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夏日蘇郡南江州叛亂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朝廷平定。叛軍首領曇應重傷被俘,押解到郡治後被凌遲處決。偌娜下旨嚴懲叛軍,令蘇郡郡守南安郡王蘇臺齊霜搜捕逃亡的叛軍將士。齊霜雷厲風行的實施了皇帝的旨意,並下令所有抓到的叛軍可以不經過審理就地處決;爲了殺一儆百,她命令各地官府將行刑地點設在城中最熱鬧的集市中,且強迫百姓觀看行刑。爲了威懾百姓,採用的行刑手段自然也殘忍血腥,但凡是個小頭目的一概凌遲。平叛後一個月內幾乎是天天流血,哀聲動天。

這一情景不但百姓們怨聲載道,連蘇郡一些有道德的官員也看不下去。蘇郡司寇苦勸齊霜無效後越級向朝廷大司寇上書,其中說蘇臺律令明文規定,百姓叛亂,爲首者凌遲,主事者斬首,其餘從者皆流刑如果誠心悔改又罪孽較輕的杖刑也就可以了;而今蘇郡郡守對所有叛軍不分地位高低、情節輕重一概處以死刑,這是違背律法的行爲請求朝廷制止。又說先皇雅皇帝登基後第三年曾下旨,百姓叛亂被平定後,各地官員不能立刻處罰百姓;而需先行調查百姓叛亂的原因,如果錯在官府錯在朝廷,則從輕發落。既然今上登基後沒有下旨廢除這條旨意,那麼就繼續有效,齊霜並未調查叛亂起因對叛軍不經審問就處決,即違背律法又違反祖訓,這樣的行爲應該受到嚴厲懲處云云。然而,這道上書不但沒有得到朝廷的重視,相反皇帝對齊霜的做法極爲讚賞,說:“這些叛逆之徒就該嚴加懲處,否則朕得天下何以安寧?”

齊霜在蘇郡的血腥鎮壓一時起到了一些效果,還有一些暫時沒有落網的叛軍知道一旦落到本郡官兵手中就沒有活路,於是紛紛翻山越嶺、改變形容逃亡與蘇郡接壤的幾個郡縣,去的人最多的是沈留,第一站就是洛西城管轄的郴州。

沈留郡自然收到蘇郡發往周邊郡縣的搜捕叛軍殘黨的公文,洛西城派軍隊和各地官府的衙役在兩郡接壤的道口設點搜捕,抓到了不少人。而一些逃亡的叛軍士兵進入郴州後大概也不想繼續風餐露宿的生活,便向當地官府自首。齊霜請各地官府將抓到的人解送蘇郡,周邊郡縣都看這位是郡王的身份爲了減少麻煩紛紛照辦,洛西城卻沒有執行,相反將所有捕獲的人押送郡治沈留,送交郡守邯鄲琪處置。當地的官員也有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讓蘇郡的官兵自己來押解,送回去簡單。洛西城搖頭正色道:“這些人若是送到蘇郡必死無疑,可蘇臺律令他們不至極刑。我官職不高,無法拒絕蘇郡南安郡王,所以請邯鄲郡守來保護他們。”

邯鄲琪果然將這些人收押在郡治,齊霜出公文催要,後者回覆說:“根據蘇臺律令,抓獲逃犯後當地官府應當先行收押,驗明正身後再押返原籍。現在人數衆多,還來不及審問,所以不能送還。”然後向朝廷上書,意思和蘇郡秋官差不多;同時,對這種血腥鎮壓忍無可忍的昭彤影也上書彈劾齊霜。然而,一切都石沉大海,唯一的作用就是齊霜不再催促邯鄲琪送還逃犯。

八月,洛西城一直等候的信終於送到了郴州知州府,洛西城一收到就匆匆離開衙門跑回自己房中小心關上門開始讀。信是從鶴舞送出,寫信人乃是鶴舞司寇白皖;不過信不是通過慣常的驛站郵路送出,而是由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親手交到西城手上。那人說是司寇大人的親信,送完信後連休息都不休息就趕着返回鶴舞,另向他說“我家主子還說恭喜大人得配佳偶,待到大人完婚之日定讓我家主母重禮到賀。”

