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司殿的房子有些偏西,午後陽光變得猛烈起來,然而寢殿的書房被窗外樹木花草重重遮擋下來,只有一些斑駁的光影落在窗前塌上。永寧城炎熱的夏季,這個房間依然透着一點清涼。
昭彤影靜靜看着眼前人,房中一時寂靜無聲;丟下驚人話語後的水影神色平靜,自顧自飲茶吃水果;日照跪坐在兩人之間,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轉,掩不住的擔憂。過了許久,昭彤影嫣然一笑:“卿如此斷言?”
“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有資格斷言此事了。”
昭彤影目光炯炯。
水影冷笑了一下,丟過一個略帶指責的眼神,彷彿在說“裝模作樣”,隨即起身背對昭彤影。
夏日輕薄的衣衫輕輕滑落於榻上,夏日午後明亮的光線中,女子肌膚如雪,如雪的肌膚反襯下,背心暗紅的烙印越發醒目。
暗紅的烙印,彎曲成新月模樣,正中清清楚楚一個“禁”字。
圖樣略微有一些變形,顯示出烙印是在這個女子年幼的時候打下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慕蓮鋒對江漪說:“卿皎如明月,浩瀚如江,何不以千月爲家名——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月家第五代家主笑談家徽:“自古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故我求闕不求全。”
自古而來,安靖素凰族人以鳳凰爲自己的象徵,鳳凰華美高貴、浴火重生象徵着素凰族的高貴與堅韌。從文成王朝起,皇族以鳳凰作爲家徽,帝座被稱爲凰座、皇帝出巡被稱爲凰飛、皇帝的寢殿取名棲凰殿;不管是鳳家的清渺還是蘇臺家的蘇臺,皇族的家徽都是昂飛的鳳凰。就像鳳凰是皇族的獨享,新月是千月家族的象徵,月如彎弓、水上明月,這個安靖歷史上最偉大的家族就像是明月一般,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所在,皎潔無暇、萬古長存……
昭彤影深深嘆了口氣,身子微微後仰,低聲道:“千月……千月家族!”
那人拉上衣衫,轉頭看她,神情高貴如君王。
“我是千月家當代當家,千月水影。”
昭彤影正色道:“在我心中也只有卿才配稱千月嫡系。”
“可從小開始所有人都更相信那個人纔是千月家的希望,千月素再生。”
“千漓光彩奪目,在萬霞縣祭神大典上風姿綽約傾倒衆人;然而,我一直記着的是多年前卿在後宮的那一場表演,我從不信神術,然那一刻看着卿,我便對自己說,或許世上真的有能通天地、知鬼神的人。”
“淑妃丟東西那次?早已說了那不是什麼神術,不過是推斷罷了。”
“千漓所爲難道就是真正的神靈之法?”
“這要看卿心中何爲神靈之法了。千漓的一些行爲我也知道,至今爲止她所行皆爲正道。神術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懂一些天文、地理、醫學之道罷了。她在星相占卜之上是得到千月家族真傳的。”
“卿說此人是嫡出次女,那就是你的妹妹?”
