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從初秋的八月一直走到了初冬的十月,短短兩個月內安靖的中原地帶從炎夏快速進入初冬。朝廷還沒有頒佈更衣令,可早朝路上已經寒風刺骨,官員們只能在春秋服裝偷偷穿一件帶棉的來禦寒。
蘇郡經過一個秋天的血洗到了十月彷彿迎來了落幕,在南安郡王蘇臺齊霜殘酷的鎮壓下蘇郡平靜地完成了秋收和繳稅。十月中旬,蘇郡是蘇臺所有郡中第一個完成秋收繳稅的,在蘇郡歷史上大概也是沒有前例的。蘇郡郡守蘇臺齊霜自然又受到了皇帝的嘉獎,賞賜鳳衣一件,另令天官發文讚許,爲各地郡守典範。衛暗如面無表情地接受了旨意,她那賦閒在家的丈夫衛簡則在踏進家門的妻子臉上看到罕見的疲憊。
關於衛簡,倒是在九月末地官少司徒和少宰漣明蘇都上了一道摺子請求皇帝重新提用這位前任冬官長。皇帝對衛簡沒什麼大反感,皇宮中有人透出消息給衛簡說“大人您上一道請罪陳請的帖子,陛下一定會重新起用您”。秋水清回家的時候也證實了這一點,偌娜確實說過:“現在的大司空難當重任。”
衛簡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大宰搖搖頭說:“這個時候置身事外好。不過,你要是忍受不了在家的日子,我也不攔着。”衛簡想了一晚上,第二天笑吟吟對妻子說:“罷了罷了,我還是好好在家伺候你吧,難得受夫人您的寵愛,做夫婿的我感動珍惜。”衛暗如雖然丟了一個白眼過去,心中卻頗爲高興暗道“男人這種東西果然還是要讓他受點苦纔好管教 ”。
十一月的邸報上蘇郡完稅以及齊霜備受嘉獎的消息讓各地仍在忙於徵稅的官吏們震驚;丹霞郡這一年收成還算正常,徵稅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一。明霜送邸報進來的時候一臉苦笑,等衛方看完往旁邊一丟,看看他說:“卿該去反省了,本官覺得卿是個能吏纔將徵稅重任交付,卿且看看人家蘇郡的成就。”
明霜搖頭道:“恕下官放肆,下官覺得這樣的能吏還是少一些爲好,少一些纔是國家之福。”
“蘇郡完稅比鳴鳳還快,難道不是國家之福?”
“若非秋日裡那一輪流血,蘇郡這樣的地方能夠繳齊稅負已是五穀豐登的好年景,何況夏日裡那一輪旱蘇郡也不例外,也不知用了什麼殘酷的法令讓百姓拼了性命的繳糧。只不過……到了明年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不知道又會出什麼亂子。治民當寬嚴得當,刀在脖子上放久了也就沒人害怕了。”
衛方看着他嘆了口氣揮手讓他出去,心道:“連明霜都看得出蘇郡再起叛亂不過是早晚的事,南安郡王到底在想什麼呢?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蘇郡百姓,難道她真的不想要蘇郡郡守這個職務了?她到底能從中得到些什麼?”更讓衛方擔憂的還不是蘇郡的安全,而是皇帝對齊霜的嘉獎。自來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這邸報往下一傳,還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官爲了表現自己才能而仿效齊霜的施政,如此這般朝廷根基必將動搖。
