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在玉藻前府邸笑吟吟道:“那逍尹的想法,我倒是能揣測一二。試想一對手足同胞,自幼同吃同睡,享受着一樣的父慈母愛。或許從小還被人拿來相互比較,手足情深之間還有兩三份暗地裡較勁。這一切,平安無事的時候都是日子裡的調味,縱然一時家人分配不平,讚了這個忘了那個,覺得委屈遷怒於兄弟,轉個身照樣手足情深、生死相依。然而,一樣的遭遇大難,一個失去一切爲人下人,另一個卻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一個悽風苦雨無處依身,便想嫁一個村婦別人都要嫌他犯官家眷,身份低賤;另一個卻迎娶良家女子自開門戶,夫唱婦隨和樂融融,這樣的雲泥之差,又叫他怎能心平。
“更何況,他在邊關爲奴,縱然想念弟弟也是有心無力;漣明蘇高官厚祿、重權在握,卻從未尋找過他,更未想過替他恢復良籍。他陡然知道這樣的現實,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玉藻前點點頭,白皖看着她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淡淡道:“少王傅這段話果然是深明人情世故,我在秋官多年,這般悲劇看了許多次。難爲少王傅也能通透如此。”
玉藻前聽他說話語氣古怪,偷眼一看見丈夫不住地望向水影,又見對坐那人眉清目秀氣韻優雅,忍不住一陣醋意,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丈夫一腳。白皖正在想事情想得入神,忽然腳上一痛,縱然他這樣修養的人也下意識叫了一聲,一縮腳膝蓋撞在桌上,頓時一陣碗碟叮噹,外面的下人們聽到慌忙進來看原因。玉藻前揮揮手打發走下人,對着白皖柔聲道:“皖,怎麼這麼不小心,在胡思亂想什麼啊,小心讓客人們取笑。”
西城靜選沒放在心上,一笑了之,水影看看這兩人,心中一片通透,不由得笑着瞟了玉藻前一眼,隨即低聲道:“我能明白這種事,乃是因爲我也有一個同胞妹子,推己及人罷了。”
這幾個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她還有同胞妹子,西城靜選毫不掩飾好奇神情,水影淡淡道:“少年離家,從此天涯海角、生死不知。”
除了西城靜選,剩下兩個暗地裡都嘀咕一聲“撒謊”,心道:“倘若如此,富貴榮華如此也該盡力尋找家人。別的不說,只要她開口,花子夜還不把安靖國翻個底朝天。”想到這裡不約而同想到剛剛水影評價漣明蘇那兩句,暗道:“漣明蘇‘忘本絕情’乃是怕被人發現他是不能參加進階考的罪民之身。這位少王傅又是顧及什麼而不出面尋親呢?難道,也是與漣明蘇同樣?”夫妻倆對看一眼,知道對方與自己想的一樣,都皺了下眉,玉藻前丟過一個“晚上再說”的眼色。
水影只當沒看到那兩人眉來眼去,四人又轉回正題,將各種可能推演了一番,正式制定了一個行動方案,而那環環相連的第一環就由西城靜選去發動。
西城靜選和玉藻前等人定計,從頭到底瞞着母親照容。此時她仍在地官任職,位在四階下,也算是穩步上升。按照慣例,下一步該外放地方,輾轉兩三個地方,當上五六年地方官,回到京城就是三階而上的棟樑了。這一年她未滿三十,有此等成績,雖稱不上少年英才也配得上她西城繼承人的身份。從她成親起,照容算是徹底放心了,從此對這個女兒完全放手,等閒不過問她的行事,即便她這些天常常夜歸且言辭閃爍,照容也只當沒看到。然而,照容新婚的夫婿卻不能那麼豁達,這個剛剛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有着不怎麼象衛家人的性格,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幾乎是第二個洛遠。不管之前他對靜選是什麼樣的感情,從洞房花燭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的期望所有的柔情都傾注在這個比他年長九歲的妻子身上。
西城家的人對他很好,這減少了離家的恐懼。尤其是洛遠對他疼愛有加,帶他熟悉西城家的生活,手把手教導他如何成爲一個好主夫。然而,靜選對他的態度始終難以把握,不能說不好,可感受不到濃情蜜意。這些天靜選回來得很晚,且一回家就一頭栽進書房,直要到半夜三更纔回房,倒頭便睡。夫妻兩隻有早上伺候她起身上朝的時候才能看兩眼,說兩句話。就這樣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尤其是靜選,帶着敷衍的口氣對待他。
這一日剛剛掌燈西城家這位姑爺就在新婚夫妻住的院落前眺望,一臉沉重。這天下午一個消息傳到西城家,驚得洛遠打碎了手上的茶杯。他那時正在洛遠房中陪他說話,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由得想“難道今年厄運纏上了西城家?”