“確是水影骨肉同胞。”
“你們兩人……”
“沒錯,我們是雙生子。”
“真是難得。”
“千月家族嫡系幾百年來都很少有雙生子。自從貶謫凜霜後兩百多年這是第一次嫡系有了女性的雙生子。漓比我小半個時辰出生,許多人都斷言她出生的那一刻聽到空中有樂音繚繞,還說連天的暴風雪便在那一刻停了,望日的明月照耀大地,雪地上還幻化出吉祥圖案。在我們出生前四十年,千月家的代理當家,也就是我的祖母預言說她會有一對雙胞胎的孫女,這對雙胞胎降生之日就是千月家族復興之時。雖然我不相信這些東西,可不管怎麼說這段預言成真了,就在她次女身上。完美無缺的預言,完美無缺的給了家族希望。卿也知道,兩百多年來千月家的嫡系長女註定要在後宮度過痛苦的一生,雖然在家族的族譜上會得到一個‘族長’稱號;連累了自己的妹妹只能被稱爲‘代理族長’。漓一出生就是未來的家族領導,她也沒有辜負衆人的期望,美貌絕倫、聰明伶俐;長到三四歲,家中的長輩們便說她生的和畫像上的千月素一模一樣;再想到祖母的預言,人人都相信她是千月素託生,家族未來的希望。”
“迦嵐殿下告訴我,歷代千月家嫡系長女出生的時候官府都會派人在場,並且給新生兒做上標記。”
“不錯,在同一個地方,被後來的標記掩蓋了,連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圖案,雙親沒有提起過。不過,我們出生的時候官府的人並不在現場,我們是早產,而那一年寒關暴風雪蔓延了整整半個月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封了,誰也進來不來。官府的人一直到風雪停後的第三天才到我們那村子。”
昭彤影的眉皺了起來,露出沉思神情。水影看了她兩眼忽然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說我是姐姐,漓是妹子。”
她微微點頭,隨即笑道:“這也無所謂。到了今天,誰是姐姐誰是妹子都沒什麼關係,進宮的那個就是名副其實的千月嫡女,當代家主。”
水影望着她,從她眼中看到的是真誠的神色,過了一會兒這個女子深深嘆了口氣:“可對我來說是不同的,我是在意的……”她仰起頭緩緩道:“你可知道,先皇去世的時候我數次想要從於地下。”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映秀殿那三年的歲月,忘卻了家中所學到的一切,拋棄了所有矜持和教養。在家的時候常常想着要超過同胞的妹子,可讀書學技藝辛苦的時候又會仗着母親的寵愛撒嬌偷懶,然後悄悄地向那個人吐一下舌頭,便這樣也覺得是一種超越;而映秀殿的歲月裡,不知道什麼叫做讀書什麼叫出人頭地,一心一意不過是怎麼少挨點打罵,怎麼在吃飯的時候保住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糧食。那個時候她常常想到故鄉,想得最多的不是寵愛她的雙親,而是同胞的漓,在她被人搶走口糧在十二月的深夜又冷又餓的縮在單薄的被子裡的時候就會想漓,想象她正在雙親身邊朗朗背誦,或者依偎在母親懷中指點星空,而母親總是面帶笑容的聽着,還有一些族人圍在一邊,不斷地說“真是聰明的孩子啊……多少年沒見到那麼聰明的孩子了……”想着想着她便偷偷的哭起來,恨自己爲什麼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當皇帝在高高的臺階上看着她,問她名字的時候,未滿十歲的她已經感受到命運的波動,心跳得要從嗓子裡蹦出來,強壓着興奮低眉順目地說:“奴婢水影,江水浩蕩的水,暗香疏影的影。”或許是沒有想到一個穿着三等宮女服裝的孩子能夠這樣說話,君王對身邊的人說:“這孩子眉眼生的倒好,讓她過來……”她知道自己已經入了君王眼,從此她溫順乖巧,婉轉君前,但求能長系君王心——她再也無法接受再一次的被拋棄。
“千漓……不,該叫做千月漓……”
“叫她千漓好了,反正她也挺喜歡這個名字。”
昭彤影饒有興味的看着水影冷淡的表情,點點頭道:“好吧,那麼千漓爲什麼能出現在這裡呢?難道蘇臺皇家已經放棄了對千月家族的監視,允許他們四處遊蕩?”
水影顯然有些討厭她的用詞方法,皺了下眉緩緩道:“我也想知道。不過……”她嘆了口氣:“這幾年來寒關天災人禍不斷,官府大概也沒有精力去執行一個他們覺得莫名其妙的任務了。反正對寒關知縣而言這不過是一羣罪民,雖然朝廷對他們的討厭程度比其他得罪民要高。可還不是就是幾個罪民麼,逃掉一兩個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又或者……”她沒有說下去,目光望向窗的方向,目光中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擔憂。
“好了,”水影忽然望向她,正色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一切,卿還希望將我引薦給迦嵐殿下?”
