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的春天來得比平常略微晚了一些,直到3月下旬皎原十里杏花方始點染紅暈。此時,蘇臺清揚的軍隊捷報頻傳,南江州叛亂軍在清揚這樣的正規軍攻勢下潰不成軍,幾個失落縣城相繼收復,軍隊從平地的攻城掠池轉入羣山最後掃蕩,而叛軍首領和她的殘部已經被包圍在一片幾十裡的狹長山地,只等最後一擊。

捷報頻傳的時候京城百姓尤其是京城名門貴族已經開始春的狂歡,杏花對酒、楊柳賦詩;又是一年春好時,絕勝煙柳滿皇城。只要沒有戰亂永寧城的百姓就是這樣一年年享受春花秋月,展示歌舞昇平。

每年春天皎原最爲熱鬧,但凡有那麼點閒錢又有那麼點時間的都要在此時到皎原走走,看看楊柳桃花,拜拜杏花神,憑弔一下千月素,這些都是永寧城的習俗,融到了每一個人的骨子裡。其中最獨特的就是拜素月碑,千月素殉國也不過兩百多年曆史,這一習俗對永寧百姓卻有着格外隆重的意味,其深入民心恐怕當年蘇臺蘭下令子孫後代年年祭奠之時所想不到的。

這些天杏花正盛,素月碑前人來人往,更有皇親貴胄、太學院學生在師長帶領下成羣結隊而來,喧雜之聲一直傳到蘇臺丹綾的幽禁之地。

剛剛幽禁皇陵的那兩年,每到春天她那幾個爲數不多的從人就心神不寧,隱隱傳來的歡歌笑語讓年輕的嘉幽郡王想到失去自由前的歡樂,而倍加哀傷,甚至做出自傷、傷人的舉動。然而到了第三年,丹綾彷彿想通了一切,又好像徹底認命,從人也不不必見杏花而變色。然而每年杏花開始人聲鼎沸,依然讓這些沒有未來的人感慨萬千而悲從心頭起,一牆之隔隔斷紅塵,往昔的榮華富貴,往昔的恩愛纏綿都斷絕成殘桓斷壁、半抹斜陽。或許是太深的悲哀,這裡的人都默契的不提牆外的世界,不哭對親人的思念,不談策馬山間留情花下的逍遙歲月,對於他們,只有什麼都不期盼才能渡過這隻有死纔是盡頭的寂寞。

然而,這其中還有一個人沒有融入這份默契中,還有一個人始終有着期盼,那就是鳳林。長達十餘年的幽禁生活並沒有剝奪這個少年的好奇心,尤其在丹綾進入他的生活之後。曾經權傾朝野的蘇臺丹綾有足夠的閱歷,她在這常年幽禁的少年心中點燃了對牆外世界的憧憬,在她只是閒來無事話往昔聊度長夜,在鳳林卻是展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當最初的畏懼和羞怯過去後,鳳林對丹綾有了深深的依賴,他喜歡聽丹綾說話,喜歡和她一起,甚至只要停留在她身邊。這日又有春日遊人的歡聲笑語越過高牆,丹綾正帶着鳳林在花園裡讀書。當年花子夜對蘇臺丹綾足夠仁慈,幽禁之時允許她帶了不少東西進來,而丹綾的行囊中最多的就是書本,或許她意識未來的寂寞中只有這些書本才能帶她短暫的回到大千世界,十丈紅塵。

鳳林本來乖乖地坐在她身邊翻看一本詩集,忽然擡起頭望着牆外,專心致志捕捉似有似無的歡笑之聲,直到丹綾注意到他的異常,輕輕拍了他一下才驚醒,仰着頭道:“爲什麼每年春天都有這個聲音呢?”丹綾愣了一下,隨即看到一邊伺候的醜婦人澄江悄悄地在擺手,淡淡一笑低下頭道:“那是啊,那是永寧春天的慶典……”

鳳林依偎在她身邊,聽那些連夢中都不曾出現過的景象,十里杏花,花下美人如雲,霓裳羽衣雲鬢霧鬟;素月碑前吟詩作文,背誦高祖皇帝碑文;還有楊柳樹下談情說愛,少年回首間暗送秋波私許終身……鳳林聽的瞪大了眼睛,直到丹綾停止後還愣了好半晌,才幽幽道:“王姑,鳳林好想出去看看。”

