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剛下的時分花子夜的車架已經回到凰歌巷正親王府門前,王府司殿紫千和正親王府掌書記均在門口等着,待花子夜換過轎子,兩人一起上前。花子夜卷着簾子望過來,從兩人神情已明白大半,淡淡道:“本王請不動人?”
“昨夜殿下手諭一道,我和掌書記就分頭到各家各府拜訪。大宰、大司徒幾人下了朝就到,只是……和親王府書記回話說殿下身體不適,恐怕不能奉召。”
臉色一沉:“再請一次。”
昨天去碰釘子的是那個掌書記,幸好他也知道和親王不是容易請的人,放到了最後。果然最困最疲之時在和親王府門房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盼到那個稀世美人明霜風姿綽約的走過來,衣衫之端正、容貌之修潔,讓睡眼朦朧的掌書記懷疑那一個多時辰是不是都給他用來打扮了。人道是特別客氣,道歉的話說了一堆,唯獨一點,不讓他見和親王,什麼殿下身體不適、殿下早已入睡……糾纏了好半天終於放棄時已經東方欲曉,若非趕着回來覆命,他倒想就這麼等下去看看和親王有沒有睡醒了能隔房和他說一句話的時候。
他算是怕了那個明霜,雖然位階遠不如他,又是“書記”這種曖昧身份,可言談優雅,兼而容姿絕俗,時時刻刻恭敬有禮,讓他沒處發火。這會兒聽花子夜一句“再去請”,臉上頓時就掛不住,一副要哭的模樣。
紫千看他一眼,搶先道:“屬下這就前往。”
掌書記暗地鬆了口氣,心想這位司殿背景夠硬,比他有資格去踩親王府門檻;要是她都請不來,花子夜也沒處發火。
花子夜剛換過一身衣服大宰、少宰、大司徒這些果然都到了,濟濟一堂在偏殿內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是爲了什麼而來。大宰目光掃一圈,心道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清平關淪陷,再怎麼也該叫上大司馬啊。暗中嘆一口氣,心想王朝建立以來從不主張讓正、和親王兼任朝官果然是對的,更不要說本朝還弄了兩個正親王,這算是誰管誰呢。
正想着,突然外面一聲響報“正親王迦嵐殿下到——”
王府掌書記三步並作兩步跑向通往偏殿的迴廊,見花子夜剛剛走過來,奔上道:“殿下——正親王來了。”
那人眉微微揚起,嘴一抿,口裡“嗯”了一聲。停了一會轉頭道:“大開中門,本王親自去迎接。”
掌書記見他臉上雖然沒有特別表示,可步子頓時輕快許多,顯然心中得意。本來也是,清渺、蘇臺兩朝連這一次總共也只有五代有過兩位正親王並立,自迦嵐受封后兩人都只在宴請等事上出現在對方府邸過。可這一次迦嵐不請而來,顯然是以“大司馬”而非正親王的身份,換句話說,在朝政上她安於做一個臣子,願意按照蘇臺禮法,居花子夜之下。
一聲令下,整個正親王府上上下下都驚動了,備具儀仗、陳設禮器,那些早早在偏殿坐下等接見的官員自然匆匆忙忙整衣起身,跟在王府侍從後面飛快的往正門跑,搶在正門大開兩位親王見面前在那裡彎腰肅立好。
這邊花子夜以王侯應有的悠然風流之態穿院過廊,不多遠紫千不知道從哪個門進來的,小跑着直接到花子夜面前攔住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但見那人臉色頓時又是一寒。不過時間不長,立刻恢復了先前的淡然,緩緩道:“算了,由她去。”又往前面快步走去。
掌書記退後兩步,拉拉紫千的袖子;那女子笑着搖了搖頭意思是“還用問麼,和親王不給面子。”隨後往花子夜背影指了指,丟過一個“王怎麼神定氣閒起來?”