西城家的下人來來去去看到少姑爺倚門期盼的樣子,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一句“看來少姑爺也不得疼,和小姑爺一樣。”
幸好這一日靜選回來得還算早,一眼看到新人在門邊翹首的樣子,一時又好氣又好笑。那人一見她就迎上來,靜選本以爲他又象以往那樣噓寒問暖,滿臉都是期待被表揚的神色,可一靠近心中一個激靈,脫口道:“出了什麼事?”
他抓住靜選的袖子竭力讓自己冷靜,可聲音依然是發抖的:“收到邸報,明州永安縣大水,就是……就是二弟正在的那個地方!”
七月是鶴舞汛期,天無三日晴,大雨使天朗山每一道溪流都浪濤滾滾,夾帶着泥沙山石衝下山匯入鶴舞第一大江——明江。明江又叫明翠江,因秋冬季節江水清澈如翠而得名,江面寬闊、水流豐富,發源於天朗山深處沿途匯聚十餘條江河,最終在鶴舞鳴鳳交匯處流入大海。
明翠江是鶴舞的母親河,便是這條水量充足的河流灌溉了富裕的植桑平原,構築起縱橫交錯的河網,在明州點染出桑林稻田的水鄉風貌;而明翠江上千帆競流,往返於海港與郡治明州之間,帶來豐富物產,著名的海上商路中的南支便從明州開始,直到大海另一端的那些國家。
明江是鶴舞繁榮的依靠,但另一方面,她也是鶴舞的威脅。明翠江三到五年會發生一次水災,十餘年一次大災,最嚴重的一次將整個明州城沖毀,死亡數以萬計。多年來明江兩岸築起了高高的堤壩,尤其是流經明州府的那一段,堤岸有十丈高,即便如此鶴舞冬官的河工們八成精力依然投注在這些堤岸上。
這一年七月開始的雨季是蘇臺迦嵐來到鶴舞后最嚴重的,從七月二號起連續三十天暴雨傾盆,天朗山多處山洪暴發,明翠江幾乎每一條支流的水位都超過了警戒線。
七月十五日起明翠江明州段全線告急,負責明江段的司水位在四階下,是鶴舞冬官中位階第二的水官,這個人來自京師永寧城,名喚玉臺築——西城玉臺築。
八月上旬的這一個夜晚,明州依然籠罩瓢潑大雨中,明州正親王府的後花園都因爲連天大雨荷花池溢水而被淹了。王府中人拿原本用來整修某一處宮殿的青石條在迦嵐、蘊初等日常進出的地方鋪墊,王府的主子們每日小心翼翼的通過青石條來避開滿地的水。前兩日蘊初的寢殿在一場暴雨後進水,司殿女官璇璐跪在水裡請罪,蘊初苦笑着安撫她幾句,然後扶着身懷六甲的王妃搬遷到地勢高一些的殿宇。
這天晚上狂風暴雨雷電齊鳴,還未起更天已經黑透,但王府前殿依然燈火通明,鶴舞重要的行政官員齊聚一堂。明翠江在永安縣的狀況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鶴舞的擁有者不得不做出決斷。
永安縣城郊三裡便是鶴舞第一大湖泊——擁翠湖,顧名思義,這是明翠江水匯聚而成的湖泊。遙遠的過去,明翠江橫貫擁翠湖,滄海桑田之後,擁翠湖的入水口距離明江干流五里,其間有條中等河流相連。擁翠湖方圓兩百多裡,在明江改道之前,這是一個天然蓄水池,也正因爲有擁翠湖整個清渺王朝期間明州不曾遭遇過大的水患。