丹綾微微一笑,柔聲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王姑姑,你出去的時候一定要帶着鳳林哦,姑姑答應過鳳林的。”

她依舊微笑着:“是啊,本爵答應過你。等本爵走出這高牆的那天,一定帶你在身邊。”鳳林滿意的點點頭,澄江走上來低聲道:“小少爺風大了,回屋吧。”鳳林點點頭說了句“我去看卓姐姐”蹦跳着往裡面走,丹綾目送他離開,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等望向澄江的時候眼底冷如冰霜。

她說:“澄姑,什麼時候本王說話前要先看你的臉色了?”

澄江伺候她這麼些年,知道她性情冷酷且變化莫測,出了名的翻臉不認人,發起狠來什麼事都做得出,當即跪下顫聲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奴婢只是可憐鳳林少爺。少爺什麼都不懂還好,聽了那麼多又要一輩子關在這裡,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麼說,本爵倒是在虐待鳳林了?”

澄江趴在地上連連磕頭,哪裡敢接這樣的話。

丹綾又看了她幾眼忽然微微一笑:“鳳林還年少,你怎知道他一輩子沒有出去的時候?或許哪一年他就出了這個高牆,到杏花開的時候在皎原踏青,說不定能想到少年時在這裡聽本爵說的故事,對本爵起幾分懷念憐惜……”

澄江聽的更是一身冷汗,趴在地上不敢擡頭,卻聽她柔聲道:“起來吧。不過,你到是對鳳林上心。或許哪一日鳳林出去時,你也能有出頭之日。”

澄江又磕頭,低聲道:“奴婢是犯了大罪的,能留一口氣在已經是莫大福分,哪裡敢妄想出去。奴婢能夠一輩子留在這裡已經心滿意足。”

“是麼,那你就陪着本爵終老吧。”

“郡王福大命大之人,一定有出去的那天,奴婢——”

“行了——”她目光微微一轉,將書本一合,挑眉道:“你不用這麼畏懼,當初皇兄不曾留下了你的性命,本爵又怎麼會奪走?你背後那個印記就是再好不過的免死金牌——還是蘇臺開國高祖皇帝留下的免死金牌!是不是,千月澄江——千月家本代——應該是上一代家主,千月素的嫡系後裔。”

一言出口,澄江倒退兩步撲通坐倒在地上,臉色頓時蒼白如紙。

蘇臺丹綾知道自己猜對了,臉上沒有半點異常,彷彿一切早已在她掌握之中。目光在澄江蒼白的臉上轉了一圈,緩緩道:“若非那日正親王身邊那個侍衛叫了一聲,本爵還真以爲你的名就只有‘澄’一個字。也難怪你不敢說,當年映秀殿有一個名喚澄江美貌絕倫的宮女,這件事一直到那女子失蹤十年之後還被後宮中人反覆提起。或許太子不知道,本爵卻是喜歡聽人說是非的性子。

“本爵早就奇怪,你身上那個印記怎麼這麼眼熟,聽到澄江二字也就明白了。倒也虧的本爵當年受先皇恩寵給太子伴讀,好歹對千月家族與我們蘇臺皇族之間的恩怨知道得多了些,換了旁人怕是不會明白的。我那皇兄便是爲此纔敢把你放在這個地方……”說到這裡噗嗤一笑緩緩道:“不過,皇兄也料不到你能如此長命。”

澄江身子微微一顫,垂着頭喃喃道:“奴婢是早該死的人。”

“皇兄留你一條命定是那時能替代你進宮的孩子還沒到合適年齡,不過,你到此處也有二十多年了,千月家新任家主正當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好日子,你這條命的確是沒用了。”

澄江默然不語,臉色卻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淡然。

丹綾瞟她一眼含着笑淡淡道:“若是問你怎會落到這個地步,你是一定不肯說的。那麼,就讓本爵來猜猜,當年映秀殿美豔絕倫的澄江是怎麼着被毀掉花樣容顏,從後宮丟到此地自生自滅的?本爵以爲……澄姑臂上少了一點紅記吧?”

