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京城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太平,朝廷充滿了壓抑氣氛,人事變動依然頻繁,讓朝臣們從一開始的迷惑漸漸轉變爲人人自危的事發生在四月,剛剛提升不久的蘇郡郡守因爲下屬司士被發現與叛匪有勾結而下獄自身也因律下不嚴而遭彈劾,皇帝念其到位時短,不降重罪,降兩階調任某州知州。

朝臣們私下裡都在搖頭,心想這就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知州就算和匪徒勾結,也是在蘇郡平叛之前,現任郡守乃是蘇郡平叛之後才調任的,你叫她怎麼個“律下”法。

沒兩天,皇帝下詔任命新的蘇郡郡守,乃是願青州知州,南安郡王蘇臺齊霜。早朝上詔書一下,臣子們相互使眼神,想的都是“看吧,果然如此,誰讓她擋了南安郡王的飛騰路”。又有不少人將目光悄悄投向花子夜,想到當初爲了蘇郡郡守人選這位正親王在朝堂上被皇帝痛罵,差一點當廷大哭。如今看過去,見他目光低垂,坐在一邊頭不動、身不搖宛若泥塑木雕,西城照容本想替蘇郡那兩人求個情,步子微微一動卻被人拉住衣袖,轉眼見衛暗如投過來一個警告的目光,又看花子夜的樣子,終於作罷。

就在這種低沉的氣氛中,京城的杏花季走到了終結,連皎原遊春的心情也因爲頻繁人事變動而遭到破壞。光是五大名門就有三家沒有到前去踏青,反而青青楊柳因多離別而遭攀折苦。連西城照容和衛暗如這樣久經官場的人都覺得疲倦畏懼,衛暗如甚至對丈夫感慨說“你這個官丟的正是時候,暫時如此也好,這個渾水,我們衛家少淌一個是一個。”唏噓半天,忽然道:“說起來,我最擔心的還是秋水清,我們這個女兒啊——對了,她還在偷偷跑皎原?”

衛簡苦笑着點點頭。

大宰的臉色頓時又難看三分,皺眉道:“她在皎原藏了什麼人?”

衛簡丟過去一個“你倒是有經驗”的眼神,緩緩道:“是一個舞伎,年紀不大,看樣子也就是剛剛服禮一兩年。這孩子深居簡出,我也不想讓秋水清知道,沒讓人再查下去。”看看妻子的臉色,皺眉道:“你不滿意?”

“不——”她搖了搖頭:“你做得對。我是在想這事麻煩了。我們這個孩子從來都不是容易動心的人,她比誰都明白一個女官長要什麼樣的名聲,所以……”她沒有說下去,衛簡也能明白後面的意思,跟着嘆息一聲,相對無語。

後宮和朝廷一樣,十天一個旬假,只不過朝廷的旬假是統一的,而後宮職官們的休假是排班的。作爲女官長的衛秋水清乃是龐大後宮體系的當家人,根據蘇臺禮制,後宮之主當然是皇后,但皇后是不直接過問後宮的種種營運,真正管理後宮內外事務,使之井井有條的乃是自三位而下直到十位的職官們。除了女官長,還有被稱爲後宮三大女官的人,也就是司禮、司儀和皇后典瑞。與三大女官並列,是位階在此之下,卻因皇子師身份格外受尊敬的文書女官;接着就是皇帝御書房侍應、四妃典瑞;然後便是位在七階以下例如司服、司膳、司輿等職能官員,到了這一階層就不一定要由女子承擔。同樣的,爲皇子們啓蒙的文書官也允許由男子擔當,但必須是未婚且私生活清白的男子。女官長和四大女官都可以在婚後留任,但丈夫不能進宮,其餘的女官一旦成親就必須離開皇宮另謀出路。事實上,蘇臺後宮中帶有終身制的只有女官長一席,一個皇帝一個女官長,親信知己,若非死別或有重大變故輕易不更改。而且除非謀逆實證(也就是正式起兵),女官長不受家族株連,故而前代有女官長笑稱自己是“嫁給了皇宮”。

