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已經是春末夏初,位於中原腹地的京師永寧城氣候得宜、四季分明,此時最後一季春花正在盛開,而風中已經帶有一點暑氣。
衛方一行已經離開京城快要滿一個月,太學院東閣留下的空缺依舊沒有人填補。眼看着七月裡又是一年一度東閣總考,往年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準備出題,今天卻連誰來負責都不清楚,讓一干宗室子弟、顯赫貴族們哭笑不得。大司禮紫名彥和太學院掌教等幾次上書皇帝,請求重新指定少王傅,可每一封上去都是石沉大海。
蘇臺王朝的規矩,所有皇族、宗室子弟年滿十歲後都要進入太學院東閣讀書,到十六歲服禮前後參加總考,通過的就能離開東閣。沒有通過就一年一次反覆考,直到二十爲止,而不出東閣是不允許婚配的。關係到自家孩子婚姻大事,自然有沉不住氣的,找着機會打聽皇帝的意思,不敢直接問偌娜,就想方設法向秋水清打聽。衛秋水清爲此也收了不少禮,每一次都是笑笑往東面擡一下下頜,幾個人爲此捉摸了好些日子都摸不着頭腦,最後還是某一天一人向西城玉臺築提起,這年輕人哈哈一笑道:“皇宮東面不就是凰歌巷。秋水清女官的意思是說讓你們家別進宮了,有這份力氣去找花子夜殿下吧。”那青年怔了一下後苦笑不止,嘀咕了幾句意思是可惜了我那對碧玉蟾。玉臺築當即又是一場大笑說爲了這麼一個暗示你們是不是送了不少禮?青年用力點頭,一臉不捨,表情就是“一個動作一對碧玉蟾,好貴”。玉臺築搖了搖頭道:“你們啊——你也不用心痛,秋水清自小長在宮裡,什麼稀罕東西沒看過,你且回去,過兩日碧玉蟾保準送回來。”
幾家人猜明白秋水清的啞謎,接下來就是紫千被抓着不放了,那人一聽來意頭搖得撥浪鼓一樣,連着嘆了好幾口氣才道:“得了得了,想要太太平平過完這個春天的就別提這件事了,你不好過連帶着我們也幾天沒好日子過。都回去吧,到了七月總能讓你妹子考試,說不定卷子還簡單些呢。”
那人看她神色不是玩笑,點頭哈腰的退走了,臨了說一句:“司殿挑合適的日子也進諫兩句,求了。”
紫千用力擺手,恨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心道,連皇上都不敢過問這件事,我吃了熊心豹子膽啊,誰愛去進諫誰去,沒來由討一頓罵這是何苦。
原來這一次調水影爲司制花子夜的確半點不知,事後着實發了火,對着皇太后一口一個先皇遺詔。琴林皇太后早知道兒子要來鬧,遣退侍從,高高坐在那裡,纖長的手指輕輕拈着杯蓋,在碧綠茶湯上輕輕撥着,一下又一下。待他一連串話吼完了,氣好像也出得差不多了,才優雅的放下杯子,手指在茶几上一圈一圈畫着,緩緩道:“讓你發這麼大火,到底是爲了對先皇的孝心呢,還是……你自己,捨不得?難道我們的少王傅果然除了才學冠京城外魅惑的本事也是第一等的,讓先皇至死留戀,又讓他的兒子沉湎其中?”
