個下午,出來後神司回了神官署吩咐手下人將原先的行事都停了,幾天後千月漓再度應詔入宮,神司也跟着進了宮求見偌娜。

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陪在皇帝身邊的皇后、典瑞紫妍還有正好進宮探望皇太后的琴林兩姊妹外無人知曉。總之那日皇帝心情愉悅,神司則連着幾天都沉着臉,屬下再提對付“膽大包天小子”的事時總是搖頭,顯得意氣消沉。神官們看上司這個樣子都懷疑是不是兩人在宮中比較了一番而這位大神官敗落下來,更有人揣測是不是馬上就要變天了,有那些見風使舵的已經開始想新神司來了該怎麼迎合奉承。然而這些想法也都一一落空,神司依然在自己的職務上,而花會已經來開帷幕,千月漓接待了幾個試探她的人,每次都一口回絕,說自己不敢班門弄斧。

就這樣,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永寧城花會和往年一樣,在熱鬧但平靜無波的情形下結束了。正當昭彤影等人對花會的平靜無波感到失望的時候,六月末,偌娜忽然下旨封千月漓爲“內神官”,不過詔書上寫的名字是“千漓”,沒有注家名。原本京城中沸沸揚揚傳“千月後裔”可詔書一出人人驚訝,便有人說“原來並不是什麼千月後裔,大概是爲了出名拿來唬人的”。

偌娜這一個任命對皇族和朝廷都產生了極大的震盪,一來“千月”家和蘇臺皇室的恩怨皇族顯貴們都知道,兩百多年的心腹之患忽然被提到場面上來,端孝親王在府中聽到消息氣得當場吐了血,醒來後一口一個“先皇”哭一陣昏睡一陣,嚇得端孝親王妃一晚上兩次派人去請宋王。

二來,內神官這個職務已經兩百四十多年不曾出現過,這個官職出現於清妙第十七代皇帝的時候,本意是專門爲後宮服務的神官,實質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本該和女官相似的職務因爲“親近君王側”甚至凌駕於朝廷神司之上。到內神官出現,清渺徹底形成了神巫控制朝政的局面。清渺末代皇帝登基後廢除神司卻沒有廢除內神官,據說她從最初的重用千月素到最終君臣失和乃至再度貶謫千月素,就是受了內神官的讒言。蘇臺蘭開國後恢復神司職務,但將其置於春官大司禮屬下,位在一階下卻沒有任何實權,乃是清貴之官;對內神官,蘇臺蘭則極爲厭倦,曾下令永遠不許在後宮任用神官。偌娜的這個決定不但讓端孝親王吐血,皇太后也被嚇着了,把女兒叫到自己殿內勸她不要違背祖制;蘇臺偌娜只是淡淡道:“高祖皇帝雖然說過不喜歡後代設內神官,可也沒有寫入正式的詔書中,算不得祖制。兩百多年過去了,高祖皇帝不許的東西多少都被打破了,這種小事又有什麼關係?高祖皇帝寫入禮制中‘男子不得爲大宰’,寧若親王與端皇帝不是一樣讓流雲錯當了大宰,還是十九年大宰,至今無人能及。”皇太后又說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千月家和我們蘇臺皇室乃是宿敵,怎能讓這一家的人近皇帝身邊呢?

偌娜哈哈大笑道:“母后也知道,千月家的人從來都是在後宮裡養着的,這個人的確有本事但沒有好的家世也不曾拜過名師,爲了出人頭地纔拿出什麼千月的名號,她在朕面前已經認過罪了。”

皇太后皺眉道:“陛下須知三人成虎。”

