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氣爽,九月當登高遠眺,東望大海,北看京城。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八月末,也就是潮陽縣解圍襄南匪首投降後的第四天,正親王蘇臺花子夜終於離開扶風郡白鶴關,返師回京。九月的第一天花子夜在清平關與少王傅水影、文書洛西城等人會師。
爲了等水影到達,十萬大軍在清平關“休整”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城樓上的官兵終於看到一行人從南邊官道上飛馳而至,當前是一對年輕男女,都是內穿細甲、外披戰袍,身背弓、壺懸箭,後面跟了二十來人。行到近前早有人認出是在清平關有一段時間的司制水影,當即從城樓上下來一路飛奔進了官署通報花子夜。花子夜正在和丹舒遙商量事情,聽到通報當場跳起來就要往外面走,被丹舒遙一把拉住,回過頭來見那人一臉無奈,搖着頭道:“殿下,這不合規矩。讓屬下出迎即可。”
花子夜還有點不服氣,皺眉道:“她新建奇功,本王親自迎接有何不可?”
丹舒遙一笑:“她爲丹霞立下奇功,非爲殿下立下奇功。”言下之意,白鶴關大捷是全軍上下共同的功勞,不能歸到一個人身上;收復襄南匪首,的確是奇功,但不是軍功,要破格迎接出面的也該是衛方而不是遠征的花子夜。他看看花子夜的表情微笑道:“屬下立刻去迎接,不出半個時辰就將王傅帶到殿下面前。”
此話一出花子夜心中一動,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丹舒遙的話語頗爲曖昧,分明是知道他和水影之間的糾葛。他作爲正親王,多幾個妃側是尋常事,但是,和朝臣糾葛卻和禮制有違,這些年來都是想方設法隱瞞的,雖然也知道那些舉措不過掩耳盜鈴,好歹場面上還是維持住了。這一次因着她受困潮陽,不知道多少次在人前失態,尤其在這個丹舒遙面前更是幾乎要講事情挑明瞭。想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咳嗽一聲道:“就由卿代表。”
水影和洛西城離開大軍前往鶴舞的時候帶走二十四人,而今返回折損了三人,另有幾人帶傷。卻又多了幾個人,都騎着馬,身穿青布便裝,也帶着武器。丹舒遙和他二人見了禮後一直往後面看,水影嫣然一笑見他要開口搶先道:“正親王何在?”
“殿下在官署中。”
“帶我去,我有要事稟告殿下。”
丹舒遙點點頭,又往後面看了幾眼,終究沒有開口,當前領路,一行人很快到了官署。那些從人各自吃飯休息,水影和洛西城帶了幾個人直奔前廳。花子夜的了報早在前廳等着,聽到人來立刻傳見,但聽腳步聲響,一擡眼那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拜倒在地。花子夜親自扶起二人,說了聲:“兩位辛苦了。”卻見水影眼中含淚,神色黯然,彷彿在說“殿下,我幾乎見不到您了——”心中頓時一陣翻滾,險些落淚,立刻咳嗽一聲叫人看座,問起別後事情。水影緩緩道:“那些事已經過去了,閒下來的時候屬下慢慢講給殿下聽。屬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請殿下做主。”
花子夜愣了一下,隨即道:“可是襄南匪首之事?本王得到你的傳書,他們向卿投降了是不是?卿許諾了他們什麼,保全性命還是不問過失,本王盡力做到就是。”
水影嫣然道:“正是襄南之事,不過屬下沒有答應他們不問過失,屬下只答應他們一件事——讓他們能見到殿下。”
“見本王做甚?”
“他們要報仇雪恨,屬下對他們說只要見到殿下,殿下自然會秉公執法,還他們一個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人呢?”
水影使了個眼色,洛西城起身向外,片刻帶了一個人進來。花子夜已經做好準備,心想既然是能夠火燒州府、斬殺州官、圍困潮陽的匪首,必定是五大三粗眉眼帶凶,當下一擡眼,見洛西城身後是一名年輕男子。那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中等身材,頗爲消瘦,眉目端秀。到了面前跪倒在地叩頭道:“罪民元嘉叩見正親王殿下,殿下千歲。”行禮的舉止,說話的語氣都中規中矩,至少是讀過點書的人。
花子夜身子微微前傾:“你要見本王?”