花子夜剛端起杯子,聽到最後這句話手猛然一抖,茶水潑了一小半在手背上,縱然放了一會還是燙得他一聲叫拚命甩手。
皇太后淡淡看着,也不開口叫侍從,就這麼看着他甩了好半天手又放到嘴邊吹啊吹啊的許久,最後哀怨的摸摸自己發紅的手背,重新拿起杯子將剩下一半茶水一口喝乾。那一瞬間琴林皇太后心中漾起一陣溫柔,眼前這青年雖然已經二十八歲的英姿俊朗,可剛剛那番動作依舊是兒童時的樣子,只不過那個時候是她抓住了那小小的手一口一口的吹啊吹,直到他停住哭泣爲止。
“剛纔那句話說得太重了吧。”她這樣想着,“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總是極力在掩飾,這麼直接的說出來他心裡必定難堪。等下安撫幾句找個話題岔開算了。”
花子夜將茶杯不重不輕的放下,突然擡起頭直視皇太后,冷笑一下道:“母后既然什麼都知道,還放任旁人斷孩兒的臂膀,這是何意?”說罷起身便走,皇太后在背後大叫一聲“站住”,也不過讓他的腳步略微頓了那麼一下。
眼看他大步踏出,皇太后抓起杯子幾乎要摔過去,卻看到陽光在自己這兒子身上鍍了一層金光,那瀟灑的步態和挺直的腰背,乍一看有幾分像自己的丈夫;就這麼一停頓,花子夜已經邁出門檻,而她也緩緩將茶杯放回几上。隨即她下令擺架棲凰殿去見自己的女兒——偌娜皇帝,也只有一句話“少王傅這職位就交給你王兄處置吧,皇上不要過問了。”
偌娜還沒弄明白皇太后專程到棲凰殿說這麼句話的原因,蘇臺迦嵐就前來求見,君臣剛剛將將軍調換決定的差不多,花子夜就過來了。正親王一進殿看到皇太后在上頭座着淡淡一笑,照規矩行了禮還笑意盈盈,宛然從沒發生過不快似的。幾句話下來卻是花子夜第一個將話頭引到少王傅身上,說的是:“太學院東閣空缺已久,東閣歲考在即,陛下想要讓哪一位去出考卷?”
偌娜看看母親,皇太后也是滿腹疑雲,故意將目光移開,她想了想道:“王兄覺得漣明蘇如何?”
花子夜點了點頭緩緩道:“陛下所言既是,漣明蘇才學貫京師,然而,臣以爲少宰這樣的人才應當爲太子傅,當少王傅未免委屈了。”
偌娜又看一眼母親,見皇太后微微點頭,於是笑道:“王兄說得有理。那麼,玉藻前如何?”
“司刑爲錦繡書院十年少見的才子,論才華是足夠的,只是——玉藻前掌天下刑法已久,筆下千百次斷人生死,決人榮辱,沾了殺氣。自德皇帝起,不取秋官爲王傅,即爲秋官掌生死,有肅殺之氣,恐污了太學院儒雅悠然之氣。”
皇太后又朝自己的女兒看一眼,再度點點頭,此時偌娜也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總之少王傅這個人選上花子夜想說什麼說什麼,他若是非要把這職務放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也就乘他的心。於是也跟着點頭,再想想道:“朕一時想不到合適人選,王兄以爲呢?”
花子夜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提人名,又向迦嵐望去未語先笑:“王妹可有合適的人選?”
花子夜剛提這件事的時候蘇臺迦嵐的確有自己的想法,可這麼幾次問答看下來已經明白這其中蘊含的花樣。她早聽說少王傅水影突然授命爲司制離京之後花子夜暴怒,弄得正親王府人人自危,就連王妃都不敢見他。如今偌娜提的兩個人選都不差,可花子夜毫不客氣的一一否決,年輕的皇帝也不生氣,也就知道今天花子夜根本不是真心來請示少王傅人選,要是要從皇帝口中得出“沒有合適人選”這句話。於是笑了笑道:“不知道殿上書記可否一用?”
“昭彤影麼——也是錦繡書院的才子,皇上以爲呢?”
“殿上書記爲諫臣,也不合適。”
“那如何是好?”
迦嵐淡淡一笑,緩緩道:“當今少王傅十五爲文書、十九爲王傅,天文地理博聞強記,才學名滿京城馨遠四疆,朝中又有幾人能及?更何況少王傅爲先皇遺詔所任,別有深意,不當輕換,不如先任命一人暫代職務,待丹霞略寧再召王傅回京。”
話音方落偌娜已道:“此言深和朕意。”
花子夜卻沉吟許久,直到皇太后開口說“王兒難道有異議?”這才低頭道:“臣遵旨。”
偌娜暗地裡鬆了口氣,一直以來她對這王兄是很有感情的,畢竟兩人一母所生,她少年繼位以來,花子夜耽精竭力忠心不二的維護她的皇位。這四年多來花子夜還是第一次因爲朝廷人事而對她發火,那日一陣風一樣捲進來開口就是“陛下將先皇遺詔所任之人調用是爲何?”她嚇了一跳,拍着桌子說你有沒有規矩,這是臣子對皇帝應該有的語氣麼?花子夜一怔,隨即起身,恭恭敬敬的跪下低頭道:“臣萬死。”然後微微擡頭:“臣告退。”
“王兄”那時她擠出笑容拉住他的手,說王兄你去年就說過想對少王傅託以重任,求朕給她地官三位職司,朕當時覺得不妥,然而朕仔細想想少王傅的確是人才,不用可惜,等她在丹霞立下些功勞朕就召她回來授以高官。這樣也免得羣臣說閒話,王兄你說是不是?