前些日子當地的秋官在漁民家中發現從河裡打撈上來的鶴舞司寇府腰牌後,洛西城感到發生在自己治中的這件事並非單純的械鬥或謀財害命之類,於是將相關經過寫成公文呈沈留郡的秋官。另外,他又寫了一封信派親信送往鶴舞呈白皖。白皖的回信中說這個被殺的人確實是他派出的,又說此人身上應該還有一枚造型酷似前朝千月家族家徽的佩飾。這佩飾是他在天朗山中發現的,當時天朗羣山內已經有巫女傳說。他命鶴舞秋官府的親信差役將此物送上京城想要交給少王傅大人過目。因爲在京城的時候就聽說過皇帝身邊的御書房侍應精通清渺歷史,在金石上也有所成就,想要讓她分辨一下佩飾的真僞等等。最後說現在鶴舞的巫女已經成爲朝廷內神官,不管是不是千月家族的後裔都已經不重要,如果佩飾在知州手上請派人送還鶴舞,如果不在就隨便他去,用不着刻意尋找。

洛西城將這封信前後看了兩遍,還是無法捉摸其中含糊的語意。白皖彷彿在慫恿他去探尋更深的秘密,又彷彿在勸說他躲開某些秘密。

洛西城推開窗,郴州府衙內宅的凌霄花在枝頭火一般綻放,更遠處有羣山的剪影,西北面眺望不道德遙遠地方京師永寧城靜靜的維繫着天下第一的繁華。

而並不那麼遠的地方,蘇郡依然哭聲震天,南江州幾乎每一個縣城最熱鬧的街巷上都有一灘暗紅的血;郴州府的衙役依然在每一個道口搜捕逃亡的暴民。

八月,安靖國的中原地帶依然熱的揪心。

安靖國京師永寧城連續兩朝爲帝都,因形如鳳凰而被千月看中,且永寧城位於丘陵地帶,四面環山,有鎖鑰之地,易守難攻。而土地肥沃、氣候得宜,更有白水江、流玉河蜿蜒而過,天然便是帝都之象。經過兩個王朝七百多年經營,永寧城繁華美麗,在周邊各國中堪稱第一,不但是安靖國的核心,也是周邊各國營造城池時羨慕學習的榜樣。因此周邊那些國家中較好的城市常常有“小永寧”“賽永寧”之號。可不管怎麼模仿,賽永寧終究不是永寧城,永寧的高樓大廈、雕樑畫棟好學,永寧城七八年帝都一直埋藏到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中的雍容高雅卻是任何人都學不去的。

永寧城是天下最華美的城市,永寧的百姓也是天下最風雅的百姓。永寧城節日多,花樣也多,每個節日都有一連串的慶祝以及風俗,此外二十四番花信風是每一番都不落下。永寧城的百姓愛花,每年的杏花季節家家出門,皎原之上人山人海,就是那最窮的人家也要在街巷內尋棵杏樹擡頭看上一盞茶功夫。春日的杏花,初夏的牡丹,盛夏的芙蓉,秋日的桂花與菊花;一年中至少要看這麼幾次花纔算是有頭面懂風雅的永寧人。唯一可惜的是冬日裡沒什麼花可看,不象東方鳴鳳有冷香徹骨的梅花雪中猶開。

八月乃是桂花季,九月菊花季。永寧城把季節都直接用名花來命名。永寧人看花、看山、看月、看水,取風雅悠閒之意。八月既要賞花又要賞月,瀲灩池上的風流旖旎迎來了一年中最後的輝煌。到滿城黃花盡開,池上的畫舫紛紛繫纜入庫,要到第二年荷花帶蕊才又一次笙歌燕舞。

