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六月下旬到七月中,白鶴關前南平與蘇臺的軍隊展開了長久拉鋸戰。期間兩軍交戰次數並不多,統共算下來完完整整隻有兩次,其中第一次遼朝元傾全軍之力,鐵了心要一舉攻破敵營拿下白鶴關、生擒花子夜立一個天大的功勞。這一日爲花子夜平生所見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屆時以寡敵衆,雖有丹舒遙計謀百出。然而戰場之上畢竟還是一刀一槍的見真章。
丹舒遙早料到遼朝元在反應過來之後會採取強攻,還沒入白鶴關他就從探馬們的回報中知道遼朝元數十天來不徹底的攻城。宿營時花子夜問起緣由,丹夕然微微露出不以爲然的神色,當即就要開口卻被父親一個眼神瞪回去。但聽他正色道:“殿下所言有理,遼朝元所作所爲的確不合理。末將以爲此計出於宛明期。”
聽到宛明期三個字丹夕然和流珩二人都沒來由一陣寒,縮了下肩膀。花子夜沒有特別感受,只本能的對這個叛國者的名字皺了一下眉,又問將軍以爲宛明期聲東擊西到底爲了什麼,真正的目標又是什麼地方。丹舒遙皺了眉搖頭道:“臣也反覆思量,未有答案。”到了白鶴關,他又對花子夜說盡管我們都覺得宛明期給遼朝元下了佯攻命令,可如今對南平軍來說事態有了變化——那就是殿下您的到來。在遼朝元,沒有比擒獲您更大的功勞了。對南平也是如此,因爲殿下是我們安靖正親王,天子之下第一人,又是偌娜陛下同胞的兄長。倘若得到殿下,南平儘可提出要求,我國將處於極端被動。所以宛明期縱軍令如山,這天大功勳在面前只怕遼朝元抵抗不了,免不了“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他說:“殿下,明日將是最兇險一戰,過了這一戰,白鶴關我軍立於不敗。”
花子夜的目光在每一個將領身上停留一下,緩緩道:“諸位將軍都聽到丹將軍的說話了麼?”
衆人互相看看,藜褚雁躬身道:“末將等爲國效忠,人在關在。”
“好!”
“請殿下下令——”
花子夜望向丹舒遙正色道:“本王二十七年來未曾領過軍。在太學院東閣時紙上談兵尚且難讓王傅滿意,何況如今。丹將軍、藜褚雁將軍,你們只管領軍佈陣,宛若本王不曾到此。本王既然用了你們,便無疑慮。”
一言既出,帳中頓時鴉鵲無聲。將軍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想放了個堂堂正親王在那裡,哪有不下令不指揮的道理。真要如此,花子夜千里萬里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冷了半晌,但聽一人道:“末將遵命,那麼,末將僭越了。”
“將軍請。”
衆人暗地裡嘆了口氣,心道“到底還是老將軍有膽略——”
丹舒遙將軍隊分爲兩支,大半出城列陣,少數鎮守城樓。他說大家都知道,這白鶴關城樓經過幾十天折騰已經再也經不起一次猛攻了。所以,此戰我等需拒敵城外,一旦出城,力戰到最後一人。大軍出城後,我將下令關閉城門,不管外面什麼樣,敵軍不退、城門不開。我和殿下在城樓上督戰,藜褚雁將軍爲城外主講,你當懷破釜沉舟之心。
當說出閉城不開時好幾個將領都變了臉色,丹舒遙本要藜褚雁駐守城池,自己和女兒並肩作戰。這是顧及到藜褚雁重傷未愈。然而藜褚雁說老將軍您是必須要留在城樓上的,一旦我們失利,您就是最後一道屏障,正親王殿下還需要您來保護。丹舒遙想想也有道理,花子夜的安泰其實比白鶴關得失更加重要。