書記官低聲道:“正門都打開了……”故意只說半截,想看紫千會不會心癢,哪知道目光掃過去已經看到她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紫千跟在花子夜身後,雖然覺得自己這一身去迎接正親王過府寒酸了一點,還是想第一時間去看看這兩位親王見面時什麼個表情。剛纔她到和親王府的命運還不如臨晨前往的掌書記,不錯,她“紫”這個家名的確好用。完全不用幹坐在門房邊的長板凳上忍受穿堂風,自有人接着一口一個司殿的迎入內堂奉上茶。可掌書記到底還見到了七位書記,她呢,只有一個九位女官出來點頭哈腰,說司殿您來晚了一步,我們親王這兩天身子一直不適,想要換個空氣清新的地方,故而一早就帶着書記等去了皎原,此時大概已經出城了。那一瞬間她都有把面前一杯茶到頭撲過去的衝動。
真是滴水不漏啊,她也知道和親王會繼續託病,之前就帶上了花子夜的信物,只要對方一開口就說是代替親王來探病。再怎麼清楊也不能將她往外一推了事。他們倒好,一句已經出城了,一臉“有興趣你自己去追”的表情。
思緒被人聲打斷,擡眼望去生於皇家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兄妹二人正在上演“手足情深、君臣有禮”的場景。一個從外面往裡面趕,一個從裡面往外跑,相距十來步就搶着作揖行禮。
紫千從小在皇宮中看慣了這些禮儀的花樣,也沒什麼感慨,先往迦嵐身後看了看,沒找到昭彤影高挑的身影,心道“這位正親王大司馬倒真的是來商談國事,爲君分憂的啊——”一時有點感動,可馬上被冷笑欲代替。
該說這位前皇太子“純良不泯”呢,還是該說她不懂得吸取教訓。
當年忠孝禮儀一念之下母死族滅,身送邊關,時隔這麼多年還是一點不變。想那和親王何等聰明,一聽花子夜有請就知道是在動她永州兵馬的腦筋,遠遠的逃到皎原去了。可這位還巴巴送上門來……
“迦嵐親王啊,難道你真的要接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難道是昔日先皇那個太子少師選錯了,西城照容的那套規矩用來教天家那些終身不問世事的王子還差不多啊。”
這麼想着,正親王府司殿拜倒行禮。
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猶拜素月碑。
自古而來,改朝換代時“前朝忠臣”都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新朝還在建立之時,前朝忠臣自然是眼中釘肉中刺,車裂、凌遲、滅族,怎麼殘忍怎麼做,恨不能殺一儆百。待到昨日的叛臣成今日的共主,他人手中的山河成了自己懷中的家國,忠貞這兩個字就在新君腦海中復活了;恨不能濟濟一堂重臣都能有前朝忠臣那種身死以報君的精神。此時,前朝忠臣不再是眼中釘肉中刺而是要高高懸掛在城牆上的忠義旗,供奉在廟堂中的節義像。和前朝一樣,蘇臺王朝在立國之後也下令表彰前朝忠烈,尤其是那些平日清正廉潔、愛民如子,又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背棄君主,或戰死城頭,或殉死君前的人。而且,當初被新王朝折磨得越慘的,死得越悲壯的,此時受到的讚美就越多。新君彷彿忘記了自己當初怎麼下令將人家錯骨揚灰、滿門抄斬;改而用最華麗的詞藻讚美他們的勇敢、堅貞,並讓自己的臣子,那些充當過劊子手角色的人拜倒在他們墓前,唸誦哀悼的句子,以能與他們並肩立於史書而感到榮耀。如果這些臣子還有幾個沒被殺乾淨的漏網之魚後裔,必然要號令天下重金懸賞找出來,帶到金殿上親自安撫一番,給一個足夠一輩子吃飽喝足的封號,然後住到祖先墓前晨昏執帚。