十二日,月已將滿未滿,瀲灩池上的畫舫迎來一批貴客。京城官員中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一羣由端孝親王的公主做東聚在一起遊湖賞秋。端孝親王的世子單名一個“璟”字,這一年二十九歲,已經娶夫生女,皇帝冊封其爲景王。景王是一個性情開朗、品行端正又嫉惡如仇的皇室貴胄;在先皇的侄兒侄女中被稱爲最佳。景王年輕的時候性情剛烈,加上其父者正親王深受皇帝寵愛連帶她這個當侄女的也沾光不少,被養的天不怕地不怕。她少年時候是一點都不喜歡水影這個人,嫌她以色侍人給天下女人丟臉。某一次宴會上故意起鬨讓她獻舞,水影念着那是正親王壽筵她這個後宮女官長爲皇帝的哥哥一舞祝壽說出去也不會丟臉便答應了,景王卻叫人拿出一套舞伎的衣服讓她穿,諷刺她位高權重名滿京城也不過是風月場上賣身賣笑的名聲。那時樂音皆停,滿屋子王侯將相等着看如何收場,年輕的女子一揚手打翻托盤轉身就走。

這一日當時的正親王后來的端孝親王不怪女官長失禮,反而在散席後甩了女兒一個巴掌,罵她說:“不要說十之八九是街巷傳聞,就算是真的,她以色侍的是什麼人?是當今的皇帝蘇臺的天,你拿此事羞辱於她就是在羞辱皇帝。”又說“你這種不分青紅皁白胡亂做事的脾氣繼續下去我們正親王府早晚毀在你手裡。”

景王這個時候才覺出厲害,一想一身冷汗,只怕那人回去哭訴一陣皇帝臉色一變從此天崩地裂。然而忐忑不安的等了幾天都平安無事,又一次被宣召進宮的時候皇叔還是慈祥溫和,那人站在皇帝身邊朝她微微行禮,拂袖間依然雲淡風輕。這之後景王對此人也就有了另一番評價。

端孝親王家教嚴厲,景王從沒機會眠花宿柳,可皇室子弟再怎麼修身養性也是美人如雲萬花迷眼,照樣有三分風流性子。景王喜好音樂,畫舫上原有的人嫌平庸,另叫人請了出色的換上,原班人馬沒資格上船的照樣一人一錠銀子。雖然叫了歌舞伎伺候,可赴宴的有好幾個後宮女官講究持身嚴謹,景王吩咐了只要歌舞勸酒不用陪宿,要他們千萬不要做出拉拉扯扯之事。

永寧城貴族女子的宴會沒有從一開始就倚紅偎綠的,總要談天說地、吟詩作文的風雅一番,待到酒過三巡微帶醉意才讓美人歌舞。這一桌子都是京城頭面人物,每一個名字叫出來京畿老幼無人不知,各個身上都帶有一段故事,能成就一頁史書。這些人在一起縱使風月話題也能藏着一朝烽煙,談笑間能定人生死,成人富貴。等到酒過三巡已經一個時辰之後主人拍一下手吩咐“奏樂,歌舞”,衆人也就不必拘泥禮節,各尋舒服的地方用舒服的姿勢。

水影酒量普通,又被靜選以親家的名義慣了好幾杯,一時身上燥熱拿了半串葡萄依偎在窗邊,微浪拍岸、水香撲面,一彎將滿未滿月在清波中跌宕。她側眼看過去昭彤影不知在和景王說什麼,兩人都笑的眉眼彎彎。她知道景王正直剛烈看不慣清揚媚主行徑,加上她的父親端孝親王自偌娜登基以來被皇太后和琴林家擠兌得可以,自過年後八個多月都號稱“身體不適”躲在家中深居簡出,已有人私下裡說端孝親王這是在避禍。這樣情形下,依景王的性子對皇帝或許還不敢有什麼怨念,對皇太后以及琴林家族恐怕已經是詛咒了不下千百回,真要有姊妹反目江山易幟之日,這位景王恐怕不會爲今上舍生忘死。

