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二月丹夕然兵敗,孟關失陷,隨即沈留幾乎全郡陷落,這對偌娜那已經搖搖欲墜的王朝是致命一擊。消息傳來,連水影都大驚失色,一下子坐倒,好半天后喃喃道:“完了,這下完了!”沈留失陷,蘇臺朝廷又失去了兩個重要糧倉——籍康倉和豐沛倉,東西叛軍之間再也沒有官軍的阻擋,可以連成一氣,相應的蘇臺朝廷與東方尚且還屬於朝廷的鳴鳳郡之間的聯絡完全中斷,永寧城面臨絕糧的威脅。
這一年朝廷準時舉辦了進階考,不過前來應考的學生爲歷年來最少,而前一年八月蘇臺所有郡中正常舉辦了郡考的只有不到一半。
兵敗的信息傳來,西城照容等人連連跳腳,而位階略爲低一些的那些官員,比如靜選等則相互看看說:“丹夕然精通兵法,如此時刻敵強我弱,便當依孟關天險固守不出,怎麼會忽然出兵了呢?”
事實上丹夕然根本沒有出兵的打算,自從丹舒遙回京其後又前往扶風收拾殘部之後,夕然恪守父親的戰略,那就是——守。孟關地處要衝,易守難攻,沈留富裕之地,只要守住孟關,進可攻東方各地,退可在十日內返回京城。然而,從去年年末起,針對這位青年將領的流言蜚語漸漸多了起來,指責的無非是她長時間引而不發,乃是擁兵自重,意圖保全實力有不軌之心。
夕然豪俠心性,但覺無事不可對人言,身正不怕影斜。然而朝廷官員們對於一封接着一封的“丹夕然有不臣之心”的告密信卻不能泰然處之。一開始還能苦笑着丟到一旁,然而三人成虎,待到沈留司士、司制,以及地方官蘆長泰等先後上書,朝廷就開始動搖了。從來朝廷對於這些手握重兵在外的臣子都是充滿懷疑心的,尤其是亂世之中,一點點兵馬都可能轉眼造就一個新的草頭王,何況丹夕然手中四萬精兵,且都是原本守衛京城的虎狼之師。
到年底,上書的說得越發言之鑿鑿,上書人的範圍也進一步擴大,甚至包括了夕然部將,可以說由不得朝廷大臣們不起疑。於是某一天拂霄帶着彈劾夕然的大堆奏摺到後宮求見還在養病的偌娜。偌娜對於“反叛”是絕對不姑息的,當即問拂霄你想怎麼處置,拂霄猶豫再三說雖有這麼多奏章,但要說非常明確的證據還是沒有的。偌娜想了一陣讓人放下奏章,第二天將大司馬宣入宮道:“命丹少將軍立刻發兵收復青州郡,不得有誤!”
丹夕然接到夏官文書頓時變色,當即上書言辭懇切的請求讓她按照既定方針繼續守城,又詳細說明了不能出戰的原因。這封上書若是送到拂霄手上倒也算了,按照規矩卻是先到了琴林映雪那裡。
這位琴林家的當家永遠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私仇高於國事百倍,而且只看眼前不考慮將來。她與丹家有仇,此時覺得是天賜的好機會,也不再通報皇帝,又連下軍帖催促她起兵。十日之內連發八道命令,最後一次已經暗示“你若再不出兵,便是圖謀不軌”。
其間拂霄倒是問起過這件事,映雪自然在自家侄兒面前把丹夕然狠狠罵了一頓,說她接令之時態度倨傲,拒不奉令。還說她對傳令官說:“將在外君令尚且不受,何況大司馬。”拂霄聞言大驚,問可是事實,映雪命人拿了夕然的回覆,果然有意思相近的表達。她哪裡知道這是大司馬命人將夕然的摺子剪裁一些文字後以上等修補裝裱法重新造出來的,就用來在皇帝面前告狀。
拂霄頓時大怒,皺着眉說:“看來這個丹夕然果然是掌兵權久了生異心。罷了,我請皇上下聖旨,若是她還不奉令……”她沒有說下去,言下之意當然是要提前準備,防患於未燃。此後一段時間她都在解決“丹夕然謀反”的事情,想了衆多應對措施,忙得年都沒過好。
丹夕然幾次請求都遭夏官駁回,已經忐忑不安,緊接着聖旨下。她還想要掙扎一下,可有熟人從京城帶來“皇帝見你久不進軍,疑心你要擁兵謀反”,又有人傳來琴林映雪已經開始栽贓陷害的消息,頓時讓這位年輕將領手足無措。她身邊那些年長的將領和文官都勸她奉旨,又拿出歷朝歷代的故事警告,意思無非是“違背聖旨,即便最終取勝了,也不會有好結果”。