蘇臺王朝的“前朝英烈”中千月素爲其中翹楚。千月素是清渺第一名門千月世家的當家,自幼出入深宮爲太子鳳朝伴讀,少年廕襲高官,然而一心想要挽救清渺王朝、品性高潔的千月素無法立足朝廷,不久被貶往邊陲。直到鳳朝繼位,這個在歷史上極富悲劇性的皇帝在太子期間就發誓要挽救已經風雨飄搖的清渺。在她登上皇位的第一天即召回千月素,授大宰,拉着她的手說要與她一起振興國家,使百姓安居樂業,外敵不敢窺視邊關。深感皇恩的千月素嘔心瀝血,並推薦與她青梅之誼的蘇臺蘭爲將。諡號“惠”的鳳朝的確是想要當一個聖明天子,而從宮廷記載以及宮人回憶中可以看到她可以說枕戈待旦、夙夜不寐,更節衣縮食,堂堂一個天子一季不做一件新衣,一頓不過十個菜。
然而,鳳朝並不具備一個聖明天子的基本要素,她有治國之願,卻無救世之才,即剛愎自用、又優柔寡斷。登基第六年,謠傳扶風都督白瑤勾結西珉意欲反叛朝廷,鳳朝不做任何查證即下令處死其人並滅其滿門。消息傳出舉國震驚,許多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擔心自己是下一個白瑤,或棄官歸隱,或擁兵自立,更有的向朝廷舉起了叛旗。而最後一類人中就有爲千月素推薦,短短六年間自一介布衣升爲凜霜、鳴鳳兩郡大都督的蘇臺蘭。
祖上曾是千月家佃戶當時還沒有家名的蘇蘭第一次跪在金鑾殿上時或許真的想要爲君效死,然而六年時光,隨着手中權力越來越大,她的野心被激起來了。白瑤的死成爲最後一擊,即促使她下定決心叛亂,也給了她一個絕好的機會。
此時鳳朝在尋陽離宮,不久之後遭遇叛軍圍城,城破之時,這位清渺倒數第二代皇帝在離宮舉火自焚。
在此之前千月素因爲反對殺白瑤而在朝堂上與鳳朝力爭,已經被貶官再度外放,聽聞天子遇難,素飛馬回京,在宗室和重臣推舉下再爲大宰,扶鳳朝之女年僅六歲的鳳央爲新君,嘗試重新開始。然而,一兩名臣子的嘔心瀝血挽救不了末路王朝,最終,曾經的青梅之誼、生死至交,一個凰袍在身六龍爲乘,一手寶劍滴血入朝堂;而另一個白衣如雪傲立殿上喝道“君以仁義爲旗號,竟不知何爲對待一國天子的禮節麼?”
蘇蘭,此時已經叫“蘇臺蘭”,望着殿上冷如寒梅的女子默然退開,躬身行禮有請鳳央下殿。千月素攙扶幼主,傲然而下。其後,蘇臺蘭成爲蘇臺王朝開國之君,而千月素在拒絕皇帝勸降之後自盡君前,皇帝嘉其忠義節烈,下旨厚葬於皎原江寧道,也就是通往蘇臺皇陵的必經之路上。
千月素之墓,也就是俗稱的“素月碑”,始建於蘇臺元年,當前所留爲蘇檯曆一百四十七年重建,上刻當時書法名家所寫蘇臺蘭贊千月素的賦
碑前遍植杏花,此時花紅如火迷人眼。
蘇臺清楊上罷三柱香含笑回望明簫道:“你可知本王爲何在今日來皎原?”
“殿下不想過問清平關之事。”
“還有呢?”
“屬下猜測,正親王請殿下商談清平關軍務,恐是看中我永州郡與丹霞郡比鄰,要借我永州兵力平叛。而這軍隊一旦借走,即便要回來怕也人事全非。”
“嗯,猜到一半……至於剩下”望定這俊美無疇的青年嘆息一聲道:“可惜鳴瑛不在這裡,不然本王的心思就瞞不過去了。”說到這裡放聲大笑,俄而又道:“此其一,其二麼——本王爲皇子時年年明日必到素月碑。”見明霜露出疑問神色,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你到底不是京城人,不知道皇家的規矩。
明霜佯怒道:“殿下既知明霜不懂,還故意來問,不是存心讓明霜難堪。”
清楊笑着拍拍他的背,溫言道:“皇家的規矩,皇子們除太子外自入後宮內書院直到出太學院東閣,年年在民間拜杏花神的第三日要在文書女官或少王傅等帶領下來拜素月碑。本王對昔日情景頗爲懷念。”
明霜奇道:“千月素雖然忠貞,到底不過是一個臣子,怎麼要勞動皇子皇孫們來參拜。”
“你這就不懂了。縱是皇子皇孫,少時是臣兒,如今是臣姐、臣弟,除了一人,均是臣子,與這墓中人有何差別。所以,皇子皇孫們自懂事起就要年年來拜素月碑,拜得不是墓中人,而是高祖皇帝賦中‘萬世人臣表率’這幾個字。要我們這些天家之子時時刻刻想到自己是個臣,今日要爲母皇父皇而死,他日就要爲太子——未來的新君而死。‘青梅之贈,我意拳拳;爲臣之道,此心昭昭’,明瞭這個忠義節烈四字也就是明瞭了自己的臣子的身份;嫡庶之分、長幼之序、君臣之道……高祖皇帝實在是用心良苦。”