衛方這些官員無奈的看着他們與愛紋鏡雅皇帝一起守護的蘇臺王朝在偌娜手中一步步走向崩壞,不少人又忍不住開始懷念愛紋鏡雅皇帝的治世。他們說:“先皇雖然沒有端皇帝那樣的曠世之才,可是敬皇帝在位的時候吏治已經崩潰得不像樣子,各地紛紛動亂,國庫空虛;先皇去世的時候國家已經恢復到五十多年前景皇帝在位的時的景象。雖然有宮變,可還是稱得上中興之主,只不過……”說到這幾個字多半嘆息搖頭一番,吞下的意思便是:“只不過這個繼承人選的實在是太糟糕。”
如果說衛方這些人還能遙遙觀望,沈留郡的官員有了這樣一個鄰居兼榜樣日子實在是不怎麼好過。首先沈留郡徵稅的成績還不如丹霞,按照慣例至少要到年底才能把國家要的基本收齊,至於郡州提留的從來就沒有收齊過。事實上也沒有哪個郡有本事把每年的稅負一分不少的收上來,能收到各八成就功德圓滿,真要有人一分不差,若不是感天動地的大清官就是高舉屠刀一人不交稅殺全家的酷吏。
更讓沈留郡官員鬱悶的是打從齊霜在蘇郡以極端殘酷的方式鎮壓叛亂後,沈留的流民數量成倍遞增。尤其是洛西城的郴州,秋日裡是那些參加了或者和叛軍有點瓜葛的人爲了躲避追捕翻山越嶺逃亡經過郴州;到了十月,官道上忽然多了不少普通百姓,扶老攜幼還帶着家當,風塵僕僕的進了郴州城便在橋樑下,屋檐下打開鋪蓋蜷縮在那裡。最初的時候洛西城還沒放在心上,流民麼,什麼時候不出現幾個。可等到數目上了百,郴州城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滿身塵土,無以爲生只能全家老小一起乞討的人時,洛西城終於着急起來,吩咐地官們將流民的源頭查清楚,一面嘀咕說“沒見到哪裡報水災旱災,哪來那麼多逃荒的……”
地官們東奔西跑好一番忙碌終於弄明白原委,回報說沒有水災也沒有旱災,都是在蘇郡因爲一時交不齊稅糧逃出來的。蘇郡郡守下令繳稅拖延一日杖責五十,五日後仍然不繳的城門帶枷;再寬限五日,仍然不能補齊的抓夫、兒入獄,一同責罰。誰有半點怨言便以抗稅處置,若是還有一些肢體衝突,就打一個謀反作亂,格殺勿論!
這一殘酷的做法讓蘇郡百姓畏懼,換來了齊霜的嘉獎,卻使無數百姓限於困境。一些無論如何也繳不出錢糧的百姓爲了躲避苛政選擇了背井離鄉。
然而,背井離鄉也未必能獲得安寧,除了生活問題,國家是禁止流民的;流民會成爲地方上的危險因素,大規模流民的出現預示着一個國家的崩潰。流民沒有田產、沒有親屬,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這就使他們容易滋生一種輕視生命的念頭更容易鋌而走險,輕則毀壞治安,重則聚嘯山林。蘇臺王朝對流民有嚴格的制裁,無故放棄田園的人可能被抓去坐牢或者送去強制勞役;當然,若是因爲天災或戰亂不得已背井離鄉是可以被原諒的,但當家園重新恢復正常的時候各地官府都會勸說當地的流民儘快返回故鄉,一些愛民的官員還會爲他們發放一些路費。
總而言之,蘇郡的這些流民是法律所不允許的,洛西城儘管對他們表示同情,也不得不命下屬的官員勸說這些百姓儘快返回家園。對於那些不肯走的,勸說他們儘可能的去投親靠友不要在大街或者廢棄的廟宇祠堂中度日。如果這一切都不能奏效,洛西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只能強行驅逐這些百姓,並通知蘇郡官員管好自己轄地的居民,不要讓他們四處流竄給其他地方的人帶來麻煩。
這些百姓如果返回故里,等待他們的應該是更加殘酷的處罰吧,洛西城這樣想着。同時他對蘇臺齊霜在蘇郡的施政更爲憤怒。沒有一個讓百姓道路以目的王朝能夠長久,官員也是一樣。然而,從道路以目到奮起反抗,這其中將有漫長的歲月以及無數人的血淚交錯。