此外,丹舒遙又精心挑選了五百多人,都是騎兵,選用最好的馬匹,要他們連夜出城,穿越羣山峻嶺,務必在一夜之內出現在敵人後方。一定要在兩軍交戰最激烈之時發動,不用和敵軍血戰,高舉火把衝入營中見東西就燒,這樣就可以了。擾亂敵營之後你們穿過戰場爭取和本軍會合,只要大本營一亂,遼朝元非退兵不可。不過這五百人一來山高谷深路途艱險,二來得手後遼朝元必然帶領大軍回救,這些士兵們想要突圍返回本營可以說難上加難。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們回去向各營說明,要他們自行報名,萬萬不可有半點勉強,至於主將——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隨即斬釘截鐵丟出一個名字——丹夕然。
帳中衆人包括花子夜在內盡皆倒吸一口冷氣。
丹夕然出列平靜的接受軍令。藜褚雁很想勸阻,可一想就如丹舒遙所說,這五百人任務艱險、九死一生,若是丹將軍的獨生女兒都不退縮,定能激起將士們的勇氣。
那一戰,天地動容。
白鶴關衆將說“遼朝元當世猛將”。
蘇臺三員大將圍攻他一人,十招之內兩死一傷。
他的烏騅馬如風如電,一杆長槍遠挑近刺,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血肉橫飛。
丹夕然說“蘇臺用兵靠的是什麼,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計謀,是推陳出新、先於領國的武器,還有就是令行禁止、嚴謹無違的軍紀。”
白鶴關下藜褚雁背城列陣,城門緊鎖、吊橋高懸。三萬餘將士盡皆額系白巾,以示不勝不歸,至死不退。
白鶴關崇山峻嶺中,丹夕然帶領五百將士,人銜枚、馬摘鈴,漏夜行軍。行到無路可走之時,丹夕然以毛巾裹身,率先從山坡上往下滾,一夜之間僅山道上折損六十餘人,可謂一里一濺血。
丹舒遙說“遼朝元,匹夫而已!”
濃煙在戰場後方升起,突然有人高呼起來“不好了,營地失火了!”
滿身浴血,執槍馬上呈睥睨之姿的遼朝元回首來處,當即失色,高呼鳴金。
片刻之後,白鶴關下蘇臺陣營上雷動般的歡呼。當夜,丹夕然突圍歸營,五百死士,僅餘一百三十一人。
六月初四,後續八萬精兵抵達白鶴關,兩軍形勢逆轉。
丹夕然一日對流珩說“我就不明白父親到底在想什麼。此時一聲令下,破南平大營易如反掌,爲什麼還要一天天在這裡耗下去。”
流珩也覺得奇怪,卻比她略微冷靜一些,想了想遲疑道:“丹將軍好像在等什麼消息……”
“嗯,我也看出。”
“此時只有一個可能……”她又猶豫起來,考慮這句話出口後可能的後果,躊躇再三才道:“不知道少王傅和洛西城做什麼去了?”
鶴舞郡的繁華在蘇臺邊關四郡中僅次於鳴鳳。東方鳴鳳郡擁有蘇臺東南、正東的疆界,是四鎮中最小的一個,然而四分之三是海疆,沒有強敵環繞的恐懼;加上水網密佈、湖泊星羅,降雨充沛、四季分明,是風調雨順之所,又是素來遠離各種戰亂的地方。鳴鳳郡是蘇臺的糧倉,更是蘇臺經濟命脈所繫,然而這樣一個鳴鳳從來不曾成爲兵家必爭之地。鳴鳳多的是美人才子,唱的是風花雪月;那裡女子如碧水楊柳,男子是閒雲黛山。
扶風和凜霜是將相王侯之所,兵家必爭之地。鳴鳳生才子,扶風多將軍、凜霜起亂世。天下未亂北關亂,天高地遠、苦寒之所的凜霜在安靖歷史上留下最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揭竿而起。