她身子又顫抖起來,這一次抖的更厲害,宛若風中落葉,眼中流露出求肯神情,只可惜望着她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顫抖着聲音道:“澄江放蕩,自作自受……”

丹綾嘴角微微揚了一下:“飲食男女,理所當然。”

澄江低着頭身子依然抖得如風中落葉,嘴脣蠕動了幾次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二十年光陰好像還不足以沖淡當時的恐怖記憶。

丹綾冷冷看着嘴角又扯出一個細微的幅度頭微微仰起,目光透過初春嫩綠的枝葉,心不在焉般道:“澄江還記得玉夢皇子麼?”

好半天沒有迴音,閃目觀看,但見澄江背靠着樹幹已經徹底呆在了那裡,目光毫無焦距,神情木然。丹綾連叫兩聲都沒有反應,起身走過去用力搖了兩下,這才見兩行淚水落下,那個人也算是回過了生機。

丹綾又坐下嫣然一笑:“難怪澄姑明知是死罪也甘之如飴,原來是玉夢皇子。玉夢王兄氣宇軒昂、風采超羣,連本爵看了都爲之心折。”

她所說的這個玉夢皇子乃是敬皇帝的長子——也就是先皇愛紋鏡同母異父的長兄。這位玉夢皇子容姿出衆而風采迷人,更難得溫文爾雅禮賢下士,不管在氣度風采上還是才學上彷彿都勝愛紋鏡一籌,然而,這位皇子也是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他的生父是敬皇帝的結髮,蘇臺名門子弟,大宰嫡出之子。然而敬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這位大宰卻莫名其妙牽扯到皇次女的宮廷政變中去,落得滿門抄斬,九族籍沒。這次未成功的宮廷政變後三個月敬皇帝登基,皇后卻不是自己的太子妃,而是當時大司馬之子,原本的太子側妃,也就是愛紋鏡的生父。當初的太子妃受母姐牽連,貶爲慕賓,兩年後在寂寞中病故。蘇臺玉夢也因此喪失了嫡子身份,甚至很難在宮廷中生活下去,勉勉強強熬到十歲,也許是敬皇帝都看不過他受排擠的樣子,將他送到封地蘇郡的和親王身邊“歷練”。這一歷練反而給了玉夢皇子發展機會,九年之後重回京城時,這個年輕皇子的才幹風儀傾倒一朝臣子。

當時傳說敬皇帝也十分喜愛玉夢,又對他存幾分歉意,一度有過傳位的念頭。而立儲這種事,只要皇帝有那麼一點念頭,就會有朝臣將未來賭在此人身上,不遺餘力地促成。

蘇臺玉夢在踏入永寧城後幾個月就無可奈何的陷入爭儲的泥潭,然而,就在很多人以爲接下來又要有一場手足相殘悲劇的時候蘇臺玉夢忽然請求外放地方,甚至在凰歌殿前長跪哭泣。敬皇帝在和這個皇長子認真談過一次話之後接受了他的請求,不久後,冊封蘇臺玉夢爲安平王鳴鳳郡守。關於那場對話,後來傳出那麼一星半點,也就是玉夢哭着說自己知道揹負父系叛亂之罪從來不曾想過繼承皇位,回到京城只是盼望能承歡母皇膝下,可現在朝臣心意不穩,讓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地位,這並不是兒臣的意願。另外,母皇您沒有女兒,正、和兩位親王也沒有公主,將來必定是男子繼位,這已經有不祥的徵兆,要是再出現爭儲恐怕對王朝不利等等。敬皇帝聽完後看了這孩子許久,嘆了口氣說玉夢你還沒有生下來就註定命途多舛,如今你既然將榮華富貴看開,那也好,你就到外面去當個太平王爵,一輩子榮華富貴、平安喜樂;朕將鳴鳳郡大小事務交與你,那裡山明水秀、百姓富庶,正是個平安的好地方。於是玉夢遠走鳴鳳,直到侄女偌娜登基,他依然是鳴鳳郡守安平王。

澄江兩行淚流下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哀哀哭泣,哭了一陣稍微有些平復就聽丹綾道:“當初玉夢皇子正當少年多情,你又是美豔絕倫,難怪皇子把持不住,而你明知道是圈套也心甘情願跳進去。你和我那皇兄是心知肚明,只可惜了玉夢皇子,一懷少年柔情毀卻大好前程。”