前代女官長水影從映秀殿粗使這個最沒有希望的工作上,先是遇到蘆桐葉而得以脫離映秀殿,此後又入了君王眼,從皇帝貼身一等宮女開始,直到受封爲御書房侍應進階;然後一步步走向後宮職司官員的巔峰。她是蘇檯曆史上最年輕的女官長,也是出生最爲低賤的一個,而在愛紋鏡因爲當時的司禮“穢亂後宮”而貶謫女官長後,衆人心中有一個遠比水影更爲合適的女官長人選,如果那人當選,同樣會成爲蘇檯曆史上最年輕的女官長,那就是衛秋水清。

衛秋水清的人生幾乎就是爲成爲女官長而定製的,出生京師第一名門衛家,家主嫡女,十來歲入宮從下位女官開始見習,短短六七年就成爲司禮,這個時候距離女官長已經只有一步之遙。而且,衛秋水清進宮後在德妃典瑞手下見習,進階後最初的幾個職務也都是德妃宮中的職司,在偌娜還是孩童的時候就已經陪伴在她身邊,這一切都符合歷代女官長“君王心腹、青梅之好”的要求。

也不知從哪個年代起就有不成文的傳統,前任皇帝駕崩,新君登基之後必然會更換女官長;而前任皇帝會在遺詔中安排自己的女官長的未來道路,通常都是出任某一地的郡守,也有直接擔任同階京官;而愛紋鏡在自己的遺詔中卻將女官長水影降階爲少王傅,同時又不讓她離開後宮體系,王傅之外,兼晉王府司殿,這些都是完全違背傳統的做法。或許就是以內遺詔中對水影不利的內容太多,從她自己的職務變更,一直到正親王冊封,故而對她的重傷雖多卻沒有人說她篡改遺詔的。

偌娜登基,秋水清在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出任女官長,這位衛家繼承人怡然於這種命運。此後數年間她近乎完美地履行了女官長的職責,主持後宮、節御賓侍,而相比春官紫名彥堪稱混亂的私生活,秋水清在這個方面也完全符合禮法要求,完美的找不到半點瑕疵。

秋水清這一年已經二十七歲,與迦嵐、紫千同齡,尚未成親,也沒有特別的中意過什麼人。在私生活上,秋水清有一點禁慾氣質,暖席禮之後整整四年才第一次和一個男子纏綿,此後和其他女官一樣,有一兩個暖席的宮侍,除此之外不曾出現過任何桃色傳聞。秋水清容貌豔麗,加上顯赫家世和美好前程,也是京城貴族青年企盼的對象。然而,這位年輕的女官長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提親,最後連她的母親也忍無可忍,問她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男子。秋水清歪着頭想了半天說:“聰明能幹,性情柔順就好,就像洛西城那個樣子的。”然後對着衛暗如吃驚的表情連連擺手,說自己並沒有喜歡洛西城,只不過做個比較,又說“洛西城麼,外柔內剛,決絕了些,我不喜歡。”

這樣的秋水清卻在旬假前一日就匆匆忙忙交接公務,交待了後面一兩天的工作,又請了一天假,甚至嫌馬車太慢,騎馬飛奔,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一路策馬直奔皎原。

到皎原已經滿天星斗、明月當空;青山之麓、杏花林畔,白牆黛瓦、素樸民居。秋水清拉住馬,緩緩而行,越靠近臉上越是期盼喜悅混合的神情。

門扉緊閉,她是中夜歸家的遊子,明月清泉畔,輕叩月下門。

輕快的腳步聲,輕快纖細的身影。

門在她面前打開,一雙手伸出來拉住她,少年的身子貼了上來,與她擁抱在一起,在皎原春末夏初混合着草木清香的涼風中。

“女官,您回來了——”

他低語着,用着迎接親人回家的詞句。

秋水清和少年相擁着往裡走,院落並不大,房子也很樸素,然窗明几淨,檐下掛着燈籠,淡淡的光照亮從門到正屋的碎石路。門開着,內裡燭光明亮,飄出飯菜的香氣,對一個歸家的人,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愉悅的味道了。快到門邊的時候少年放開她三兩步跑進房,輕快的跑到桌邊掀起紗籠,往正座旁一站,雙手交叉在身前笑吟吟道:“請女官用膳。”