於是,二月初,丹夕然出兵青州郡,果然幾戰之後連連失利,最終被宋茨蘭十萬軍隊四面圍困,終於全軍覆沒,降敵者無數。
到這個時候拂霄才意識到前面的事情有異,可是對偌娜來說,京城失去了重要的屏障,無論什麼樣的名將忠臣都難以挽回敗局了。
東方連連失利的時候,昭彤影卻結束了對恆楚芝的戰鬥。恆楚芝兵敗如山倒,逃到另一個叛軍之處苟延殘喘,兩個月後因爲內部矛盾被殺。鶴舞軍收復了恆楚芝佔領的所有土地,出榜安民,嘉獎那些動盪中仍堅守城池,或者即便是投降了敵軍,但恪守職責,保護百姓的官員。
三月,蘇臺迦嵐抵達永晉郡郡治,昭彤影屯兵談州引而不發,局勢向更曖昧不明的方向前進着。
後代的歷史學家閱讀蘇檯曆兩百三十一年的三月,總是感慨於這個月份的波瀾迭起,暗流涌動。對於蘇臺這是里程碑的一個月,甚至對於安靖也有着讓人感慨的重大意義。不過身在其中的人並不能知道那麼多,而是縱人生如戲也要唱做俱全,便黃粱一夢也夢中精彩。三月裡,宋茨蘭派出親信使臣鳳凰將軍與蘇郡叛軍首領接洽,要“共舉大業,平分富貴”。蘇臺清揚以春音鎮丹霞,自領鳴瑛、千漓等整頓軍隊,準備與扶風軍決一死戰。而永晉郡郡治,蘇臺迦嵐與重臣昭彤影等人設定了後續的上中下三計,並令鶴舞永親王加快籌集糧餉軍需,並增加徵兵數。
而在京城,西城照容、琴林拂霄等依然忠誠於皇帝的重臣在做最後努力。經過孟關之敗的慘劇,拂霄彷彿對前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爲有所反思,至少在那一古腦彈劾丹夕然兵敗無能的浪潮中,拂霄沉默以對,並且扣押下經過她手上的所有摺子。三月的某一日,長時間來“孤軍奮戰”的拂霄終於低下頭,踏進晉王府司殿的院子,偷得浮生半日閒的來找少王傅“喝茶聊天。”
水影雖然對她那種“放眼朝廷只有我一個人忠君愛國”的調調很不以爲然,尤其在處理丹夕然的事上,一人之失幾乎毀了朝廷所有的希望。可這個時候也沒有心情和她計較,神色從容禮貌備至的接待了她,而且先她一步直接說朝政,算給這個“孤苦忠君”的大忠臣一個臺階下。
兩人將局勢分析了一遍,雖然抱着“不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的慣例,誰也不說喪氣話,可言辭之間也是一點樂觀不起來。拂霄開始還覺得迦嵐這一路領了“奉旨平叛”,還能穩一段時間,可水影連連搖頭,斷言道:“不出一月,迦嵐親王即將揮師京城。”
拂霄自然不信,水影便將自己的判斷一條條說給她聽。從昭彤影進軍的路線,前後幾次修整的時間,一直到鶴舞在這片紛亂局勢中所處的位置,當這個紛亂局勢結束,不同勢力登基可能對鶴舞產生的影響;甚至還包括蘇臺迦嵐本人的性格,理想。她說:“我自幼生長於後宮,雖與迦嵐殿下往來不多,但畢竟都在一個地方,前任太子的品行爲人還是知道的。迦嵐殿下端正守禮不假,可絕對不是一個糾纏於正道邁不開一步的。她只要下定決心,可以比任何人都決絕。”略爲停了下補充道:“別的不說,便是側立王妃這件事,你可曾想過堂堂鶴舞領主正親王迦嵐殿下,願意讓一個行過暖席禮的男人當王妃。”又道:“再往大里說。我素來聽聞迦嵐殿下少年時候便負大志,她的志向是重現寧若親王和端皇帝在位時的繁榮盛世。故而當年趕走北辰,解京師之圍後,她明知道最太平也最能讓後代史書稱讚的做法便是什麼也不要的退回鶴舞。還是甘冒大不諱進入京城,領正親王封號官大司馬,便爲了能有機會一展宏圖。她這樣的人,看到如今之蘇臺,難保不重起豪情,冷對一時之責罵,但求千古之功業。”
拂霄聽得冷汗涔涔,過了許久才道:“如此說來,朝廷豈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真要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今日我也不見大人了。如今聖上的王朝可謂懸於一線,希望大人能夠居中調和,請各大世家,朝廷重臣們都暫時放下恩怨,同心協力來度過難關。”