澄江心中雖痛也不得不佩服丹綾,從這麼一點點跡象不但將當年的事推斷的八九不離十,甚至掌握了她的心情。知道她當年是明知圈套而往裡面跳,不是爲了愛戀玉夢,而是再也忍受不了無窮無盡的寂寞,縱使拋卻性命,也要將那青春年少一擲成一宵春夢。

說到這裡蘇臺丹綾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皇兄的心可比旁人想象的要狠得多。”一邊說一邊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蘇臺丹綾從被幽禁至此之後每天都睡得很晚,反正時光綿長無所謂歲月更無所謂朝夕,此地沒什麼可娛樂的,她常常坐在窗前靜望空中明月,一望就是一個時辰。很多時候什麼都不想,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寧靜的夜和夜空中亙古不變的明月。

這一夜她又坐在窗前遐想,總是從過去的一個點滴開始,直到一片虛無。杯子裡的水剛喝了沒幾口,忽然窗外腳步聲急,然後是小心但透着焦急的敲門聲。丹綾微微皺眉,沉聲道:“澄姑,出了什麼事?”

外面是澄江焦急的聲音:“鳳林少爺不見了——”

丹綾一愣,起身開門道:“怎麼說?”

“奴婢剛纔看到起風,怕鳳林少爺受凍,拿了牀被子想給少爺添上,哪裡想到鳳林少爺牀上是空的,而且被子都是冷的,顯是走開很久了。奴婢和卓兩個四下裡找了一圈到處都不見,奴婢越想越害怕這纔來回報郡王。”

丹綾皺着眉道:“你想到什麼?”

“今天……今天郡王和少爺說了那些事後,少爺一直在說想要看看,想要出去……奴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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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綾一聲冷笑:“原來澄姑是向本爵興師問罪來了。”

澄江連連搖頭顫聲道:“主子,您救救鳳林少爺吧。少爺要是溜出去被人發現了……那……那是要死的。”

“你要本爵怎樣,帶着人漫山遍野去找?本爵一踏出那道門也是要丟腦袋的。”

澄江知道這是真話,心中一片茫然,頓時就哭了起來,丹綾皺着眉道:“再去找找,外面那麼多士兵守着,他一個孩子哪這麼容易出去?”說話間拿了桌上的蠟燭就往外走,澄江的心已經徹底亂了,只能愣愣跟在後面。

這天晚上蘇臺丹綾帶着幾個下人將這處宮室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東方欲曉,卓第一個控制不住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連丹綾也臉色鐵青,那些從人一來對鳳林也有感情,二來想到要是鳳林被人抓住,他們不定受什麼株連,也跟着哭了起來。丹綾看看這些人冷哼兩聲,拂袖回房,衆人看着她的背影面面相覷。正當這些人手足無措之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叫得是:“嘉幽郡王——”

丹綾一愣,心說這個時候什麼人跑進來,她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神色一如往常,抖抖袍袖向外迎了出去。澄江原本在垂淚,聽到外人的聲音也是一驚,跟着丹綾往外走,轉到前院卻見兩人站在中間,其中一個垂手而立的瘦弱少年可不正是鳳林。

鳳林聽到聲響擡起頭,見到澄江的時候目光一亮,身子微微晃動,最終還是膽怯的看了丹綾一眼,低下頭一動不動。丹綾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冷冷看了一會,臉色微微顯露出一點溫和:“鳳林,你跑到哪裡去了?過來——”輕輕一招手,目光一直停留在鳳林身上。鳳林怯生生看了一眼和她一起進來的女子,見她微微點頭,這才小跑着過去跪倒在地低聲道:“王姑姑,您罰我吧。”

丹綾嘆了口氣:“回來就好,去吃點東西睡個覺吧。”說罷擡起頭微微一笑:“許久不見了,少王傅。”

天光初曉時分站在生滿雜草的庭院中的年輕女子正是當今少王傅,昔日的女官長水影。水影含笑上前在距離她三步處立定,盈盈行禮:“水影見過嘉幽郡王,郡王金安。”丹綾淡淡道:“王傅不必多禮,既然來了立面坐,此地雖然簡陋,嘉幽還是要恪盡地主之誼。”