“便是真的又怎樣呢?高祖皇帝和千月家結仇,有了所謂‘皓月沉,蘇臺散’。若是人人都覺得漓卿乃是千月素重生,朕就賜給她千月二字,讓她建一個新的千月家,向朕低頭效忠。安靖第一名門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被鳳家的寵着纔有的榮耀。千月——朕說誰是千月家的後代,誰敢說不是?至於那個真的……冥頑不靈的後代不配用千月二字。等朕有了一個新的千月家族,那家的人也不用再進宮了,把他們拆散了送到各地,這世上有朕提拔的千月家就足夠了!”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夏天,京師永寧城充滿了驕躁不安的氣息。三歲小兒都會唱 “菡江江水枯,明月無處照”的童謠。蘇臺國號由來的蘇郡北江州蘇臺古蹟坐落於菡江畔,蘇臺月影乃是北江州著名景觀,這一年連續的乾旱下菡江斷流,蘇臺月影自然也消失了。蘇臺是國號所繫,明月是千月象徵,這歌謠彷彿應徵着“皓月沉,蘇臺散”這兩百二十七年前的詛咒。

這一年夏天才把前些年北辰入侵國都被圍造成的官員空缺補全,馬上又多出了不少讓大宰、少宰睡不好覺的高官職務。蘇郡、洛南、磁朗,三個郡守在短短兩個月內先後被降職、撤職;夏官、春官都出現三位官空缺;而冬官從衛簡被撤職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依然是“少司空暫代”。

對於朝廷來說,大量高官空缺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多少人在六階、五階上熬了大半輩子,伸長脖子就等着有個缺下來;更有野心勃勃的,進階都沒多長時間,也沒耐心一步步前進,天下太平都要找點麻煩鑽點空子期待縱身一躍,就把同期的老實人們遠遠甩到後頭了。

皇帝違背祖制,讓死亡兩百多年的內神官一職復活,而且任命了從鶴舞天朗山走出,以巫蠱之術讓民衆追隨,並以“千月”後裔爲名號的千漓爲第一任內神官,位在三階,與後宮女官長同階,屬春官屬下但不屬神司統領,如女官長一般直接聽命於皇帝。

在這變動中,十九歲的皇帝偌娜好像忽然意識到身爲君主所能擁有的權限,從服禮後的優柔寡斷變成了獨斷專行。皇帝在任命內神官的同時也任命了新任蘇郡郡守,便是一直對這個職務覬覦的南安郡王蘇臺齊霜。大宰對這個任命非常不滿,連續三天在早朝上對君王勸諫,最後偌娜忽然一沉臉,問她“到底天下是朕的,還是你衛暗如的?”

大宰撲倒在第磕頭說:“陛下乃鳳凰轉世,天下的共主。”

偌娜冷笑着說:“既然大宰知道天下是朕的,那麼卿一而再再而三的違抗朕的旨意,又是什麼居心?”在衛暗如一身冷汗連連請罪後,十九歲的皇帝依然不解氣,要她“滾出去”,就這樣將堂堂天官大宰從朝堂上哄了出去。西城照容求情不成,默然的站在一邊看着心中想的是“這樣的場景自從敬皇帝駕崩後再沒出現過……”,這一刻大司徒突然懷念起愛紋鏡雅治世時的光景來。而從這一天後,偌娜對朝臣的勸諫越發沒有耐心,終於到了六月底,許久沒有被使用的廷杖又被拿了出來,受刑的是三階下的夏官戎右。廷杖一下下擊落的時候,廷臣們深深低着頭,一半多的人和照容有同樣的一個想法“雅皇帝無論如何不會這樣羞辱高官”。