儘管政務上有頗多不如意,洛西城這段時間還是有一些好消息的。首先沈留郡守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年度官員評定上也寫了不少好話。更讓他高興的是洛遠前些日子的家書,說水影到西城家來了一次,和他們商量迎娶的細節。水影希望過了年洛西城能夠向朝廷告假一段時間回京和她完婚。水影說她從朝廷同僚口中聽說洛西城在郴州深受百姓敬仰,而郡守也對其頗爲好評,她深感欣慰;兩人定親已經一年多,何況西城的年齡也不算小了,赴任一年多政績斐然也可以向朝廷告假,儘快把婚事辦了雙方都能定下心來。郴州距離京城快馬不過幾天時間,舟船都頗爲方便,她回將迎娶的各種事情辦理妥當,西城只要回來上花轎就可,完婚後可以回到郴州繼續履行義務云云。洛遠對她的主動頗爲高興,覺得這才顯示出對他侄兒的重視,纔是迎娶正室應該有的態度;這一高興寫給侄子的信上對水影說了不少好話,說西城你確實有眼力,如今和少王傅見了多了才知道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不遜色於殿上書記等等。洛西城一直擔心自己的婚事會讓洛遠不滿,看到這樣的文字高興的不知怎麼是好。
這一日水影通過驛站送來了冬日的衣服飾品,另附一封信,和往常一樣,寫寫近日來的起居以及京城最新的消息;到了末裡筆鋒一轉,忽然說“大概明年春天就能在京城重逢”又說:“蒙晉王殿下不棄,成親後仍可繼續擔任司殿,晉王說帶着家眷過來也很好,所以不用急着買房子了。說來慚愧,進階爲官也有十年以上了,檢點一下積蓄居然不夠買一套大一些花園的宅子,家僕使女挑粗笨的大概也只請得起七八個;若非晉王殿下仁慈,便要委屈西城了。”
水影一年來寫了不少信,可直接提婚事還是第一次,想到她一個人在京城一邊忙晉王傅和太學遠東閣的公務,一面四下裡找合適的宅子,採買家奴,爲他們成親忙碌,心中甜的跟吃了一碗蜜水似的。
春末的時候洛遠說聽到水影託人尋找日照的家人,看樣子將來會正式納他當親侍之類的,只不過尋找的好像不那麼順利。洛遠自然是不高興才告訴他,甚至有類似於“好好想想將來,雖然退婚很丟臉,也比將來飲泣度日或者離緣強”的暗示,想到洛遠平日何等看重榮譽洛西城對此頗爲感動。一開始他確實有那麼些失望,將要娶自己的女人關心另一個男子的人生,難免讓他失落。然而轉念一想,日照在水影心中的地位他也不是不知道。襄南匪亂、被困潮陽的時候,他們衝出潮陽城本以爲要迎接一場硬仗,衝到元嘉的大營前,卻見日照立於門邊含笑迎上來說:“女官,看到您安然無恙,日照也就放心了。”等問名原委,聽到他居然單槍匹馬出丹州,上丹霞大營,取得少朝的綠林令;又隻身一人冒險走襄南道,闖元嘉大營,說服他放棄攻城向水影等人投降。當時元嘉說:“這位日照小兄弟的膽量元嘉佩服,此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怕死呢,還是爲了大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那一刻他震驚的幾乎不能自已,愕然的看着那個垂手站在水影身邊低眉順目的青年,心中想的是:“如果是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其實他心裡是明白的,他做不到,做不到象日照一樣有充足的考慮時間,依然能夠爲她一往無前、視死如歸。潮陽脫險的那一刻,如果她遇到危險,他或許會衝上去以身相護,然而要他隻身上丹霞大營、闖元嘉地盤,他沒有這樣的膽識。