“罪民萬死。然而,罪民沉冤如海,但求殿下爲罪民做主。”
洛西城一直站在他邊上,此時低聲道:“殿下面前你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吧。”
那人擡起頭:“殿下,罪民爲家妻鳴冤,狀告丹霞司救元楚以詔安爲名,誘殺家妻。又以追殺山賊之名殘殺無辜百姓四百餘人,致使三處村落絕戶,襄南四百二十一人冤沉似海,哀哭九泉,而那個人……那個人卻高升司救。沉冤難雪,奸人得勢。殿下——殿下,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啊,殿下!”
花子夜又是一驚,走上前一手捏住那人的下頜,與他目光相對,看了一會兒冷冷道:“好一個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元嘉,你也是個讀書人,爲什麼嫁給山賊自甘墮落呢?你家居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一一道來。”
元嘉揚起頭一字字道:“罪民乃是永州郡、永州府、盧陽縣人,父母均亡,家中還有一個姐姐名喚元楚。”
“元楚?”
“是,丹霞郡司救官元楚。”
這一日花子夜和他的十萬大軍依舊在清平關休整,只不過這位正親王終於傳下軍令,兩天後啓程,此後再無休整,加速行軍儘快返回京城。命令傳下,士兵們盡皆歡喜,花子夜又傳令最後這一天休整全軍放假,全軍上下開一天雙餉,伙房給士兵們加餐。他自己在中軍帳擺酒給水影、洛西城兩人接風洗塵。得勝之師軍規原本就要鬆懈一些,加上花子夜又下令全軍放假,軍官們自然也不用禁酒,趁着這個由頭一羣人歡天喜地的慶祝,酒過三巡猜拳行令鬧成一團,又過了一會兒丹夕然無意中朝席上望了一圈,卻發現花子夜和水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退席,再一看洛西城也消失了。丹夕然愣了一下隨即一聲冷笑,推開旁邊不知道哪個人遞過來的酒杯起身而出。到了門外,雖是暗星夜官署內外燈籠高掛,守衛的士兵提燈點火把,四下裡看得清清楚楚。丹夕然四周看了看,略一怔,擡腿要走,剛走出去兩三步就聽後面一聲“夕然——”
她一回頭又是一愣,上前笑道:“爹怎麼不喝酒了?”
“你呢,你不在裡面喝酒,這又是要到哪裡去?”
她訕訕一笑:“喝得有些頭暈,找西城聊天去。”
“西城千山萬水的趕路,累了也是正常的,你去吵他做什麼。”
丹夕然一愣,過了一會又笑:“孩兒糊塗了,爹,咱們進去繼續喝酒。”
“慢着——”丹舒遙嘆了口氣:“你這個孩子,你是我養大的,腦子裡想什麼我這個做爹的一看就知道,自己爹面前還玩什麼花樣。你不是去找洛西城,你是看到殿下和王傅都不在席上,心裡不高興這纔要走是不是?”一邊說話一邊往花園裡走,夕然在後面跟着,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多少也猜到又要聽一頓說教,微微咬了咬嘴脣提醒自己少開口爲妙。果然走到僻靜地方丹舒遙步子一停:“夕然,少王傅的作爲就這般不堪入目,讓你這個將門虎女羞與爲伍?”
丹夕然默不作聲,心裡想的是“本來就如此”。
看着女兒的表情丹舒遙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可也沒有生氣,反而有那麼一點點高興,彷彿在女兒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心高氣傲的自己。當下又是一笑,溫言道:“除開與殿下的關係,少王傅可曾做過什麼世所不容的惡事?”略一頓補充道:“對了,洛西城那段風流帳也不算在內。”說到後一句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夕然卻有點哭笑不得,認認真真把丹舒遙的話想了一遍,又將記憶裡有關那位少王傅的事拉出來琢磨一番,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這就是了。所謂金無赤金,人無完人,王傅與正親王殿下不管有什麼,也不過是風月逸事,你說呢?”
夕然又想了想倒也找不到反駁的地方,皺眉道:“可我就是一想到就覺得不舒服,堂堂一個王傅,教的是公卿貴族子弟,乃是我們蘇臺最受人尊敬的讀書人。就應該爲人表率,卻在那裡做些不乾不淨與禮不合的事情,想想都覺得丟人。”
“你平日不是古板到這個地步的人,怎麼偏偏這件事上想不明白?我說夕然啊,你該不是爲了洛西城……”
“爹!”