桌上是四菜一湯,菜色並不豪華,都是普通家常菜,但每一道都做得精緻美觀,且還冒着熱氣。秋水清看着眼前的一切,想到年幼時,也就是雙親還沒有鬧翻的那些日子,神奇的又被派在一處爲官;衛簡有時候會趕在妻子回來之前跑回家,親手做一桌子菜等妻子回來,有時候東西都做好了衛暗如遲遲不歸,她在桌子邊轉來轉去想偷吃一點,被父親抱到一邊丟給下人,而衛簡小心翼翼的呵護一桌子菜,皺着眉說:“怎麼還不回來,要冷掉了……”這是秋水清對家這個詞彙最溫馨的記憶,此後那兩人官階日高,往昔的甜蜜蕩然無存,直到分房而居,互爲陌路,而她也離開家步入後宮,開始獨立而艱難的通向後宮職官巔峰的道路。

少年已經盛好飯,拉她坐下,雙手奉上筷子,笑吟吟的看着,眼中滿是“好不好吃”的疑問,和被表揚的期待。

少年的手藝她已經不止一次品嚐,常常感慨說比她家裡的廚子作的還好,這個時候少年會撲閃着漂亮的眼睛淡淡一笑,然後說:“女官天天吃御廚做的東西,我算什麼,女官疼我才這麼說的吧。”

菜還是溫熱的,她拉着少年夾了一筷子喂他,一邊笑道:“時間拿捏得正好,你怎知我這個時候來?”

“上一次,還有再上一次都是這個時候來的。”

“要是我有事纏住了怎辦?”

“那織蘿就守着這桌子菜慢慢的等,冷了再熱,不好吃了就重做,一直等到女官來。”

秋水清聽得眉開眼笑,伸手抱住他道:“你真是個可心的人兒。”

這少年名叫織蘿,這一年剛滿十七歲,身材纖細容貌秀美,或許是舞伎這種風塵生涯的影響,說話看人都透着一股嬌俏,然而他年紀尚小,看上去又比實際年齡還要少個一兩歲,這般嬌俏倒也不讓人討厭,反而招人疼愛。他尚未長成,比秋水清矮上一兩分,但看身材比例,將來必定是玉樹臨風的好體態。

秋水清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遇到織蘿的,也是一個上弦月的晚上,女官長連夜騎馬回京,從人在月光下看到臥倒在官道上的人形。秋水清雖然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會把餓暈了的人就這麼丟在路上,何況還是一個眉清目秀見之可憐的少年。

少年是在驛站中的一個房間內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掙扎着要謝救了他的人,秋水清聽到回報先起了三分好感。

少年說他是一名舞伎,跟隨歌舞戲班四處遊歷靠賣藝爲生,前些日子經過某個城鎮的時候當地豪強看中他一定要他當親從。他聽說這人性格殘暴,以前有親從被活活打死,也有被折磨到自殺,至於被轉賣的數都數不清,跟了此人的沒有一個有好結果。他自然是不肯,結果某日去某家表演回來的路上,這家居然派人來強搶,他被逼到無路可逃,看情景一旦落到對方手裡只怕會被折磨得更慘,仗着自己還有點水性一狠心從斷崖上跳河。

從高處跳入遄急的河流和他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的水性的確救了他一命,讓他在精疲力盡前抓住一根隨水漂來的枯木。等到從昏迷中醒過來已經被水衝到岸邊,舉目都是山林,人煙稀少。在山林裡掙扎了好幾天終於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才知道自己走錯了方向,離歌舞班停留的縣城已經百餘里。織蘿一來擔心那豪強還是不肯放過他,二來也擔心退回去歌舞班早就離開。左思右想,他知道所屬的長林班最終的目的地是京師永寧城,咬咬牙少年向京城進發。這是非常艱難的旅程,少年身上幾乎沒有錢,只有一點點沒被水沖掉的飾品可以拿來當掉,兩個月來風餐露宿,到熱鬧城鎮就嘗試着擺攤賣藝,可難免受到其他藝人的排擠,有一頓沒一頓的熬着,終於有一天走着走着暈倒在官道上。