失落了一段時間後,他反而想通了。在家的時候曾有一次他和玉臺築兩人談論未來,玉臺築苦笑着說:“我們這樣人家的男子雖然榮華富貴不曾爲生活有過半點擔憂,可也不見得是好事,天下之事多少是公平的。我們這樣人家的男子註定了不能像小戶人家的男兒那樣,獨妻獨夫相守終身。你看,我母親大人算是摯情至性的人,對家父也是一往情深,一樣娶了你叔叔當側室。至於秋水清家中……所以,我們這樣的人總是要門當戶對的嫁人,嫁了名門這側侍如雲便是難免的,不願意也不行,趁早想穿一點才過得下去。”抱着這樣的念頭,洛西城反而對自己說“既然水影喜歡日照,我也要對他好些,否則別人會說水影娶了個沒度量的男人,倒成了笑話。”這麼想着洛西城悄悄的託人去蘇郡幫着打探日照的身世,兩地距離近,得到的消息倒比水影更多。查到日照的家人在他進宮後不到一年就搬出了原來的村子,到城裡去住;過了兩年大概是爲了他姐姐府考或者讀書,又搬了一次,這之後便不知道哪裡去了。他又想蘇臺規矩,府考必須在戶籍所在州府參考,外來戶也要住滿十年以上才能參加考試,嚴禁跨州參考;日照的姐姐只要參加了府考就應該在北江州考試,去翻府考名錄應該可以找出名字。即便是後來改名,府考時用的必定是戶籍上最初記載的原名——春彩。姐爲春彩,弟爲春緋,這兩人都是春天出生的,春日的華彩,春天的桃花,雖然有些俗氣卻透着爲人父母的欣喜。
或許該再託個人認真查查府考的名單,若是上了榜就好,去查郡考的底便什麼都清楚了,記得玉臺築有一個朋友是蘇郡北江州人……
正這麼想着下人報說司救有事回報,洛西城將書信禮物一一收好吩咐請進來。司救是爲了近期幾件爭家產的案子來問他的意思,兩人說了一頓飯功夫的公務大體解決。司救一邊收拾公文一邊道:“大人……朝廷好像派了欽差暗訪我們這裡。”
“你從何而知?”
“下官……”說到這裡四周看看,湊上前低聲道:“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洛西城差一點爲這句話跳起來,立刻想到潮陽縣城驚心動魄的十餘日,以及那個容貌酷似少宰漣明蘇的書吏逍尹。潮陽脫困後他們得知這位書吏把持潮陽縣務已經有大半年光景,潮陽知縣一直在“重病”,就連縣尉們都不得一見,至多是“大人身體略微好一些”的時候會隔着重簾一邊咳嗽一邊和他們說一兩句話。縣尉早就懷疑逍尹爲了獨霸縣務軟禁知縣,趁着水影等人斬將開城的混亂功夫帶着幾個弟兄衝進縣衙後堂卻怎麼都找不到知縣。一直到丹霞郡恢復對襄南州的控制後,代理知縣徹查此案,縣尉們將潮陽縣衙後院掘地三尺,最後在花園牆角挖出了骸骨,仵作從性別年歲身高來判斷就是失蹤的潮陽縣令。衆人這才知道原來潮陽知縣早在半年以前就被殺害,死因乃是被利刃從後頸處所傷。當地官員判斷可能是知縣爲了什麼事與逍尹發生爭執,或是發現了逍尹什麼秘密,逃跑中被逍尹追上所殺。逍尹爲掩蓋殺人之罪,就編出知縣患病的話,派人假冒知縣,自己繼續把持縣務。在此之前逍尹本就極受知縣器重,衆人初始並未懷疑,直到半年之後怎麼都見不到知縣,而逍尹越發的獨斷專行,纔有縣尉們對此起了疑心。
然而,潮陽城破後逍尹大概知道自己陰謀即將敗露,趁着混亂不知所蹤。跟隨他爲虎作倀的倒被抓了好幾個,對協助逍尹隱瞞罪狀,以及因此魚肉鄉里、貪污受賄的罪狀供認不諱,可對逍尹的來歷和可能去處均一無所知。只有一個人透露了一點有用的消息,他說逍尹是“比知縣大人大得多的官員帶來的”,大人與他一見如故,正好他也想尋一個差事,便在潮陽當了書吏。再問那大得多的官員是什麼人對方是說什麼也答不出來了,挖空腦子想了半天才說了句“是個女子,年紀好像不大……”。