幾人走到後面在一處比較乾淨舒適的房子坐下,水影當即道:“昨天晚上我與好友皎原夜遊,沒想到見到了鳳林公子,所以一早就將公子送回。”丹綾微微一笑:“衛士至今尚未來抓人全賴王傅援手。”

水影嫣然道:“走失重犯這些士兵全都有罪,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難道還故意去四處嚷嚷?”剛纔她帶着鳳林上來,鳳林是被這些士兵打過的,一看到就全身發抖。她鎮定自若的上前,見到領頭的不容分說擡手就是兩個巴掌,喝罵道:“一羣飯桶,這裡面是什麼人?那是朝廷的要犯,這麼多人連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住,眼睛都瞎了麼?”

這些都是軍營裡最普通的士兵,哪裡認得什麼少王傅,可一干人硬是被她的氣勢壓住。不一會此地的頭目趕來,一見是少王傅又看到她手上牽着的鳳林臉都嚇白了。若是平常一定抓過鳳林拳打腳踢,可在她手上牽着誰敢造次。等到水影大搖大擺領着鳳林往裡面走的時候一羣人一點想法都沒有,他們只怕事情傳揚出去治他們個守衛不嚴,怎有心情去管這位少王傅往裡走的舉動合不合規矩。

她和蘇臺丹綾兩人對望了一陣忍不住相對大笑,笑了一會兒丹綾臉色一正,緩緩道:“少王傅私到我這叛亂之臣的幽禁之地就不怕取禍?”

水影嫣然道:“郡王不說,難道水影會去說?”

此時鳳林已經換過一身衣服吃了點東西又走了過來,他向來害怕丹綾站在門口怯生生地看兩人,丹綾招招手他才進來卻徑直走到水影面前輕輕拉一下她的衣襬滿臉的親近。丹綾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少王傅當年出宮的時候難道許諾這孩子說再相會日便能帶他離開十丈高牆?”說着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可某說吃驚,目光都不曾動盪一下。

要知道水影前一日會出現在江寧道就是想找機會見丹綾一次,而且就是爲了那日迦嵐宴請她時透露出的“王傅該問問自己可有對不起嘉幽郡王”這麼句話。可在山下轉了兩圈都想不到萬全之策,她又不想牽扯上花子夜,就在猶豫當口撿到了深夜翻牆跑下山的鳳林。她早知道丹綾會提此事,也有了萬全應對,又何嘗會驚訝。果然,她的鎮定讓丹綾愣住了,於是兩人交鋒她已勝了一局。

陽光已經灑在窗紙上,和風緩緩,花香襲人,皎原江寧道又迎來一個歡歌笑語、麗人翩翩的晴朗春日。江寧道永順宮也開始了新的一天,院子裡傳來宮人灑掃的聲音,而炊煙同樣嫋嫋升騰在這個冷漠宮室的上空。不管是錦繡皇宮還是山野村莊,一天總是從穿衣吃飯開始,而只要還有暖和的衣服可穿,有一頓飽飯可吃,這一天就好像還是過得下去的。

嘉幽郡王指指桌上的菜淡淡道:“粗茶淡飯,但願王傅吃得下去。”一邊說一邊拿起筷子夾了點醃蘿蔔放到鳳林碗中,自己又喝了點粥,目光卻一直留意着水影的舉動,想看看這個養尊處優的女子怎樣表情。水影何嘗不知丹綾的心思,拿起筷子夾菜用飯神情自若。這一次丹綾倒也沒有驚訝,反而淡淡一笑:“王傅富貴不忘貧賤時。”

水影微微一笑,並不反駁,但聽丹綾續道:“本王身邊也有一個映秀殿粗使出身的宮女,”說話間正好澄江來上菜,丹綾目光一轉叫住了她:“澄姑,你可知這位少王傅入後宮時與你一殿侍奉,只可惜……你二人並沒有見面機會。”

盤子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面對兩人同時投來的目光,澄江暗中吸了一口氣,強笑道:“王傅是明珠蒙塵,澄江天生愚鈍,不敢並論。”

