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蘇臺晉在七月末的這一次服禮慶典在諸王中也算少有的隆重。尤其是當日王府夜宴,幾乎匯聚了京城所有名門貴族以及王公貴胄,與前些日子端孝親王次女服禮時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當夜人多得都出乎代理司殿也就是王府司儀女官的意料,酒席從殿內一直襬到廊下,而所送的禮物也是一個比一個珍貴,彷彿滿京城到這裡來鬥富。
昭彤影剛進去沒多久遇到玉藻前,那人嘖嘖連聲,說怪了,晉王回京快一個月,前些日子冷冷清清上門拜會都沒幾個,今天怎麼擠翻天。昭彤影冷笑一聲,不由得感慨這皇子的遭遇果然和母系緊密相關。目光在四周掃一遍,脣邊笑容更意味深長,心道這滿屋子的禮物明裡是送給晉王,實際是來討好年輕王爵身後的司殿還有他那舅父丹舒遙。前些日子丹舒遙剛從牢裡出來前途黯淡,司殿也被排擠出京城,哪個有心情討好這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而今花子夜白鶴關大捷,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可外面已經將此戰傳得神乎其神。而水影從丹霞司制忽而變成花子夜軍記室,朝廷中已然傳出她建立大功,丹舒遙更不用說,花子夜的架勢就是要扶持他東山再起。她還沒回到京城就聽人說看樣子少王傅經過這一番波折,不但不會失勢,說不定還要飛黃騰達。別的不說,她建立了如此功業,朝廷必要有所封賞,這五年不動的四位少王傅職位是留不住她了。
這一日剛滿十六歲的晉王蘇臺晉是丹舒遙胞妹的獨子,青年夭亡的丹妃聰明美麗深得愛紋鏡雅皇帝寵愛,許多人都認爲先皇對她的感情更在淑妃蘭臺之上。晉王幼年喪母,先皇將對丹妃的眷戀轉化爲對這個皇七子的愛憐,尤其是皇九子鳳林因其母謀逆被囚禁冷宮後,蘇臺晉更受愛紋鏡的愛護。晉王是一個典型的蘇臺皇族男子,和少年時代的花子夜、蘊初一樣,具有淡漠高雅、與世無爭的性情。在少王傅指導下勤於六藝,被稱爲才德兼倍,可除此之外並沒有特別的地方,也見不到花子夜在後來歲月中展現出的對朝政的敏銳和熱情。十六歲的晉王稚氣未脫,儘管剛剛完成全國遊歷,朝政和平民的生活對他而言依然是遙遠的事情。他所關心的僅僅是太學院東閣總考的成績,以及皇姊能不能爲他召一個好王妃。對蘇臺晉而言,對未來的所有思考都終結在成婚這件事上,至於成婚以後的人生反而毫無懸念,也就是相妻教子,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王,爲蘇臺皇族培養幾個有出息的後代。
昭彤影、玉藻前兩人若是在普通宴席上也算貴賓,這一日在晉王府服禮夜宴中勉強才能擠進殿內,不至於在外面廊上吹夜風。她是一看到那麼多人就後悔前來的,可既來之則安之,和玉藻前兩人湊在一起指指點點,猜測最貴重的一份禮出於哪個人手又送的是什麼。如此這般到了開席前蘇臺迦嵐纔出現,就見她親自到記禮單的女官面前還湊上去說了什麼,就見那女官筆都掉了下來,沒有照規矩唱禮單反而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司儀身邊。而迦嵐脣邊帶着一縷笑走向正座。這一下凡是注意到的人都前後左右的猜測起來,都說不知道這位正親王送來陣麼好東西居然叫那女官變色。
直到第二日纔有消息傳出來,說是那日留得晚的賓客中有人看到一承轎子正紅掛彩從王府角門由迦嵐府司殿黎安璇璐引着進了晉王府後院,直奔晉王寢殿方向去。於是衆人恍然大悟,原來蘇臺迦嵐爲這個王弟送上的不是金銀珍寶,而是一個爲他行暖席禮的女子。
聽到消息時玉藻前正拉着昭彤影在京城官吏喜歡聚集的酒樓上喝酒,就聽到四座皆在談論此事。玉藻前聳了下肩道:“還是你那主上最有本事,這個禮物真正送到咱們少王傅大人的心裡去了。”
昭彤影不置可否,那人意猶未盡的繼續評論道:“少王傅爲女官長時即親自照顧晉王,這些年又任司殿,對晉王的感情恐怕是三分主僕,七分姐弟。皇室男兒最怕就是和異國和親,是迎娶異國公主還好,若是送到西珉去當駙馬……嘿嘿。這服禮一行,嫁出去和親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了,你那正親王從皇上那邊討這張旨怕是費了不少功夫。我聽說……”壓低了聲音:“少王傅年初上過幾道摺子,皇上都沒允。”
昭彤影淡淡道:“正親王殿下與晉王姐弟情深,故而如此,並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堂堂正親王殿下當然不用討好什麼人。”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直在京城知道的事比我多,可知道爲何花子夜殿下白鶴關大捷至今遲遲不歸?”