“難道卿真的覺得我遲鈍到直到看到你身上的痕跡才知道這件事麼?”
她冷笑了一下。
“一直以來我都想將卿引薦與迦嵐殿下,我與你曾是金蘭之交、莫逆之好;我所尋求的蘇臺也是卿所尋求的蘇臺。當年我們一起效忠於愛紋鏡雅皇帝陛下,即使在朝臣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懷念他的時候我們兩個都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忠誠的對象。我對迦嵐殿下也是同樣的看法,而我想要將之與卿分享。至於迦嵐殿下,殿下一直仰慕千月家族的歷史,尤其仰慕千月璋的重整家族和千月素的誓死效忠。能夠與千月家族當代族長相識,殿下會非常高興的。”
水影忽然笑了起來,放聲大笑,笑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在後宮的時候讀了很多東西。一直以來我總是說我不相信神術,可是當我的理智總是不懈的告訴我那隻不過是我對自己無法感受到神秘力量的掩飾。我的祖母預言了四十年後出現的雙生子以及伴隨雙生子出現的吉祥徵兆。在後宮秘藏的清渺歷史文卷中也有千月族人呼風喚雨、千里之外奪人性命的記載;一直以來神巫中都相信一個家族只有嫡出的長女才能繼承神力,這種繼承不是後代學習所得,而是與生俱來。我從沒在自己身上感受過這種能力,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並不是朝廷想要的千月嫡女。”
昭彤影苦笑着嘆了口氣,想要勸她兩句,猶豫了一下還是笑了笑作罷。
就像她想的那樣,水影的自怨自艾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對這個女子而言,被家族“拋棄”以及映秀殿那些無望的歲月是她人生中永遠無法抹滅的痛苦;這是她內心深處的傷痕,即便榮華富貴、名滿天下,這條傷痕依然會在某一個沒有準備的瞬間發作,讓她痛到不能呼吸;可更多的時候,這個女子知道怎麼面對人生。就像她說的,愛紋鏡雅皇帝去世的時候她數次想要從於地下,皇帝也看出這一點對她說“卿爲朕看好這萬里江山”;爲了這句話她讓自己活下去,不惜獻身花子夜擔着以色侍人的惡名;這樣的她不會沉淪過去中,她沒有辦法讓傷口痊癒,卻知道怎樣應對。
日照爲這兩人重新上了一次茶,水影下意識的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兩人交換一個眼神。昭彤影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忍不住皺了下眉,心想“西城的前景堪憂……”
“一直以來我都很奇怪爲什麼先皇會將皇位傳給偌娜,又以花子夜爲正親王。”說到這裡她笑着看看水影:“我聽過一個很有趣的傳言,是卿慫恿先皇冊封花子夜爲正親王。”
她眉都不皺一下,平靜道:“沒錯,的確是我的諫言。”
昭彤影咳嗽一聲,故意露出一種曖昧的神情,湊上前一點低聲道:“即便是清揚殿下,卿也可以……以色相誘。”最後幾個字幾乎沒有聲音,只能從口型上判斷,水影愣了一下笑出聲來,日照卻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並不贊同今上登基,但是先皇已經拿定了主意。既然如此,先皇自然不想看到將來出現姊妹相爭、親王篡位的悲劇;所以,我勸先皇以花子夜皇子爲正親王,給清揚殿下南方富庶之郡而非軍事重鎮。我一直認爲自己沒有做錯。”
“花子夜殿下的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正親王。”
“如果殿下能聽從我的勸說不給和親王兵權,而迦嵐殿下還太太平平在鶴舞的話,花子夜殿下或許會成爲蘇檯曆史上被人稱道的卓越正親王。”
天子病重之時,她日日侍奉牀前。天子是明智之人,從未想過什麼長生不老,生死皆淡漠視之。那一日她正在代天子批閱奏章,臥病在牀的人忽然道:“卿覺得朕百年之後當把這蘇臺江山交與何人?”