拂霄略一沉吟,忽然起身一躬到地:“拂霄前些日子對王傅失禮,請王傅原諒。拂霄愚鈍,萬望王傅不吝賜教。”
水影擺擺手,微笑着說了幾句謙遜的話,隨即正色道:“如今保衛京城的三支精銳,停雲、驚鴻、長定。驚鴻營在孟關一戰全軍覆沒,將士或死或降,連主將丹夕然都被困於沈留郡治。至於長定營,不瞞大人,水影對此營主帥並不放心。”
“前任太子衛率,受牽連十餘年未進一步,在下也是不放心的。”
“故而水影的想法,放棄西河,調停雲營進京衛率;轉調長定營守蘭坪關,這是京城以東最後一道要塞。那長定營主帥出身名門,她的爲人我也知道一些,最看重門第,絕對不會屈膝於茨蘭那些出身低賤之人。”
“嗯,在下也有此打算,已然具折請聖上降旨。可如此一來,西面就不做防守了麼?”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調扶風軍回京!”
拂霄驚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莫約半盞茶功夫才道:“難道,難道扶風重鎮就不要了?烏方與西珉對扶風虎視眈眈……”
“大人……”她搖了搖頭:“您怎的糊塗了?扶風軍撤回後,自然有蘇臺清揚的軍隊補上,絕不會成爲空城。”
她又愣了半晌才道:“有理,在下果然是糊塗了。”
“扶風軍精銳無比,丹將軍功勳宿將,或許還能與蘇臺迦嵐殿下一戰。”
拂霄點了點頭,兩個人都沒有說:“能不能打贏”這樣的話,對於偌娜的永寧城來說,對蘇臺迦嵐的戰鬥將是最後一戰,只能勝不能敗。
拂霄得了這個指點旋即告辭,水影送她到門口,忽然道:“萬望大人立刻勸說聖上下旨宣召。另外……丹少將軍兵敗孟關之罪還望您在朝廷中多多爲之周旋。還有,這召回扶風軍的命令一定要是聖上的密詔,決不能以夏官調令充當。否則,只怕丹老將軍不敢奉令,即便是回來了,恐怕早晚也會死在這件事上。”拂霄連連點頭,水影又重複了幾次務必要快,最後嘆了口氣道:“但願蘇臺清揚莫要利令智昏糾纏扶風軍不止……”拂霄淡淡一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而已。”
偌娜的王朝已經到崩潰的邊緣,朝廷忠勇之士毀家紓難,不惜生死。然而這個時候作爲一國之君,真正應該枕戈待旦,嘔心瀝血的蘇臺偌娜卻迷戀上了一種新的遊戲,那就是——招魂。自從皇后去世後,隨着時間的推移,偌娜對蘭雋不忠的憤怒漸漸退化,而思念潮水一樣涌上來。事實上讓皇太后嚇得幾乎沒命的第一場病,便是這思念積累到難以控制的產物。那一日風寒露重,偌娜也不知道怎的,忽然又想念起蘭雋。她後宮美人無數,處死蘭雋後爲了排遣憤怒連着寵幸了不少,每一個都竭盡所能的討好她,可沒有一個能讓她有與蘭雋在一起滿足。那不是單純的情慾滿足,而是如詩如歌,只要一看到他便能心情愉悅,只要他一句話就能吹散心中的陰雲。他是那樣的瞭解她,溫柔如水的滲透,一個笑容,一個眼神,藏着他纔有的聰慧。那一日她獨自在後宮閒逛,把所有要跟上來的人都罵回去,一直走到儀鳳殿,往昔她與蘭雋在此嬉笑遊戲,還有她的長子,搖搖擺擺的抓着蘭雋的袖子叫“父後”,嬌滴滴的在他們面前表演新學會的詩歌。她一個人走在沒有主人的儀鳳殿,走着走着哭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傷心,終於撲倒在地上哭着喊:“朕後悔了,雋你回來啊,朕什麼都不在乎,你回來陪朕……”
她進儀鳳殿的時候便命令殿內所有人迴避,不得打擾,或許是有人聽到這個皇帝悽楚的哭聲,可沒有人敢進來看。她在儀鳳殿留了整整一個晚上,便在庭前花園中,直到即將早朝的時候才離去,路上遇到了蕭歌。那一夜的代價是一場幾乎要了她命的重病,病中迷糊的時候總能看到蘭雋的身影,時而笑吟吟看着她,時而哀怨悽楚的望着,一言不發,彷彿在說“陛下,爲什麼這麼狠心?”