蘇檯曆四十年,明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雨,明江在永安線潰堤,滔滔洪水衝破明州西城牆,整個明州城淹沒在洪濤之中。這一次災難讓朝廷痛下決心整頓明江水患,於是在四十三年鶴舞歷史上具有傳奇色彩的水官上任了。出身貧寒,完全靠自學進階的雯萃主持了明江堤壩重修,然後她說服當時的鶴舞郡守遷走明翠江與擁翠湖間方圓八十多裡土地上全部居民,在周邊建築堤壩,變成一片泄洪區。然後她在泄洪區與明翠江交接處增設三處水閘,劃下警戒線,一旦江水超過警戒,即開閘向泄洪區放水。
這套工程耗資巨大,尤其遷走大量居民備受爭議,然而這個工程在完工後僅僅四年時間,也就是蘇檯曆五十年就發揮了效用。那一年,鶴舞迎接了比四十年更可怕的雨季,讓人感慨爲什麼百年不遇的事情居然十年兩遇,滾滾洪濤涌入明翠江永安縣段狹窄的河道,掀起滔天巨浪。大水過警戒線後的第二天,雯萃下令開閘放水,滾滾洪濤很快淹沒了整個泄洪區,注入擁翠湖,而明江在改道百餘年後再一次“直接”擁有一座浩瀚湖泊,源源不斷地接納洪峰。
在其後又是一百多年時光,風調雨順的三十年讓鶴舞人忘記了當年的災難,泄洪區被重新開墾,村莊在裡面建立,於是,當蘇檯曆史一百五十四年的洪峰到來時,明州水官們發現,他們象一百多年前的人一樣,只能靠加高堤防來應付。
早在明州水岸全線告急之前,玉臺築就將自己的辦公室轉移到了永安縣的大堤上。他在大堤上搭建帳篷,吃住均不離大堤一步,在那裡監督堤壩的加固,帶領官員和緊急徵召的民夫輪班巡查在大堤上。
此時作爲鶴舞司水,玉臺築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沿着明江水系步行,上到天朗山,下到距離河口三百里的定江縣。
蘇臺迦嵐一直希望在鶴舞修建貫穿南北的河渠,將鶴舞幾大水系貫通以改善航運。鶴舞大司水將全部精力投入這個工作,而堤防河渠等則交給了位在其次的玉臺築。玉臺築從六月裡就在勸說迦嵐遷走泄洪區的百姓,使該地區重新恢復作用,減少明州堤壩的壓力。他對猶豫的迦嵐說:“殿下或許覺得讓這上千百姓流離失所十分可憐,可此時官府能拿出錢來補償他們,找到合適的地方安置他們。無論如何要比洪水沖垮堤壩逼迫他們流離失所乃至失去生命要好。”
當時秋林葉聲也在,皺着眉對年輕的司水說:“駐守堤防乃是卿的職責。”
玉臺築恭敬但堅決地回答道:“然而,臣以爲治水之道以疏引爲上,攔堵爲下,臣乃凡人,無力迴天。”
秋林葉聲依然沉着臉,蘊初卻笑了起來,柔聲道:“卿所言甚合吾意。”
迦嵐理智上贊同這種做法,可上千百姓遷移良田荒廢並非易事,做得不好便會惹來民憤。玉臺築也知道這個建議不可能立刻被接受,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幾處堤防加固,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前來鶴舞的結果讓人哭笑不得。他在父喪期間千里遠行爲的是跟隨在他愛戀的女子身邊,希望她感受到自己的一往情深,希望在千山萬水的跟隨和朝夕相伴中讓那個女子接納自己。然而來到鶴舞后的這些日子他和迦嵐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不滿十天,他卻在明翠江上下曬黑了肌膚。