花子夜一直跪在那裡低着頭,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此時緩緩道:“臣領旨,臣告退——”
偌娜已經放下皇帝的架子示好換來還是不冷不熱一句,讓年輕的天子再度怒火上衝,從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打發他走路。
皇帝心中也委屈得可以,她和皇太后不同,什麼魅惑之類的全不在乎,對水影也沒有特別的惡意。水影成爲文書女官教習年幼皇子時她也未滿十歲,叫過一聲“王傅”;再往後她也就是出入先皇身邊深受寵愛的女官長,見到她總恭恭敬敬喊一聲偌娜殿下,側身讓道。皇太后提起她連連冷笑,琴林家對之咬牙切齒,可在偌娜心中這也就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朝臣罷了,要升要降、要殺要貶,都不放在心上。
去年拒絕提升,只不過是皇太后不同意,而她覺得沒必要和自己的母親過不去;今年遠放是琴林家的請求,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去否定。
花子夜要是好好的來求她,興許她就立刻下一道旨改換人選,留她在京城讓這王兄歡喜,可花子夜一發火她也生氣了,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不滿意她事先沒和他商量就動了“他的人”。可是,她是皇帝,天底下什麼人她不能用,什麼是不能決斷;這天下是她的,花子夜也是她的,何況一個少王傅。
當時賭一口氣,覺得自己一點沒錯,可等到衛方啓程,那一日花子夜在宮中儀事,幾次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外,神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而說話的口氣也格外生分。那天皇太后說皇帝和正親王是怎麼了,你們是我唯一的一對兒女,是嫡親嫡親的手足兄妹,你們倆人不能互敬互愛,皇帝在朝廷中還要依靠誰?她沒有開口,花子夜搶先道:“雖是兄妹也是君臣,君臣之儀重於兄妹之情,臣不敢逾越,臣忠心不二,太后萬萬莫說這‘依靠’二字,天下的百姓都是皇上的臣民,兒也是如此。”
到今天,他們兄妹已經冷戰了一個月,偌娜決定投降。
看到花子夜臉上的那抹笑容終於正常了一點,偌娜突然又是一陣煩悶,覺得自己這個天子做的委實窩囊。記得父皇在世的時候一呼百應,誰敢指手畫腳,尤其是後宮妃子和他們這些孩子。妃子若是開口,愛紋鏡會沉下臉說“自古而來,後宮干預朝政爲不祥之兆,亂政之始,你們恪守本分,各自教養好朕的皇子就足夠了”;而她有幾次被母妃推上去議論朝政,父皇總是笑笑,神情溫和可是語氣中有着不容反對的堅定,說“你年紀還小,專心聽就是,要評論朝政,等出了東閣再說”。那個時候她覺得父皇好威風,也是在這些瑣碎中看到天子的威嚴,然而她怎麼就處處受限,要看皇太后的臉色,現在連王兄也給她臉色看了,她還偏偏要做率先投降的那個。
正在自怨自艾中但聽迦嵐再度開口,一開口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原來夏官屬剛剛收到驛站快馬傳書,新任丹霞郡行司馬從蘇楊前往丹州赴任途中行到泯州不巧遇到清泯江大水,泯州決堤,一行人全部被水衝散。最後這位行司馬雖然撿了條命,可雙腿被倒塌的樹木壓斷,沒有三四個月是不可能痊癒得。於是迦嵐來請示新的行司馬人選,她推薦幾個人,都是各地州郡的現任行司馬,不等她說完就被偌娜打斷,少年天子擺擺手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清平關都叫暴民攻破了還等他們慢吞吞交接上任?”
迦嵐說了聲是,又道若要快要麼從扶風調人,要麼就從京城指派,臣覺得扶風邊關屢與不穩定跡象,加上西珉內亂初平,還有一些漏網之魚騷擾邊關,調派人有所不便。但是——
偌娜皺眉說你不要再但是了,朕沒有時間聽你東拉西扯,朕要一個丹霞行司馬,你給朕一個人選。
迦嵐低頭謝罪,一邊花子夜突然道:“皇上,臣道是有一個人選,不知皇上願不願意聽?”