愛紋鏡雅皇帝駕崩的時候真心爲他哭泣的人並不多,朝臣對這個壯年逝世的君王也沒有特別眷戀;然而自從京城被圍困的時候起,上到皇族下到京城百姓,忽然掀起一股懷念先皇的潮流。當北辰的軍隊將永寧城團團圍住,京城九門殺聲震天的時候,或許某一個處於惶恐中的平民或者士兵第一個說了這樣的話“先皇如果還在,絕不會讓敵人殺到京城腳下”,其他的人應和起來,漸漸的人們習慣於將新君的治世和先皇比較。雙龍峰崩塌了,京城百姓說“先皇在的時候可沒發生過那麼不吉利的事情”;旱災從丹霞等地蔓延開來、元嘉在襄南殺官開倉的時候,百姓們說“先皇在的時候沒有那麼多天災人禍”……朝臣們也忽然發現,蘇臺前一代君主雖然是不被人民期待的“男主”,又發生了驚動天下的宮廷政變,以至於人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明主”這兩個字放到他身上。但是,當人們靜下心來檢點蘇臺愛紋鏡的治世的時候,他們驚訝的發現,愛紋鏡治世的二十年間幾乎可以被稱作“國泰民安”。邊關時不時有一些戰火,但都控制在可以容忍的邊境衝突中,國家沒有發生過大面積的自然災害,也沒有蔓延過州府的暴動或叛亂。朝政上,愛紋鏡不是一個有很強創造力的君主,但是他將一些變革慢慢的滲透,比如在那二十年間男性官員的比例平緩增加,而三位以上高官中貴族比例在他治世的最後幾年出現了低點;愛紋鏡二十歲之後以一種寬容——當時普遍被看作麻木或者遲鈍的方式對待朝臣的諫言,並非從善如流,也很少因言論殺人。

相比許多大臣,朝官內也有一些在更早的時候就發現愛紋鏡作爲君王才幹並加以肯定的人,很典型的一個就是昭彤影。那個少年進階,一度被看作最有希望的新星的殿下書記在愛紋鏡雅駕崩後兩個月就掛印辭官,一方面是對琴林等家族對她的壓制不滿,另一方面這個年輕女子也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先皇的敬意和對新君的失望。而從十歲起就跟隨在皇帝身邊的水影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蘇臺愛紋鏡對於安靖國的價值。

六月花會在平淡無奇中結束,千漓——也就是曾經的千月漓——搬入後宮換上三位官的硃紅衣衫後,從先皇去世後已經在太學院東閣司教——俗稱少王傅的官職上度過七個春秋的二十五歲女子也決定了自己未來的走向。

在後宮看到千漓之後,她笑着對侍奉多年的日照說:“日後就是我們的天地了!”其後的一個多月,七年來深居簡出淡漠世事的女子重新活躍於永寧城的社交圈,其間在她的勸說下朝廷神司將對千漓的挑戰放在後宮進行,而不是貿然的在花會上所有著名神官面前,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內神官的任命暗示神司的失敗以及雙方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妥協。

她最後的行動在六月的最末一天開始了,這一天,昭彤影忽然登門拜訪。

昭彤影在萬霞縣第一次看到號稱千月嫡系的千漓後就一直有一個計劃。長時間以來,她對重返京城後和水影之間的相互試探已經厭倦了。而千漓被任命爲內神官的命令一下,衛暗如在朝堂上和皇帝爭的面紅耳赤,真正擔負諫言責任的殿上書記昭彤影卻站在一邊興致勃勃地旁觀,內心深處還爲皇帝叫了一聲好——至少,這位偌娜陛下夠大膽,在對待兩百多年的詛咒上比迦嵐殿下大膽許多。

不管皇帝內心深處想的是什麼,詔書一下,籠罩在千月家族身上長達兩百二十七年的陰影散去了大半。即便皇帝不認爲千漓是真正的千月後裔,可皇族宗室們未必有同樣想法。這個人的出現和被承認,從某種角度上意味着千月家族有希望重新恢復正常的身份,而無需被自己的罪民稱號掩埋。

一直以來,昭彤影知道迦嵐對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或許在迦嵐而言重要的並不是所謂的詛咒,而是“千月”這個名字在安靖國的地位與名聲;她更擔心的是那個作爲人質在後宮度過人生的千月嫡系,以及這個人是否會被某些有心者利用,或者是不是已經在被利用着。昭彤影能夠體諒蘇臺迦嵐的想法,一直以來蘇臺皇族對千月素臨死前留下的詛咒深信不疑,兩百多年代代相傳,給了那個家族悲慘至極的命運,她不相信一個能夠綿延兩百多年的執著會如此輕易的被打破。爲了防止有人利用這一點來威脅皇帝,她相信在此之上應該有更深沉的東西存在,尤其是先皇——昭彤影不相信那樣深思熟慮且城府如海的愛紋鏡雅皇帝在這樣的大事上沒有任何準備。