三天前眼看形勢日漸嚴重的明州府知州上書請求迦嵐准許他們放棄泄洪區的堤壩,甚至進行人爲毀壞,打開已經許多年沒有使用的三道閘門,利用泄洪區連通擁翠湖,以避免重現大堤崩潰、水淹明州的悲劇——當然在這之前當地官府會撤離泄洪區所有百姓。前天午後,蘇臺迦嵐親自出城看了水勢,渾濁的波濤早已越過當年雯萃留下的警戒線,堤壩多處鬆動,官府最大程度動員民夫在明州城外又用麻袋裝土堆了兩道防洪牆,即便如此明州依然處在極端危險的境地。
那天她在瓢潑大雨中見到指揮護堤大軍的玉臺築,那青年身穿蓑衣、頭戴草帽,臉上滿是雨水,聲音已經沙啞。玉臺築同意知府的意見,不過他說自己還想在堤壩上再支撐幾天。
迦嵐答應了他的要求,然後下令當地官員加快遷移居民。
到了八月初九午後,明州知州快馬傳信說所有居民均已撤離,但玉臺築不肯放棄,她請求迦嵐下令開閘泄洪。蘇臺迦嵐只用了一盞茶功夫就寫好開閘的命令,不錯,讓那上千人流離失所她很難過,不過明州城中還有三十萬百姓。
殿外有一些騷動,幾個人緊張起來,片刻間信使進殿,跪倒在地說:“司水西城大人命小人帶來口信——請殿下再給他一個晚上。上游暴雨已經減緩,神官們夜觀天象均斷言明日明州將雨過天晴,只要守住這一夜,明州就保全了。司水請殿下同意。”
蘇臺迦嵐怒道:“讓他按本王手諭行事!”
那人微微擡一下頭咬咬牙說出了上司交待的最後一句話:“司水雲,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蘇臺迦嵐一掌拍在茶几上,茶具一陣叮鐺,報信的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蘊初幾個卻一臉想不笑的表情,尤其是蘊初簡直在說:“看啊,知道這種滋味了吧。”這已經是蘇臺迦嵐一晚上發出的第三道手諭,信使飛馬奔波於明州與永安縣大堤,在瓢潑大雨和人山人海的護堤工中找到西城玉臺築,然後帶回他——恕難從命的回覆。
在蘊初的目光中迦嵐想到了自己同樣的少年時代,身先士卒、衝鋒陷陣,讓跟隨在身邊的將領誠恐誠惶,更讓攝政的兄長蘊初每天都到水纓女神面前上香。她壓了壓火氣,命報信的士兵起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一些:“堤上狀況如何?”BR>“堤上本有四萬餘人,傍晚西城司水令其中年長、年少的均下堤,只留下二、三十歲身強力壯之人,也有數千,在大堤之上。其餘者均在外圍裝沙袋築防護堤。從昨日起永安縣二十里長堤時有涌水,幸而司水早有準備,皆化險爲安。”
迦嵐皺眉道:“一而再,再而三,他能幾次化險爲夷?他也說過乃是凡人無力迴天——”說了幾句忽然意識到這樣的抱怨不該讓士兵聽到,揮揮手讓人出去。短暫的安靜後殿內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填滿。迦嵐知道玉臺築作爲一個“外來者”而且還很年輕,在鶴舞官場中並不那麼受歡迎,更何況這個年輕人才華橫溢且朝氣蓬勃。迦嵐早已感受到鶴舞這個小朝廷內有一些對玉臺築不怎麼友好的東西在積聚,在玉臺築向她提出恢復泄洪區的方案後,那些不友好的私下聲音漸漸放大到她聽力能及。然而,她還是沒有想到,那麼短的時間那個年輕人居然招惹瞭如此多的反感,現在在她的殿宇內的這羣人,居然有那麼多嗡嗡的聲音來斥責那個年輕人的獨斷專行,請求對他施以重責,甚至有人提到了——殺!