偌娜示意他往下說,這青年淡淡一笑道:“丹舒遙。”
蘇臺迦嵐離開皇宮的時候已經斜陽向晚,剛出宮門轎子就停了下來,隨即聽到昭彤影的聲音,含着笑意:“恭喜親王。”
她掀開轎簾微笑道:“何喜之有?”
“親王爲朝廷保下一員名將,京城之中又多一感恩戴德之人,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迦嵐淡淡笑着:“卿的耳目倒是靈通的很啊。”
“天牢守官是少年時常常與我章臺看舞、青樓買醉的損友。”
“丹舒遙還沒有放出來——”
昭彤影笑着截道:“殿下有所不知,天牢天字號關押均是朝廷要犯,一個個曾經都是翻手爲雲覆手雨的人物。在這裡面當差最要緊就是弄得清風向,上頭要哪個人難過一分,他們就要讓他難過三分;反過來,若是哪一個有了翻身跡象,要趕在正式消息到之前先噓寒問暖、好酒好菜一番。要做的不動聲色,像是同情,運氣好這人東山再起後說不定就記着落難時的一飯之恩、一衣之暖。所以,他們的耳目遠比我要靈通多了。”
迦嵐停下轎子,下來與她一同步行,走了一會兒突然嘆了口氣道:“今天開口爲丹舒遙求情的是王兄。”
“花子夜殿下?”
從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意外,迦嵐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八九不離十,又嘆了口氣:“少王傅爲救丹舒遙付了不小的代價。”
“……”
“卿也費了不少心力吧,但不知少司馬是與你們同謀呢,還是與朝上諸卿一般被矇在鼓裡?”
昭彤影先是沉默,突然苦笑起來,哀嘆道:“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啊啊——已經傳的天下皆知了麼,可憐我從此要背上這個賣友罪名……啊,日後叫我怎麼去見人。”
蘇臺迦嵐本來有點生氣,並不是氣昭彤影瞞着她與“花子夜的親信”密謀,而是氣自己,身爲正親王大司馬眼看着丹舒遙蒙受冤屈而無能爲力,反而要一個“外人”犧牲自己來爲她蘇臺皇家保留一個俊才。可看到昭彤影自怨自艾的模樣,一時哭笑不得,那點氣夜消散的無影無蹤。
“琴林家的那兩位想要將她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拔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索性就如她們一次心願也好。當初因爲她害得琴林映雪最心愛的女兒丟了殿上書記之職,在州上熬了好幾年,就算還債,到丹霞郡一年半載也讓琴林當家消消氣。”
迦嵐瞟了她一眼,忍住笑點頭道:“說得有理,這麼說殿上書記其實是在幫少王傅排憂解難?”
聲音裡挖苦的成分實在太明顯,那個人撐不下去垮下臉道:“殿下真不厚道。怎麼說也是各取所需……她讓花子夜殿下賣丹舒遙天大人情,從此得扶風軍忠心以事;至於我——”說到這裡住了口,淡淡一笑。
迦嵐看了她幾眼,見她眼中閃爍着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有一次同樣的神情出現時她的司殿黎安璇璐重重嘆了口氣說“又有人要倒黴了”。而此刻,迦嵐的確無法把握昭彤影的想法。
適才皇宮中花子夜爲了少王傅一職好一番折騰,恐怕連皇太后的認爲他最後要說的必然是“放眼朝廷無人能擔此職務,王傅掌皇家子孫教養之職,關係我蘇臺後裔肖與不肖,但求皇上下旨召回少王傅,另擇賢能輔佐衛方。”哪裡想到最後在他口中吐出的名字卻是“丹舒遙”,而經過那一番表演,皇帝也已經筋疲力盡,儘管沒有當場下旨放出丹舒遙授行司馬,但看皇帝和皇太后的表情也知道是早晚的事,也許此刻女官長已經開始起草聖旨。
一瞬間一個想法出現在她腦中“這一番做作,所爲的竟不是在丹霞道上風餐露宿千里遠行的美貌女子,而是那個在天牢中暗無天日將近一年的一代名將麼?”