目光在船艙中一轉,滿座具是服紫穿朱,皆與她水影少年相識,如今朝政混亂、權臣窺伺,三五年間這座上的人都要爲自己尋一明主投身。到不知塵埃落定之日,這高朋滿座勝友佳賓能有幾人把臂重遊。她幼年離家其後大起大落,知道多情不如無情,從來冷淡心性,然本心裡卻是怕看到勝地不再、盛宴難矣的情景,一時間有了歲月飄零、人事常非的哀涼。

正感慨時忽聽樂音一改,纏綿悱惻頓成刀兵之氣,滿船的風花雪月成了秋風渭水、落葉長安。樂音之中劍器寒光顯,少年翩然一舞,舞過京師,醉倒長安。

看到這少年的瞬間,秋水清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名聲傳遍永寧,讓無數名門貴族世家少女競相追逐,一見以爲榮的美少年,風姿綽約、美麗動人,一舞傾城、再舞傾國。長林班舞伎織蘿連皇室貴胄的景王也聞名嚮往,在這聚會羣英的畫舫上將他請來歌舞助興。坐中無論長幼皆聽到過這少年的盛名,縱然不喜歡劍舞的也讚歎少年身形翩翩容姿出衆,更有人低聲說“這孩子比當年的京師第一美少年還漂亮幾分”。便有人推推那說話的人,朝窗邊丟一個眼色,意思說“當年的京師第一美少年”已經有主,這“主”還就在座上別對人家未過門的夫婿評頭論足了。說話人看看水影,見她半串葡萄在手上斜倚窗邊興致勃勃看劍舞,時不時擡一下手咬一顆葡萄,顯然根本沒注意她們的閒談,於是暗中吐一下舌頭。

實際上若說美麗各花入各眼,洛西城、明霜還有這織蘿談不上誰更漂亮。只不過織蘿活潑靈動,談吐自若,比另外兩個多幾分生動嫵媚;而且名門公子、親王愛寵都不是旁人想要碰就能碰到的,可這織蘿不過是風塵舞伎,只要花心思捧上一陣便可纏綿入懷,又別有幾分妖豔風情。

滿座的女子興致勃勃地看這風頭正盛的少年傾盡才學的取悅於她們,兩三個湊在一起低聲評論,只有秋水清從看到這少年的第一眼起便覺魂飛魄散、身如飛絮。

幾個月前,這少年還在她身邊婉轉,眼裡只有她一個;爲她守着皎原的一棟房子,整日裡只想着她數着日子過,到她來的那一天做上一桌子菜苦苦收在門邊。那時他閒下來找村裡年長的男子學刺繡,可惜就沒這個天賦,白而纖長的手指被扎不成樣子,她看到了心痛的抓住放到口邊輕吹,罵他不珍惜自己,又說要什麼買不成麼。少年眨眨漂亮的大眼睛低下頭喃喃道:“織蘿想要留下點什麼給女官……不會爛掉,不會被吃掉,能夠一直放在女官身邊的東西,將來女官看到了偶然想起有過織蘿這樣的人……”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幸福無比,有一個如此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靠着她,完完全全的屬於她。然而,那終究是一場夢,而夢總有醒時。少年向她叩首:“長林班已經到京城,織蘿要離開女官了。”她連阻止的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那麼幾個月的夢對她來說也已經太奢侈了。她知道已經有人知道她的秘密,至少她的雙親忽然進宮來探望她,看她的眼神藏着憂慮。而後宮中也有了私語“女官好幾次說回家其實都沒有回家”

“是啊,有人說看到女官出了城門向皎原去”

“啊啊啊,你們知道麼上一次女官外出的時候帶回來一個稀世美人”

“難道是偷偷藏在什麼地方了……”

“前些日子,就是女官說回家的那次,大宰進宮遇到我卻問女官在宮裡好不好,要她常回家。”