鶴舞則多巫蠱。和西珉不同,安靖國並不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佔據絕對多數的是素凰族人,安靖當今皇族蘇臺,之前清渺、文成等都是素凰族建立。素凰族傳說自己是鳳凰的後裔,鳳凰浴火重生,素凰族就是以這樣的精神面對漫長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風浪,其間有過淪落,卻總能在某一天重新開始。素凰族之外,還有大小二十餘個民族,其中人數較多的大約有四個,分別分佈於扶風、凜霜和鶴舞。其中南方鶴舞定水關以西的羣山中又是安靖少數民族分佈最爲密集的地區。全國叫得出名目的二十五個民族有十六個在此有分佈,也許是因爲民族實在太多,反而比凜霜、扶風這兩地還要太平一些,誰也怎麼服誰,同時誰也不敢招惹誰。包括迦嵐在內的鶴舞歷代長官在民族治理上向來採用剛柔相濟的手段,剛就是鎮壓,一旦發生武裝抗暴或者其他名目的暴動,發兵鎮壓是難免的。如果對方的確是出於野心而暴亂,鎮壓起來當然名正言順,參與行動的官員將領都有機會在國史上占上那麼一兩筆;可難免有些時候,或者說大多數時候,暴動的不是別有野心的陰謀家,參加暴動的即不想當皇帝,也不想國土分裂,他們只是想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機會,甚至就想多活幾天,有一口飯可吃,簡單來說就是“官逼民反”。不管事後有良心的官員和還有點良心的皇帝怎麼處罰那些逼得百姓起來造反的官員,當暴亂髮生的時候,朝廷可以採用的方法基本上只有一種——武裝鎮壓。這個時候殺的就是平民百姓,而且是苦大仇深被官府逼到絕路的平民百姓,只要這個朝廷還不是殘暴到連屠殺平民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說“打仗總要死人的,殺人也是戰術”或者“我是朝廷我願意殺人你能拿我怎麼着”;心底裡都明白這不是什麼長臉的事情,國史裡多半是不會寫的,如果遇到正義史官被記錄下來,那麼主持行動的長官和主將就因該考慮披髮掩面俯身而葬,別恬着一張臉去見祖宗了。
柔這個字包含的內容就豐富多了,比如同化,鼓勵不同民族間通婚雜居,時間長了彼此和睦一家;又比如扶持,一旦幾個民族之間發生爭鬥,必定會有一些動腦子向更強大的勢力求助,朝廷也是上選。這個時候朝廷會選擇其中勢力不大不小,而又較爲溫和的一支,扶持他們戰敗其他派別,然後與之結盟交好,得勝方通常都會歡歡喜喜和朝廷結盟,當然,也有看走了眼被反咬一口的經歷。
素凰族有自己的信仰,他們尊崇天地、敬畏祖先,以鳳凰爲圖騰,以傳說中的女神“水纓”爲創世造人的主神。此外風雨雷電、山川河流都有自己的靈氣,也有各自管轄的神靈,素凰族人會按時進貢,起香禱告。占卜、求神、問卦,這些都是素凰族從古而來就有的傳統,但是素凰族人並沒有那些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三代之上斷人香火的鬼魅巫術,這些更多流傳於安靖少數民族之間,在民族遷移、通婚、雜居過程中滲透入素凰族,並與之結合。
文成王朝時神與巫是分開的,那些觀察星象、求雨請風,年年祭天大典上祈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朝堂之上、鄉野之間上觀天象,小則推演數日氣象,大則閱讀百年興衰的人應該被稱爲神女或者神士。素凰族相信,他們是擁有神的血液的人,是水纓女神、穀神和火神等上古神祗留在人間的一點血脈。清渺王朝千月家族的創始人千月江漪應該被稱作神女而非巫女。
而那些跳神、通靈,自稱連同陰陽兩界,能請神、驅鬼、避邪,以及用詭秘之法下咒叫做“巫”,使用這些東西的就被稱爲巫女或者巫師。