迦嵐忽然起身往後面走,嗡嗡着數落玉臺築的人捕捉到年輕主君的不悅之色,開始覺得對攻擊玉臺築的迎合或許是一種錯誤的選擇。蘊初和璇璐也跟着迦嵐進入後殿,見迦嵐揹着手來回踱步,雙眉緊鎖,心事重重。蘊初看了看璇璐,意思是“你家人惹的禍,你去看怎麼辦吧”。璇璐苦笑着走進迦嵐,努力組織起一些可信又有效果的話語,這些天來“她的表弟”已經給她帶來太多驚喜,從在永寧城表露對迦嵐的愛戀,一直到千里跟隨。她想,玉臺築不但是她的“麻煩”,在蘇臺迦嵐心目中恐怕也是一個難以描述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認,作爲一個親王,迦嵐在她那幾個姐弟之間是最不懂得如何處理男女情愛了。她對於玉臺築的愛戀不知如何接受,對他千山萬水相隨的一片真心感動,但又無法坦率的張開雙手接納。在璇璐看來,迦嵐其實也喜歡這玉臺築,或許不比那個青年的情意更淺。當年她在瀲灩池邊看到一個英俊青年然後隨意的提出要讓他進門,那一刻迦嵐對玉臺築並沒有多少愛戀可言,然而,當她開始顧慮於他的家世,開始考慮他的未來的時候,璇璐相信,這恰恰是愛戀的表示。
有時候看着迦嵐爲難卻又忍不住反反覆覆提到玉臺築的那個樣子,璇璐只能嘆息,然後發現不僅是她,蘇臺蘊初夫妻倆也常常看着自己的妹子嘆氣。璇璐想不要說風流倜儻的清揚,就算是花子夜大概也做得比她好一些。想到所聽到過的迦嵐與那位四海現任國君的風流韻事,看看迦嵐現在的行爲,璇璐簡直懷疑這個傳言的真實性。
迦嵐來回踱步的舉動忽然停住,一個轉身大聲道:“來人,備馬——”
蘊初瞪大了眼睛,不顧禮儀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殿下不能去!”
迦嵐滿臉的怒氣,狠狠瞪了自己兄長一眼,冷冷道:“連王兄也要違背本王之命了麼?”
蘊初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迦嵐,緩緩放開手。迦嵐大踏步向外走的時候,這位鶴舞的親王用一種既愛憐又無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妹妹的背影。
出西門飛馬奔馳,小半個時辰便來到永安縣明江大堤,此時雨已經小了一些,閃電還是一次次劃破夜空,隆隆雷聲混合着大堤上的鼎沸人聲。距離大堤幾裡地外就到處都是水,濁浪時不時漫過大堤沖刷江邊的土地。爲此西城玉臺築帶領永安、明州兩縣數萬百姓用了半個月時間以沙袋又築起數道堤防。這些堤防能夠抵抗這些漫過堤壩的水,但迦嵐和這裡的百姓一樣清楚,如果大堤崩潰,這些沙袋壘成的簡易堤壩根本抵擋不住洶涌江水。
過第二道防汛堤,迦嵐不得不下馬步行,此間人流如織,都是一身水一身泥,但忙中有序,裝沙、搬運、壘堤……這些民夫竭盡全力在保衛自己的家園。
身邊一個常隨眼尖抓住匆匆而過的一個官員,問她:“西城司水在哪裡?”
那人終於注意到迦嵐,她兩手提着東西,一時不知道怎麼行禮,迦嵐揮揮手又問:“西城在哪裡?”
那官員神情緊張,深呼吸兩次才道:“那邊有一處堤破了大洞,水流太急,沙袋堵上去就被衝開。西城大人……西城大人跳下去擋水流……”她看了看迦嵐瞬間蒼白的臉色,迅速補充道:“不是一個人,很多人都跟着跳下去了!”
