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的最後兩天,西城家的次子訪友歸來,在夏官那裡銷了假,再歇一天就開始新的官員生涯。最後一天休息,用過早飯,西城家的三個孩子一起到了晉王府。晉王和這家的孩子都很熟,尤其是西城靜選,七八歲就被照容帶着在宮裡進出,幾人先給晉王請安問好,玉臺築還帶了從外城買了的小玩意討晉王開心。幾人在晉王那裡說笑了一陣,晉王擺擺手說:“你們也不是專門來看本王的,有什麼忙什麼去吧。”三人告退後日照已在外面等着,帶着進了司殿的住處,見水影在櫻花樹下站立,面前圓桌上已佈置了些酒菜果品,笑吟吟道:“天氣甚好,外面說話吧。”
靜選本想開兩句玩笑說她風雅有閒情,然而左右看看發現此地雖在室外,然周圍數丈內沒有一處可藏身之地,說起話來反而比房內更安全。果然,宮侍們伺候幾人坐下上完第一輪菜後紛紛退下,只有日照侍立一邊。水影這才道:“西城公子韓城一行想來是頗有成效?”
玉臺築笑了下:“幸不辱命。”
“逍尹那個同胞兄弟可是並未病死途中,而是在押運軍前時伺機逃走了?”
“女官厲害!”
“押運的差役丟了人怕被責問,就謊稱病故,買通當地官吏開了證明。”
“其實也不能說逃走,應該說是把人弄丟了。那年押運的人過韓城的時遇到大水,衝了一座橋,好幾個人落水,其他幾個都找到,唯獨那少年衝得沒影了。押運這樣的罪民生見人死見屍,弄丟了要問重罪。說來也巧,韓城縣吏裡有人和那押運官是親戚,弄了具被大水衝來的無名屍體,說是那個少年,然後報病故,這樣就不擔半點責任。”
“西城公子居然能打聽得如此清楚?”
“啊,這就是無巧不成書。那個縣吏只有一個兒子,後來縣吏發跡,送兒子到京城讀書,成了我的同窗。”
水影愣了一下,轉頭望了一眼日照,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也太巧了!”
洛西城笑道:“二哥還打聽到那個少年的名字,叫逍祺。”
“那少年若活着,斷不會再用這個名字了。”
“是——”
幾人一邊說話一邊吃菜,玉臺築又將韓城之行的一些細節說了一遍。又說幾年前也有人到韓城打聽過逍祺的事情,也見到了他的同窗。那人自稱是逍祺的兄弟,當年被流放凜霜軍前爲奴,幸而遇到一個好主子,今上登基那年大赦,那將軍想法子替他弄到赦免,還給他看了手臂上的烙印。這年生活安定下來,想到一同流放的兄弟,那時他年齡小糊里糊塗的不明白到底兄弟怎麼了,所以來韓城打聽。他那同窗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不必再隱瞞,就一一告知,那人千恩萬謝。
“我畫了幅像——照着少宰的樣子畫的——給他看,他說就是這麼個人。不過,那人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還有一個女子。那人說是自己遇赦後嫁的女人,是做小生意的,對他很好等等。”
“哦——”
“他對這件事記憶深刻,也就源於那個女子。逍尹去的時候已經四十上下的年紀,他的妻子看上去未滿三十,穿着也頗爲不錯。一個遇赦得罪人能嫁給這般的女子,讓人頗爲驚訝。他說‘若非這女子瞎了一隻眼,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仔細看,那女子容貌本來是很好的’。”
水影又下意識望向日照,日照也看着她,兩人目光一接,異口同聲道:“鳴瑛!”
西城靜選一拍手:“我也說是鳴瑛。”
這幾個人中只有洛西城對這個名字陌生,玉臺築低聲解釋了幾句,他雙眉緊皺露出吃驚神色。幾人看在眼裡,一起盯着他,洛西城都惘然不知,直到玉臺築悄悄拍了他一下,才如夢初醒道:“我在想,如果那個陪逍尹一起去的女子真的是你們所說的鳴瑛,那麼,和親王殿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如果……如果那個沒有死的少年就是今天的少宰,那麼……”
西城靜選身子一顫,喝道:“胡說八道,誰說少宰就是那個少年的?”
洛西城一驚,閉口不語。
水影嫣然一笑:“靜選,西城並沒有胡說。若非懷疑少宰大人便是那個逍祺,你我何必坐在這裡?”
西城靜選苦笑起來。
“少宰漣明蘇大人是令堂親手提拔起來,倘若他是罪民之身,保舉他參加進階考的令堂大人也要受牽連。不過,這沒什麼,區區一件小事,相對於堂堂西城侯爵最多罰俸半年,但是,放任人運作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就難以預料了。三十年前衛澄之事不正是如此?”
西城家的三個孩子從晉王府回家後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從側門進了西城府穿過長廊本該分手各自回房的時候西城靜選忽然道:“我說,我們一起去見母親大人吧。”
玉臺築驚訝的看着她沒有接口,洛西城猶豫了一會點點頭:“應該告訴司徒大人了。”
靜選看看玉臺築:“二弟覺得還是不是時候?”