有時候她忍不住怨恨這個少年,好好的爲什麼要入風塵,如果他是良家男子,就算是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她也能光明正大的收作親從。可轉念又想這樣聰明伶俐的一個孩子,若不是萬般無奈又怎麼能自甘墮落,再說了,若非入了風塵輾轉四方,她也無從結識於他。

織蘿離開的前一夜,兩人幾乎徹夜纏綿,秋水清覺得自己就像是從未有過歡愛,又像是一宵後再無未來,只想將一夜做一生。

此後一城之內遠如天涯。

她本以爲自己能忘掉,然而聽他名滿京城,她相思刻骨。聽人說他昨夜又宿在哪個名門貴族家,便想到往日裡那雙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卻擁着另一個女子的嬌軀,頓時心如火燒直想衝到那人家中將他抓出來。燒得實在受不住了,終於向雙親坦白,不留餘地的告訴對方“我喜歡了一個舞伎,不要阻攔”。母親好像是能夠容忍的,雖然不高興還是讓他踏進家門,看他臺上翩翩舞聽着臺下的評頭論足,還有那已經讓他入幕的眯着眼睛說真是銷魂滋味,直直讓她將嘴脣咬出血來。

然而,那人將她送的花返回:“織蘿不願。”

那一刻她臉色都變了,便想衝出去抓住他甩一個耳光過去罵他水性楊花翻臉不認人;還是母親拉住了她,問了原因後嘆息道:“那孩子倒也懂事。”她才清醒過來,知道織蘿的拒絕和他的離開一樣並不是完全爲了自己,也因爲她一如既往的不能許諾他什麼。

少年已經獻上第二支曲子,這一次是柔婉的舞蹈,小院春水、牆頭杏花,讓人想到詩詞中的鳴鳳,春水綠如藍,江花紅勝火,遊子莫別,別當斷腸的鳴鳳;以及家家枕河,船載綺羅的鳴鳳郡治長州。

舞罷,彎腰捧一杯酒,且舞且行步入衆人身邊,但看這一杯酒奉到何人案頭,便是今夜的花魁在滿座俊彥中屬意了那人。

衣衫帶香,笑意盈睫。

長長的衣帶掃過秋水清的裙襬,越過她。

單腿跪在一人身邊,舉杯齊眉。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水影身上,看着她,還有半跪她身前的稀世美少年。

水影皓腕輕擡半撫額頭目光迷離望着窗外明月微波喃喃道:“我已不勝酒力……”說話間看也不看織蘿,身子微側順手拉過離得最近的一個人:“做個好人,卿替我當了這杯酒。”說罷起身出艙一面嘀咕說:“出去吹吹風。”

離她最近的那個人就是見到織蘿後心似浮雲、身如飛絮的秋水清,那少年的衣帶拂着她的裙襬而過,她便如被少年從身上踩過,直要咬碎滿口牙。正心神混亂之時被人一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和那少年相對。

織蘿敬酒卻被拒絕略微愣了一下,立刻又笑意上眉梢,身子微微一擰依然舉杯齊眉輕笑道:“請女官賞臉。”

秋水清一陣怒氣,心道“別人不要了纔來向我獻媚麼”,頓時就想打翻酒杯,卻聽少年又柔聲道:“請女官賞臉”,目光一轉,與他的目光交上,那人眉目如畫目光中帶着說不盡的千言百語,彷彿在說:“女官,織蘿不是忘了您,織蘿是怕給您惹禍。”

周圍的女子們開始起鬨,嬉笑着說“喝吧”“女官就賞美人一個臉”。笑聲中,秋水清平靜下來,也跟着微笑,接過少年高舉的酒杯故意志得意滿狀四周看看,舉杯一飲而盡。少年拜伏在前,舉止間有淡淡的檀香味撲面而來。

四周又是一片鬨笑,更有好事如景王將少年往她這邊推,紫千在一邊說:“少王傅喝醉了,白白浪費了美人心,女官啊,您可別辜負了。”秋水清哈哈笑着,織蘿好像也受到了衆人的鼓舞笑吟吟的挪到她身邊跪坐一旁雙手端放膝蓋上,端的一個文雅嫺靜的好少年。

衆人又起鬨說:“女官今晚接了繡球,可要我們另找一條船送你們良宵共度?”