明霜默然不語,擡頭看去素月碑巍然屹立,而再遠方,如屏般展開的青山之麓就是蘇臺皇陵所在。正因這個古怪的地理位置,歷來人們對當年下旨葬千月素於此的開國皇帝的用意揣測不定。有人說高祖皇帝是要讓後代子孫、文武百官踏入皇陵前先看素月碑,從而明“忠烈”之理,同時清渺王朝有賢臣如此終究逃不過覆滅的命運,也是提醒子孫何爲守業艱辛。可也有私底下說高祖皇帝根本是存心要讓前朝忠烈之臣爲自己守墓,挫其銳氣、折其威名。
千月素之墓除了素月碑外還有碑林、廟廊,皆掩映在杏花楊柳之間,此地才子題詩、前賢作畫,留下豐富多彩的文化遺蹟。明霜第一次來這裡,但見牆角隨隨便便一塊碑上的落款都是在蘇臺文學史上留下痕跡的名字,頓時興奮萬分,每站到一塊碑前都貪婪的看,幾乎挪不動腳步。清楊也不催他,自己繞着墓園轉了一圈,回味昔日與諸弟妹攜手到此的情景,也頗多感慨。待到一圈轉完看到明霜依然在一塊塊碑前挪動,笑了笑走到他身後突然道:“你可知千月素自盡前對高祖皇帝說過什麼話?”
明霜吃了一驚,卻見清楊笑咪咪的沒有怪他動作緩慢的意思,還道:“看到什麼好東西了?”
他一指碑道:“王,這塊碑……可是當朝少王傅所寫,還是,前朝同名之人?”
清楊湊過來仔仔細細一看眉頓時皺起,這下換了她在碑前駐足良久,又繞碑三圈前看後看看了半天道:“是本朝所立,時間還不是很久……想當年本王在素月碑側住了半個月,日日夜夜看這些碑,每一塊都看了十遍有餘,從來不曾見過‘水影’所書的東西。嗯嗯,我們的少王傅看樣子對千月素敬仰有加,難怪本王居於此地時王傅能說出那麼許多忠君爲民的道理,”一轉頭,“你去打聽一下,少王傅什麼時候在此地添了這麼塊碑。”
見他略微有爲難之色掠過,微笑道:“明霜有所不知,早些年這素月碑的確是什麼人想題詩就題詩,想作畫就作畫。可有一年不知道哪裡來一個人,題了首質疑千月素的詩在上頭,意思是一代英雄當審時度勢,身爲稀世之才卻爲末路王朝而殉,爲不解人事的孩子而亡,實在是可惜了一身文武之藝云云。”
明霜插道:“說得也在理。”
清楊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本王也覺得說得在理。此人若是活在本朝開國三代之內,說不定還能因此博一出身,縱然不是,天子怕也是一笑置之,說一句‘書生輕狂’。可惜啊……六十四字斷送一條性命。明霜,你可知這是爲什麼?”
俊美青年略略思考一番,隨即啊了一聲,臉上笑容頓失,緩緩道:“本朝力捧千月素,將其爲人臣表率,取得就是這‘忠烈’二字。那人所說雖有道理,卻有‘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的倨傲,與‘忠烈’兩字相差甚遠。朝廷年年要大臣和皇子皇孫參拜素月碑,可不是要她們學‘擇主’這兩個字的。再說了,千月素的盛名是高祖皇帝賜的,這‘萬世人臣表率’也是高祖皇帝親手題的;那人否定千月素的忠貞豈不是否定高祖皇帝的認可。屬下推測,昔日也就是依這個罪名殺她的吧?可是……”他顯出吃驚之色,“少王傅碑文中隱約也有嘆息千月素一身才學所投非人之意!”
“所以,本王才覺得好奇。自從那件事之後,千月墓園嚴禁私自題刻,若是有人實在想要把自己的東西拿到裡面來放着,以求借千月素之名爲自己增光添彩,那也要向此地守官申請,由春官官署審覈後方可。這一次到底是哪個人審覈的呢,按理說這五十年來但凡有一點點‘擇主’之意的文章都通不過審覈;剩下的只有滿紙迎合吹捧,拾人牙慧而已。”
明霜點了點頭心想難怪剛剛看碑的時候古舊的不乏精彩議論,而碑越新越是沒什麼可看,又道:“王剛剛說千月素臨終遺言來着。”
“她說的是‘當年是素將君獻於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幹挽救清渺,然而……君卻成了斷送清渺三百餘年基業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許你以摯誠,你卻害得素忠義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謝罪!’言罷拔劍自盡,高祖親自阻攔,然而未能成功,還因此傷了手臂。”
“古怪——”
“怎麼說?”