玉藻前嘿嘿一笑,一臉“你完了,這麼白癡的問題都問”,緩緩道:“殿下等着朝廷下旨召回一個人,可憐大宰大人正左右爲難。”
昭彤影着實吃了一驚,脫口道:“何至如此?”
“怎麼說?”
“花子夜殿下攝政多年權傾天下,與今上又是同胞兄妹,何至於……”
又是一個白眼丟過來,玉藻前還誇張的嘆了口氣嘀咕一聲“我就不明白迦嵐殿下親自聘請請的是什麼人——”,挖苦夠了才低聲道:“你可聽說大司禮最近上了道什麼摺子?”
“我在外面東奔西跑一個多月,我怎麼知道大司禮上什麼摺子?”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白一眼眼前人心道這傢伙耳目通天,連大司禮的摺子都能探聽到。
“大司禮上書皇上說自愛紋鏡雅皇帝登基以來,男子涉政者日益增多。先皇減少了進階考中對男子的限制,以至於‘當今朝中四成爲男子,三位以上亦有三成之多,地方官吏男子數量與日俱增’。又說‘致使男子持位而驕,擾亂乾坤、顛倒陰陽。臣聞多有出嫁男子仗位階高於妻,而凌駕家長之上,更有陰養側侍。至於青年男子煙視媚行、投懷送報,以非煙花男兒獨有,貴族世家多有見之而衆人不以爲怪。一旦有位階則放言只娶不嫁,三妻四側、擁奴抱婢宛若女子,乃至外通同僚、不敬妻子,長此以往禮法不存、禮儀顛覆’。”
“持位而驕、擁奴抱婢、外通同僚、不敬妻子……妙,這幾個詞用得委實妙。我不過一個月不在京城,什麼時候大司禮與大司寇成了知己,紫家和琴林家攀了親不成?”
“一點不錯!”
“什麼!”
“三日前琴林映雪的二姑娘拂霄和紫千的三公子定了親。我們大司禮都不在乎委屈自己的兒子去當人家填房。”
昭彤影怔了一會噗哧一笑:“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玉藻前微微一笑,接道:“接下來又要小小的變一次天了,哎——苦命的是我們啊,主子一多都不知道該到哪家面前去搖尾巴。”
昭彤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靠在窗邊一手端酒杯望着外面,突然“咦”的一聲笑道:“快來看,快來看——”
玉藻前湊過去往下一看也跟着發出一聲驚歎,當下兩個高官一起趴在窗沿上,興致勃勃地看熱鬧,一邊看還一邊你拍拍我、我戳戳你的評頭論足。但見長街上一行人推來推去,一個個都錦衣華服,旁邊奴僕跟隨一看就知道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子弟。看上去佔上風的是兩個青年,高處看下去眉目不是很清晰,不過身材高挑應該是英俊男兒。昭彤影一時沒認出來,玉藻前在邊上指點道:“是衛家的兩個公子,雙胞胎,秋水清的弟弟。”
“你認得的人還真不少!”