病癒之後她開始重新寵愛簫歌,這個做法還是有一點效果,畢竟在蘭雋之前她曾經喜歡過這個男子,而他的聰慧機靈與蘭雋也有幾分相似。然而,再怎麼移情也代替不了蘭雋,甚至在與妃賓纏綿的時候都會想到蘭雋,她不知道多少次對自己說:“我後悔了,我後悔了,讓雋回來吧。”終於有一天,一個女官有意無意間提到“招魂”,偌娜頓時上了心,問可真有招魂成功的,是什麼樣子?那女官先誠恐誠惶的請罪,等到皇帝免她一切罪責後,繪聲繪色說前些日子回家探親,故鄉有一個巫女善於招魂,如何如何的靈驗,而且不是那些巫師所謂鬼上身的那種,而是真正有實體的鬼魂真身。偌娜思念蘭雋幾欲瘋狂,聽說此事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當即命這個女官加以安排。果然,沒半個月,此人請來一位神女,容貌平凡,但氣度不同尋常。
偌娜總算還記得招魂這種事被看作是徹頭徹尾的巫術,乃是蘇臺蘭命令禁止之事,蘇臺建國初期全國滅巫,來判斷神巫標準的單子裡就有“招魂”一條,終於不敢明目張膽在皇宮舉行,於是將地方放在距離皇宮不遠的神廟——太行宮。太行宮是永寧城內規模最大的民間神廟,歷任神官在神巫屆的地位僅次於寶林宮大神官,也都是春官審覈,皇帝降旨任命。
新年時候蘇臺偌娜溜出皇宮來到太行宮,在一個幽暗狹小的房間內神官開始施法,大約小半個時辰,薄紗之後煙霧繚繞,果然有一個影子綽約顯現。偌娜仔細看體態,果然有一點像蘭雋,當時還半信半疑,可過了一會兒那影子做了幾個手勢,偌娜一看幾乎暈過去。便是某一年中秋夜兩人在瓊池賞月,蘭雋說起自己故鄉有許多異族人,當地多山,見面難相逢,故而常隔着山谷手勢交流。說着做了幾個手勢,說這是青年男子向女子表達愛戀和忠貞的意思。偌娜當時就要撲過去,可剛剛碰到紗幔便聽裡面一聲長嘆,隨即人影全無。
事後那巫女說陰陽兩路,鬼魂不能長留人間,更不能接觸生氣。偌娜苦苦哀求說朕想要聽他說話,想看他的樣子。那巫女先作爲難狀,隨即又說人的思念有神秘且無窮的感召力,如果陛下對皇后的思念不絕,那麼每一次招魂都能讓皇后的靈魂實體化,大概過不了幾次就能說話,或許終有一日能夠復生。
偌娜雖然天天想着蘭雋能回來,可聽到“復生”這兩個字還是嚇壞了。那人解釋說當然不是真的起屍復活,而是附體還魂。偌娜愣了半晌說,如此一來皇后還不是頂着一張陌生人的臉,依然不舒服。那巫女笑着說一開始當然如此,但陛下鳳凰之女,皇后乃天上星宿下凡,兩位都不是凡人,便能有不同尋常的事做成。附體還魂時間長了,加上在下用神術引導,被附之人的容貌也是能夠改變的,雖不能一般無二,但要說五六分想象並不難。只不過要做到這一點,要通過陛下的思念和陛下的生氣,一次次招魂後把生氣引導給皇后,待到皇后魂現實體,就可以安排附體之法。