好幾天前她就聽說昭彤影牽扯其中,而且說是她與少司馬兩人先後上書推薦水影爲丹霞司制,這才讓皇帝下定了決心等等。當時她一笑置之不相信性格中頗有幾分豪俠之氣昭彤影會如此對待昔日至交。看到這一情形倒覺得傳言有幾分可信。
如今在昭彤影這裡得到證實,那麼水影在這件事中安的什麼心思一目瞭然,而昭彤影雖然不會落井下石,可也不是什麼好處沒有就肯出手相助的人,尤其這一出手明顯會讓花子夜得益,然而她能在其中得到什麼,迦嵐捉摸不透。
她知道昭彤影的性格,若是不想說,怎麼逼問都不會有用,只能笑笑了事。
很久以後曾有人疑惑於她對昭彤影的信任,問她說“昭彤影大人心思深沉,即便親人面前都保留三分,殿下竟能讓她傾心相對,實在是了不起。”
那時她哈哈大笑說我什麼時候讓昭彤影毫無保留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人在本王面前也是如此。
那人大吃一驚說既然這樣殿下如何敢信任她如此?
她微微一笑:“本王但知她所作所爲無害於朝廷,無害與本王,這就足夠。至於她想說什麼,不想說什麼,悉聽尊便,本王爲什麼要放在心上?”
“明日晉王回京,卿可願隨本王去見見?”
“啊——晉王殿下終於回到京城了啊,一別經年,不知晉王可能還記得我,真是懷念。只可惜……”抿脣淺笑:“我已應了和親王殿下,明日與她共遊皎原。”
迦嵐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可惜,看來本王只能一個人去接王弟了。”
愛紋鏡雅皇帝在位的最後一年有一大半時間纏綿病榻,朝政就由蘇臺清楊以皇長女身份監國。當時昭彤影在殿下書記位上,頻繁出入後宮,因此也就與清楊有許多接觸機會。這兩人在朝政上不曾產生過激烈分歧,更沒有私人恩怨。兩人都是倚馬章臺、美人花下的風流性子,都讓京城少年爲之嘆息相思輾轉難眠,閒暇之時偶然說一些風花雪月,不乏“英雄所見略同”的快感。
昭彤影對清楊的能力是高度認可的,在蘇臺迦嵐踏入她隱居的楊柳山莊前,她心目中最有資格成爲蘇臺王朝統治者的始終是這個皇長女。
愛紋鏡雅去世前的最後這一年也是皇位之爭開始白熱化的時候,朝臣無形之中分成三派,一派堅持中立,只關心皇帝的詔書,其餘一切不問;一派傾向於花子夜——也就是投向蘇臺偌娜;而清楊也有自己的擁護者,比如她王妃所出的秋林家,又比如前任少王傅的江夏.辰聲,以及當時的少司空,如今的大司空衛.簡。清楊也試圖拉攏過昭彤影,可她剛剛覺出那麼點苗頭就毫不客氣的挑明並加以拒絕,清楊倒也不生氣,更沒有像琴林映雪那樣,把兒子推給她不成就一門心思除之而後快。在她棄官歸隱之後,剛剛在永州郡立穩腳跟的清楊就派人送來親筆書信,邀請她前往永州“爲君下榻,以永州郡大宰之印以贈”。
老實說,那時她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雖然最終還是拒絕,卻爲之愧疚了那麼兩三天。
輕車簡從,車輪轆轆,過青草池塘。遠山含黛、閒雲飄忽。
皎原過清雨樓,花繁葉茂、麗人翩翩化作青山無語、冷澗淙淙;此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南山兩相望、高樓獨凌雲。
所有的車簾都高高掀起,初夏暖風夾着濃郁花香撲面而來,薰得遊人欲醉。蘇臺清楊挽起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含着笑,指點江山。
昭彤影雖然覺得這麼大個車子裡這位和親王和自己實在是埃得近了那麼一點,明明兩個人躺下都還有空餘,這會卻坐得肩並肩,略一動半個身子就緊緊貼在一起;可看清楊的興致實在高,一花一草都能觸動心絃,引來一番評論,一時也不好意思打斷了讓她掃興。
其實昭彤影是京畿人士,這皎原乃是她自小遊玩的地方,皎原別業還是她出生那年其祖母爲了慶賀孫女誕生而買下的。她又是平民,從來山山水水遊蕩,不知道比生在深宮大院、動輒朝廷儀典的清楊自由到哪裡去,這皎原每一個角落她都走過,每一處典故都熟記在心。更有山野村民茶餘飯後給她講古老口口相傳的故事,不知道比清楊從史書上知道的豐富多少。可清楊好像一點沒想到,興致勃勃地指山指水,宛然最殷勤的主人,帶她品味此地山川樹木、花草河流。
主人熱情,做客人的當然只有配合,隨着談笑適當點頭,恰到好處的應和幾聲;而剩餘的聽別人炒冷飯的無聊時間就用來捉摸和親王請她“出遊”的真正用意。
然而從京城她住處一直到皎原這大半天下來,炒冷飯的故事聽了一籮筐照舊不知道清楊葫蘆裡再賣什麼藥。此時旁邊人剛剛停下口沒多久,突然又一指外面,順便右手還在她腰上輕輕一攏,笑道:“書記可知道這棵槐樹?”