對逍尹的追查到這裡便斷了線,照理說潮陽縣人人見過他的長相,大可做出圖畫發下海捕公文通告全國來搜捕。可當時玉藻前在丹霞協助衛方處理後續,一看到畫像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對衛方說:“這畫像貼不得,這一貼出去天下人還以爲通緝少宰大人呢!”又說:“公文能發,圖像隨着公文一起發下去即可,至於張貼全國還是免了。弄得不好別人彈劾大人您一個‘敗壞少宰大人名譽’的罪狀,那才叫冤屈。”
衛方接受了玉藻前的意見,反正案子已經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抓人也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犯不着爲此冒觸怒少宰的險。再說了,此人與少宰容貌實在太過想象,這樣一張臉貼滿全國城門朝廷的體統何在?於是這件事便到此告一個段落,各地官府查了一陣子沒什麼動靜也就擱下了。
而今洛西城一聽到少宰兩字,立刻想到水影的書信中方纔提到某日在西城家遇到少宰登門云云,算時間也不過十來天前的故事,頓時明白這個出現在郴州的“少宰”十之八九就是潮陽脫逃的要犯逍尹。
他知道逍尹去年曾出現過一次,被玉臺築看到,爲此玉臺築還去了次逍尹的故鄉蘇郡北江州打探當年舉家發配凜霜的蘇郡北江州籍官員,也確實查到了不少信息。可這些信息再往上探尋又斷了根,然而他們幾個私下裡談論常常會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少宰漣明蘇。
作爲西城家的一員以及漣明蘇的弟子,洛西城對漣明蘇算得上熟知。他知道這位少宰乃是某一年冬天西城家的一個成員在自己任地收留的,那時他凍餓交加的倒在州官衙門的邊門旁。好心的西城知州收留他,又看他識幾個字留在身邊當小廝,等調任京城時帶他回了西城府。因爲當家不經意的一句“八妹這個小廝倒是機靈”,主子當即把他轉送了當家,便這樣留在西城家爲奴。這一年西城照容回京述職,見到那個在字紙簍裡挑帶字的紙收起來躲在牆角在泥地上一個個描摹的少年,年輕的西城家繼承人被他的好學吸引,然後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漣明蘇這個名字是西城照容賜的,在他準備參加府考之前。參加進階考必須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照容問他身世來歷,漣明蘇一問三不知,只說很小的時候就逃荒出來,父母還有哥哥失散的失散、死的死。自己到處流浪,被好心人收留過,可收留他的也是四處流浪的乞丐,相依爲命過了五六年那人也死了,他一個人流浪最後凍餓交加的倒在路上,醒來後便被西城家的人收留了。那個時候正是敬皇帝在位的最後幾年,天災人禍乃是家常便飯,滿街都能看到逃荒的人,路有凍死骨再平常不過。照容也沒懷疑,靠她的力量爲漣明蘇在京城進一個戶籍易如反掌。西城家的孩子還記得年少的時候漣明蘇官位還沒有那麼過,隔三差五會到西城家拜訪,有幾次和照容、衛方聊天,照容說記得他剛來的時候一口蘇郡北江州口音,問他有沒有託人去北江州查查,說不定能找到失散的親人之類的話。
西城家的這幾個孩子在討論到這一點的時候都是一身冷汗,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玉臺築低聲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你們看怎麼樣?”