“千月素自盡之時,既然說了那段話,就該是正在受高祖皇帝勸降吧。”
“不錯,高祖太祖皇帝執其手以友呼之勸之降。”
“是時清渺以亡,千月素在殿上斥責高祖,已然擺明要做清渺忠臣。也就是說,此人該是以階下囚身份出現在高祖皇帝面前。既然是階下囚,又一意爲忠臣,臣子們怎麼會讓她佩劍入內。若是她發了狠,豈不是威脅高祖皇帝性命。既然如此,這‘拔劍自刎’的劍從何處而來?”
清楊着實一愣,她從小看《清渺王朝史》這一段不知道看過多少遍,更不知聽師傅們說過多少遍,還從來沒有興起過“一個階下囚怎麼會有劍”的疑問。如今一想,也覺得實在說不通,即便是青梅之交的好友,可千月素早在高祖皇帝舉起叛旗後就寫去了絕交信,無論如何也該在對方答應歸順之後才還給佩劍纔對。雖然如此她並沒有重新去考證清渺王朝歷史的興趣,笑了笑道:“果然古怪,不過……拿出來給天下人看得史書終究不能寫全了每一個點滴,你說是不是?”
明霜笑道:“王說的是,興許有些細節沒寫,反正要緊的是千月素的忠烈,怎麼自盡不過細枝末節,是明霜糾纏於瑣碎了。”
清楊笑笑,挽着他的手往外走,一面道:“有幾句話你想個法子傳出去,要讓京畿小兒爭唱。但是,絕不能讓人知道是出自你明霜,源於我和親王府。這種傳話的事情你駕輕就熟,應該不會讓本王失望吧。”
他心想什麼話要小心謹慎到這個地步,臉上一點不表露。剛剛一番話說下來,他心中已經留下好幾個謎團,一是她堂堂一個皇長女當初爲什麼會在素月碑這裡住大半個月;聽那口氣,既然會把所有碑刻看到記熟,恐怕是“軟禁”或是某種處罰。二來,她論及史書的話,雖然自己說出來的是解作大行不顧細謹,可清楊話中之意明明是說其中另有文章。正想着但聽她沉聲道:“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皓月沉,蘇臺散——就這三句話,十八個字。本王要聽到街頭巷尾皆傳唱。”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皓月沉,蘇臺散?這是——”
“傳出去就可以了。”
“是——”
他本以爲清楊要傳出一些類似於鶴舞京師、凰飛西南的話,暗示正親王迦嵐將成爲天下共主;又或者倒過來,爲自己的永州放出天降祥瑞的說法以爭取民心。哪裡想到是這麼三句話,其中兩句還是本來就在京城反覆傳唱的;至於最後一句,好像也和和親王沒什麼關係。不過他從來不是好奇心過剩的人,當下點點頭。反正當年在軍中時,這種散佈流言混亂軍心,或者替主君造“天子”之勢的事情他做過不少,的確是輕而易舉。
儘管蘇臺清楊沒有出現在正親王府偏殿,花子夜的議事卻沒有被打斷,相反蘇臺迦嵐的移駕讓自從兩位正親王並立局面出現後,一遇到軍務就難做人的幾個官員,第一次感到放鬆。也許是多年在邊關的緣故,迦嵐對軍務的關注異於旁人,花子夜只是驚動于軍事重鎮被掠、大批軍糧和輜重丟失;迦嵐卻驚心於堂堂一個重兵把守之地居然被幾個沒有經過專門訓練的老百姓攻破,蘇臺軍務之鬆懈、軍士訓練之缺乏、將領備戰意識之薄弱,可見一斑。
迦嵐十來歲到鶴舞,那裡平原與山地交錯,與西海、南平兩國接壤,兩國和安靖之間均是和久必戰、戰久偶和。鶴舞山地部分邊境還好,山高水深地勢險峻,有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要塞。平原部分與世仇四海國接壤,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叩關。她在鶴舞這些年每日心心念念就是怎樣守城、怎樣屯兵,既要邊關固若金湯、軍隊兵強馬壯;又要百姓安居樂業,人民不受打擾。想她那時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失母之痛、離鄉之悲,還要揹負亂離之罪,更肩負一郡之危,朝夕焦慮、舉步維艱,可謂枕戈待旦、聞雞起舞;直到四年之後與四海一場決戰,力斬國君於城下,逼得對方納表稱臣,這才過了幾年王侯應該有的清閒。