丹舒遙擺擺手:“好,不說不說。”
“爹,既然您把話說開了,那麼女兒也斗膽問一句,我們家不是趨炎附勢的人家,您平日也最是持身端正,最是看不起……看不起那樣的事,怎麼偏偏這件事上想方設法的護着。”
丹舒遙微微一笑:“你終於問到這句話了,好吧,今兒爲父就和你說說這個道理。這裡有兩個道理,第一,爲父欠正親王殿下和王傅救命之恩。這第二麼,我保王傅乃是爲了正親王,是爲了蘇臺王朝。”
她眼睛瞪得滾圓,一臉疑問,可見若非眼前是自己的父親,恐怕早就一句“胡說八道”丟過來了。
“夕然,從小爲父就教你讀書,史書也讀過不少,端皇帝的舊事你可記得?”
“記得。”
“史書上怎麼記載端皇帝?”
“世人都說端皇帝乃是高祖皇帝之後我們蘇臺王朝最英明的君主,端皇帝治世的那段日子據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周圍的國家紛紛來朝,就連北辰都整整二十年不敢踏入我土一步。”
“那麼,論起端皇帝太平盛世的功臣,首推哪個?”
夕然皺着眉一臉不快:“自然是當時的正親王寧若殿下,還有大宰流雲錯。”
“不錯,那些書沒白讀。”
“爹,您明明知道本朝史孩兒最喜歡的就是端皇帝這一段。”
“是啊,爲父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崇拜之人就是流雲錯。記得那個時候你只有十歲,爲父問你要做什麼樣的官員,你一開口就說‘要做流雲錯那樣的,經天緯地’。”
提起孩童時代的事,丹夕然心中一暖,嫣然道:“孩兒現在還是最崇拜流雲錯,只是再也說不出那麼大口氣的話了。”
“流雲錯與寧若殿下又是怎樣的關係呢?”
一語出口,丹夕然啊的一聲,臉色都變了,心道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個呢……
他們提起的乃是蘇臺王朝第五代皇帝也就是“端皇帝”在位時發生的故事。第四代平皇帝乃是男子登基,他資質原本就平常,登基之後興許是因爲沒有了管束,格外放縱起來,後宮妃側成羣,彼此爭風吃醋,且兩度廢后,鬧得宮廷之中沒有一天安寧。加上寵信外戚,荒廢朝政,十年間就弄得天怒人怨,叛軍四起。蘇臺王朝之所以沒有不滿百年而終實在要歸功於一個女子的妒嫉心,蘇檯曆八十二年,平皇帝被一個最寵愛的妃子暗殺在睡夢之中。再往後自然又是一番腥風血雨,塵埃落定之時,朝臣們推舉第三位皇后所出的公主——皇七子爲帝,也就是後來的端皇帝,登基之時只有六歲。
六歲的孩子當然不能主持政務,遂以皇太后聽政,哪裡想到幾個月后皇太后一病不起,當年冬天就去世了。以前任正親王嫡女寧王蘇臺寧若爲正親王,輔佐朝政,是時寧若也只有十九歲,卻已經是皇族直系中最年長的公主,平皇帝在位前後的宮廷爭鬥之慘烈也可見一斑。寧若攝政之後很快展現出一代英主的能力,她文武雙全、才德兼備,乃是蘇臺王朝歷史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在政治、軍事上都展現了無與倫比的才幹,她既能朝堂聽證,也能帶兵遠征,更有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寧若攝政後提拔了一批具有才幹的寒門子弟,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流雲錯。
流雲錯乃是京考榜首出身,史書上記載他是修竹臨風、美玉皎皎的人物,據說寧若在瓊林夜宴上一看到流雲錯就動了心。此後的流雲錯在官場上一帆風順,短短三年就從地官署小小一個六位官成爲三位殿上書記,其後又先後擔任冬官少司空、夏官少司馬,直到破天荒地登上天官大宰的職務。這是安靖歷史上第一位以男子之身而爲大宰的人,打破了蘇臺王朝的禮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和寧若一樣,流雲錯也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的人物。寧若在朝,他就是相輔;寧若帶兵,他就是軍師,兩人配合默契形影不離。寧若自然是希望迎娶這個聰明漂亮的男子爲妃,然而在他們之間卻有着無法逾越的障礙,那就是寧若的結髮丈夫——烏方十一皇子。