水影本沒把丹綾的話放在心上,當年丹綾叛亂失敗一半敗在她這個王傅手持的密詔上,她既然踏進此處就準備好讓這位嘉幽郡王出出氣。所謂映秀殿,也不過是丹綾順手拿一個人來羞辱她罷了,然而澄江一開口卻將她嚇了一跳。映秀殿的種種她是再明白不過了,即使是犯官家眷籍沒,能有“榮幸”伺候皇家的都是七歲以下的孩子。這些孩子年齡幼小,對家中事故瞭解不多,也不容易埋下太深的仇恨,這纔可能送入宮中。年紀大了記得的事情多,也不容易改造,不定就給皇家送來一個禍根。就算是再聰明的孩子,七歲能學到多少,映秀殿那樣的艱難歲月中,只要三五年就退化的和其他人毫無差別,冷漠、呆滯,沒有夢想也看不到希望。然而,這個名叫澄江的女子年紀已經四十開外,一開口卻文雅大方,說的話也恰到好處。她本想多問兩句,目光微微一擡卻見丹綾饒有興味的看着她,心念一動將到了口邊的話嚥了下去,只是“嗯”了一聲,目光轉向坐在旁邊抱着碗專心吃飯的鳳林,柔聲道:“公子昨日爲什麼要偷偷下山?”

鳳林最怕別人提起這件事,頓時面紅耳赤,飯也吃不下,拿着碗筷頭越來越低,嘴脣微微蠕動就是發不出聲音。蘇臺丹綾嘆一口氣緩緩道:“看樣子只怪本爵告訴你太多事情,澄姑說得對,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快活,是本爵害了你。”

鳳林畢竟是十來歲的少年了,對方的潛臺詞多少聽得出,當下瞪大眼睛,淚水立刻涌了出來,搖頭道:“不是的,是鳳林不乖,王姑姑不要……”到底不要什麼又說不明白,又急又怕放聲大哭。

水影看了看丹綾,伸手輕輕拍了拍鳳林,柔聲道:“嘉幽郡王昨天和你說了什麼?”

少年抽泣道:“說的是春天皎原看杏花,拜杏花神。”

“還有呢?”

“還說我們住的地方就是皎原,我們天天聽到的歡聲笑語都是從山下素月碑的地方傳來的。”

“所以你偷偷下山?”水影淡淡笑了下,低聲道:“可以不在乎榮華富貴,也不想往金馬玉堂、鐘鳴鼎食,那些東西都太遠了,遠的連夢中都不曾出現。卻無法忍受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不管怎樣總要試一試,哪怕是危險……”鳳林原本哭泣着,聽到水影嘀嘀咕咕說了一場段話,聲音非常輕,口氣神情也像是自言自語,注意力一分散也就不哭了。這時水影側過臉柔聲道:“鳳林公子是想着皎原就在山下,晚上偷偷下去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不會被人發現的,是麼?”

少年點點頭。

“嘉幽郡王以前告訴鳳林公子的都是郡王自己南征北戰、濟世救民的往事的吧?”

“好像。”

“這就難怪。那些東西離鳳林公子太遠,公子會憧憬嚮往,卻不會有無論如何都要得到的強烈慾望。可是春日皎原踏杏花,那是觸手可得的東西,不用金錢也不需權勢,只要踏出這道高牆,一樣的十里杏花,滿江春水。如此誘惑,就算是鳳林公子這樣乖巧聽話的孩子也是剋制不住的。

“一天都沒有擁有過甚至沒有看到過的東西,那份渴望是淡漠的,而自由卻是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怎麼都壓不住的渴望。所以……請郡王原諒鳳林公子。”

鳳林仰頭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聽到耳中,每一個字都清晰的印刻在腦海裡,擊在心底最深處。他忽然涌起了一種衝動,就像昨天下定決心溜出去時那樣,伸手拉住水影的衣襬,一字字道:“女官,您帶鳳林出去好不好?”