她前一天夜裡得到清平關失守消息,當即起身,召來司殿、王府掌書記等官員,另吩咐傳夏官屬少司馬、軍司馬、司士三人;然而少司馬恰好去皎原踏青,來的只有兩名三位官。一番探討,兩個作下屬的對軍務的敏感性比不過這位大司馬,所提出不過是選派一位任上素有才學名聲,最好曾身兼文武兩職的郡守前往。軍司馬衛方又補充說盡管每次發生民變,朝廷總是怪罪於百姓,所謂刁民、暴民,嚴加鎮壓。可古話說得好“官逼民反”,若非實在活不下去,好好的老百姓不種田養家,何苦據嘯山林,提着腦袋偷生。希望朝廷這一次先派出能夠以母親之心善待百姓的郡守,安撫在前、鎮壓在後。
迦嵐奇其言,聽後半晌方道:“西城家果然忠臣孝子滿門,仁義德善兼備。”
衛方笑了笑,反正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於被人置於“西城照容”四個字之下。他二十多年官場生涯,妻子的職位始終在他之上,名聲又響。他做的不好,別人說“虧的是西城照容的丈夫,也不過如此”;做得好,別人就說“果然是西城家的人,名不虛傳”。反正做好做壞都是西城家的,和他衛家沒有關係。年輕時有一次又聽人那麼說,他大怒,還和照容吵了一家回了孃家。結果被他母親大人扳起臉來教訓,說他“男兒既然出嫁,就當以妻家爲榮,別人贊西城家出色,那就是你的榮耀。贊你爲西城家增光,就是你不愧於西城家女婿的身份。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衛家如何已經與你無關。這麼說吧,就算日後衛家滅門,也滅不到你西城衛方身上。”罵得他灰頭土臉,還被族姐暗如押送着回西城家,暗如還向照容道歉,說衛家沒有教育好兒子等等。算是他和照容結緣以來最丟臉的一件事,雖然照容沒放在心上,可他那段時間在西城家長輩面前着實擡不起頭來。還害得照容被長輩們罵,說她不聽勸告非要娶他——“看看,這孩子根本沒把自己當西城家的人”,這種閒話聽了半年許,直到他在鳴鳳立下軍功,獲皇帝親自嘉獎,順便也嘉獎了西城家一塊牌匾,這才重新擡頭做人。
迦嵐的意思,清平關扼守糧道,爲扶風軍接應,也是西面扼守中原大地的最後一道屏障。自古而來,爲兵家必爭。她自任大司馬正親王以來,命人查閱這幾年來往來幾個邊關的文書,尤其是西方邊關扶風。因爲鶴舞有她精心訓練的軍隊把守,更有幾員名將和王兄蘊初爲主,不用太緊張。北方凜霜反正從來就是打打和和,凜霜除北辰無大敵,而經過去年一仗,沒有三五年北辰恢復不了元氣。鳴鳳從來無外敵,只有這個扶風,西珉、烏方十數年來不曾有大戰,去年烏方趁火打劫,掠奪扶風三城,推入邊境百餘里。然而,其後昭彤影松原決戰,一仗殺敵萬餘。可是,烏方和北辰不同,北辰的入侵是耗費十年準備,傾全國之力,一戰失敗狼狽退出安靖,十年心血付諸東流;烏方卻沒有在松原之戰中投入國家的全力,萬餘兵馬也不足以讓其一蹶不振。相反,烏方去年的扣邊可以說是一次試探,結果是:安靖在經歷五十餘年太平時光後,軍隊缺少訓練,將士麻痹大意,然而國家尚未衰亡,百姓也沒有對朝廷感到絕望。這樣的安靖,地大物博、人口衆多,又一向掌握着遠比周邊這些國家更加先進的武器製造、耕作、紡織經驗,絕對不是烏方能夠輕易吃下來的。若是處理不當,不但不能入主安靖,說不定還會像呂安國一樣,一人一騎不得出白鶴關,從此消亡在歷史典籍中。呂安國是幾百年前生活在烏方這片土地上的一個古老民族所建,文成王朝末期,安靖諸侯林立,呂安乘機入侵,佔據西方、南方四郡四十一州,建立了一度強大的南安國。鳳家統一列國的戰鬥中南安國最終敗於大將慕蓮鋒之手,連同呂安族一起成爲歷史名詞。而具有七百多年曆史,縱橫西方的呂安族也在後來的日子裡同化爲素凰族的一部分。而在安靖漫長的歷史上,外族入侵一時得逞,最終卻被同化的例子有無數個;故而素凰族常自豪地稱自己海納百川。