老實說,即使不往外看,聽到槐樹兩個字她也知道對方要說什麼,立刻接口道:“啊,那是蓮鋒繫馬槐,皎原名勝。蓮鋒從軍兩年之後所在軍隊於邊關大敗於北辰,將士四散,她本想回鄉,然一路見、諸侯割據、羣雄逐鹿,唯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故而立定決心要投一明主以救蒼生,便在這皎原清雨樓轉道西北行去,踏上成爲清渺王朝開國名將的道路。”
清楊心情突然大好,笑吟吟道:“本王第一次知道這蓮鋒繫馬槐還是在王傅身邊,前往素月碑時王傅指點所知。哦——那時王傅還是文書女官。”
昭彤影已經昏昏欲睡的精神在聽到“王傅”兩個字時突然提了起來,這是一天來清楊第一次提及當代人物,看來轉了一大圈終於是要碰到關鍵點了。此時也接不了口,微微一笑鼓勵對方往下說。
“那時本王就覺得奇怪這蓮鋒北上投奔義軍時不知道在多少地方系過馬,怎麼就偏偏留下這一處成勝蹟呢。”說到這裡住了口,轉頭望着昭彤影等她往下接,她淡淡一笑道:“我也覺得奇怪。”
“本王問了王傅,那時女官但笑不答,問了好幾次後還被取笑,說本王沒好好讀書。事後拿了《千渺王朝史》給本王。可憐本王用了好半天將《蓮鋒傳》前前後後翻了好幾遍這才明白。原來,這裡是慕蓮鋒與千月江漪初會之所。”
“ 蓮鋒繫馬飲茶亭中,忽一人至,風神俊朗、言談風雅,蓮鋒驚奇才貌問其名姓,答曰江漪,來自遠方……後蓮鋒勸其同投柳林州義軍,遂同行。”昭彤影將《蓮鋒傳》中那一段娓娓背來,論及前代名臣眼中也流露出嚮往之情,“江漪也就是千月.江漪,與蓮鋒一武一文,同爲清渺王朝開國重臣。江漪自遇蓮鋒方立報國救民之心,後建立綿延數百年的千月家族,爲清渺第一名門,立業皎原。”
這是清渺開國曆史中的傳奇人物,在安靖國清渺開國史是人們閱讀不盡的傳奇故事,年輕英武、十九領軍,馬上得天下而能以筆治天下的一代英主鳳長飛,還有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白髮青衿濟濟一堂,創造安靖歷史上前無古人,而今尚無來者之盛世的羣臣。在數百年後的蘇臺,這些人已經成了神話,讓無數詩人爲之吟詠,讓天下英雄對之折腰。
而慕蓮鋒與千月江漪就是那開國傳奇中最光彩奪目的人物,她們都在安靖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蓮鋒是將軍們的理想,也是將軍中的傳奇,她一箭平鶴舞、高歌過玉關;而千月江漪更是傳奇中的傳奇。江漪創立了“千月家族”,居然綿延五百年歲月,與清渺王朝同始終,爲安靖世家之首,更傳說同天地知鬼神,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一不通無所不知。而一切傳奇的開始就是皎原這棵枝幹遒勁的槐樹之下,繫馬休息亭邊的蓮鋒一轉眼間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漪。
昭彤影少年時代就產生了與清楊一樣的疑問,也就知道了這段典故。那個時候她專門跑出城,不顧天色已晚的趕到皎原,便在這槐樹下徘徊良久。想象當年蓮鋒道旁飲茶,但聽身後一人喚店家上茶,一回頭白衣如雲,牽馬而立,春風掀發、桃花沾衣。而那人也緩緩望過來,視線相對宛然有前世千年的溯源,便在今生一併噴薄,烽煙輾轉生死相許……此後她也時常來此,幻想那一眼的驚動,不知是蓮鋒一雙慧眼識了江漪,還是江漪一點蘭心懂了蓮鋒。