如果不是平皇帝早逝,又前後殺了正和親王;作爲前任正親王之女的寧若本來是沒有可能成爲攝政親王的,在她還是寧王的時候烏方有意送皇子和親,平皇帝指婚寧若,並許諾會按照烏方的傳統終身夫無二室。爲了平定邊疆出任正親王后的寧若依舊履行了婚約。
後代的人這樣評論這兩個人,說寧若爲蘇臺犧牲,流雲錯爲寧若奉獻。在場面上,寧若履行了平皇帝對烏方的諾言,終身夫無二室,前後四個孩子都出於王妃;然而當時的人和後來的人都知道寧若真正摯愛之人乃是流雲錯。
作爲正親王秘密情人的流雲錯,可以想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壓力,承受了一切流言蜚語和所有的中傷,陪伴着寧若,和她一起輔佐皇帝開拓昇平盛世。
寧若攝政之初,不少人說她早晚會廢了年幼無靠的皇帝,之後又有人說正親王功高震主,絕對不得善終。然而兩種猜測都落了空,寧若沒有背叛皇帝,而服禮後親政的皇帝也沒有拋棄寧若。君臣如魚得水,互敬互重。寧若在皇帝親政後第十年因積勞成疾,在巡視途中病逝,時年三十六歲,後以皇帝之禮安葬。當時流雲錯三十三歲,寧若遺言要皇帝善待於他。皇帝爲他指了個名門女子,卻被他婉言謝絕,他說“正親王殿下常對臣說,她此生願望就是看到蘇臺王朝能威懾四方,普天之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如今親王夙願未成,流雲錯無心婚嫁。”端皇帝感慨萬千,復以其爲大宰,君臣協力終於將安靖國推向前所未有的盛世。流雲錯四十九歲時病逝於官邸,位極人臣而終身未婚。
九月初三,正親王蘇臺花子夜帶領十萬大軍離開清平關向國都永寧城進發。他一反從白鶴關到清平關這一段的閒散緩慢,下令全軍兼程倍道。到了九月中旬,搖曳的王旗已經出現在永寧郊外的皎原。正親王勝利班師的消息傳出,京城百姓爲之轟動,許多百姓扶老攜幼自發到皎原迎接,而永寧城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大軍所到之處人人歡呼各個欣喜。此時白鶴關一戰的前因後果已經傳遍京城。例如花子夜的丹舒遙如何在行軍途中就算出宛明期明攻白鶴,實圖鶴舞的計謀。花子夜將計就計以十萬大軍在白鶴關壓住敵人,讓宛明期以爲得計,同時派出水影和洛西城兩人前往明州。至於那兩個人怎樣在永親王面前舌戰羣儒最後說動永親王調動兵馬,搶先出擊破南平兩營,鞏固邊關擺開決戰陣勢,最後宛明期知道計謀落空只得退兵,這一長段故事本來就精彩,再叫人添油加醋一番說的是天花亂墜。原本永寧城茶樓說書最吃香的段子就是去年昭彤影松原大捷。
松原大捷乃是在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年發生在扶風邊關,蘇臺和烏方之間的一場血戰,也是昭彤影復出後的首功。北辰犯境之時,烏方在西面起兵呼應,當時蘇臺迦嵐率領主力追擊北辰,而將平定南疆的任務交給了昭彤影。此人一道聖旨三千兵馬,月餘之中攻城拔營,直將烏方主力逼到了兩國邊境的松原,這就有了後來的松原大捷。這場戰役被後代史書稱爲“松原戰役”原因是這裡廣袤的荒原上最醒目景觀爲一處六鬆並立。當時烏方陳兵四萬,蘇臺與西珉加起來差不多也是四萬,烏方本以爲在這廣袤荒原沒有設伏機會,哪裡想到昭彤影預先在她選定的戰場挖下縱橫數十道溝渠灌入當地特產的一種黑色油。一切安排妥當,她以鬆散的隊列迎戰烏方,耐心的一步步將對方引入設伏地點,然後一聲令下四面火氣,配合風向直撲敵人。其實在這滿地碩石的荒原上縱然灌了黑油火也燒不了多久,更不可能大面積蔓延,然而火勢一起烏方軍大亂,兩國聯軍乘勢擊殺。