水影前一夜遇到鳳林實屬意外,兩天前她陪着晉王皎原踏青拜千月碑,按照以往的慣例應該下榻在南屏山間西城家或者衛家的別業。可這些天前來皎原的公卿貴族何其之多,朝廷每年都要停朝幾天讓大家享受大好春光。而蘇臺王朝建國以來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規矩,那就是親王和皇子不得在京畿添置別業。據說制定的時候是爲了讓皇子們懂得勤儉持家,淡漠明志,也減少對京城百姓的騷擾和侵佔良田的行爲。用意是好的,實際操作起來就麻煩重重,可以不添別業,總不能不讓皇家子和親王們不踏青不賞秋吧。雖然皎原有離宮,可那是掃墓的時候休息用的,難道一羣人在裡面對着皇陵歡歌笑語?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那麼個傳統,也就是借用京城名門世家的別業出行。這也就使得京城的貴族家家在皎原雲橋大興土木,而這些人家多有子女進宮爲妃側,有皇子出於本家,修建時候自然會從這些皇子親王那裡拿到資助。甚至還有些親王購買了私宅假託於父系或知交名下,比如當年的蘇臺寧若。只能說不巧,這些天衛家的別業借給了和親王清揚,西城家則自己用着。雖然西城照容不介意騰出來讓給晉王,清揚也熱情地邀這個小弟弟同住,晉王總覺得兩種都不好。前者他心裡過不去,後者麼,又怕拘束。負責的女官去請示水影,她撲哧一笑說你們真糊塗,京城官員裡在皎原擁有能讓王下榻別業的並不是只有五大世家。

兩天後,晉王帶着自己的手下歡歡喜喜住進了昭彤影的皎原別業。

那日晚上晉王舉辦夜宴招待同在皎原踏青的王族子弟,席間笙歌燕舞、歡聲笑語,這些公子哥都是太學院東閣的,水影覺得自己在席上他們難免拘束,喝了幾杯酒就退席了,見月明星稀心情大好,帶着日照外出散步,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林間一個人影跌跌撞撞,於是上前查問。雖然五年光陰鳳林從孩童變成了十五歲的少年,可眉目變化不是太大,等她一認清大驚失色。莫說她,日照也嚇得不輕。兩人都知這事非同小可,日照勸她裝着沒看見或者送交相應的官員處置最好,可水影看着那個一認出他就歡天喜地撲過來拉着衣襟死也不鬆手的孩子終於是心軟了。

等從山上下來回別業,晉王前一天和那些小兄弟們鬧得太晚都還在睡,日照眼圈發黑顯然一夜未眠,見了她喜出望外問了問過程,忍不住抱怨道:“主子平時是明白人,怎就在鳳林公子的事上一錯再錯。主子,當年那樣的幸運不能一直出現的。”

她柳眉一挑:“胡說什麼?”

“主子……”

“罷了……你又知道什麼?”

“當年在宮裡……主子,今上可不是先皇那樣寵愛您的,這朝廷裡看着您的人比宮裡還多,要是……”

“我自有分寸。”見他一臉的不認同,苦笑一下暗道親信太聰明也不好,可又升起幾分感動,柔聲道:“有人替我扛着,不用擔心。”

“正親王……”說了三個字似乎意識到已經超出他一個宮侍應該過問的範圍,硬是吞下後面半句,正在這時有人報說丹將軍求見,水影面露喜色一面往外迎一面對日照道:“我正想着他,來得好!”

丹舒遙回鄉祭奠了父母和早亡的妻子,又留下錢吩咐家人將宅子整修一下才返回京城。一到家先聽說女兒夕然打獵時中流矢至今臥牀,他吃驚不淺,直覺是哪個對頭要滅他丹家血脈;等到見過女兒聽完前因後果放聲大笑,夕然已經悶的發瘋見自己父親一點同情都沒有頓時大怒。舒遙拍拍女兒說:“夕然啊,誰叫你平日任性驕縱、無法無天,難爲西城想出這樣的法子。”洛西城聞訊趕來,跪地請罪,舒遙安撫他一番,還說西城你的確聰明也有膽略,是個人才。丹夕然聽得牙根癢癢,咬牙切齒說:“父帥,他哪裡是膽量,他是色字當頭膽大包天才對。”

洛西城臉色頓時變了,沉默半晌後向丹舒遙行禮告退。做父親的看看洛西城又看看女兒一瞬間的悵然若失苦笑道:“夕然,你這是何苦?你是將門虎女,難道也效小男兒之態?”

丹夕然愣了許久苦笑起來,搖着頭不答話,過了好半天才道:“父帥還不出門?到皎原要天黑了。”頓了一下忽然展顏:“父帥,那個人教唆西城傷同袍,您要替女兒出口氣!”