“那兩個都是美少年。這京城美貌男子我不知道得還真的很少。”
“我是該說佩服呢,還是該嘆時無英雄,才叫你撿了個便宜?”
兩人一陣大笑,免不了都想起少年時一同秦樓楚館的輕狂。
“前頭那個你認識吧。”
“啊——琴林卓琴林家的四小姐,她剛回京城我就在聽雨樓上看她唱了出好戲。”
“她挑釁少王傅卻被和親王撞見險些扭送官府,我聽說了。四小姐今兒又闖了什麼禍惹上那兩兄弟了?該不會……以前沒見過,大街上見他們英俊就上去調戲吧?”
昭彤影噗哧一笑隨即搖搖頭:“我看,這個禍闖的沒那麼簡單。看後面……”
“大宰!”
這羣人推推打打得把人們的目光都吸引住了,一時沒發現後面不遠處衛暗如騎馬跟着,雖看不清表情。可她眼見自己兒子和琴林卓起衝突卻不加以阻止,可見此事也與她有關。
一羣人走走停停到了樓下,這聲音也就時不時傳上來。就聽琴林卓罵罵咧咧,那對雙胞胎就一口一個“到春官衙門去”“去見大司禮”。那兩個顯然是要琴林卓去見官,而另一個自然是說什麼都不肯去,走兩步停一停,吵吵嚷嚷的吸引了一大羣人跟在後面看熱鬧。走了好半天還沒走出兩人視線範圍,正這時只聽馬蹄聲響,人羣就有一點鬆動。昭彤影探出半個身子,旋即縮回來“救兵來了,沒熱鬧看了。”
“什麼人——”角度不對,看不清楚的那個好奇心濃郁。
“剛剛纔提起過的人,大司禮未來的兒媳——琴林拂霄。”
果然此人一到下了馬對琴林卓說了幾句話,頓時這位四姑娘也不吵鬧了,一羣人快速走開,看方向還是往春官衙門走。這邊廂玉藻前感慨萬千的說琴林家這一代也就這位琴林拂霄是個人物,我看她一門心思要延續琴林家的榮耀,可只怕獨木難成林,一族子弟皆是卓那樣的浪蕩千金,她本事再大也無力迴天。
昭彤影點點頭微笑道:“拂霄的確是才子,人品也不錯。”
“難得啊,能從你口中聽到讚許家名琴林的人。”
“我對人向來公平。”
琴林拂霄是琴林家當家庶出的二女兒,生父在爭寵中失利連帶她也不怎麼受重視,然而就是這個女孩兒二十出頭就奪得進階考第一,爲琴林家着實爭了面子。只可惜那一天進階考後宮十五歲的女官水影以第五名上榜,震動京城,風頭反而壓過了頭名的拂霄。那個深處後宮一直與世無爭的女子也就爲此莫名其妙的和琴林家結下了一個樑子。
見這羣人離去兩人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彼此對看一眼都哈哈大笑。玉藻前指指桌上杯盤道:“一夜爲期,明日早朝後哪個先查出剛剛那事的原委,另一個就在此處擺一桌三是兩銀子的酒。”
昭彤影一擡手和她對擊一下,就此分手。
到了第二天早朝過後,誰也沒吃到那桌酒,只因爲兩個人都打聽出了原委。當天晚上又湊到那酒樓上討論起來。都是連連搖頭說古怪,又忍不住發笑。末了昭彤影總結一句話:“可見啊,這一日夫妻百日恩,結髮之情果然與衆不同。”
玉藻前跟了句:“所以說,寧叫人打兒,莫叫人分夫。琴林卓這個跟頭栽得可不淺,只不知她做什麼非要湊上去找這份罪受。”
昭彤影淡淡道:“要說淺顯得原委也能猜到一些,深了就捉摸不透。”
那人說既然如此就先把淺的說來聽聽。
“簡單來說,就是昨日你提到的大司禮摺子上的話——男子持位而驕,擾亂乾坤、顛倒陰陽。長此以往禮法不存、禮儀顛覆。”
“有道理。那麼深的呢?”