她手一抖,一團墨在紙上化開。
天子靠在牀頭望着他,半年多的重病讓這個本來還在盛年的男子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敏銳明亮,顯示着作爲君王萬衆之上的威嚴。
“皇長子聰明過人,且有君王之氣,堪登玉座。”
“有此論者甚多。”
“陛下想要傳爲偌娜皇子?”
天子對少女聲音中的震驚笑了一下:“朕心意以決。”
少女的聲音尖銳起來:“殿下想要將蘇臺江山託付給琴林家族麼?”
天子笑出聲來,少女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敬離座拜倒請罪。愛紋鏡笑着擺擺手,一陣猛烈的咳嗽後低聲道:““清楊雖是長子,畢竟出身低微,其母尚不足爲嬪。朕在一日,她儘可監國、出征,羣臣不敢有異心。一旦朕歸天,琴林等家必不忿出身低微之人登基,偌娜年少時或可相安無事,一旦長成,只怕舊事重現。又或不至政變,然姊妹異心,彼此殘殺,手足骨肉竟不能相攜終老,朕在九天之上也不能安心。故而朕欲立偌娜爲儲,以清楊爲正,但盼他們姊妹齊心,傳我蘇臺王朝。”
少女搖了搖頭。
“卿認爲哪一樣不妥?”
“陛下若以偌娜皇子爲儲,請勿立清楊皇子爲正親王。清楊皇子數度監國、遠征,朝廷大臣不少殷伏其下,均盼皇長子登基從此爲君王親信,一旦偌娜皇子登位,只怕這些大臣會起異心。偌娜皇子年少,必先以正親王攝政,只怕屆時……又起波瀾。”
“卿所言與王兄一般無二。”
“陛下亦少年登基,正親王與陛下同心協力,當時的艱難自是深有體會。”
“卿以爲如何是好?”
“臣以爲,正親王人選,非皇次子莫屬。”
“花子夜?這孩子性情是好,可惜非王佐之才。”
“皇次子性情溫和、品行端正,又與偌娜同胞兄妹,縱爲攝政正親王,掌重兵、握大權,也必不致因位極人臣,一呼百應而復起爭奪天下之心。臣以爲,手持重兵權傾天下之人,以平和安寧、恭順自知爲第一,才華尚在其次。恰如選後,不求美貌天下無,但以德行定後宮。
“以皇次子爲正親王,壓制羣臣、輔佐天子;復以清楊皇子爲和親王,委以南方富庶之郡,榮華有之、尊貴享之,亦不致憤懣不平,終起異心。”
天子看了她許久,伸手輕輕撫摸她的手背柔聲道:“朕不放心花子夜。不過,花子夜雖非佳選,卿卻有王佐之才,卿替朕這幾個孩子守好蘇臺基業、大好河山。”
她再度拜倒在地聲音有些顫抖:“臣尊旨,臣必盡心竭力絕不背叛。”
“卿的祖先用自己的生命顯示了千月家族的忠貞不渝,朕知道卿也是一個一言九鼎至死不移之人。”
“委以南方富庶之郡……”昭彤影搖了搖頭,故意用誇張的方法嘆一口氣:“卿真是用心險惡。想讓和親王與迦嵐殿下彼此監視麼?”
“我答應了先皇要輔佐花子夜殿下。”
“可惜啊,花子夜沒有照你說的做。”
“皇太后有自己的想法,皇次子是孝子,至於我……那個時候我還來不及建立自己的影響。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一點。”
昭彤影覺得這句話裡還有一些其他的意思,一些非常危險的意思,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心中一跳暗道:“這傢伙該不會爲了避免外戚專權而勸說過先皇賜死淑妃。”
恰在這個時候水影忽然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道:“先皇從來不是會因旁人的三言兩語而改變決斷之人。”隨即又道:“我的事說完了,那麼卿千方百計地想讓我投身迦嵐殿下又爲的是什麼?”