最初神與巫只是代表對天地間神秘力量的掌握程度,並沒有正邪之分。千月家第五代傳人據說有一雙看透陰陽的神眼,又說在與某國戰鬥中她在軍營行法三日,敵營那百戰難敵的勇將就“暴病”而亡,嚇得那國皇帝當即放棄戰鬥,派出使臣納表求和。至此之後神女和巫女的界限開始混淆,再往後就是巫蠱橫生的歷史。
很多人說清渺王朝興於神術,毀於巫蠱。清渺十五代皇帝篤信巫蠱,以巫代法,朝臣迎合其所好紛紛進獻巫女,其中就有一人深的皇帝寵愛,朝夕相處、同臥同起。第十六代皇帝設“神司”一職,爲全國巫女之首,位更在大宰之上。第十八代皇帝寵信神司,言聽計從,朝官三位之上居然有三分之一是巫蠱出身,神司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握着朝臣生死榮辱,即便皇室貴胄、王公貴族也避讓三分。巫蠱盛行離間了君臣的感情,朝臣畏懼巫蠱更畏懼巫術那種無事不知的本事,君臣之間再無信任二字可言;巫蠱更敗壞了清渺的吏治,君王有所好,天下從之,無數少年男女拋棄書本開始學習巫術,更多的人拿出金銀討好大權在握的巫師。巫女和巫師拉幫結派,以神靈的名義魚肉百姓,許多地方甚至出現以占卜代替審判,以下咒代替刑法草菅人命。而以巫術殺人不受律法管轄,而是由“神司”等高級巫師來處置,其間更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此期間,千月家族也不可避免的牽扯在內,第十六代皇帝任命的首任神司就出於千月,後代的史學家們認爲這就是千月家族神女地位的徹底消失。其後,千月家的歷代家主都有與神司勾結或者本身就是神司的記載,直到千月璋母女出現,纔有所改善。末代家主的千月素是千月璋曾孫,出於巫蠱第一名門的素也許是看到“巫蠱”對清渺王朝造成的傷害,令人驚訝的對這種技藝嗤之以鼻。千月素留在《清渺王朝史》中的形象端莊高貴、白璧無瑕,她精通文學、箭術、天文、數算,堪稱一代俊彥,三十六年人生中沒有使用巫術的任何記載。
或許就是吸取了清渺王朝因巫蠱亡國的慘痛歷史,蘇臺建國之後,開國皇帝蘇臺蘭下旨嚴禁巫術;期間不知道殺了多少巫女巫師,又不知道上演了幾場血雨腥風。蘇臺禁巫不禁神女,朝廷照樣有專司天文、曆法、占卜的官職,只不過沒有了昔日權限,爲春官下屬,受到敬重禮遇卻沒有權力。更因爲清渺巫蠱盛行之時,許多巫女與權貴乃至與皇帝之間都有曖昧不明的關係,也就是所謂“繡襦”,蘇臺蘭在登基後第七年詔令皇族宗親嚴禁繡襦之行,後宮之後若是發現就以“穢亂宮闈”論處。
然而,很多東西並不是說禁止就能夠禁止的,蘇臺建國百年之後巫蠱在民間又開始盛行,這一次朝廷的禁令並沒有建國初期那麼嚴酷。而鶴舞,這個多民族聚居又山高水遠的地方就是蘇臺巫蠱之術最爲盛行之所。
鶴舞郡治明州四季如春,號稱南方第一名城,位於定水關以東三百里,鶴舞郡的核心地帶。過去十年間,坐鎮明州統領鶴舞的是前皇太子蘇臺迦嵐,而從去年起,這裡的主人變成了迦嵐胞兄蘊初和當初陪伴年少皇太子一同踏上流放之路的官員們——秋林葉聲、黎安.永和白皖。
昔日與太子一同流放的自然多半是東宮屬官或者與恆楚家結過親的,大小二十餘人,其中的翹楚就是太子傅西城.雅、少司馬秋葉.林聲、地官司門黎安.永、地官司救白皖以及秋官士師銘英。而今西城雅和銘英兩人已經去世,其餘幾個都是鶴舞六官官長之一。
此時明州城門剛剛打開,就有一隊要入關,看架勢恐怕是昨夜就到在門口熬了一晚上等開城門的。士兵驗過官憑,見爲首兩人帶的是京城軍中的印記哪裡敢怠慢,快快讓了進去。這隊人上了馬也不顧這是在城中,一陣狂奔直到“鶴舞親王府前”方止住,爲首兩人中的青年男子快步上前道:“京師少王傅水影、扶風軍文書官洛西城有緊急軍務稟告親王殿下!”
“父帥,爲何殿下還不下令全軍進攻,敗西平軍於城下,斬遼朝元於馬前?”