對於烏方、北辰來說,最近的呂安族的例子是他們的鏡子;具有悠久歷史,文明在周邊列國之上的安靖,幅員遼闊、富庶美麗,對這些生活在荒蕪之地、羣山之間的民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與此同時,安靖高於他人的文化又有絕對的殺傷力,到最後侵略者反而成爲被侵略者的一部分,誰勝誰負,百餘年後實在說不清楚。讓後來者又驚又怕,生怕重蹈覆轍。
烏方這一次的試探不算成功,可安靖的衰弱跡象已經顯露。如果安靖連自己的百姓都安撫不了的話,下一次百姓揭竿而起之日,也是烏方大舉入侵之時。按照慣例,此時北辰、南平、四海都會來分一杯羹;屆時,就算她鶴舞兵馬以一當百也挽回不了。
按照迦嵐的心思,想要動用鶴舞高官爲丹霞郡守,若是需要還可以動用一部分鶴舞軍隊。然而她的司殿黎安.璇璐聽了後先問一句“王可與殿上書記商量過?”
她笑了笑說殿上書記在皎原享福。
璇璐當即搖搖頭道:“王明日還是暫時不要在花子夜殿下面前提這個建議吧。否則……否則,屬下只怕王又要被殿上書記數落。”
她愕然無語,聯想到某幾次昭彤影沉下臉一個時辰不喝一口水向她說教的場面,頓時一身冷汗,點點頭說本王心中有數,若是王姐不提用兵之事,本王也不提。
璇璐嫣然道:“是啊,要說動用封地守軍,和親王的永州不比王的鶴舞近多了?”
自花子夜處出來已經斜陽向晚,她只覺疲倦至極,可又不是那種想要睡一覺的困,便對璇璐道“我們去瀲灩池走走。”
瀲灩池在蘇臺京城西南,也叫城西湖,乃是流玉河支流形成。湖光瀲灩、水色沉靜,兩岸亭臺樓閣連綿不絕,遙遙映出一點雙龍峰的挺秀,詩情畫意具備,被稱爲京城第一名勝。瀲灩池在清渺王朝即富盛名,到了蘇臺更是刻意營建,造就今日滿池楊柳,滿目荷花的勝景。
那兩人上了臨池最出名的酒樓上憑窗眺望,一邊聽隔間的歌舞調笑之聲,迦嵐想到一日軍務,對身邊人道:“京城永遠是這般歌舞昇平的樣子。”
那人嫣然道:“去年此時大難初平,一派蕭條,不過一年又能歌舞昇平也是朝廷的福氣。”
“只可惜,此地歌舞昇平多不是平民百姓。”
璇璐微笑道:“能夠如此已經萬幸。京城百姓過的,也委實不錯的。”
迦嵐笑了笑,又望向窗外,這一眼望去卻被吸引住了。
瀲灩水旁,楊柳樹下,青衫白袷,挽繮緩行。
行時衣袂隨風飄揚,正行過酒旗招展處。身影復見,手上多了一小壇酒,就這麼提着壇,且行且飲。
黎安璇璐也湊上去,看一眼樓下人,看一眼身邊人。待到那人行遠,方道:“殿下在看什麼?”
“其人如玉。”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人?”
蘇臺迦嵐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那是西城家的公子,西城玉臺築。已經是——皇后備選。”
“原來是要獻給陛下的人,果然風姿不凡。”
“不過,屬下聽說西城家並不想這個兒子進宮。”
“哦?”
“玉臺築行過暖席之禮。”
“內府不知?”
“聽說選冊送到那天西城照容當場就趕到內府衙門去了。”
蘇臺迦嵐又望窗外看了一眼,緩緩道:“爲嬪妾,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