蘇臺迦嵐在泥水和人羣中前進,常隨們努力推開擋路的人,保護自家主人安全。迦嵐對於到底有幾個人在堵堤壩不感興趣,她只是想要立刻找到玉臺築,如果可以的話,把他從危險中拉出來。
她甚至沒有察覺到在尋找的過程中,雨漸漸停了,風吹雲散。
忽然一陣歡呼在她身邊響起——
“洞堵住了……”
“雨停了……”
大堤上一個接一個人被人拉上來,都是疲憊不堪的樣子。迦嵐在常隨保護下分開人羣,向堤上走去。
她看到西城玉臺築,那個青年和周邊所有人一樣糟糕,滿身的泥濘,水從頭髮上衣襟邊不斷滴落,然而月光照在他身上,照到他含笑的脣,照着他生氣勃勃的容貌。
西城玉臺築直到周邊忽然靜下來才注意到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他轉過身,在月光下看到了蘇臺迦嵐。年輕的親王在親隨陪同下,一身華服也被泥水沾染得不成樣子,可還是這裡所有人中看上去最像樣的,一眼就會注意到。
他笑起來,走向鶴舞的主人,神情和語調中都洋溢着喜悅,他要在泥水中跪下,被迦嵐拉住說“此地無需行禮”。他愉快而又恭敬地說:“殿下,我們能保住明州!”迦嵐被他生氣勃勃的樣子迷住了,他的眉眼間光彩閃動,聲音裡洋溢着青年的活力,而那微笑中又帶着堅定,能夠讓他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的堅定。
她知道自己應該拍拍青年的肩,暫一句“做得好!”然而,她忍不住想要小小的惡作劇一樣,靠近了青年,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好大膽,三次違背本王命令!”青年笑了起來:“屬下願受懲罰。”迦嵐哈哈一笑,那青年微笑着轉過身重新開始發號施令。
江水依然猛烈的拍打堤岸,危險尚未結束,就像玉臺築說的,要到明天才算是真正的勝利。
“明天”終於到來了,當陽光灑在永安縣明翠江兩岸的時候,最後一道洪峰在衆人注視下通過永安縣這條“最危險的河道”。永安縣向下五十里明翠江的河道瞬間擴大,江寬十餘里,河道筆直,洪水對那裡的威脅並不嚴重。
江堤上已經被陡然爆發的喜悅覆蓋了,有些人擁抱在一起,還有一些抱着頭在堤邊靠着放聲大哭。
下半夜的某一時刻,玉臺築被人叫走,大概是另一處江堤又出了什麼麻煩。在這樣寬廣的範圍和密密麻麻的人羣中尋找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迦嵐最終還是找到了他。此時她身邊護衛的十來個常隨只剩下一個,其餘都被她打發去保衛江堤。就連她自己也幫着裝沙袋,那個和她一起工作的婦人忽然意識到她的身份時嚇得全身哆嗦,幸好她眼明手快纔沒讓那個沙袋砸在那人腳上。
西城玉臺築靠着一排沙袋坐着,泥水漫過他腰,他雙手垂在身邊,頭微微側着,就在這種環境中睡着了。
玉臺築被推醒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迦嵐俯身看着他,臉上一紅,喃喃道:“只是靠一下啊,怎麼睡着了。”他也只是想要靠一下,然而三天三夜沒有閤眼,加上高度緊張和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讓他筋疲力盡。
玉臺築很想在他所愛戀的親王面前表現得更好一些,他知道自己衣衫骯髒、神情憔悴,前一夜還三次違逆她的命令。
“正親王一定不會看上我了”他沮喪的想着,他這些天的舉動或許是一個出色的官員,但是不是一個典範的王妃。在蘇臺,還是端莊淑賢的男子更受女子寵愛一些,尤其是作爲王妃,需要的是在深宮中衣着華麗、舉止高雅的主持家務,而不是像他這樣一身泥水站在堤壩上發號施令並且違逆女人的命令。
這麼想着眼前又開始迷糊起來,頭暈得看不清東西,他不斷的對自己說“不行啊,玉臺築,不能再失禮了”,身子卻不聽使喚的搖晃起來,最後的記憶是好像聽到旁邊人在叫。
玉臺築再醒過來已經一天以後,身在鶴舞正親王府,睜開眼睛還是覺得自己累得要命,全身都象散了架。翻個身抱緊被子,努力躲避透過窗紙射入的陽光,翻來覆去幾次嘀咕了一句“好俄啊”,心不甘情不願的坐了起來。還在揉揉眼睛想要回憶經過的時候聽到女子的笑聲嚇得一個哆嗦拉高被子向帳外望去。房中的女子笑起來爽朗道:“都照顧你一天一夜,現在才害羞麼?”
聽清楚聲音,他送了口氣,抓過外衣披在身上笑道:“表姐就會欺負人。還說照顧我呢,在這裡說笑話都不給人叫點吃的。”
等璇璐親自到廚房去吩咐下人給他做好養胃清火的早餐送到他房中時,玉臺築已經梳洗完畢,雖然眼圈還有點黑,人也又黑又瘦,不過神清氣爽又是那個生氣勃勃的青年官員。璇璐在一邊坐下,看他大口大口吃早餐,玉臺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擡起頭來看着她道:“表姐照顧我一個晚上,不累麼?不去歇息?”