偌娜聞言大喜,此後隔三差五就溜出宮去“招魂”,說來也怪,一開始只是輕煙般的影子,五六次下來體貌越發清晰,到了三月初居然能夠開口說話,那聲音果然就是蘭雋的。若說在此之前偌娜還是半信半疑,到了這時再無懷疑,一門心思要讓蘭雋復活,她再也忍受不了找機會溜出宮的麻煩,於是下令傳召那巫女進宮,便在後宮檀香殿設置“招魂所”,每天晚上都要在那裡消磨一兩個時辰。而那位引薦“招魂術”的女官,自然地位高漲,短短几個月連升數次,從侍奉偌娜起居的九位女官,一路提升到御書房侍書的六階,自然也就搶走了那位西城小姐的位置。
這之後檀香殿每日香菸繚繞,後宮中時不時傳出鬧鬼的說法,一時間弄得烏煙瘴氣,如此一來,徹底惹惱了宗室,更讓秋水清怒不可遏。
偌娜蜷縮在自己的天地內一門心思招蘭雋的魂,局勢卻不會因爲一個帝王的“多愁善感”而改變。相反地,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多久“皇帝迷戀招魂術”的事情就一直從永寧城傳到蘇臺迦嵐的耳中。帶來消息的是宋王府一個剛剛因成家離府爲外官的女官,原本是王府八階司服,外放前家裡花錢給她提了一級,放在肅陰縣爲知縣。前往赴任要路過迦嵐控制的永晉,水影便託她給晉王捎口信,帶些御賜的物件。此人與丹家有親戚,算輩分晉王還該叫一聲“表姨”。晉王聽到自己親戚來,高高興興出來見,沒想到此人一扭頭冷哼兩聲。晉王大吃一驚,陪同的女官更吃驚,喝斥此人無禮。這新任的知縣冷冷道:“作爲臣子我當然應該向殿下跪拜行禮,但是殿下也說了,今日只敘親情,不分尊卑。若非晉王殿下是皇家的人,我早就一個巴掌上去了。”
晉王嘴角耷拉,一臉委屈的追問爲什麼。那人道:“殿下任性妄爲,爲一己之歡害得少王傅大人牢獄之災,晉王府上上下下數百人,還有你母家丹家三族之內險遭滅門。”晉王哪裡知道圍繞自己婚姻的波濤洶涌,當下追問,待到那人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晉王已經嚇得面白如紙。待到此人告退,晉王蒼白着臉問陪伴自己的女官“那人說的可是實話?”那女官不敢說謊也不敢說實話,猶豫了半天才道:“一開始那樣,確實是有可能的。畢竟朝廷裡誣告成風,王妃身份微妙,被人拿來當升官發財的用途,也是可能的。”
晉王聽完這句話轉身就跑,找到凝川往她身上一撲放聲大哭。哭了半天抽泣着去找迦嵐興師問罪,見到迦嵐又是一場大哭,抽泣的語不成聲。迦嵐倒是沒想到這個寶貝弟弟會知道那段波折,略一沉吟將他拉到自己懷中擦掉眼淚,柔聲道:“晉,那些事情確實是王姐所做,沒有事先告訴你也是不想讓你傷心。”
晉王抽泣着說司殿有什麼地方得罪了王姐麼,王姐爲什麼要這樣對她呢,還有我府內的那麼多人,還有親戚們。迦嵐嘆了口氣道:“晉兒,當年宮變的時候你年紀還小,可事後也該聽說過其中的故事吧?”他點點頭說王傅講起過,王傅還說雖然皇后是王姐的生母,可宮變的時候王姐一立反對,更帶領東宮衛隊與廢皇后的軍隊對抗,乃是忠義表率。
迦嵐又嘆了口氣:“這便是身爲皇家子的悲哀。晉心疼王府中人和母家親戚,本王當時何嘗不知道宮變失敗,母家一族將是如何下場。遠的不說,近日昭彤影敗的那個叛軍首領晉也知道吧?”