丹舒遙還真得替女兒“興師問罪”了一番,水影也很配合的一本正經行大禮告罪。兩人最後相對大笑,丹舒遙道:“今日還有一件事要向王傅道喜。”

“何喜之有?”

“王傅在潮陽縣外的許諾今日終於實現,日後丹霞綠林提起您水影的名字時都會喊一聲‘好!’”

她眼睛一亮:“元嘉的案子終於審了?”

“昨日斷得,震動京城。”

“蘭司寇難道將最後一審當衆進行?”

“秋官署中門大開,允許百姓入內聽審。”

“怎樣斷得?”

“元楚於襄南知縣任上誘降山賊,許以平安在前,誅殺殆盡在後,致使朝廷失信於民有違蘇臺律令;加之昔日逼走繼父胞弟,爲奪家產殘害手足、不敬長輩;兩罪並罰,着革除位階刺配凜霜軍前。

“元嘉落草爲盜,打家劫舍、謀逆不軌,理當斬首。且攻州城、殺官員、燒糧倉、傷百姓,按律當凌遲處死。然念其爲妻報仇其情可憫,故從輕發落,着秋後處斬。”

“元嘉他——”一邊的日照聽到這裡脫口而出,講了三個字忽覺失態,頓時住口,面露不安之色,見兩人都看着他低頭解釋道:“奴婢與那元嘉有一面之緣,所以不忍心。那人實在是個好人……”

“日照,我也知道元嘉是個好人,更知道他殺官府攻州城都是出於無奈,其情卻是可憫,然而,國法無情。他這樣的罪不殺何以正國法,又如何樹立朝廷的威儀?”

“日照明白。”

“你和元嘉有交情,等回到永寧城我會想辦法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元嘉……他也是個苦命人,在京城舉目無親,你見他一次也當送送他。”

日照低頭道謝,丹舒遙卻搖頭道:“王傅,此舉不妥——”

水影嫣然道:“我知道將軍要說什麼,不過……人非草木,豈能做到事事只論對錯,不問心情。”

丹舒遙聽她話中有話於是不再反對,只笑了笑。於是兩人又談了幾句朝廷中發生的事情,以及和親王在蘇郡南江州的“屢戰屢勝”,水影笑着說:“和親王是少年時代就領過二十萬大軍的人,疆場上斬將奪關易如反掌,小小一個南江州窮困百姓的暴亂如何能難倒?若是不勝水影才覺得奇怪。”

“聖上已經下令春官准備慶功大典。”

“應該說同人不同命呢,還是該說此一時彼一時?若論功勳,花子夜殿下的功勳更爲可貴吧。”

丹舒遙苦笑一下並不接話。水影看了他兩年話鋒一轉卻說到鳳林身上,她望着丹舒遙神態自若,彷彿不經意般道:“水影還有一件事想向大將軍求助,您說要怎樣才能讓鳳林公子自由呢?”

日照放下半邊牀帳,一面道:“主子您今天還真是……雖然丹將軍是好人,可那些話,哎,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私會鳳林公子是要砍頭的。昨天那事能矇混過去日照就一天三炷香感謝老天爺了,您怎麼還隨便說給人聽。”

“我想讓鳳林自由,靠我一個人做不到,丹將軍會是個好幫手。”

“主子您這是當真的?”

“當真。”

“這……這……主子您還笑!”

“我笑你說的話和丹舒遙一模一樣。知道我怎麼回答他?我說,丹將軍您也知道我是從普通宮女一步步走上來的人。我七歲進宮,從此故園千里萬里,親人生死不知;您可知道在我當上女官之前的那些天,天天盼望的是什麼?日照,你說是什麼?”

“是……日照覺得……是,想要回家……”

“……是……就是想要回家。想要離開那十丈宮牆,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回鄉的路上。”

“是啊,小時候我聽人說人死了都有魂魄可以飛來飛去,我就想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能夠飛過宮牆回家去。”

“這也是鳳林的夢吧,即便知道抓住了會被士兵們打,甚至會死,還是想要跨過高牆看一眼外面的杏花楊柳。雖然高牆裡也有杏花也有楊柳,雖然爬在牆上也能看到皎原,可那是不一樣的,只要還在牆內,一切就都是不一樣的,不是那個少年夢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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