至少要找出那個隱藏在後宮的人——昭彤影這樣想着。迦嵐告訴過她,一直以來除了皇帝,還有一個臣子會知道這個秘密,那必定是皇帝最爲親信的人,迦嵐認爲絕大多數應該是和皇帝青梅之交又終身侍奉的女官長們。

如果這個傳說屬實,她相信朝堂中有一個人是最可疑的——那個在愛紋鏡雅皇帝人生最後的三年中陪伴在側,是先皇最後半年中唯一信任且可隨意出入內室的人。六月的最後一次旬假,她帶上巡察途中買來的一些地方特產,只一個親信使女跟着,騎馬進了朱雀巷晉王府的側門,輕車熟路的到了司殿住處。

水影正站在院子裡指揮下人們曬書,見到昭彤影笑吟吟的招了下手迎上來道:“來得正好,正想着你呢。”昭彤影看看滿院子的書笑道:“我看你是正無聊纔對,滿屋子的書都拿出來曬太陽,沒東西可用來消磨時間,所以我來得正是時候對不對?”

水影笑了起來,領着她進了夏日讀書和接待訪客的花廳,昭彤影卻不進門,搖頭道:“你我什麼樣的交情,還要用這種正式地方?要不要排開十來個侍從擺足你司殿少王傅的架子?”

她望了昭彤影一眼,雙眉微顰,眼中略帶疑惑,不過就一個轉眼,立刻笑道:“拿正經的禮節接待你,反而不領情,罷了,到我房裡去,讓他們拿點點心水果來將就着吧。”

“對,不用人多,讓日照伺候着就行。”

水影輕輕的“哼”了一聲,瞟了她一下低聲道:“想打日照的主意麼?”昭彤影沒有出聲,反而一邊的日照叫了一聲“主子”,一臉的責怪。水影的住處在晉王府西側,院落不算很大,修竹成林、窗下芭蕉;臥聽風過樹梢,夜闌雨打芭蕉,充滿了詩情畫意,可也有幾分清冷寂寞。紫千第一次來拜訪,看到這個院子就皺眉說:“這地方怎麼能住人,悽悽清清的,看着就打骨子裡冷出來。這地方我記得原先是給不得寵的親侍、從們住得,什麼時候變成了司殿的院子,快換了,住得心寒。”她卻笑着說:“冷清些好,正合我住。”寢室也是前堂後寢,有小書房和接待賓客的房間。書房外種着兩株芭蕉,碩大的葉子將窗檔掉一小半,再望過去美人蕉亭亭玉立,炙熱的夏風吹過重重綠葉後彷彿也多了幾分涼意。

大多數時候,踏進這個房間的人都能看到成堆的書,從架子上一直蔓延到地上、塌上,顯示着主人的博覽羣書以及對這間一般人看來並不是那麼舒服的房子的鐘愛。昭彤影在塌上坐下左右看看笑道:“難得看到你這裡如此乾淨。”

“連我自己都不習慣的很。”

兩人說笑了幾句,日照送上茶和點心後要行禮告退卻聽水影道:“你留下伺候”又看看昭彤影:“有什麼不便麼?”

“自然可以。”頓了一下忽然道:“歷代女官長中象你這般熱愛博覽羣書的不多。我記得先皇曾對我說過差不多的話。”

“女官長要做的是平衡後宮且爲皇帝分憂解難,並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卿的想法顯然不止如此。”

她輕輕嘆了口氣,忽然道:“你已經知道我的一些身世來歷。陛下將我留在身邊後不久問我,想要些什麼,我對陛下說‘想要能爲陛下效力’;先皇看了我許久,回答說‘那麼你就跟着文書女官讀書識字’。那一刻我就明白在先皇心中,一個出色的側近需要的東西。”

略微停一下又笑道:“一開始是爲了討好先皇。不過,時間久了,便覺出其中的好處。對一個喜好史學的人來說,再沒有比皇宮藏書樓更好的地方。尤其……尤其,是本朝歷史。”

“比如?”