洛西城用力點頭。靜選還有幾分猶豫,卻聽玉臺築道:“若是真的,要知道當年可是娘做的保人才讓少宰在京城入籍。再說,娘這些年來提拔了那麼多人,其中最喜歡最得意的就是漣明蘇,要是真的……娘不知道要傷心成什麼樣子,還是算了吧。”
“雖然想要算了,看樣子這件事還不能就此了結”,洛西城這樣想着,隨後命人請來了州府的秋官。
逍尹之事剛剛開始查,還沒見半點痕跡,雖然郴州秋官聽說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逃犯在自己管轄之地着實興奮了一番,但四個城門一個個查,城內客棧也暗中發了通告還是不見蹤影。這時又有一個新的事情發生了,使得洛西城的注意力分散到這件新近發生的事情上。
11月下旬,蘇郡又一次發生了民變。這一次的民變發生在蘇郡南江州代縣小福村,村民的田地在這一年夏季遭遇了嚴重的蟲害,秋日幾乎沒有什麼收成。各家各戶打下來的糧食留下種子後只勉強夠過冬,村民早就向知縣請求減免一些稅負,或者允許他們以徭役衝抵一些。代縣知縣是偌娜登基後第一次進階考京考進階,還算能幹,也不貪心,知道邑內好幾個村子都遭了蟲災早在秋收剛開始便向州府請求減稅。州府倒是同意了,報到郡上當即被駁下來,要他們按照規矩繳糧。然而就算是把村民們手上所有的糧食都收空也不夠蘇郡要的三成賦稅,再說了,若是把種子糧都收走,第二年將迎來更可怕的饑荒。這官員年紀不算太大,官場經歷不多心腸也硬不下來,收糧的事一拖再拖,直到蘇郡完成朝廷要的所有稅代縣才收了一點。報到郡守府,蘇郡司制大爲不悅,下公文將南江州知州痛罵一頓;上支下派,下一個被罵到狗血淋頭的當然是代縣的知縣。南江州知州更丟下一句話“一個月內還收不上來,就提着你的官印來見本官。”
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所謂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登第自己和整個家庭的命運都隨之改變,又有幾個人願爲百姓福祉擲卻頂上烏紗。代縣知縣到了這個時候恐慌起來,命令衙役四處徵收,但凡家裡還有一顆糧就不準少一點賦稅。縣尉們如狼似虎,挨家挨戶搜,百姓們看着種子糧都被收走就如同看着來年的希望硬生生被斬斷。
“這樣下去明年會餓死的人”縣吏這樣告誡知縣,後者狠狠瞪了一眼:“本官已經盡力而爲,再違抗郡守之令,本官第一個就要掉腦袋。”
這一日縣尉帶人到小福村挨家挨戶搜糧,從一家人橫樑上搜出用繩子綁在上面的一袋糧食。當即收繳了不說,還將戶主抓到村前曬穀場上吊起來鞭打。村裡都知道這一家沒有壯丁,只有五十多歲的祖母和十四歲的孫女相依爲命,守着幾分薄田,豐收的時候都吃不飽穿不暖時常要靠鄰里接濟,眼看那老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村裡幾個壯年男女終於忍受不了站出來和差役們發生爭執。眼看百姓羣情激憤,被逼急了的縣尉叫出一句:“誰再鬧,一併抓到衙門去砍頭!”這句話一出徹底激怒了百姓,不知道哪一個人喊出一句“殺頭就殺頭,活不下去了,反了!”
冰層破裂,春水橫流。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自古以來沒有永恆的仁政也沒有永遠的暴政,前者會因爲無上權力所帶來的縱容而走向墮落;後者迎來的將是民衆的反抗。
小福村的村民用農具打倒衙役們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等到平靜下來人們意識到自己所作所爲乃是謀反的死罪。村裡的長者商量了一下,這個村子周邊沒有什麼深山,要全村一起逃走不可能,而且許多人根本不願意逃亡,他們說“我們又沒有謀反,都是那幾個年輕人自作主張。”討論的結果,當天參與打人的連夜離開村子自尋活路,官兵來的時候就把所有罪狀推到那二十個人身上。
當天高喊“反了”的青年受到極大壓力,她帶着同伴離開村莊的時候說:“你們今天把我們趕走就以爲能夠置身事外了麼,總有一天你們會後悔的!”