“想要再次與卿同心協力。”
“別開這種玩笑了,聽得我全身發冷。還不如早些對和親王說去,說不定就沒有那個礙眼的春音在眼前轉來轉去了。”
“春音在京城的風評不錯,怎麼,卿如此討厭她?”
“我討厭心狠到這個地步的人。蘇郡南江州知州怎麼突然落到斷頭抄家滿門流放的地步?若非這位知州不拘一格提拔,僅僅郡考進階的春音只怕還在哪個縣裡八九位上掙扎。蘇郡平叛之後知州對她鼎立推薦,未曾佔過半分她的功勞,她卻以滅門之罪來回報!我水影也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也是翻臉不認人的,可還不會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說到這裡冷笑兩聲:“和親王殿下還真會選人。”
“自來成大業者都要用幾個心狠手辣的人。日與夜、光與影,相輔相成,和親王用春音這樣的人也無可厚非,只要她能收住春音的心;心狠不要緊,只要忠誠,對天下人冷酷無情只爲一人死而後已,豈不是更爲珍貴?”
“忠心也就罷了,只怕養犬反噬主。”略一頓,又冷笑道:“還沒把話說完呢,想讓我爲你家正親王殿下做什麼?日與夜,光與影,正親王已經有了你這個昭如日月之人,是不是還缺我這樣一個冷酷無情之人?”
昭彤影苦笑道:“水影啊水影,這幾年卿真是越發的尖酸刻薄了。你我皆不是昭如日月,也不是冷酷無情……”光與影,日與夜,正與邪,這些對立原本就同時存在於她們身上。
水影這才展顏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將身家性命皆交與卿。卿覺得怎樣方便,就放手去做好了。”
昭彤影微笑道:“必不負卿之託。”
“千月家族起始於慕蓮鋒與千月江漪的生死之交;彤影,我敬你一如江漪之敬蓮鋒,烽煙輾轉,豈曰無衣。”
昭彤影微笑着搖頭:“我與你不是前朝的千月江漪和慕蓮鋒”輕輕舉一下茶杯:“我要與你成爲能讓後代人羨慕的昭彤影與千月水影——生死榮辱,豈曰無衣。”
永寧城的夏日到了七月份忽然間格外炎熱起來,連走在路上都要用力揮動扇子人們看到猛烈到刺眼的陽光都忍不住搖搖頭說一句:“這天熱得邪門。”一般來說永寧城的夏以六月初最爲炎熱,到了七月流火早晚的溫差就已經拉大,晚上睡覺的時候開着窗有涼風陣陣再也不會睡到半夜一身汗的醒過來。可這一年六月和七月好像倒了過來,六月裡潮溼悶熱陽光並不熾熱;七月酷暑氣勢洶洶的撲來,讓永寧城的居民措手不及。
七月千漓正式擔任朝廷內神官,按蘇臺禮制朝廷拜大神官要在祭天的蒼臺設壇,大司禮主持,皇帝要鞠躬行禮,表示對接天地、通鬼神的神官的敬重;也是表示對天意的敬畏。千漓拜內神官也用了同樣的禮儀,說明皇帝心目中這位神官至少是和神司同等級別。
當千漓登上蒼臺焚香祭奠上天的時候,朝廷的神司臉色蒼白如紙的站在面帶微笑的大司禮身邊。照着規矩,拜大神官時所有朝廷官員都要在場,太學院總司教、太傅在拜大神官的禮儀上要與信任神官一起接受官員的行禮,表示蘇臺王朝人文與神學並駕齊驅、不分高下。
水影也是春官,太學院東閣少王傅,東閣掌教的官員,太學院排行第三的人物。雖然沒有資格享受百官朝拜,可在其他的四位以下官員都要匍匐在地大禮參拜的時候,她能夠像六官長一樣鞠躬了事。
大典舉行的前三天她在散朝後和昭彤影遇到,兩人說起大典時內神官會送給永寧城什麼“禮物”的時候。昭彤影笑着說:“這天氣熱得快要瘋了,請內神官賜一場透雨吧。”
“求雨麼?”水影算了下時間笑道:“恭喜恭喜,定能如你所願。”
“哦?”