那時秋水清爲了公務外出後返回,距離京城還有騎馬兩天的路程,那兩天那個名叫織蘿的少年跟在她身邊。一開始,她告訴自己,帶這少年到京城就好,第一天走下來,她想“到時候要留給他一點錢,這樣的少年怎麼能有一頓沒一頓的吃苦……是叫長林班麼,到時候讓他們到家裡表演一場。”到了第二天晚上,在少年伺候完她梳洗之後,她叫住少年問他:“織蘿,你到底服禮沒有?”少年的服飾已經是成年男子的裝扮,可她聽說有些風塵中人爲了謀生會謊報年齡。

少年低下頭輕輕的“嗯”了一聲,隨即轉身伸手輕輕抱住了她,嬌媚一笑:“我十七歲了。”

在永寧城城門應該分別的時候,看着織蘿秀美的臉龐和略帶撒嬌的眼神,她的心就禁不住溫柔起來。隨從裡有人看出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對她說:“女官要是不放心,先讓這孩子住到我家裡去。”見她沒有拒絕,膽子大了一分,又道:“小的是皎原人,那裡還有一處祖宅,地方幽靜,房子也乾淨……”

織蘿就這樣前往皎原,當她熬到一個旬假撲向皎原的時候,迎接她的已經是一個“家”一樣的地方。

上一次他們纏綿之後,她忽然衝動起來,對少年說:“我帶你回家怎樣?”

少年起身,認真地看着她搖了搖頭。

“不願跟我?爲什麼?”

織蘿垂下目光,輕輕笑着,笑容依然嬌媚,緩緩道:“我雖沒讀過什麼書,可跟着長林班學了不少戲文,看得更多。這戲文裡有許多有趣的東西。像女官這樣的人,即便是親從也要身家清白,織蘿配不上的。

“織蘿能遇到女官已經是三生福分。”他這樣補充。

“日後你要怎麼過呢……”她嘆息着。

“我啊,我等長林班啊。班主對我很好,我跟着他們四海爲家,要是有福氣,五六年後興許能找個好人家跟了,要不日後也拉個班子一輩子賣藝爲生。”

“好吃麼?”少年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想,秋水清給了一個嘉許笑容,見到喜悅漣漪一樣在那秀美的臉龐上盪漾開。秋水清有時候問自己,怎麼就偏偏這樣喜歡織蘿,要說美,美少年她還見得少麼。現在看着他的笑容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所着迷的是這個少年身上純真直率的氣質。她身邊的宮侍只知道獻媚,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看膩了;織蘿不會,他柔順乖巧,卻會撒嬌,會任性,看着她的時候一顰一笑都帶着率性的一面,也不掩飾他風塵中人的一些習性。

織蘿是一個出色的舞伎,閒暇的時候他會翩然起舞、放聲高歌,他擅長劍舞,剛柔相濟的華麗,美人如玉,其劍如虹。第一次看的時候,她都被少年出色的技藝震驚了,對他說:“就憑你這一舞便可傾倒京城。”

少年輕巧地轉個圈,笑道:“我是長林班的臺柱哦。”說完忽然沉下臉,皺眉道:“啊呀,沒有我在,長林班會不會不敢進京了。班主也說有我在能紅遍京城,這纔打算進京的,要是他們不來……”臉上頓時有了驚惶之色。

那時秋水清心中有了難以描述的酸澀,苦笑道:“織蘿啊,你便這麼想離開我?”

少年的笑容一瞬間也帶上苦澀:“若織蘿早兩年——不,只要在服禮之前遇到女官,就是趕,織蘿也不走。”

秋水清頓時默然不語,她其實是明白的,對她而言是沒有辦法給這個少年承諾的,那些東西她其實根本給不起。也許她能夠說服雙親接受她有一個在風塵中數年的小妾,可她不能放縱自己給蘇臺女官長的歷史畫上污點;如果她真的要留下織蘿並給他未來,她就必須考慮離開後宮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晚餐耗費的時間不算太長,織蘿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被她問起笑着說自己早就吃過了,再說了,一個舞伎不能吃太多,吃胖了就不能紅遍京城。秋水清笑着將他拉到身邊,兩人談笑了一陣,年長的那個終於嘆了口氣:“和你在一起才知道什麼叫光陰似箭。不早了,睡吧。”織蘿應了一聲說自己要收拾一下桌子,讓她自己打水,說完了轉眸一笑:“小的就不伺候女官梳洗了。”