果然,小福村武裝抗稅的消息報道縣衙,代縣知縣頓時大怒,他爲了沒能按時收糧已經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百姓再這麼一鬧,他幾乎能看到自己前途崩潰的樣子。此人決定亡羊補牢,下令縣內下屬的官兵全數出動,將小福村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一併逮捕。抓來後發現跑了爲首的,便命令將那些年長者全部綁在城門邊的木樁上,命差役不分晝夜看守,言明要造反的全部來自首才放過他們。如此這般三天,那些白髮蒼蒼之人如何受得住這種苦,便有兩人生生死在城門口。終於第三天夜裡有幾個人受不住回來自首,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回來了,代縣知縣命人將他們綁了押送州府,小福村所有人除了沒有服禮的孩子全部押送州府聽候處置。
齊霜聽到南江州的回報對代縣鎮壓得當頗爲欣賞,她也知道郡中百姓頗有不滿,雖然重刑各地武裝抗稅之事時有聽聞,決定拿小福村一事殺雞儆猴。於是離開郡治,親自前往南江州州治,即是表彰南江州及代縣平叛有功,也是顯示郡守的威儀以便震懾黎民。
就在齊霜前往南江州途中,一個噩耗傳來,押送代縣叛亂首領的隊伍在半路遇到一羣人的襲擊,幾個領頭的還有一些村民被救走,押送差役死傷慘重。救人的在一個差役的屍體上留下“殺齊霜,替天行道”的字樣。
齊霜聞聽自然怒不可遏,這是對她——當然也是對朝廷公開的挑釁。而這種挑釁在她前往南江州途中發生,更是對她直接的挑戰,完全不可容忍。
十一月末,齊霜下令郡司馬自郡治調三千精兵,圍剿蒼鷹山的羣寇。
蘇郡的動盪至此開始了第二幕。
從囚車中被救出,宛若再世爲人,小福村的青年們站在懸崖上望着屍橫遍野的山谷,身後殘存的村民哭成一團。
再也沒有回頭路了,這些年輕人這樣想着。從那一日振臂一呼到今天,一切的變化和他們想象的完全不同。其實他們沒有打算反叛,反叛來做什麼呢,難道去當皇帝?他們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只知道侍弄莊稼,大字都不識幾個怎麼想過要當什麼皇帝。最初也不過是活不下去了一句氣話,最終變成落草爲寇。青年們有一些沮喪,一日爲盜三世牽連,沾了這個賊字祖上丟臉,子孫三代之內都不能參加進階考。他們一輩子清清白白,蔥都不曾偷過一根,一夕之間換了天。
蒼鷹山的大寨主是四十多歲的壯年男子,拍拍青年的肩,豪氣干雲的說道:“在我們這山上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再也不用受官府們的鳥氣。大傢伙都想開點,人都死了,活不過來了,反正不上山遇到那樣的郡守早晚也是死,要麼交不上糧被打死,要麼冬天餓死,橫豎一個死,倒不如活得爽快點。”
青年們被這句話感染了,衆人高舉手臂喊一聲“殺齊霜,替天行道!”高呼着走入深山,再不回頭,而故鄉以及良家子的身份都成前塵往事。
山寨的人安慰這些新入夥的“大家剛來的時候都這樣”又說“咱們蘇郡人天生不給那些當官的低頭,老祖宗傳下的規矩,沒什麼丟人的。你們想想,蘇郡這個名字還不就是當盜賊的老祖宗留下的。”
蘇郡本名兩江郡,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文成王朝熹皇帝在位時苛捐雜稅、刑律苛刻,一時間百姓道路以目、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文成王朝是貴族爲核心的王朝,官員世襲,平民幾乎沒有上升通道,官與民、貴族與平民之間一天一地。儘管文成王朝的建立被稱作安靖神話時代的終結和人文時代的開端,神巫之道在文成依然與政治緊密相連,文成王朝皇帝和貴族都被看作神的化身,不可侵犯。打破這一界限的是兩江郡一個下級官員的女兒,她向天下人發出“人世間何來神”“君王貴胄皆凡人”的呼聲,帶領人民起來反抗強權,對抗神官君主貴族三位一體的等級制度,這個女子的名字叫蘇長綺。這個規模浩大的,在蘇檯曆史上稱爲兩江起義的戰鬥最終以義軍失敗而告終,蘇長綺被殺害於白水江邊。然而這一次起義撼動了文成王朝的根基,之後天下義軍紛紜而起,終結了文成王朝的統治,也在安靖歷史上第一次展示平民的力量。