“儀式在早上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開始,行完全部典禮大概是午後……三天後未時前後該有一場雨,大約半個時辰左右,是場透雨。感謝上蒼,這場雨後這些日子京畿的乾旱應該結束了。可要說涼快,恐怕還要等上十天半個月。”
昭彤影看了她幾眼嘆息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國之第一名門的當家。”
水影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確信沒有人聽到這句話,然後丟過一個不滿的眼神。就像她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在棋藝上有所進展一樣,才華橫溢的昭彤影在天文上始終沒有天分。昭彤影求學的錦繡書院是除了太學以外蘇臺王朝最著名的書院,甚至很多高官子弟都自願放棄太學錄取的機會前往錦繡書院求學。錦繡書院當然開設天文和星象的課程,昭彤影每一次都是勉強通過,等到初級知識學完說什麼也不再繼續受罪。
長久以來,天文星象都被視作神巫之道;安靖天文學最深奧的知識並不記載於書院教學的典籍中而是由著名的神廟、神巫家族代代相傳。在神巫的世界中象徵着與天地相通的天文、星象、占卜甚至有一些不允許被文字記載;而以師徒、母女的方式口授。且神巫家族相信天賦,也就是與生俱來與天地陰陽相應的能力。家族相傳的相信長房長女最有可能繼承祖先的神力;也有相信真正具備神力的人一出生就會有與衆不同的徵兆。也有出色的神師爲了尋找繼承人在全國旅行,專門找那些出生的時候有吉祥徵兆,成長過程中表現出驚人能力的孩子。
少年離家的水影在家中學到的知識自然非常有限,加上她是註定要到宮裡去的孩子,家族不會把有價值的保密的東西教授給她。她的知識是在進入棲凰殿後一點點開始積累的,就像她說的那樣,那是一段幾乎賭上性命的勤學。
那一日水影感慨着說她覺得自己身上從來沒有感受到具備神師的特異才華,昭彤影笑了笑道:“我可不這麼認爲。卿在天文星象上的造詣連現任朝廷大神官都佩服,這就是你繼承的千月家通天地、知鬼神的才華。”
昭彤影站在天官隊列中,從大宰往後數第四位。不少人說昭彤影的命好,現任大宰少宰都是氣度寬宏、任人唯賢的好上司,對昭彤影這樣囂張的人物也頗爲容忍。拜神官的手續非常複雜,複雜到讓昭彤影懷疑蘇臺到底是不是崇文重教、疏遠巫蠱——實際上皇族遠比平民百姓更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吧,一直以來她都這樣認爲。
如果遇到一個好的天子,百姓的人生非常單純,一方良田、一處遮風避雨的房屋;和一個心愛的人結爲伴侶,子孫滿堂……而那些一出生就擁有這一切的人並不見得幸福,生來就有的榮華富貴看慣了不以爲奇,所追求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權利;等到真的坐上凰座反而有人厭倦起來,覺得自己寂寞,因而把身爲君主的職責丟到一邊熱衷於和美少年談情說愛乃至把一個國家交給美人娛樂的也大有人在。對百姓來說,想要祈禱的可能只是風調雨順,每年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到城外向着東方向上蒼上香就可以了,至於剩下的,他們知道要靠自己去春耕秋收的勞作;而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在這些無窮無盡的慾望驅使下,也只有向神巫求助吧。