這一戰,蘇臺、西珉聯軍損失三千餘人,而烏方軍隊活着離開戰場的不到三分之一。
此後一年中,以松原之戰爲結尾的一系列戰役和迦嵐收復京城驅逐北辰的戰役一起成了蘇臺的神話,通過藝人傳遍全國。然而,昭彤影松原之戰雖然漂亮,畢竟只是一個“好看的計謀”;花子夜卻是一連串傳奇般的運作,在不動聲色間讓宛明期這個常勝將軍——蘇臺王朝最畏懼的名將吃了一次大虧,這又比松原大捷不知道精彩到了哪裡,自然一時間人人傳頌。更讓人喜歡的是這場戰役前前後後都充滿戲劇化,出兵前巧釋丹舒遙的插曲,得勝後又有少王傅走馬收強寇,無血解重圍的傳奇,使得這場用兵猶如一出精彩的戲劇,餘音嫋嫋。
花子夜凱旋,皇帝本該親自出城迎接以表示對正親王的尊重,然而偌娜此時臨盆在即,早朝都停了一旬,更不要說東奔西跑。遂以皇太后代替皇帝領和親王和京城大小官員在城門口迎接。大軍照着規矩祭過天地神靈,從平寧門入城,衆將各自回府,士兵們也放假三天,花子夜和丹舒遙等幾個主將立刻進了皇宮參見偌娜覆命。偌娜這一日身體不錯心情也好,在偏殿接見幾人,大加讚賞,更許諾要加倍獎賞,當場就賜了花子夜黃金百兩,又賜明珠、美玉若干;丹舒遙等幾個將領一一賞賜金銀。衆人謝恩退下後花子夜笑吟吟說:“殿下,這一次能夠擊退強敵保全邊關,全靠將士們用命。白鶴關守將黎儲雁捨生忘死苦守關城、以弱抗強;還有小將芳葉,爲救主將力敵遼朝元灑血關城;另外,邯鄲蓼處變不驚;這些將領都是我蘇臺肱股重臣,請陛下降旨嘉獎。尤其邯鄲蓼,殿下是不是能恢復她二位扶風都督的身份;還有丹舒遙,他本來就是重臣,這一次又立功勞,可見寶刀未老,請殿下恢復他的爵位並封他顯官。”
偌娜本來笑吟吟,聽完這段話臉色當即一沉好懸沒當場發作,當時蘭御侍簫歌在旁邊伺候見她臉色不善,偷偷的扯了下她的袍袖,低聲道:“陛下保重身體……”偌娜皺皺眉“哎喲”了一聲手撫腹部,花子夜大驚,慌忙詢問,偌娜低聲道:“朕身子不適,王兄先回府吧,那些事過些天再說。”花子夜當場愣住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簫歌和旁邊伺候的女官都一身冷汗,心想這位正親王千萬別當場發火,否則這後果可不堪設想。這幾個人都知道花子夜攝政慣了,從小又是備受寵愛的孩子,受不得委屈,真要鬧起來什麼都不管,正害怕的時候就見花子夜起身行禮,溫柔道:“陛下保重,臣先行告退。”隨即躬身退出,直叫幾個人都想“怎麼出去一趟變了性子。”
花子夜這一告退,偌娜一轉頭就把還要獎賞士兵的事拋在腦後,一拋就是好幾天。將軍們雖然領了賞賜,可看到手下弟兄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模樣,這錢拿在手上都不痛快。丹夕然本想把賞賜的錢財珍寶都分發給手下的弟兄卻叫丹舒遙攔住,那前任大司馬道:“爹不是貪圖錢財,而是這得勝後的賞賜一定要皇上親自給,再不濟也要朝廷出面,你私下裡給了,士兵們日後感謝的就是你不是朝廷,這是動搖軍心的舉動,有百害無一利。”丹夕然聽了覺得有理,一百個不情願也忍下了。更叫她怒火上衝的是皇帝不但忘了要賞賜士兵,連那些沒有隨大軍返回的將領也忘了,比如洛西城。
洛西城原本隨軍隊行進,然而從清平關起身不過兩天就病倒了,到了南斷山下病得路都走不動,幾個軍醫看了都連連搖頭說是早就染了風寒未愈,又沿途奔波病情加重,絕對不能再繼續趕路了,最好就地休養。當下花子夜留下幾個人和一名軍醫伺候他,又囑咐若是病情有所好轉也不要急着上京,先到不遠處的丹州休養,痊癒了再說。這一休養倒好,大軍回京好幾天都不見皇帝賜下一兩銀子,更不要說提升。
丹夕然等人都希望花子夜能出面提醒一下皇帝,然而這位正親王也不知怎麼想的,回京後就躲在正親王府,不舉辦宴會不接見來祝賀的羣臣,只說也得了病,又過兩天干脆到雲橋琴林家的別業休養去了。
這一日花子夜在雲橋別業的山亭上讀書,紫千一邊煮茶侍奉,看花子夜並沒有認真看書,反而望着遠處出神,嫣然一笑道:“王在想念丹霞司制大人麼?”