“恆楚芝?”
“此人也是我母系親眷啊。”
晉王啊了一聲,低頭不語。
“晉,你我這樣生在皇家的人是沒有別的親戚的,我們就只有蘇臺這兩個字,你明白麼?”
晉王點點頭,隨即又道:“可是,可是少王傅他們……”
“南平不安,王姐我無心揮師京城。”
晉王大吃一驚,瞪着眼好半天后結結巴巴道:“王姐……王姐難道是要……要反?”
迦嵐淡淡一笑:“是啊,本王要揮師京城,奪取凰座,重整蘇臺!”
這一段對話發生的時間是蘇檯曆兩百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此時距離昭彤影領兩萬前鋒誓師出發,蘇臺迦嵐傳檄天下只有短短兩天的時間。
蘇臺迦嵐早在前一年末就下定決心在穩定南平、四海等國,確保鶴舞安全之後,便揮師上京,包圍永寧城奪取凰座。永親王剛剛從她那裡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嚇得說不出話來。蘊初當然不是忠貞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地步的人,在鶴舞多年,對朝廷正統的觀念淡漠許多,前一陣子迦嵐謀劃起兵,他也沒有反對。可在他心裡總覺得那一次是逼到無奈了,天下亂得不成樣子,到處都是草頭王,蘇臺清揚再往前逼一步鶴舞就危在旦夕,說是反其實是亂世的自保。可這一回不同,迦嵐已經是領了聖旨的平叛軍,皇帝也沒有做對不起鶴舞的事,好端端得說反就反,往後史書上還不被人戳着脊樑骨罵。
蘇臺迦嵐當時微微一笑,對這跟隨自己多年的同胞兄長道:“王兄看今日的蘇臺比之父皇在的時候如何?”
蘊初苦笑着說這是明知故問,可就算是聖上不像樣我們做臣子的也只能盡力規勸,謀反總不是個解決的法子。
“我在京城多年,能規勸的都規勸了,最終落得什麼下場呢?王兄,若不是身後有您在鶴舞鎮守,有鶴舞十萬雄兵爲援,妹子只怕早就象大宰一樣一杯毒酒了結了。”
蘊初好半晌才道:“總要等別人先動手纔好。”
“等清揚先奪了凰座,殺了偌娜,我再起兵以‘爲君主報仇之名聲討叛逆’麼?”
“這樣不好麼?”
“是啊,這樣做後代的史書上確實能夠留下一個好名聲。不過有兩點,其一,清揚是人才,若是我故意放任,讓她一路高歌得了京城便是有半壁河山,加上身居凰座本就比人多三分正統。到那時,我便是有萬般本事,也無處可用。”
“這,那我們打一半放一半如何?讓清揚進京,我們先去平定其他的叛軍,佔些地盤。”
“王兄啊,清揚是何等聰明的人。若是如此做,一來自此向東山脈衆多,京城居中牽引,不能得永寧,所得畢竟有限。恐怕我們沒打下多少地方,清揚就已經得了皇位。而她一得皇位,第一個要平定的必定是我們鶴舞。”
她看看蘊初,頓了頓又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這第二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什麼?”
“哥哥,我不想再次把安靖交給別人了!”
她說“我不想把安靖給別人了,我要讓安靖朝着我的理想前進”。
她說:“我要看安靖國泰民安,要讓周圍所有的國家都向我們低頭。我要四邊從此爲樂土,要塞成關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這是她少年時代就有的希望象端皇帝時的盛世,四海來朝,北狄梟首。她爲了忠孝一度將這個深愛的國家讓給她人,然後悲痛的看着她一日日衰弱,直到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她說:“我不在乎後代的史書稱我爲叛臣,或許這樣反而好,這樣能時時刻刻提醒我,除了當一個曠代明君,我再無退路。”
蘇檯曆史兩百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昭彤影領兩萬精兵爲先鋒,誓師出發。同日,蘇臺迦嵐傳檄天下,歷數皇帝十大罪狀,以解民倒懸、重整山河的名義,樹義軍旗幟向京城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