午後千漓穿上內神官的衣服,典禮完成了一大半;接着春官官長的大司禮要代表天下百姓請求新任神官賜給蘇臺一個禮物。
就像昭彤影他們預料的,紫名彥請求的是“請向上蒼求一場雨,緩解京畿的酷暑和旱災吧。”
秋水清和昭彤影並列,聽到這句話冷笑一下低聲道:“是啊,御花園的花草都快被曬乾了。”
昭彤影聽了苦笑一下,對她看看,心道“連最忠誠於皇帝,被看作心腹倚仗的女官長都對偌娜失望到這個地步了”。
雨果然在未時開始下;午時末晴朗的天空忽然烏雲密佈,不一會兒雷電交加,聚集在蒼臺的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快速的躲進祭祀時供大家休息的配殿。這一場雨整整下來大半個時辰,雨量極其大,等到雨過天晴凰駕回宮的時候永寧城很多街道已經積水;而城門邊前兩天已經成爲涓涓細流的灌溉渠又浪花追逐。
永寧城百姓都知道這一天朝廷要拜內神官,也知道神官會送給京畿百姓一個禮物;幾天前京畿的百姓尤其是農民們就在相互說“如果神官能向上天求一場雨就好了”。一場透雨後驚喜的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在村口歡呼,而車馬經過永寧街頭的時候周圍百姓高呼“皇帝萬歲”“神官永泰”,呼聲從城門一直蔓延到皇城。
這是偌娜登基後第一次得到百姓發自內心的歡呼。
七月中旬,每天晚上定時觀察天象的朝廷神司帶上了一點不安的神情;因爲內神官出現而對自己前途忐忑不安的屬官們把原因歸結爲皇帝對千漓的寵信,以及最新的詔書——允許內神官選拔自己的侍官。所謂侍官也就是侍奉大神官的神師,雖然有一個侍字,實際上這些人都是有位階的官員。永寧城中允許侍從冠上“侍官”這個名稱的原本只有大神司。而內神官挑選侍官的命令通過驛站下達全國後,短短几天已經有十來個人趕來應考,堪稱一呼百應,聲勢比當初大神司挑選侍官時要浩大的多。各地還有更多的神師不辭千里迢迢向京城進發,很多人都說能夠侍奉千月家這樣傳奇的神師家族的人是他們最大的榮耀。
然而那些猜測完全不正確,神司在某一次水影來訪的時候透露了她的心事“星象顯示凰座有了不穩定跡象,國家將要陷入動盪”。神司前些天才聽到永寧城百姓高呼萬歲的聲音,加上偌娜至今爲止雖然遠遠稱不上明君,可也不是天怒人怨的昏君,這種程度的皇帝在蘇臺十幾代君主中佔據多數。所以神官對自己的觀察非常懷疑,可每天都能看到主星的光芒一點點暗淡,這讓已經侍奉朝廷二十多年的神官非常困惑——要知道當年宮變的時候都沒有如此異像。
水影對神司的判斷作了肯定,她說自己也觀察到了同樣的情形;另外,新的動盪毅然從京城東面的中原重鎮開始;不過兇光落下的地方在蘇郡和沈留郡交界之處,很難說到底是哪一個郡。蘇郡的話就是南江州蘇臺縣;沈留郡就是鄆州鄆縣。說到這裡水影深深嘆了口氣,喃喃道:“希望不要是鄆州。”大神官安撫說:“洛公子治理的州縣不會發生百姓暴動,這是肯定的啊。”
安靖國中到底有多少神師觀察到了國家不詳之兆很難說,但是至少後宮中的內神官也看出了這一點。千漓對皇帝的進言是:“國家有對陛下心懷不軌的人,將要慫恿百姓作亂。”偌娜自然吃驚萬分的問到底是什麼人想要做出如此大膽的行爲,回答是:“蘇郡南江州或者是沈留郡。”又解釋說:“這兩地有仇恨陛下的官員。”一邊的皇后典瑞接口說:“陛下前段時間不是處置了和暴民勾結意圖圖謀凰座的蘇軍北江州知州麼,這位南江州知州和她是同一個書塾出來的。至於沈留郡,丹郡守一定是怨恨陛下將她調離凜霜。”偌娜奇道:“朕並未降她的職位,沈留難道不比寒冷貧瘠的凜霜要好?”