璇璐白了他一眼:“沒良心的東西,虧得我天天拐彎抹角在殿下面前替你說好話,時不時得讓殿下想起你、惦記你。”
玉臺築臉上一紅,清清嗓子道:“對了,我怎麼會在這裡?”
璇璐眼睛微微眯起,笑吟吟道:“怎麼會在這裡啊——我也奇怪呢,你不是在堤上麼,不是該指揮民夫們牢固堤壩麼?怎麼我昨兒看到的是被人從殿下的馬車裡抱出來呢?而且殿下還非要把你放在王府,忙着傳大夫,盯着診治……”一邊說,目光在玉臺築臉上不斷打轉,聲音裡透着刻意的曖昧。玉臺築被她看得心慌,又聽她那種用詞頓時頭都擡不起來。璇璐還不肯放過他,咳嗽一聲繼續道:“不過我說表弟啊,你膽子還真不小,殿下三道金牌都招不回你。還有,明翠江大堤都危險到那個地步了你還要硬撐,你想沒想過,要是堤垮了,衝了明州城,不要說你的性命丟定了,就連西城本家也會受到牽連。”
玉臺築放下筷子低頭道:“想過,不過——表姐,你知不知道殿下那道毀堤的手諭來得太晚了,就算是我答應,也來不及的,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看看璇璐,嘆了口氣解釋道:“根本來不及在上游洪峰來到永安之前有序的扒開大堤,那幾道水閘年久失修,全都鏽死了,要靠人力去打碎,哪裡來得及。到時候洪峰前來,大堤又鬆了,必定潰堤;一旦潰堤,明州豈能安寧?”
璇璐皺眉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向殿下表明?爲何說什麼‘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平白將天大責任拉到自己身上。”
玉臺築垂着頭扭捏半天,才低聲道:“不想讓別人說殿下決斷有誤。”
永安縣這一場大水讓西城家惴惴不安了好些天,尤其是照容,一年來家中接連出事,她已經筋疲力盡。又想到這個司水乃是她親自爲兒子弄來的,若是因此出了什麼事情她實在承受不住。一直到新的邸報過來,鶴舞向朝廷報喜,儘管這一季的水災給鶴舞帶來慘重損失,但在鶴舞官民齊心協力下,沒有一處堤壩潰堤,沒有一處村莊被毀。緊接着,玉臺築報平安的家書也通過驛站送到永寧城西城侯府。
西城家的少姑爺第一個得到這份家書,那天是衛方生日,洛遠陪着照容去上墳,靜選則被公務拖住,好幾天都睡在官署。信是寫給照容的,衛家的這位少爺當然不敢拆,不過落款已經讓他欣喜若狂,當即命人準備馬車跑到地官官署告知靜選。
此時地官的人事也將有一個變動,大司徒的空缺終於將被人彌補,偌娜幾經斟酌,雖然還有些不甘心卻破天荒地任命少宰漣明蘇爲大司徒。詔書送到後漣明蘇卻沒有欣喜若狂,反而大驚失色,立刻跑到皇宮求見偌娜,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漣明蘇的理由是蘇臺禮制明文規定男子不得任天地春三官官長,他一介男兒能有如此成就已經感恩戴德,不敢逾越。話沒說兩句和親王求見,坐在一邊聽了因果笑吟吟說:“當年流雲錯能爲大宰,卿之才幹,爲司徒有何不可?”