“深的就是我怎麼想都不覺得琴林卓是能做出如此意味深長之事的人,何況她與紫家也沒什麼交情,拂霄和紫家公子定親統共沒幾天,她準備這件事可準備了不止一兩個月。別的不說,那個獻給大司空的美人傾國傾城,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出來的。”
“哈哈——昭彤影啊,你這個人想事情就是太複雜。這深的原委你一想就明白,淺得反而迷糊了。琴林卓的舉動那是再明白不過了,要麼爲過去,要麼爲將來。這將來麼,卓回京後任在冬官中,而皇上已經下旨在芍陽重建二十年前毀於大火的萬年宮。這是個肥缺,值得四姑娘費點心思。至於過去,你忘了她前一任在什麼地方?而咱們司空大人新年後又做什麼去了?”
昭彤影一想對啊琴林卓放得是北面某一州的知州,轄區內有馬鳴關爲扼守要道的重要關口,前些年一場山洪毀了大半城牆,朝廷撥款整修,負責的就是知州琴林卓。而大司空一過年就往北面察看去年兵災過後各處要塞關城的情況。想到這裡搖搖頭:“虧她找到那麼個絕色女子來討好大司空,只可惜司空大人不但不領情還布了陷阱讓她往裡面跳。裝着接受她的美意收了宅子,約了時間請她在藏嬌‘金屋’喝酒慶賀。結果卻讓自己的妻子帶着兩個兒子去‘接收’,妙啊——平日我看大司馬喜怒不幸於色,沒想到也能做出如此惡毒的事。”
玉藻前用力點頭大笑着說:“如今衛家告她誘人犯法,明知司空是冠妻姓的,卻送外室與他,敗壞朝廷律法。死活要抓她到春官面前說理,這位四姑娘看樣子又要到外頭吃幾年苦了。”
昭彤影放聲大笑,笑了一陣突然臉色陰沉,緩緩道:“可惜啊,吃苦的不是琴林四姑娘,而是她任職那地方的百姓。如此東西就該削職爲民,終身不錄用。”
“不錯,換了你我定然如此,可是誰叫人家的娘是皇帝的孃家姨母,堂堂大司寇。”
“權貴當道,國法無存。數年前如此,而今變本加厲。”
玉藻前臉色一沉冷冷道:“難道你又想上一個萬言書?”
昭彤影怔了一下,隨即微笑道:“若還是隻是上上什麼萬言書,我還不如回南斷山閒雲野鶴去。”
七月流火,酷暑漸消。晚風已經有了幾分清涼,難熬的夏日雖然過去了,可永寧城的氣氛卻是一日悶過一日。
恰如昭彤影預料的,那個童謠在七月末流入了京師永寧城,又用不上兩三日流過十丈高牆到了深宮內院。然而這個童謠並沒有象蘇臺迦嵐擔心的那樣在京城掀起三丈浪濤,相反宮內平平靜靜,只偶然在妃侍之間作爲閒暇時的談資,揣測這最後一句話是怎麼出來的,又有什麼意思。說話的時候照例小心翼翼,一個比一個猜得玄乎,縮在一起嘀咕時那臉上的神情也越發鬼魅,然而,說這些話的人其實沒有一個真心相信自己所說的。迦嵐有一日對昭彤影說“蘇臺皇族把那件事埋得太深,到如今知道的沒有幾個人,而那幾個人不能也不敢拿出來對人述說,許就是爲此才波瀾不驚”。
說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在瀲灩池中畫舫之上,畫舫未開,系舟柳下。斜陽向晚,一席清淡菜餚,一杯葡萄美酒,再對一個知音之人。
“面上波瀾不驚未必地下沒有暗流洶涌,這不能對人說才更是可怕。殿下——敢問殿下,皇室之中有幾人對蘇臺與千月這段淵源知曉的?”
“不多——前代的話端孝親王,本代和親王必然是知道的。至於王兄——花子夜成爲正親王后應該有所瞭解。其他的人麼,先皇心腹的大臣多少也知道一些,雖然不全。”
昭彤影點點頭,和她預料的差不多。
“對了,王兄在白鶴關大捷已經多久了?”