皎原的這個房子是非常普通的中等人家居所,從任何一個地方來看都還不及她家中心腹家奴的住處,更不要說後宮倚鳳殿。織蘿住下來之後不但沒一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還買了些彩紗裝點房間。少年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摸清她愛好華麗旖旎的習性,將臥室佈置得輕紗低垂、濃香繚繞,秋水清斜倚在枕上,透過低垂的輕薄粉紅色窗幔看着少年推門而入,一身白衣裹着纖細卻又有力的翩翩身姿。曾有一次她讚歎地對少年說:“曾以爲你會是體不勝衣的嬌柔,不過……”她沒有說下去,而少年笑着接過話道:“我是跳舞的人啊,柔柔弱弱的哪能跳劍舞。”

她從牀幔間伸出手,等待着少年,要和他度過纏綿的一夜。

這一次,少年沒有如往常般順從的過來,反而在距離牀一兩步的地方停下,少年隔着輕紗看着她,用輕柔的聲音道:“女官,長林班已經進京了。”

秋水清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調整好心情,開口的時候聲音還微微有一些澀:“這麼說,你要離開我了……”她本來想說的是“你要回去了”,情感卻篡改了話語出口時的情景,變成了讓她自己也有些沮喪的表達。

“真象被拋棄的怨夫”她這樣想着。

少年雙手交叉在身前,深深彎下腰:“這是織蘿最後伺候您了,昨日織蘿已經去見了班主,等女官回京,織蘿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他的聲音裡有一點點傷感,輕紗遮擋了少年的容貌,看不清表情。

“要是沒有女官,織蘿只怕早就餓死街頭,救命之恩終身難忘。織蘿卑賤之人,不敢說能有報答之日,但盼來生結草銜環。”

她笑了出來:“傻孩子,我要你報答做什麼。”她起身拉開帳子,坐在牀邊笑道:“總說自己沒讀過書,看你遣詞用句,哪裡像不識字的粗人,我看,我那幾個弟弟還不見得有你說話那麼文雅。

“得了——別又說什麼唱戲學會的,唱戲能唱出那麼多好處,我對母親說去,我們家別請夫子,請戲班子來教弟弟妹妹們算了。”

織蘿笑出聲來,擡眼看到她認真的表情,低聲道:“小時候在家裡讀過點書,曾經也是好人家的子弟。”

“織蘿,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是哪裡人?”

“凜霜。”

“安靖國的北邊關。凜霜哪裡?”

“五城州,寒關縣。”

秋水清微微皺一下眉,爲這個名詞的熟悉程度,記得同僚中也有一個人出生於那個偏僻的地方,她差一點把“水影”這個名字叫出聲來。想到這個名字秋水清想起一些事來,伸手讓少年坐到自己身邊,拉過被子將兩人裹住靠在牀頭,蘇臺王朝現任女官長緩緩道:“你既然想要回去,我也不攔你,憑你的才貌必然紅遍京城。不過……織蘿啊,你願不願等我一年。”

織蘿徹底迷惑了,瞪大眼睛看着比自己長十歲的女子。

“我有一個同僚,也是朝廷高官,而且是春官中的翹楚。她要迎娶一個出生非常卑賤的人當側室,我原覺得這違反禮法,定會遭彈劾,現在看來,雖還沒實施,真要做了,說不定也就波瀾不興的過去了。什麼事總是有法子的,你說是不是?”

織蘿有些吃驚,他沒有想到經過那麼長時間後,秋水清依然有着將他永遠留在身邊並許諾他未來的想法。在秋水清之前,他的風塵生涯中也遇到過一些甜言蜜語的富貴女子,也有爲他的才貌傾倒迷醉,山盟海誓,但當他冷靜的告訴對方自己的卑賤身份會給她們帶來什麼不利之後,那些迷醉也就清醒了,煙雲一般消散。

秋水清在枕前對他許諾的時候,在織蘿看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樣的美夢,天明即散。然而,這個他所遇到的最高貴的女子卻比以往所有的人都要認真,在他已經夢醒後依然堅持。織蘿感動起來,閉上眼睛喃喃道:“我等,別說一年,女官有這個心,兩年三年五年我都等下去。便是等不下去了,也會告訴女官,要女官點了頭,織蘿才許終身。”