城樓上丹舒遙父女正在巡查,遠遠望去南面林木稀少初燈火閃爍,那就是南平軍地大營所在。援軍到來之後,兩國軍隊就這樣長時間的保持不動的狀態。一方高掛免戰牌,令一方也堅守營地。
兩軍拉鋸以來,丹夕然已經不知道幾十次向父親抱怨,她階在六位,中軍帳中沒有太多發表意見的餘地,只能私下裡向父親詢問原委。有一次甚至沉着臉說:“難道殿下擔心遼朝元勇猛,那麼就讓我當前鋒好了,我倒要看看這個遼朝元到底是不是銅牆鐵壁無人能敵。”
丹舒遙冷笑兩聲說“就憑你的話,上去十個也是送死。就算是父親我年輕力壯的時候也不是他對手。邯鄲蓼算是女子中少見的勇武,那年與他對戰的結果就是在牀上躺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撿回性命。”
“父帥,這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十萬軍隊在此虛耗糧草算是什麼名堂呢。殿下到底有什麼打算,還有……父帥到底又有什麼打算?”
丹舒遙苦笑一下,嘆息道:“夕然啊,要成爲獨當一面的名將,你的路還很遠……”
“父帥何出此言?”
“你既覺得古怪,可曾想過其中的原委?”
“想過,想不明白。”
“想過……好,我問你,你爲何主戰?”
“我軍倍數於南平,糧草充沛、以逸待勞,前兩次交兵不也十分順利麼。”
“好,你能想到這層,難道南平遼朝元就想不到?明知敵衆我寡、取勝無望,他爲何不退兵?即便不退,又爲何沒有後續援軍?”
“那……那自然是軍令難爲。”
“不錯,那麼,宛明期又爲何下次軍令?如此形勢攻克白鶴關已然無望,宛明期又爲何留兵馬在此,不撤不援?”
“這——”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夕然被訓了一頓心中頗爲不平,認真想了一會兒又道:“父帥說得都有道理,可是孩兒覺得父帥也只說其一,未說其二。”
“哦?”
“若是擔心宛明期另有所圖,便如藜褚雁將軍所言,那人妄圖聲東擊西,那就更該當機立斷破敵城下;到那時管他想要擊哪一個‘西’,白鶴關圍既解,這十萬大軍隨時可用,豈不是比如今對峙城下要強許多。父帥說的那些,不成道理。”
“呵——”丹舒遙拍拍女兒的肩膀:“不錯啊,這幾年邯鄲蓼果然教了你不少東西。”
“女兒參不透的是父帥的心思。”
“夕然啊,成爲一個勇將甚至一個良將,懂得如何衝鋒陷陣、身先士卒,能夠運籌帷幄、料敵制勝就足夠了。然而,要作一個名將這還遠遠不夠,你需的要懂得如何爲人處事,如何立足朝廷。”
“象父帥這樣麼,只怕兒做不到。”
“哈哈——”他爽朗的笑了起來:“你父帥我還遠遠稱不上名將二字,否則也不會差一點死在天牢之中。”略微一頓,又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捉摸宛明期的舉動。從頭到底,此事便透着難言的鬼魅。夕然,這白鶴關守軍數量向來稀少,你可知道是爲何?”
“一來白鶴關無險可據,易攻難守;二來,即使攻破白鶴關,離開任何一地的城池都甚遠,且行徑之處多爲人煙稀少的山區。”
“不錯。不管是掠邊,還是侵犯一個國家,用兵最大的難題就是糧草供給。而要事半功倍,莫過於就地徵用——嗯,就是掠奪了。而要獲得補給,就要佔領人口稠密的城池,長時間在荒原中行軍只能虛耗軍需。白鶴關不處於要道,從這裡入關,不管到鶴舞還是扶風的城池,都至少要經過兩重關卡,且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且一旦一地守敵,兩郡都能派兵,敵人難免腹背受敵,或者被迫分兵以據。故而白鶴關從來不是扶風防守的要塞。若非鶴舞爲迦嵐親王封地後,親王又曾立誓不奉皇命,世世代代不出鶴舞一步。這纔有人幾次想要從白鶴關這個防守疏鬆之處,討得一點好處,也正爲此此官守軍方從兩千增爲五千。然而,白鶴關畢竟有太多不便之處,此關偷襲的手還有些價值,一戰未克就沒必要打下去了。偷襲此關爲的是偷襲此後那兩處關口,任何一關破了都能長驅直入;可一旦拉鋸,兩郡皆有準備,即便破了接下來的仗也不見得好打。”
“照父帥這個說法,白鶴關守不守都無所謂了麼?”