“快一個月。”
“十萬大軍還留在白鶴關麼?這扶風邊城山高水遠,邊關風沙侵骨,黃土磨人,王兄怎麼如此留戀呢?”
“屬下以爲花子夜殿下是在等一樣東西。”
“朝廷召人回來的公文?”
“殿下可有心助一臂之力?”
“那倒不必。”
她秀眉微顰突然微微一笑:“殿下如何看待少王傅?”
“王傅發跡之時本王已前往鶴舞,甚少交往,所知不祥。”
“殿下也聽說過少王傅昔日與我乃是至交,可知我與她是如何結識?”
迦嵐笑了下說我在鶴舞,哪裡會知道京城這些事,書記看樣子今天心情很好想要說些往事給本王聽。也好,本王一直對那些年京城的事好奇得很,書記請說,本王洗耳恭聽。
“我初見她那日,她正是新科進階的第五名,瓊林夜宴。那一日夜宴上我對她說‘你那篇文章寫的極好,這一科經史兩卷都數你的文章最好’,就這般結識。少王傅甚少提少年宮中之事,不過我聽人說早在她進階登科之前,甚至早在爲女官之前就已是先皇掌上明珠,殿下說一點不知道可不應該啊——”
“本王並未說不知道。卿也知道本王素不受先皇疼愛,除了例行請安問好並不常在先皇身邊。那人——那人也就是先皇身邊侍立的一個侍女……”
那個人啊,蘇臺迦嵐內心裡嘆了一口氣,那個人第一次看到時一點印象都沒留下,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竟不知道是哪一天,整個後宮一夜間都在偷偷的說那是皇上寵愛的小宮女。她第一次聽到以爲是父皇新寵的御侍,特意去看了一眼,一看就知道自己相差了,那人居然是比自己還小上那麼一兩歲的模樣。
“那個人啊——那是水影,原先是最低下的宮女,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福分,叫皇上收在身邊伺候。聽說皇上可寵愛她了,提了做一等宮女,還要文書女官教她讀書習字。”那是當時她身邊女官打聽來的消息。
再見便留上了心,果然每一次父皇的御書房或是棲凰殿,御座旁總能看到這個女子,一身宮女服飾並不耀眼,靜靜地站在邊上。若是沒有特別的事情,也常常見她坐在角落裡,面前一張書案,或一卷書或一張紙,專心致志的讀寫,偶然擡一下眼;而那個九五至尊的人略有一個舉動,她便會不聲不響的起身,然後就有一杯茶、一支筆恰到好處的送上案頭。也不知怎的,她一留上了心就直覺得不怎麼喜歡那個人,總覺得那神情有一種刻意的壓抑。笑得太嬌,目光太柔,讓她總覺得會一個不小心笑會帶着無限幽怨,而那柔和的目光,興許一個轉頭間就是刺眼的耀目。她忍不住對女官長說了,那女子也是父皇的心腹陪伴父皇一同長大的,聽了她的話噗哧笑了說您是至高無上的太子,怎麼吃起一個低微小宮女的醋來了。
那一刻她才猛然心驚,原來一直讓她耿耿於懷的不是那人的嬌和柔,而是覺得父皇對她的樣子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般,而她反而成了生分的“太子”而不是承歡膝下的皇女。
雖然被女官長一語點醒,再見還是不喜歡那個人,有幾次她來見母后,皇后誇她聰明伶俐還說太子不如向皇上討了她來做伴讀吧。然而她對那人就是產生不了親近的念頭,而那人總是溫順乖巧的半垂着頭,目光微擡輕輕喚一聲“太子”。有一次她見到女官長和她說話,神色非常的嚴厲,而那人微微揚起頭面沉如水,那目光更是銳利的讓人一見難忘。那個時候她就想果然那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
“殿下——”昭彤影笑意盈盈,望着她的眼睛緩緩道:“不知過去有沒有人說過,少王傅的相貌有一些象殿下。”
“啊——”她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太子傅說過。”
她被貶鶴舞時女官長已經病逝,後宮來送她的只有爲她啓蒙的文書女官,還有就是已經破例提升的水影。太子傅西城雅在車馬啓動時突然對她說“水影那孩子長得有一些象殿下——”那時她正哀哀哭泣的望着漸行漸遠的永寧城門,乍然聽到那麼一句話怔了一下並沒有多想,後來也就徹底忘了。
“昭彤影,本王聽說朝廷已有意派出欽命巡查使前往鶴舞。”
“那正如殿下所願,殿下對這人選可有想法?”