秋水清沒有說話,倒是織蘿臉一沉道:“來的時候說好了,船上都是體面人,要大家規規矩矩。我們規矩了,大人們反而不規矩,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

衆人一靜,隨即笑道:“好厲害的一段話,到叫我們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了。”秋水清輕笑道:“今夜我們歌舞談笑,難得一番愉悅,也不用風月花樣。讓織蘿斟酒即可。”

景王笑道:“女官長真懂得疼人啊,既然女官長都開了口,一切照此即可。其他的人也都下去吧,看過織蘿一舞,旁人歌舞都索然無味。”

又是一輪酒,忽然有人說:“少王傅呢,還在外頭吹風?”昭彤影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別真的醉倒了。”

船艙外恰如另一個世界,月朗風清、水香撲面,夜優美深邃空中星河璀璨,水上銀光跳躍;湖上另有點點燈火,夾雜着歌聲樂音與水風同送。水影坐在船頭,一手支地身子微微後仰,目光望着不遠處的另一條畫舫。昭彤影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見那艘畫舫比湖上其他的船都大許多,船上人影翩翩旗幟翻飛,能看到船頭刻成鳳凰形乃是皇族的標誌。昭彤影一驚再看兩眼果然是鳳凰標誌,噗哧笑道:“和親王殿下也來遊湖!”

除了皇宮能用鳳凰畫舫的只有正、和親王;迦嵐早上還和她見過面,沒有提過遊湖的事,而迦嵐也不是那種喜歡擺皇室排場的人。花子夜是男子,不適合夜宴遊湖,最多三兩親朋相伴出行;瀲灩池上的畫舫遊夏通常都帶有風月意味,不是清談的雅然。

昭彤影隨即道:“真是掃興,剛剛有了那麼點興味就得回去。”皇家的畫舫遊湖湖上所有船隻都要回避,船家也已經注意到鑼鼓聲正向船艙走去,沒一會就聽艙內一陣唏噓之聲,船開始掉頭轉向。水影站起身好像是準備進艙忽然站住腳步重新轉身望了過去,昭彤影站在她身邊一起看,見鳳凰畫舫的船頭也站着兩人都是身形修長窈窕之姿,其中一人好像注意到她們向另一人再說什麼。水影忽然道:“和親王殿下,還有……那個是春音麼?”

“不象,好像是內神官。”

“回去吧,吹風吹夠了。”

“人家好象想來見我們。”擡手一指,放眼望去果然鳳凰畫舫加快了速度,衝着他們這裡過來。

“讓船家加把勁,快點到岸邊登岸。”

“今天做東的可是景王殿下。”

“船上帶着歌舞人還是不要玷污內神官了。至於宴會,我想景王殿下寧可將自家府邸的花園借給大家娛樂。”

“說得對。”景王出來找這兩人恰好聽到最後一句,笑道:“覺得不盡興的上岸了都到我王府裡去。哎,就那麼個瀲灩池犯得着把那麼大的鳳凰船開出來麼,既然要來就早早得讓王府軍隊封鎖湖面,偏要在大家都剛有些興致的時候來。”

等她一連串的抱怨完昭彤影笑道:“殿下錯怪和親王了。”一指:“那邊一直在打無需迴避的燈號,只不過在兩舷,咱們沒看見。怎麼樣,還要回去麼?我倒覺得既然和親王殿下想和大家打聲招呼,我們也不用刻意迴避了。”

景王猶豫了一下吩咐船家停船,她覺得昭彤影說得有道理如果繼續往岸邊趕的話,和親王說不定會覺得她是刻意躲開從而產生芥蒂。雖然她的確是想要避開的,不過對方權勢滔天聖恩正隆,能不惹就不惹吧。