花子夜臉色一沉:“胡說八道,本王在想皇上會給重將什麼樣的賞賜。”
紫千又一笑:“殿下既然擔心,何不親自去和皇上提呢?還有殿下帶回來的襄南匪首,就這麼拘禁在天牢不聞不問了麼?”
花子夜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機靈。”
“衆人都說殿下從白鶴關回來好像換了個人。”
“換成什麼樣了?”
“什麼樣啊……怎麼說呢,紫千好像看到了昔日的風流優雅不問世事的二皇子,”趨前笑道:“紫千斗膽猜測,可是和殿下正想念的人有關?”
花子夜又白了她一眼卻沒有否認。
那一夜,清平關中,她對他說:“殿下想做什麼樣的親王?”
那時雲雨方收,本當甜言蜜語山盟海誓纔不辜負紅羅帳中、鴛鴦被下的旖旎,然而那人一開口就問了一句無關風月的話。
花子夜的思想根本就沒恢復到可以談論正事的地步,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發愣的時候房中一亮,那人起身點亮了蠟燭。
“我在明州聽說春官司禮紫名彥大人向聖上上了萬言書。”
花子夜臉色一沉:“是啊,說男子當國爲妖孽之象。這樣的話也不是第一次說了,父皇登基的時候就有這種說法,嘉幽皇姑出生後更有要父皇退位讓與皇姑的說法。”
“那是先皇在位第三年,地官少司徒上的書,從者如雲。”
“的確從者如雲,陪她掉腦袋也有好幾個。”
水影微微一笑:“昔日少司徒是寒門,抓一朝之錯除了不是很難,今日可是京城五大名門中的紫家當家。”
“她這個當家早該換人了。”
“殿下——”她輕輕搖了下頭:“現在可不是說氣話的時候。當今不是男主在位,殿下覺得紫司禮重提舊話爲的是什麼?”
花子夜和她久別重逢只想好好纏綿一番,哪裡有心情聽這些掃興話,趨前抱住在耳邊道:“好好陪本王一夜不成?這些事平日裡想到就愁死人了,這時候還拿來說。”
她嫣然道:“等我回了京城還怕沒有陪伴殿下的時間,現在這樣,一晚上能有多長?殿下,後日您就要起程回京,再也不能拖延了,水影在清平關處理點事也要回丹州,有些事不說我怎麼放心的下。”
他身子頓時僵硬起來:“你不和本王回京?”
“皇上並沒有招我回京,擅離職守,若是殿上書記一道彈劾,可是要掉腦袋的。”說話間眼角餘光看到那人臉色一變略帶幾分不屑想要開口,當即一擡手輕輕點住他的脣:“皇上已經服禮,不再是殿下攝政,獨領朝綱的時候了。”
他眼角眉梢還是不屑的神情,那人嘆了口氣:“紫大人這道摺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關係殿下,可皇上不生氣,皇太后也沒有生氣……”
此言一出花子夜頓時泄了氣,鬆開手往後一倒翻身向內,水影瞟了一眼暗罵一句“無用”,扭身道:“殿下可以不停水影的說話,卻不能不顧紫名彥的上書。她這道上書雖然頗多對殿下不利的地方,畢竟也不是單對着殿下,她是要將當今蘇臺朝廷上的男子高官一股腦都踩下去。我們蘇臺王朝男子爲高官始於高祖皇帝,可要說真正成形卻在流雲錯爲大宰之後。男子之身的流雲錯在任上提拔的人中有四成是男子,先後出任一二位的高官,也是流雲錯在任的時候蘇臺王朝第一次有男子出任邊關四鎮的大都督,第一次有男子因功冊封國公。紫名彥的上書第一條就是說男子奪官太多,要皇上恢復高祖皇帝時候的命令,六官官長無須眉,四鎮主將皆紅顏。第二是要重興守貞之風,除了皇家和註定要繼承家業的男子外不許其他男子行暖席禮,提倡爲妻守節,限制男子納側。”
花子夜朝裡躺着就聽她用清脆的聲音將紫名彥的上書一條條說下來,越聽越生氣,聽到守節這句實在忍受不住翻身而起:“夠了,本王識字,司禮的上書本王看得懂。”狠狠瞪了身邊人一眼:“怎麼,看着這道上書挺解氣是不是,別以爲本王不知道你們平常說些什麼,不就是說男帝當政幾年讓蘇臺的男人都無法無天了麼!”