“本王對朝中新銳尚不熟悉,卿的想法呢?”
“若照規矩該從春、秋兩官擇人,既是巡查使,秋官爲佳。對外可說提點刑獄,巡查也可不限於鶴舞一郡,這樣殿下的面子上也過得去。秋官之中若說合適,莫過於四位司刑玉藻前。”
“司刑年輕才盛,本王久聞盛名——”話音突然停住,昭彤影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卻見一人水邊牽馬而立,對着船家喊“敢問是哪一家的畫舫,可否容我上船避雨。”
兩人這才發現外面烏雲四合,一場驟雨將至。又聽那人道:“在下西城玉臺築,可否容在下上船避雨?”
船家尚未發話,蘇臺迦嵐卻嫣然一笑起身出艙——
“公子請——”
西城玉臺築這一夜沒有回家伺候的小廝急得團團轉,偏偏這天晚上洛遠親手做了夜宵招呼全家來吃,這一下小廝保也保不住。照容得報這臉色當場就沉了下來,忍了又忍最終還是罵了句“孽子”,又對洛遠說你說的一點沒錯,放出去兩三天果然越來越不像話,連夜不歸宿都做出來了。當下要叫人出去找,還是洛遠攔下說玉臺築這孩子外放的時候都沒什麼淫蕩舉動,到了京城難道反而不像話,這不可能。他在京城裡朋友多,興許路上遇到什麼人說得高興在人家府裡歇下了。又問小廝大少爺到底去哪裡了。小廝說玉臺築吃過午飯突然說哪一家的青梅酒快要開壇了,要去搶兩壇託人給老爺帶去。
照容聽到兒子孝順臉色稍和,洛遠卻笑了起來說這就對了,那地方玉臺築和我說過在瀲灩池東面,傍晚又那麼大一場雨,興許哪裡躲雨去了錯過城門關閉時間。
果然,第二日一早西城玉臺築提着兩壇青梅酒從邊門進了西城府。才一進自己的院子就見小廝擠眉弄眼的,心知不妙,果然推開門就見母親照容和側室洛遠坐在那裡。玉臺築知道不好放下酒罈子,笑吟吟走上前半跪在照容膝邊將頭湊上去柔聲道:“娘,我給爹買青梅酒去了。”
西城照容原本一肚子的氣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訓斥他,哪想到兒子一進來就撒嬌起來,放了兩壇酒在地上,看封口就知道果然是丈夫最喜歡的,每年開壇時連幾個王府都派人去排隊的字號。又見他仰着頭,眼睛眨巴眨巴一臉等着表揚的模樣,宛然還是七八年前乖巧可愛的樣子頓時心就軟了。可還是哼了一聲:“你昨晚哪裡去了?連回家都不知道,你一個沒出嫁的男子,還要不要名聲!”
玉臺築聽了這句話就知道沒事了,站起身來往側邊凳子上坐下笑道:“在城外遇了場雨,借人家畫舫躲了一陣。孩兒也記得關城門的時間,雨沒停就要走,可人家不肯,那人來頭太大孩子不敢違逆。就這麼過了時間,在船上過了一夜。”
“來頭大……你遇到什麼人?”
“正親王殿下。哦,還有殿上書記。”
“迦嵐殿下?”