景王的畫舫將纜繩袍上鳳凰船,從船頭上直接下來的果然是和親王清揚以及內神官千漓,跟隨在兩人身後的是後來從艙內走出的王府屬官春音。千漓和春音都是萬中無一的絕色,加上少年進階時豔驚宮廷的昭彤影,從艙內出來迎接和親王的衆人看着這三個人都想要嘆息,心道怎麼就有如此這般美麗人物,還都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了也都不被別人壓下照樣各有各的風華絕豔。旁邊的人就比較苦悶了,面對着這樣一羣人覺得自己低了一截,只能感慨天意。

和親王笑吟吟的看看衆人要大家不要拘禮,又說去年、前年的八月賞月時節自己都回了永州處理公務,今年終於如願以償的留在京城。看今日風輕雲淡、月色如夢忽然起了興致,加上內神官來訪於是帶上王府中人陪着內神官一起欣賞永寧城中秋風景。

景王陪着說了幾句話,和親王邀請她們上自己的鳳凰船,衆人都不接口。春音在她身邊低聲的說了兩句,清揚哈哈一笑:“是本王糊塗了,輕歌曼舞、醇酒美人,本當是不拘身份的談笑愉悅,本王打攪了你們興致。”

她說到醇酒美人四個字衆人想到跟出來的那羣歌舞伎,那些人整整齊齊的跪在後面。秋水清下意識的尋找織蘿,目光掃了一下看不到人,忽然覺得什麼東西在拉自己的裙襬,愣了一下意識到是織蘿躲在自己身後,大概在埋怨她動來動去不能好好的檔住自己。

景王聽到不用再應付和親王心情開朗,說了幾句禮貌的話。清揚又道:“不過本王想要請兩個人到鳳凰船上。殿上書記、少王傅大人,兩位可否給本王這個臉面呢。”

水影直覺想要拒絕,可還沒等開口就聽昭彤影道:“恭敬不如從命。”然後就被拉着向跳板走去。

皇家的鳳凰船的確是豪華舒適、氣派非凡。昭彤影和水影兩人都在愛紋鏡雅皇帝在位時陪着做過好幾次鳳凰船,那是皇帝的御用比和親王的派頭又不知高了幾倍。和親王這一夜果然只帶了春音、千漓二人,艙內酒菜都還沒怎麼動,顯見船開出並沒有多久。清揚邀兩人坐下又要勸酒,水影微微欠身道:“不是水影不識情趣,實在是今夜喝的太多,再喝下去怕在殿下面前失態。這樣吧,水影敬殿下與兩位三杯,就請殿下放過水影。”清揚笑道:“少王傅這話說得重了。王傅也是清揚的老師,若說敬酒也該清揚敬王傅纔是。”兩人謙遜一番對飲三杯旁人也陪了三杯酒,水影把酒杯一放以手覆額道:“實在是不勝酒力。”

清揚倒也不逼,昭彤影一向好酒量,與那三人你敬一杯我敬一杯的喝了好半天都不見臉上飛一點紅霞。喝了小半個時辰清揚一推杯:“久聞殿上書記海量,果然名不虛傳。”

“自小貪杯,算不得榮耀。”

春音起身吩咐宮人進來收拾了杯盤另換上時令水果和各色蜜餞,昭彤影兩人對看一眼知道下面才入正題。果然清揚笑吟吟道:“內神官大人,乃是卿一直說想要見殿上書記與少王傅一面本王今日才厚着臉面將兩位從宴會上拉出來,怎麼卿卻不發一言?”