秋水清在皎原品嚐情愛苦澀滋味的時候,爲女兒和風塵中人糾葛而苦悶不已的大宰終於在給堂弟衛方的家書中傾吐了出來。衛方自己也有兩個同胞姐妹,但要說感情融洽還是這個衛家當家。而他自己的同胞姐姐最後與衛家分道揚鑣,姐弟之情也早已割斷。衛方看着家書中這個堂姐流露的苦悶忍不住苦笑起來,心想這樣的事情和我說有什麼用呢,別說自己遠在丹州,即便在京城,也沒有當叔叔的去幹涉自己侄女的風流韻事的道理。

將家書摺好塞入文件的最下面,衛方嘆了口氣喃喃道:“姐姐也夠辛苦的,姐夫丟官,秋水清和風塵男子糾纏,什麼事都約好了似的一起來發難。”批閱了一會公文,心思又轉到家書上。他自己家波瀾不驚,孩子們都乖巧聽話,各自奮發圖強,不象前陣子洛西城定親的時候,照容和洛遠的家書一封接一封,爭先恐後要把最近的故事講給他聽。

想了半天沒有半點眉目,老實說他對於這種兒女情長的風流韻事一點經驗都沒有。他自己十七歲與西城照容相遇,勉強算一見鍾情——照容對他一見鍾情——其後結婚生子,一帆風順到乏味的地步;雖然期間也有西城家當家反對的插曲,不過照容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他直到婚後一年才知道自己不怎麼受歡迎。再往後大概也就是洛遠進門後纔算品嚐到了那麼一點吃醋的滋味,算是“風流韻事”。不但他自己不曾有過纏綿悱惻的感情,照容也是端莊嚴謹到能當大司禮的人,服禮之後就只有他和洛遠,再沒有第三個男人。所以,他實在無法想象什麼叫做“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更無法體會秋水清的內心。

“姐姐娶了那麼多小妾難道還不明白其中訣竅,拿來問我做什麼啊……”越想越沮喪,連帶公務也無心處置,衛方站起身走出書房,讓自己沐浴在丹州初夏的明媚陽光下。

從人來報“巡察使昭彤影大人到”和“明霜大人回來了”的時候,衛方剛剛讓郡守府的綠樹濃蔭趕走心中淡淡的憂慮。聽到前半句話丹霞郡守皺了下眉,聽到後半句卻笑容頓生,尤其是從人又說:“明霜大人前來求見。”他連聲說請,片刻間便見那年輕人步履輕快的走過來,夏日的陽光灑在他五位官的常服上,讓青年英俊的容貌更耀眼。衛方常想,若非這青年有和親王愛寵的不良名聲,他還真想撮合他與靜選。

明霜行過禮,衛方說了些諸如“先回去休息”之類的話,兩人進房各自落座,青年不再客氣,一開口便道:“屬下在清平關與巡察使大人匯合,然後一同到丹州。”

衛方點了點頭。

“屬下在清平關見到了號稱千月家後裔的巫女。”

“巫蠱亂法,卿如何處置?”

“此人從者如雲……而且……眉目酷似千月素。”

衛方的身子微微一震,隨即點頭:“本官明白了,卿處置得當。”

明霜欠一下身。

衛方又問清平關有沒有發生其他的事,年輕的那個想了想回答:“並沒有格外特別之事。丹霞大營已經有一些時日沒有找官府麻煩,而當地今年春耕也很順利,百姓充滿了秋日豐收的期待,民心安定。

“如果說奇怪的事情……仔細想想倒是有一樁。”

“怎麼說?”

“在巡察使大人來之前五六天有一個戲班子從清平關過,在關內也搭臺子表演了兩天……”

“戲班子?功夫怎樣?”

明霜笑了起來:“不錯。這奇怪在這戲班子的班主連着兩天都到衙門來尋人,那日我見到他和衙門的人吵了起來上去問原委,才知道怪不得衙門的人。原來他班子裡走丟了一個少年舞伎,卻不是在清平關走失的,甚至都不是在丹霞郡走失的。”

“那他到衙門來找什麼人?”