“若不顧念關後數千百姓,便是如此。”
“既然白鶴關沒什麼了不得的,爲何要派出正親王親征?”
丹舒遙但笑不語,那神情就是“夕然啊,你總算問到事情的關鍵點上了……”
陳親王蘇臺蘊初時年二十七歲,與花子夜同齡,爲皇三子。去年這個時候,他的封號還僅僅是蘊郡王,隨着胞妹迦嵐三級跳的成爲正親王,他的地位也跟着上升到了親王的地步。蘊初是帝后所出的第一個孩子,雖然是皇子而非公主讓愛紋鏡和皇后都有點失望,可人們還是殷切的希望這個孩子的誕生可以改善帝后間從成婚起就不曾融合的關係。非常可惜的是,人們的期望落了空。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爲帝后之間大概不會誕生第二個孩子了,然而四年之後皇后再度傳出喜訊,這一次生下了公主迦嵐。
也許愛紋鏡雅皇帝覺得皇后再度受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對迦嵐也缺乏期待感,導致這位公主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受父親的疼愛。相反的,皇三子蘊初卻和母親以及妹妹截然相反,是愛紋鏡的掌上明珠。和花子夜一樣,蘊初也曾是皇子中的翹楚,他容貌不若花子夜出色,然而風姿綽約,舉止端莊、言談高雅、精通六藝。花子夜擅長古琴,下得一手好棋;他精通笛子,書法更是獨步京師。少年時代的宮廷夜宴上他和花子夜常常分坐愛紋鏡兩旁,都是皇帝用來向朝臣和外國使臣炫耀的所在。
宮變之後皇帝剿滅恆楚一族,蘊初和迦嵐作爲皇后所生也在處罰行列。然而蘇臺律法,家中有人犯了炒家滅族罪的時候,男子可以從輕發落,若是未行服禮,除非真的是弒君謀逆,否則可以免除死罪。皇后的確是某逆,可愛紋鏡念在她受人欺騙的分上從輕發落,連身爲女兒的迦嵐都沒殺,更不要說他這個兒子。加上他性格嫺靜,在皇子間和朝臣中口碑極其好,那時多少大臣求情說,皇后雖然最不可恕,可那個時候三皇子陪伴陛下在離宮,委實不知情,就不要怪罪他了等等。
迦嵐出京時蘊初自己跪在皇帝面前,留着淚請求父皇允許自己陪伴年少的妹妹前去封地。他說“兒臣一定會輔佐王妹治理好鶴舞,確保邊關寧靜,爲父皇分憂……也爲,也爲母親贖罪。”初到鶴舞的日子,蘊初就是後來的花子夜,爲迦嵐盡心盡力,撿拾起他從來沒上過心的那些政務、軍務。
迦嵐服禮之後蘊初就卸下了肩頭重擔,受妹妹尊敬,受百姓敬仰,端莊高雅的盡一個郡王本分,爲一郡男兒表率。儘管重新擔負起鶴舞領主的職責,蘊初也沒有太多的壓力,鶴舞經過多年整治早就上了正軌,作爲統治者只要確保前進的軌跡不出現偏離就足夠了。
然而此時蘊初卻被一件事情困擾着,已經好幾天愁眉不展,時不時傳來一干官員一討論就是一個下午。據說有一次這位溫柔的陳親王還摔了杯子。
這日又是從一大早起就愁眉不展,翻翻公文嘆嘆氣,早飯也沒吃多少。陳親王妃一直給下人使眼色,意思就是“離他遠點,讓他一個人發瘋去”。剛看了前一天心情欠佳留下來的幾份公文就有人報說京城少王傅水影,扶風軍七位文書洛西城求見。
蘊初一驚,第一個念頭是:“啊呀,那件事傳的那麼快……”
轉念一想覺得不對,那件事他下了命令要嚴守秘密,再怎麼也不能這麼快就傳到京城。再說,就算傳出去了,朝廷也沒理由不下文書先派人。而且還是一個出於春官,一個出於扶風軍,怎麼看都配不到一起去。
一面傳令開門迎接,又派人通知王妃說京城的熟人來了。自己返回去換了一身衣服,一耽擱也就想到原委,自己都苦笑起來,心說這些日子我被那件事纏糊塗了,怎麼就忘了白鶴關遇襲正親王親征呢。不過,少王傅怎麼又牽扯進去了……
下人將兩人請到偏殿請坐上茶,不一會花子夜換了衣服出來見客。他們三個都是熟識,彼此上下打量一下感慨時光易逝。一個心想“皇三子長大成人了”,一個想的是“少王傅變化不大,洛西城倒是沒有小時候漂亮了”。
雙方寒暄了幾句,蘊初忽然道:“王傅到此可是要我鶴舞出兵援助白鶴關?”