“比如……比如迦嵐殿下已經透露與卿的,關於蘇臺皇族與千月家族的那些隱秘。”

“千月家族,這些天這個已經消失了兩百多年的名字幾乎每兩天就要在我耳邊被提起一次”昭彤影笑着,用淡然的口氣:“我一直不能理解,爲什麼蘇臺皇族兩百多年來堅信‘蘇臺皇族與千月家族同亡’是一句詛咒。”

“卿以爲呢?”一瞬間她的目光中有一點興奮的光芒閃爍着。

“蘇臺皇族與千月家族同亡,這句話反過來想不就是——蘇臺皇族與千月家族同存。甚至興盛榮辱與共,如果是我,會這樣理解,我更願意相信,這不是千月素對高祖皇帝的詛咒,而是她代替千月家族作出的承諾。作爲清渺王朝末代大宰,爲了盡忠,她千月素無從選擇;但是,曾經與清渺同榮辱盛衰的千月家族也可以與蘇臺王朝再度生死與共,榮辱相依……”

“卿的想法與衆不同。”

“卿呢?博覽羣書的前女官長,蘇檯曆史上最年輕的少王傅之一的水影又是怎麼想?”

“我麼……”她沉默了一會兒做出了似乎毫不相關的回答:“然而,兩百多年來蘇臺的君主們相信的都是前一種,沒有人往另一個方向想一下。”

“那是因爲千月素實在表現的太壯烈。那樣壯烈且堅貞的千月素,與高祖皇帝生死之交、青梅之好,面對高祖皇帝執手相勸尚且沒有絲毫改變,一心一意爲前朝殉死的千月素;這樣的人臨死前的最後話語,也難怪後代的君主們要往‘詛咒’這兩個字去想。”

“千月素也有無奈的地方。”

“不錯”昭彤影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青年女子,那個她在十八歲結識並在後來的三年中無話不談的朋友:“沒有誓死效忠前朝的千月素,千月家族就不配爲後朝重視。不能與清渺同亡的千月也沒什麼資格說與蘇臺同存亡。所以,素爲千月家族殉死前朝,然後留下一個擁有忠貞剛烈名聲的千月,嶄新的交給後朝。”

一瞬間,兩行淚水從水影臉上滑落。

昭彤影靜靜看着,等她擦掉眼淚重新恢復成平日的冷靜淡漠後才道:“卿原來也是多愁善感的人。”

“說笑了。”她喝了一小口水,聲音也平靜下來,緩緩道:“我在後宮閱讀這一段秘史的時候常覺得,高祖皇帝其實是明白素的想法,所以高祖皇帝只是將千月家族驅逐於凜霜偏僻之地。或許高祖皇帝是無法接受素的決絕,也或許她深深明白素的一番苦心,用一代的放逐完成千月家族對前朝的告慰……”

“皇帝任命號稱千月後裔的人爲內神官。我聽說,此人進京後求見和親王殿下,在殿下面前坦言並非千月族人,乃是爲了得一個名揚天下的捷徑。她進宮後也爲此向皇帝請罪。”

“這是個聰明人。”

“你覺得呢?”

“什麼?”

“卿覺得她所說的是真是假?”

“卿是想說,此人真是千月後裔?”

“我在萬霞、清平見過她兩次,此人的風儀……若說她是千月素再生,我也是相信的。”

“卿問我何用?卿難道覺得我是知道其中隱秘的人?或許吧,不過我若是先皇託以如此重任之人,難道會辜負先皇的期待麼?”