“此人是一路問過來的,每到一地都去衙門問有沒有這樣的少年。不但去衙門,還滿大街的打聽。”

“能讓天涯賣藝的人這樣擔心,這少年是班主的親眷?”

“不是。屬下好奇,打聽過一下,說是兩年前進來的。不過這少年據說眉目如畫,且跳得好劍舞,乃是長林班的臺柱子,每到一處都能紅遍。他這一說我倒想起有一次大人的一個故交從丹州過,席上說起南方歌舞,提到過一個舞伎,雖是一年多以前看到的,那會提起還是一臉心馳神往。”

“有那麼一回事?”

“有,屬下記得清楚,那舞伎是叫織蘿。長林班走失了的也叫織蘿,這不是巧的有趣?”

衛方笑了笑,心道果然是無巧不成書,可一個轉念舞伎這兩個字促動了他的心,想到堂姐信上迷住了秋水清的也是一個少年舞伎,忍不住皺一下眉。明霜一邊看得清楚,誤以爲衛方嫌他這個故事輕薄故而不悅,喝了一口茶立刻將話茬開,又說道清平關的千月巫女,以及他和昭彤影對巫女動向的推測。衛方一邊聽一邊點頭,又補充說:“前些日子朝廷曾向鶴舞派出秋官巡查,當時卿也查過,說鶴舞有巫女作亂朝廷不放心,這纔派出玉藻前。但玉藻前無功而返,難道說那個巫女離開鶴舞,堂堂正正向京城而去了?”

“屬下也想過,卻有可能。玉藻前雖無功而返,可是……”略微頓了頓,笑道:“可她帶回了鶴舞司寇。屬下早知道前年元嘉圍潮陽的時候鶴舞司寇大人在我們丹州,而丹霞山前些年也出現過巫女惑亂民心之事,屬下以爲就是這千月巫女,而且早讓白皖大人留心。白皖大人大概是在天朗佈下了網,逼得那巫女藏不住了,索性出來冒險。”

“卻有可能,可也或許恰好是反過來的呢?”

“大人是說……千月巫女早有進京打算,以往數年往返天朗、丹霞乃是給自己鋪墊名聲,而今時機成熟不管白皖大人有沒有動手,她都會作出如此舉動?”

“正是如此。”

明霜皺了下眉,低聲道:“倘若如此……倘若如此,此人背後應該還有厲害的人物纔對……”說到這裡見衛方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想法與此人完全相同。

丹霞郡治丹州是一個寧靜舒適的中型城市,沒有京畿和鳴鳳那些大城市那樣繁華富庶,反而有一種江村悠遠、田園牧歌的恬靜。丹水穿城而過,河面不是太寬,然河水清澈,站在岸邊可見水草在水下輕輕搖擺。江上常見竹筏往來,鸕鶿翻飛,漁歌唱晚。

明霜從衛方處出來換了便裝就上街了,他一直喜歡丹水畔田園牧歌的美麗景色,能夠讓人忘記官場,純粹的沉浸於青江秀水、遠黛羣山。丹水邊有一家不算大的飯店是他的鐘愛,廚子做的一手好家常菜,明霜最佩服的就是他能將青菜豆腐都作出不同尋常的美味來。然而這一天有一個人懷着和他同樣的想法,所以當他進門和掌櫃打了聲招呼就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轉眼,臨江的座位上昭彤影向他招手。

從清平關到丹州,兩人朝夕相處,明霜對昭彤影的戒心也減弱了不少。那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彷彿又回到皎原初見時的模樣,細心、溫柔、寵愛着對方的感覺;自然而然的能讓男子如沐春風,就連明霜有時候也會產生被人愛護着的感覺而禁不住溫柔起來,宛若少年時那樣的甜蜜一絲絲洋溢。

兩人在丹水畔賞景用餐,明霜推薦了幾道自己鍾愛的菜色,女子一邊吃一邊誇讚他的品位,又談論丹州風土人情,讓他介紹丹州的名勝古蹟。吃完飯,照明霜的想法自然是回家休息,哪想到昭彤影精力充沛,硬說剛纔聽到店中人閒談某個茶樓有新來的戲班子演的出色,要他陪着一起去看。明霜實在推託不過,聽到戲班子三個字又想會不會是長林班,也就跟着去了。