此言一出,洛西城和水影對看了一眼,都顯出一點驚訝神情。
“王兄領軍親征,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所轄所領該都是本朝精英良將,區區一個遼朝元難道還拿不下麼?”
洛西城暗地裡叫了一聲,心道“陳親王可沒外界傳說的那麼單純。”這麼幾句話一說,真的來借兵一時都開不了口。一愣間又聽蘊初緩緩道:“再說白鶴關雖在鶴舞、扶風交界之處,可距王姐的封地永州要比距離我這明州近許多,王傅怎麼千山萬水捨近求遠的跑到我這明州來了?”
水影清清淡淡的笑了起來,拉一下衣襟身子微微前傾,緩緩道:“殿下何出此言?”
“哦——難道王傅和洛文書不是在這裡要兵馬的?”
“便如殿下所言,正親王殿下出徵十萬兵馬左右、滿朝英才相隨,區區一個遼朝元算得了什麼。還有,若是要救兵,十萬火急的事,怎麼着都不能捨近求遠,放着本朝和親王屬地不去找,反而千山萬水來求先皇聖旨可以不聽調動的鶴舞陳親王呢。”
蘊初怔了好半晌突然起身長揖,含笑道:“蘊初遠離京城多年,已然是化外野人,冒犯王傅。”
水影起身躲開卻沒有還禮,嫣然一笑:“水影執掌太學院東閣乃是今上登基之後的事,殿下無需這般客氣。”
“王傅說笑了,蘊初雖然久別朝廷,禮治還是記得一些的。王傅教導過晉王他們,就是教導過蘊初。敢問……王傅所來爲何?”
“水影此次非以少王傅身份至此,而是以花子夜正親王殿下座下掌書記的身份和洛文書一起來向殿下請求一些事情。”
“王傅請說……”
“夕然,你覺得正親王殿下此次親征,我們這些輔佐的將領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然是憚精竭志輔佐殿下戰勝南平軍,解白鶴關之圍,斬遼朝元於馬下,叫南平不敢再窺伺我土。”
“如此而已?”
“還能怎樣?出征不爲打勝仗,難道求敗!”
“要打勝仗那是肯定的,不言而喻,可僅僅如此,我丹舒遙就未盡人臣之力。”
“父帥——”
“此戰,勝是次要的,首要是要爲正親王殿下在朝中樹立威信。”
“……殿下貴爲正親王,還要什麼威信?”
“封號位階可以由皇上賜與,可這威信卻不是說有就有的。正親王殿下自輔政以來,恬淡自守,從不居功自傲;他是恪守本分的性子,全無野心,在朝數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不曾結交朋黨,就連親信也沒有幾個。
“一箭平鶴舞,高歌過玉關。夕然,安靖千餘年曆史上收復過鶴舞的將領何其之多,可人們一提起鶴舞之戰,想到的就是蓮鋒與江漪;爲的是什麼,不就是這兩人平鶴舞這一戰實在是太傳奇、太漂亮,能供茶餘飯後作談資麼。”
“當下朝廷有兩位正親王,花子夜殿下貴在正統,迦嵐殿下勝在盛名。去年全靠迦嵐殿下和她的鶴舞精兵,挽救我蘇臺兩百五十年基業,挽救我安靖黎民百姓。軍威浩蕩,聲名赫赫,天下百姓無不敬仰恭敬,以其馬首是瞻。相應的,花子夜殿下就弱了許多。所以,這一戰不但要勝,還要勝的漂亮,能讓這邊關四鎮四十萬將士,朝廷上下盡皆歎服;要勝的能讓人反覆回味,驚歎不已。這就是我們這些輔佐之人應做的事,也是我丹舒遙對殿下救命之恩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