一邊的皇后苦笑一下低聲道:“但是皇上提拔了比她年輕,而且只有五位的拂霄來代替她啊。像她這樣的人一定會覺得那全是因爲拂霄是陛下母系的人才有這樣的優待,一定會因此而心生不滿。”
偌娜冷笑起來,皇后在一邊嘆息,而典瑞低聲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不能體會陛下的好意。不過,幸好有內神官大人。既然東方有不軌的臣子,請陛下做好出兵的準備吧。”
偌娜點點頭命典瑞代自己起草詔書,下令京城三營之一調動三萬精兵出靖京關隨時準備出兵蘇郡。原本皇帝的詔書要找人起草也該是女官長或御書房侍應,然而前任御書房侍應因爲觸怒皇后而被偌娜趕出皇宮;至於女官長,偌娜知道若是讓她來起草,秋水清一定對於忽然調動京師一定會追問到底。如果告訴她這是內神官占卜結果朝廷未雨綢繆,她一定會皺着眉毛說:“陛下因爲神官的一句話就調動京城兵馬麼?區區一個州的動亂不會威脅京師,到時候再派兵也不遲;如果這件事根本子虛烏有,陛下這樣做會讓臣子們覺得不安。”
看着起草詔書的紫妍,偌娜忍不住想“要是能把女官長換掉就好了,要是能換成千漓,即便是紫妍也好;至少不會囉裡囉唆的讓朕心煩。”
蘇臺建國以來絕大多數的皇帝與自己的女官長都相處甚好,一來多半青梅之交,另外對君主來說朝夕相伴而又能出謀劃策的女官長是他們在朝廷中最可以信賴的人。愛紋鏡雅皇帝的女官長也與他青梅竹馬,在愛紋鏡最初爭奪皇位,直到登基後鞏固地位的艱難歷程中那位女官長一直與他休慼與共。那是愛紋鏡前半生最爲倚重的人,女官長在將水影帶回後宮後的第五年因病去世,皇帝爲此慟哭不已。
偌娜剛剛登基的那段時候對秋水清也是尊敬且倚重,然而隨着親政之後她與花子夜的矛盾日漸擴大,而秋水清在很多問題上又明顯偏向花子夜。偌娜漸漸覺得這個動不動勸諫她的女官長實在是羅嗦且討厭。清揚、蘭雋、紫妍、千漓……她身邊被這樣一羣人包圍着,她們讚美她的每一個決定,在她身邊說“皇帝英明”。偌娜喜歡這樣的感覺,或許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挫折,正因爲沒有挫折也缺乏那種被肯定的,尤其是經過艱難努力後被肯定的愉悅。也或者作爲少年天子,在登基後的幾年中並沒有作爲天子權傾天下的感覺,總是在被勸諫、指導中度過,以至於當她掌握權力後所希望的就是被肯定,蘇臺清揚把握了她的內心,並竭盡全力的去促成。
實際上偌娜的兄弟姊妹中,蘇臺迦嵐手握重兵又有前皇太子,以及被稱作百年來罕見明君之才而最被皇室忌憚。實際上迦嵐一直受着忠誠君主的教育,當她離開鶴舞的時候曾對胞兄蘊初說“願爲寧若第二”。相對應,更具有野心的始終都是皇長子的蘇臺清揚;然而偌娜卻偏偏對這個最危險的人物言聽計從。
七月下旬,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
蘇郡南江州蘇臺縣發生暴動,鄉民在黨正曇應的帶領下武裝抗稅;一共兩百三十餘名百姓,襲擊縣府打開糧倉,然後逃入深山。消息一傳出,又有不少百姓離開家園投奔反叛者,短短三天聚集數千人。
七月二十五日,曇應帶領鄉民襲擊州治。他們原本以爲經過前期的一陣聲東擊西后州師應該分散各處,加上州城內有內應能輕鬆得手。然而當他們攻到城下的時候卻看到城樓上黑壓壓一片軍隊,而禁軍的朱鶴旗飄揚在城頭。
二十五日夜,由於朝廷援兵出乎意料的提前到達,南江州叛軍死傷大半,曇應重傷後被俘。
天下動盪的第一幕就這樣迅捷的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