水影嫣然一笑:“屬下可沒說過這種話。”
花子夜又是狠狠瞪一眼,嘴脣動了動,看口型就是“說謊”這兩個字。
“水影以爲,紫司禮的這道萬言書不是要讓蘇臺昌盛,而是要讓我們安靖成爲退回到西珉的程度上。”
又瞟了她一眼,卻聽她緩緩道:“比如這第一條,朝廷任官上佐君王、下愛黎民,高祖皇帝明令唯賢是舉,不問出生、不分貴賤;既然不分貴賤,又何須分男女,難道這賢與不賢與是女是男有關係麼。至於這第二條……”望一眼花子夜,嬌笑道:“西珉要男子守貞,四海、南平均令女子守貞,我也不覺得這幾個國家的世風就比我們安靖好到哪裡去。”
聽了這幾句話花子夜頓時轉怒爲喜,溫言道:“這還象話。”神色剛剛緩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頓時又是一沉,喃喃道:“也不是本王非要做這個正親王,看不慣本王過問朝政,不問就是!”
“糊塗!”她跳下牀,頓時柳眉倒豎,瞪着眼道:“王怎麼說出如此糊塗的話!王擔了這麼些年朝政又讀了這許多書,連騎虎難下這四個字都不懂麼?王是讀過史的人,這從古到今可有丟了權還能安然的正親王?”
“那你要本王如何?”
她沉吟了半天神色漸緩,柔聲道:“剛纔是屬下過分了。殿下若是真的不想再過問政務也不是不可以,卻不能操之過急,殿下一點點放了手中的權,然後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託病也好託什麼藉口都成遠離京城找個地方休養一兩年,然後就順着朝臣的意思放下正親王之職讓政給迦嵐殿下或清楊殿下,退爲和親王向朝廷求一封地。倘若老天爺垂憐,也不是不能從此閒雲野鶴的度過。”
花子夜沉着臉好半天沒說話。
水影站在一邊望着他也是好半天,直到桌上的蠟燭“啪”的暴了個燭花,在寂靜中格外的響,讓兩人都嚇了一跳。水影這才嘆了口氣:“罷了,現在說這些還早些,殿下要回京了,屬下只囑咐一件事——殿下,今非昔比,不能任着性子了。皇上就是皇上,殿下再尊貴也是臣子,君王有命,臣子只有遵旨的分。即便王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喜歡,還是請恪守做臣子的本分。”說話間走上前來在牀邊坐下,一時間又是媚眼如絲,身子軟綿綿朝他懷中靠去。花子夜順勢抱住了,卻聽她在耳邊柔柔道:“以退爲進也未必不是良策,殿下先忍耐幾天,等水影回京吧——”
“殿下——”一連聲呼喚讓花子夜從回憶中驚醒,扭頭正和紫千似笑非笑的眼神對上,臉上又是一抹飛紅。
“紫千,再過兩天大司馬應該會上奏皇上爲衆將士請賞吧。”
“啊——迦嵐殿下愛兵如子,決不會忘了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
“所以,不用本王操心。”他望向遠方,秋林如火,澄江似練。
“領軍一場本王心力憔悴,只想坐看雲起,閒聽鳥語,不想過問朝廷上的事。你明日進宮一次,就說本王疲倦,要告幾個月的假。”
當花子夜告病休養於雲臺別業偷的浮生半日閒之時迦嵐正奮筆疾書請求皇帝犒賞三軍,清楊則繼續留在京城風花雪月,而蘇臺王朝第十三代皇帝即將迎來她的長子。
十二月初一皇帝偌娜在棲凰殿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嬰,取名寧音,翌日,皇帝升蘭御侍簫歌爲蘭賓。初三,花子夜從雲臺回府,入宮拜見天子。
十二月初十,皇帝下詔召丹霞司制水影回京。
蘇臺王朝即將迎來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的春天。
上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