事實上表演的並非長林班,本事到也不錯,演的戲目是《長青寨》。

明霜倒是第一次看這齣戲,一看吃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故事中的男主角的人生與他十分相似。

《長青寨》講的是蘇臺開國前後發生在鳴鳳郡治長州的一個故事。

長州名門公子云霄自幼與門當戶對的官宦世家小姐談纓訂婚,十七歲那年,談纓之母被奸臣陷害,全家遭難。談纓一夜之間無家可歸,一路艱辛好不容易支撐到長州投奔岳父母,然而云霄的雙親嫌貧愛富拒絕收留談纓且要將兒子許給另一戶豪門。談纓悲憤而去,雲霄聽聞後發誓不從二妻,在貼身侍童的協助下改換女裝連夜出逃,出長州向北而行。

當時正是清緲王朝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天下動盪,百姓接二連三的揭竿而起,經過各種各樣的波折,男扮女裝的雲霄終於到達京城且遇到了名門家主的千月素。當時千月素輔佐新君登記,青年皇帝想要挽救大廈將傾的王朝廣納賢才,雲霄在千月素推薦下進入官場,三五年間建功立業,而他的未婚妻,想要爲家人報仇的談纓也投奔千月素麾下,兩人同心協力鋤奸懲惡。

然而年輕的皇帝雖有救國之心,卻沒有明君之量。在清緲王朝好不容易展現出一點恢復跡象的時候皇帝的猜疑之心頻繁發作,先後殺了幾個著名的官員和將領,弄得官員人人自危,封疆大吏擁兵自重。千月素諫君犯顏丟官下野,接着清肅的劍指向了雲霄。

雲霄出逃之時爲了躲避家人減少麻煩改換女裝,與千月素結識也是女子之裝,將錯就錯的就這樣延續下去,到皇帝猜疑心日重,他深恐暴露身份後的“欺君之罪”,只能盡力隱瞞,終究還是有那麼一日被人看破報與皇帝。

當御林軍向他的府邸圍攏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子帶領忠誠於他的士兵殺開一條血路帶着他逃離京城,這個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談纓。兩人在京城郊外破鏡重圓抱頭痛哭,面對困境雲霄悲憤的說:“既然君主踐踏臣子的忠心,我這個做臣子的也不必要再忠誠於皇帝,我們反了!”

登高一呼,從者如雲。

雲霄與談纓帶領兵士上山高舉義旗,名爲“長青寨”,其後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直到蘇臺蘭起兵,兩人帶領弟兄投奔蘇臺蘭,從此建立赫赫功勳,最終成爲蘇臺開國功臣。天下安定之後,雲霄卻沒有出任朝官,在與談纓成婚後安心於相妻教子,而談纓終於大司馬之位,夫妻情投意合終生不改。

從戲院裡出來,明月當空,流雲悠悠。

走在靜穆的長街之上,兩百年前美人英雄、王侯將相的故事和自己的人生糾纏在一起,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昭彤影忽然停下腳步,此時兩人正走上一座小橋,她一停,他也跟着停下,靠在欄杆上,流水潺潺、明月倒影。

“當年縱橫西珉的南明城可是與《長青寨》中的雲霄一般際遇?”她在月下望定他,目光如水。

明霜低下頭明月流雲倒影水中,請波盪漾,水草輕拂,偶有清風蕩碎月影。

“古今同心意,際遇天與地。”

“看來西珉當今國主在氣量胸襟上遠不如我蘇臺開國高祖皇帝。”

“皇帝勤政愛民,小節……雖然有虧,卻是個好天子,有君如此,是西珉百姓的福分。”

昭彤影微微一笑,這一句話她便知道同樣是逃奔異國,明霜的心意和宛明期也是天差地別。宛明期是要報仇雪恨,明霜雖遭受不平卻沒有背棄母國之心,他的恨不是針對國君,而是對南鄉子郴拋棄他的怨,他要得不是揚威母國而是期望着在蘇臺建立功勳後能重新被母國接受,尤其是被自己的家族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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