清楊點點頭靠近她幾分道:“若沒有蓮鋒,江漪終身埋沒;若沒有江漪,蓮鋒不過是一員武將;有了蓮鋒的激勵,方有壯志凌雲的江漪;有了江漪的協助,方有出將入相的蓮鋒。昭彤影啊,本王看野史上說千月這個家名還是蓮鋒取得。”昭彤影聽了嫣然一笑,緩緩道:“殿下倒是喜歡這兩人的故事。”
“是啊,本王第一次聽到就喜歡的緊,這兩人出生入死,出將入相都在一起,不離不棄。”
昭彤影哈哈一笑:“這二人的確是榮辱相伴。不但這兩人,就連後代也相互扶助,始終不改。蓮鋒之孫在朝爲官,與端王交好,端王涉奪嫡之爭被告謀逆,累及慕家,全靠江漪之孫全力周旋,不惜以全族性命相保,換來慕家平安。雖然家名被奪,卻保全性命。如此三代不改,爲古來罕見。”
“是啊,本王常常想那兩人烽煙輾轉時怎樣的相濡以沫,還有江漪赴任鶴舞時蓮鋒居喪在家,不放心她一人遠走邊關,留下結縭數年的西珉王子,陪伴同行;這纔有一箭平鶴舞,高歌入玉關。豈止同心同德,簡直是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她愕然笑道:“王這八個字用得像是在說夫妻。”
清楊就等她這句話當下又靠進了些,低聲道:“野史上卻有說蓮鋒與江漪乃是繡襦之誼。”
這一下昭彤影真的大吃一驚,“繡襦”在安靖不算奇事,清渺王朝中後期一度蔚然成風,然而蘇臺開國皇帝不知道爲什麼對此事深惡痛絕,下令皇族嚴禁有此行。故而在皇室成員面前“繡襦”二字是禁忌。雖然吃驚,可臉上笑容一點不減,目光流轉緩緩道:“野史上的話怎麼可信?”
“本王願意相信。”她已經緊緊貼着昭彤影的身子,當下又側過一點望定她的眼睛緩緩道:“本王記得,你少年時在京中自比千月江漪,是麼?”
她淡淡道:“那是一些朋友的繆贊,屬下安敢如此。”
清楊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本王覺得你不愧此譽。本王少時,也有人以蓮鋒相比。”
昭彤影隱約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勉強笑道:“王是皇室貴胄,蓮鋒一屆臣子,安能比擬。”
“本王卻喜歡得很。”一手攬上她的纖腰,“蓮鋒與江漪爲百代佳話,本王願與書記成就本朝佳話,本王字字真心……”
“殿下若是看重昭彤影的才學,昭彤影自當感激。可要是……”上下打量一番嘆息:“可惜昭彤影素來沒有這個喜好。”
清楊見她雖然拒絕並沒有動氣的樣子,膽子更大了一點,索性拉下所有簾子移到與她面對面的位置又道:“本王絕非隨口說來玩,也沒有輕薄之心。本王真心敬重書記,也真心戀幕於卿。”
那人眸光流動:“殿下身邊美人如雲,這真心二字可叫人不敢相信。”
清楊更喜,身子前傾:“那些人怎能與卿並論?本王終身待你就如蓮鋒待江漪一般,如何?蓮鋒與江漪,娶夫生子各不相干,唯同心相應、同氣相求,患難與共、不離不棄,雖不能拜堂爲夫婦,可比夫妻還要長久不變……”
昭彤影沉吟許久又重重嘆一口氣:“昭彤影素無此好,只能辜負殿下美意。”說着要離開模樣,清楊哪裡肯放開,竟然往前一撲就這樣將她壓倒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邊道:“就許了本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