“卿有所誤會。”昭彤影微微笑着,目光明亮:“我並非要卿透露本代千月嫡女的情形,我想知道的……”略微一頓,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我想知道前代千月嫡女現在何處?卿爲女官長三年,且博覽羣書,卿對此事定有所關注,即便先皇沒有告訴過你,憑卿的聰明也該有所目標。”

“卿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我要確認千溧的真實身份。”

“歷代千月嫡女十歲進宮,此後的人生就是在後宮最低賤的地方苦熬歲月,如果命夠長,終老之地不是冷宮就是皇陵。這位千漓不過二十多歲,你說前任如何有機會知道她是不是真正的千月嫡系。”

“連續五百多年的家族總不見的連一點隱秘的,不爲外人所道的鑑別方法都沒有吧?”

水影沉默了一會兒,看了一眼日照,後者聽着這樣的對話臉色蒼白,和她目光一對連連搖頭。水影又看了他一眼,或許是看出自己主子目光中的決絕,日照微微點了下頭到四下看了一遍確定沒有人,又吩咐外面的宮侍不要讓人接近。

水影等他做完這一切對他招招手道:“這邊坐下。”日照的神色中頗有幾分無奈,還是過來跪坐一邊,眼神中依然有不認同和請求的神色。

“後宮中宮女的數量原本就不是很多,且宮女入宮後年滿二十五歲即可離宮成親,所以……”她故意停了下來,望着昭彤影。

“所以,年滿二十五歲卻尚未出宮的多半都有一些隱情。”

“其次,即便是三等宮女,在不同的地方做事等級上也有差異,帝后、妃子、賓,以及女官長、文書、典瑞身邊的宮女都要選聰明伶俐、容貌可人的;而御膳房、製衣這些又次一等;然後便是映秀殿、洗衣房這樣的地方,每一下一層,容貌、才智相差甚遠,沒有無緣無故將聰明伶俐或是容貌美麗的女子送到映秀殿、洗衣房這種地方的道理。”

“不錯,所以……”

“所以,卿一聽我出於映秀殿便知道我是罪民。”

“尋找前代千月嫡女也可如法炮製。那麼,前任女官長大人,二十年前,後宮中有哪些人是出現在本不該他們存在的地方的呢? ”

“的確有一些,比如……現在在嘉幽郡王和鳳林身邊的澄江,我聽宮裡年長的宮人說她年輕的時候豔美超羣,在映秀殿那樣的地方熬到二十多歲照樣光彩奪目,這樣的人便是卿想要找的吧。只是後宮曖昧不明的事實在太多,就拿澄江說吧,那麼漂亮一個人留在映秀殿現在又莫名其妙到了皇陵,後宮籍冊裡還不記得有見到原因的記載;可是,你說她是爲什麼呢,天知道是千月嫡系還是糊里糊塗和哪個皇子偷情惹來的禍事。”

聽到後半句昭彤影差點噴出口中的茶水,頓時一陣嗆咳。平復一下苦笑道:“是啊,又不能見人就問‘你是不是千月嫡系’,就算我問了人家就肯好好回答麼,只怕不出三天,人沒找到,我倒下了秋官的天牢。”

水影撲嗤一笑,淡淡道:“不用說得那麼可憐。不就是想要讓我幫你麼,你啊……你爲了迦嵐殿下真是鞠躬盡瘁。迦嵐殿下有什麼本事讓你昭彤影嘔心瀝血呢?”

“能讓我昭彤影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難道還不算本事?”

“顧左右而言他。”

“影,當年你我一起輔佐先皇,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

“先皇是了不起的人。”

“不錯……”她沒有說下去,水影已經能夠明白,淡淡一笑道:“卿就一定要讓我投靠迦嵐殿下麼?”

“當今朝廷年輕一代中我昭彤影最看重的就是卿。”

“只怕你會後悔……”說到這裡冷笑了一下,隨即道:“罷了,不就是想知道千漓是不是千月家的人麼?不錯,她是千月後裔,雖不是嫡女,也是嫡系次女,將來真正掌握家族權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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