後代的統治者雖然對“起義”這兩字頭痛不已,卻也不得不承認蘇長綺的功績。文成末期某一割據兩江郡的人率先將百姓在蘇長綺殉難處作爲紀念堆砌的石臺進行休憩,取名蘇臺。清渺建國後,江漪主持修訂《文成王朝史》,爲蘇長綺立傳。而清渺開國皇帝爲了表達對江漪反抗強權的讚賞,將兩江郡改名蘇郡。蘇蘭舉義兵推翻清渺開國後,或許是對自己“背叛主君”這一行爲的解釋,和前朝一樣,蘇蘭將自己的行爲與蘇長綺反抗文成王朝相提並論,並用蘇郡反抗精神的象徵——蘇臺——命名自己的家族和國家。
一代代的蘇郡人,生長在白水江邊,在蘇臺下行服禮大典,蘇長綺和她帶領的軍隊反抗強權、反抗神權的精神成爲蘇郡百姓血脈的一部分。這些歷史成了蘇郡的驕傲,也因此讓蘇郡成了歷代王朝的心腹之患。
天下未亂蘇先亂。
王朝潰勢一現,蘇郡必亂;而每一個王朝建立時最重要的江山爭奪也都圍繞着蘇郡展開。作爲中原腹地,蘇郡的自然條件並不差,尤其是蘇臺王朝開國皇帝乃是蘇郡人,每年對蘇郡有一定的稅賦減免;然而,蘇郡百姓的生活並不如與其相鄰的沈留郡,這也和蘇郡動亂不斷密切相關。蘇郡歷史上被百姓奉爲青天並四處建廟祭奠的郡守千月彰被人問及治理蘇郡的經驗時,微笑着回答“一如治家,法紀嚴明,雖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然愛民如子,風雨寒暑皆關心。”問的人對這個答案頗爲失望,千月彰苦笑着對女兒說:“難道還有更復雜的做法麼?治家、治郡、治國皆是一體,難不成要說用神術治國衆人才滿意麼?”
蘇郡從愛紋鏡雅皇帝在位的末期就不曾迎來過好的郡守,因此動亂不斷,然而齊霜卻又是蘇郡幾十年來遇到的最糟糕的官員。她倒不是貪污,而是殘酷,嚴刑峻法,動輒殺人。齊霜治民嚴格到了殘酷的地步,治理官員卻不盡心,於是蘇郡面臨着苛政與貪官污吏的雙重壓迫。經過將近一年的積累,到了這一年十一月迎來了新的噴發。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齊霜抵達蘇郡南江州州治,知州和代縣知縣跪在她面前請罪。齊霜冷笑了幾聲揮手讓兩人退下,這兩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禍,等退到屋檐下相互看看已經是汗溼重衫。齊霜這一次帶了女兒過來,她和蘇臺詠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二十來歲性格倒是溫和聽話,只可惜不怎麼聰明,在太學院東閣一直熬到十九歲才通過考試。爲了這件事齊霜叫人準備了厚禮——上百兩黃金另加明珠數十顆——託太學院資深的博士去說情;東閣掌教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退了回來,第二年又送此人倒是收了下來,幾天後花子夜一封信將她罵得狗血淋頭。便爲了此事齊霜將太學院東閣少王傅水影恨到了牙根癢癢的地步。她一直希望女兒能爲官,建立一些功勳才能讓郡王身份保留下去,所以帶了她過來隨時教授。這位侯爵問母親爲何不加以處罰,回答是:“他們不過這點本事,都已經用出來了,逼也是每用的,倒不如給個恩惠,將來對你死心塌地。”
齊霜抵達南江州後立刻開始佈置兵馬準備掃蕩蒼鷹山,就在兵馬集結的差不多的時候蘇郡郡治快馬飛報:豫縣、江右、瓷都三縣同時動亂,集兵已達數千,州城告急!
這一下,齊霜也微微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