“是啊,孩兒要告辭,殿下卻說和殿上書記兩人喝了好半天酒,正覺得倦怠,要孩兒陪着多一個人說說話。我也知道這般不妥當,可殿下開了口孩兒哪裡敢說不。”
西城照容又罵了他幾句,也就是說誰叫你不弄清主人就往人家船上躲,你一個年輕男子隨隨便便上人家的船,說出去看你日後還能不能許好人家。玉臺築笑了起來說母親大人啊,孩子懂分寸的,再說當年您讓孩兒行了暖席禮,較勁起來早許不了很多人家了。隨即道:“說來也巧,昨天去買酒的時候還尋思要怎麼才能送到丹霞,一轉眼就有人了。”
照容怔了一下道:“正親王府有人回鶴舞?”
“不是——”略一停想起今天是旬假不上朝,照容興許還沒知道那消息:“進城的時候聽說的,前些日子正親王是不是上了摺子說鶴舞鬧巫蠱,糾集流民禍亂鄉里,請朝廷想法子麼。”
“不錯——你們一晚上到說了不少話。”
他笑笑當作沒聽出話裡的挖苦,繼續道:“朝廷點了巡查使了,就這兩天出發,說是順便提點刑獄,屆時要路過丹霞,我託她帶過去。”
“點了什麼人?”
“說來也巧,一般的人還不好意思麻煩,正好是熟人——玉藻前。”
照容心中咯噔一下,心道昨天散朝後還和衛暗如說起鶴舞這件事,都說巡查使是一定要派的,可這人選實在費思量。要知道巫蠱一事可大可小,往小裡說就是有人愚弄百姓;往大里說以巫蠱混亂民心,動搖國之根基,問一個謀逆之罪也不難。她和衛暗如都覺得從春闈放榜起這朝中就不怎麼太平,先是將衛方放了丹霞;之後又有好幾家的當家或者大系從京官放了外職,雖然個個都是封疆大吏,總還是叫人覺得不舒服。而且被放出去的幾乎都是那些素來不喜歡拉幫結派,和昔日的太子以及和親王都沒什麼瓜葛的人家。
再往後就有那讓人聽了心中發毛的童謠,還沒緩一口氣紫名彥卻上了一道摺子遍數男子爲官議政的壞處。那時她就覺得奇怪,紫名彥再囂張也該知道這道摺子上去了會有什麼後果,這朝廷中有多少男子在爲官,一二位也不在少數。更重要的是,這道摺子第一個指向的就是正親王花子夜。那日她思慮不定,沒想到衛暗如也一個心思邀了她過去商量,正遇到求水清回家,當下笑了笑說兩位大人都糊塗了,這道摺子就是寫給花子夜殿下看得啊!
等到說要點巡查使,她和衛暗如都說最好是從名門中挑,或者選皇室成員。秋水清出了個主意,她說要說最合適的人選還是皇室中人,不能選這一代,難保有偏頗。該從上一代中挑,比如——端孝親王。她和衛暗如聽了拍案叫好,兩人合計這兩天就去端孝親王府拜見。哪裡想到還是有人快他們一步,一轉眼就點了沒有靠山的平民子弟玉藻前。
“這樁事情玉藻前擔不起的啊——”她這麼想着,心裡有點苦澀,一個不好又是一條人命。想到這裡嘆了口氣,突然心念一轉笑着望向兒子:“既然是玉藻前,也不怕麻煩她,你現在就把兩罈子酒提過去吧。”
玉臺築看着母親若有所思,片刻應了一聲,提起酒罈又出門上馬。不一會到了司刑府,卻看主人正在送客,作揖告辭那人身形十分熟悉,略一想認出是琴林拂霄。
他刻意轉到一邊,等拂霄上馬後才走過去,玉藻前剛送走一人正要回去又見賓客,連忙迎上來。玉臺築笑吟吟道:“司刑大人這裡門庭若市啊——”
“哪裡哪裡。”
“拂霄大人倒是少見她串門的。”
“拂霄大人聽說在下要遠行,特意來送行,順帶囑咐幾句。”
拂霄也在秋官任職,位在三階。玉臺築聞言微笑道:“拂霄大人真是關懷下屬,才一任命就趕來耳提面命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