漣明蘇連連請罪,就是說什麼都不肯接受。偌娜任命他乃是聽了清揚等人的建議,連皇后也滿口稱好,還說漣明蘇是他從小就敬佩之人云雲。但是,這個任命可以預料將遭到宗室和朝臣的反對,可偌娜就是這樣的性子,別人越反對她越要做,便是在這其中感受皇權那種至高無上的力量。
可是這一次,偌娜選擇了妥協,最終的任命,漣明蘇出任秋官大司寇,相應的地官大司徒的職位交給了原來的司寇琴林映雪。面對這個任命,照容嘆氣了十七八次,甚至忍不住向洛遠抱怨,責怪漣明蘇推託,平白把一個重要官職給了最不適合的人。
此時西城照容已經從喪夫悲痛中走出,至於實際上履行西城家的主夫職責的向來都是洛遠,一家僕役習慣於從這個“小姑爺”這裡領取命令,連京城的命夫們也習慣於和洛遠交往。前些時日,西城照容得一個堂妹委婉的向她說,西城家應該有正式的當家主夫,洛遠跟隨她時間很長,好歹也是有門第人家的,建議她將洛遠扶正。照容爲此猶豫了很久,她知道族妹這個建議正確,也覺得自己多年來確實虧待了洛遠,可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第二個男子獲得衛方一度擁有的地位。
終於有一天她下定決心和洛遠談談,對於照容,這大概是她人生中難得的尷尬體驗。洛遠耐心地聽完沉默良久,隨後淡淡笑了起來低聲道:“我可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這些年來,夫人……還有姑爺能這樣對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他便這樣雲淡風輕的掠過這個話題,可在照容越發覺得對不起他。
沒過多久,西城照容收到黎安璇璐從鶴舞寄來的信,當時她在洛遠房中,夫妻倆一邊喝甜湯一邊聊天。下人送來信,照容拿在手裡掂了掂,前後翻翻,笑吟吟對洛遠說:“我們那傻孩子的相思不管成不成總算是有結局了——璇璐這丫頭也就只有玉臺築這件事纔會給我寫信。”
璇璐是在報喜的,她告訴西城照容,玉臺築在鶴舞水災中表現出色,足以表現他是一個出色的司水,如今鶴舞官員都很敬重他。她詳細描寫了玉臺築在永安的表現,帶領民夫保衛大堤,跳下激流等等。照容看得眉飛色舞,充滿驕傲的將信讀給洛遠聽,洛遠聽得一驚一乍,最後嘆了口氣道:“這孩子真是的,嚇死人了!他不是喜歡迦嵐殿下才去的麼?在泥水裡摸爬滾打能讓迦嵐殿下着迷麼?唉——”
照容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心想“這還真不是一個吸引女子的好辦法”。不過緊接着的信息能讓洛遠高興,璇璐說殿下這些日子是如何的關心玉臺築,每天都要提個三五回,更重要的是,某日蘊初夫婦和迦嵐提起選妃的事情時候,迦嵐笑着說:“王兄和嫂子心目中,本王的王妃該是怎麼樣的人?”蘊初自然說了些“名門之後,淑嫺大度”之類的標準,迦嵐靜靜聽着忽然道:“西城玉臺築這樣的如何?”
蘇臺蘊初對此事並非沒有準備,畢竟對於這位西城公子的千里跟隨,他想不出更加合理的解釋。原本他還以爲自己那性情端正的妹子終於有了風流韻事,害的人家千山萬水相隨,可玉臺築到了明州安安分分住在官署後宅內,而迦嵐除了時不時提起他的名字,連宣召都不曾有過,反而讓這位親王糊塗起來。
他自己的王妃原是迦嵐的司殿女官,當然也出生於永寧城名門顯貴之家,當然也和永寧其他的名門有千絲萬縷關係。因而,他對玉臺築多少是熟悉的,知道他行過暖席禮,進階外放是個合格官員。所以乍然聽到這種類似於“本王要迎娶西城玉臺築爲王妃”的宣言,着實嚇了一跳,脫口道:“西城司水並非白璧無瑕。”
迦嵐不假思索反口道:“蘇臺禮治並無明文雲行過暖席禮的男子不可爲正親王妃。”
如果前一句還能讓衆人當笑話的話,後一句便是明確的宣告。
黎安璇璐甚至等不及自家主子最終提親,就寫信向西城本家通報這個好消息。照容自然是欣喜的,自己的愛兒一片戀慕之情終的回報,而西城家也爲自己多留了一條後路。洛遠更是歡喜的連連笑出聲來,反覆說:“啊啊,是王妃呢,親王要讓玉臺築當正妃!”
西城家的兒子守的雲開見日出的時候,西城靜選也開始着手對漣明蘇的決定性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