千漓的目光一直在水影身上打轉,後者坦然承受自然的微笑談話。聽到清揚一問千漓微微一笑:“臣爲少王傅風華所折,一時不知如何親近。”

昭桐影暗地裡嘆了口氣,心道:“這就叫見面不如聞名。”恨不得抓住對方搖搖然後說:“象你這樣的身份這樣的風華絕代應該被別人仰視,永遠目空一切,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自失身份。什麼叫做神官,就是立於凡塵之上與天地萬物對話的人,只向萬古蒼穹、上古神祗低頭;只對年華光陰、天地之道敬慕。這纔是真正的神官,超脫紅塵,目光比同時代的任何人都更爲高遠的神司。”即使在看到千漓的絕代之姿後昭彤影依然記得當年後宮中那個悠然出塵的身影,便是因爲在她的眼中水影身上有着與她的身份、經歷截然不同的傲然。那種傲然別人也用來形容她——高視王侯、獨尚其事。

“我在鄉野就聽說本朝少王傅乃是服禮之前進階的神童才子……”

水影一笑故意截斷道:“我不過勉強進一階,殿上書記卻是榜眼——未滿服禮的榜眼,內神官這樣讚美水影未免要讓殿上書記卿笑話了。”

千漓輕輕皺一下眉停了一下繼續道:“進京後聽說少王傅不但是文史精英還精通神術,所以心嚮往之。”

“只不過是好奇罷了,又逢有人願意教授學到了一些皮毛,不如內神官家學淵博?”

昭彤影忽然道:“家學淵博?可我聽說內神官乃是自學成才。”

“千月後裔難道不是家學淵博?”

千漓的臉色變了。

清揚哈哈笑道:“王傅太不厚道。內神官已爲冒充千月後裔之事向陛下請罪,陛下也已經原諒。不過內神官若不是用了這麼個小小的花樣,或許今日尚且蒙塵鄉野不能侍奉陛下,豈非我蘇臺的損失。”

水影臉色一沉:“和親王殿下此言差亦。”

清揚苦笑起來。水影全不顧和親王的苦笑一字字道:“神官爲朝廷柱石,受百姓敬仰,應當品行端方、如玉如珠。內神官發跡之前以千月爲號受天下百姓敬仰,百姓付出的尊敬、信任又豈是一句道歉更夠返還的。內神官卻有才華,但此例一開其後必有效仿;奇才一代能出幾人,效仿者恐怕都是不學無術之人,屆時橫行鄉里禍害百姓而有內神官先例,官員懲戒起來也缺少幾分底氣。此乃後患無窮之大錯,殿下身爲和親王乃是朝廷中流砥柱,豈可輕飄飄一句了事?”

她是本朝的少王傅,與皇帝同輩的不管有沒有被她教授過都算她的學生,見了她都要稱一聲王傅行一個禮,給她的書信帖子都要自稱“學生”。一直以來對位曾受過她教導的幾位年長皇子她都禮貌有加並不以王傅自居,然而這只是她的禮貌和謙遜,她有這個資格教訓也有這個資格擺譜,一沉下臉縱是年長她許多的親王也覺得自己回到了太學遠東閣的少年時代。

昭彤影喝了一口茶以舉杯的動作掩蓋自己忍不住地笑意,放下杯子的時候幾個人都恢復平靜,艙內一片雲淡風清。春音輕輕笑了下忽然道:“千月後裔應該是存在在這個世上的吧。”

“春音!”發出不滿聲音並狠狠瞪了春音一眼的是和親王本人。昭彤影忽然道:“說得不錯,我也一直如此認爲。若非如此,爲何皇族中有那麼多人對內神官在鶴舞時的自稱如此相信,而皇上會接見剛剛進入京城的內神官也是因爲堅信世上有千月後裔吧。或者……”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千漓:“閣下容貌真如千月素重生,閣下真的只是借用千月二字麼?”

千漓沒有開口,清揚卻哈哈笑道:“連卿也這麼說,內神官卿不如請皇上賜你千月家名;從此就由卿來複活千月二字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話音未落就聽水影淡淡道:“和親王殿下又差了,內神官大人若是真想復活千月二字,今日坐在這裡早就是千月漓而不是千漓!這千月二字在內神官而言不過是個名號,並沒有真正想要放在心上過。內神官大人,在下揣測的可有幾分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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