“不,姐姐說的對,照道理的確應該告訴母親。不過……”
“說吧。”
“想到母親的心情,實在不忍心。”
西城靜選的神色也變了,嘆了口氣道:“的確啊……如果是別的什麼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少宰。母親二十多年來提拔之人不計其數,其中最得意的就是少宰啊。”
洛西城點點頭:“我在邊關都聽人說起過,說少宰大人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她就已看出此人才智非凡,當時司徒大人自己也只不過雙十年華的青年女子。邯鄲將軍常說夫人一雙識人慧眼。”
“說起來,邯鄲將軍也是母親推薦的吧?”
“哦?我怎麼沒聽說過?”
“二哥沒說錯,邯鄲將軍提起過。是大將軍青年時代的舊事,那時將軍還是軍中的下級軍官,差不多七、八位上下,一次夫人和當時的大司馬一起檢閱軍隊,不知怎麼看中了她,對丹將軍說‘此人當成名將’。直到現在,邯鄲將軍還很疑惑到底是什麼事讓司徒大人有此感慨。”
三個人都靜了下來,在那裡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彼此看着,終於西城靜選開口道:“等我們知道得更多了之後再說也不遲。現在去提的話,說不定母親大人會忍不住去找少宰證實,如果我們的懷疑是真的,那就是……”
玉臺築輕輕接完她沒有說下去的幾個字:“打草驚蛇!”
三人分開後玉臺築走了沒幾步就被管家叫住說夫人找,等他快步走到,見洛遠也在那裡,且看着他的目光中有非常奇怪的意味。西城照容卻顯得有些煩躁,在他請安後點了點頭好半天沒開口,在房中踱來踱去。一直到洛遠輕輕咳嗽一聲才如夢初醒,轉過身來望定自己的二兒子道:“今兒午後迦嵐正親王府有個人——直說了吧,就是司殿黎安璇璐到我們家來了。你遠叔叔陪着說了半個多時辰話,說是自家親戚很久沒見面,過來問聲好,但話裡話外透着別的。玉臺築,璇璐是爲你來的。”
“黎安司殿要兒子做什麼?”
洛遠看西城照容的表情又要繞圈子說,還不知道繞到什麼時候才能讓玉臺築明白,忍不住笑了下,插道:“我聽璇璐的意思,是替她主子——正親王殿下——來打探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哈哈一笑:“孩兒和迦嵐正親王素無往來啊。”
“玉臺築——”西城照容終於對這樣的對話厭煩了,正色道:“璇璐話中之意便是說迦嵐殿下對你有意,她作爲司殿想知道你可有同樣的意願。”
“孩兒行過暖牀禮,已不能伺候皇族的親王了吧。”
“人家並沒有說要讓你去當正妃。”
這個時候,西城照容的口氣對於一個臣子來說已經很過分,簡直是露骨的諷刺朝廷正親王的舉動。洛遠在旁邊苦笑一下,他是很能明白照容的心情的,西城家和衛家一樣,並沒有通過成爲皇親國戚來發達的計劃。對於自己的兒子們,照容和衛暗如抱有同樣的期待,那就是希望他們和自己的女兒們一樣,能夠在蘇臺政壇上嶄露頭角。照容的想法更單純的一些,進不進階都不重要,是不是高官厚祿也不要緊,只要他們都能堂堂正正做一個男子,有明確的人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以此爲目標而前進。她的大兒子玉臺築十六歲那年對她說“娘,我想學爹爹那樣。”照容點點頭,揉揉他的頭笑道:“有志向,不愧是我和衛方的兒子。”很高興的爲他聘請名師專門指點,果然六年後進階成功。而她的幼子和哥哥的理想顯然截然相反,更願意當一個純粹的貴族子弟,醉心於書畫之間,雖然還未成年,畫的花鳥已有大家風範。照容也很高興,常常拿着小兒子的作品在親友間炫耀,閒暇時對洛遠說:“這個孩子將來能嫁名門貴族,當一個人人稱讚的好夫婿。”
在西城照容對兒子的期待中從來沒有成爲親王側妃的計劃,從去年她在玉臺築上了選妃冊後那種不甘願而又勉強自己接受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不要說王府的側妃,即便是皇帝的妃子,她也是不滿意的。
玉臺築笑了起來:“側妃麼,那我更不願意了。母親——”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倒在地,如孩提時代撒嬌時候那般,含笑道:“不用那麼擔心啊。母親不是常說迦嵐殿下是品行端正之人麼?四姑姑教出來的學生您還不放心?如果迦嵐殿下沒有被拒絕的準備,請皇帝直接下旨賜婚不就行了,既然費了那麼大心力讓璇璐來打探,就把孩子真正的想法告訴璇璐表姐吧。”
西城照容點了點頭,大概玉臺築這段話讓她能夠接受,隨即又嘆了口氣:“你們這幾個孩子,一個都不省心。”
玉臺築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下垂一臉的委屈,喃喃道:“不關我的事,我真的沒有做過什麼招惹到迦嵐殿下的事……”
“去把洛西城叫來。”
聽出照容的口氣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意味,玉臺築已經有些明白即將發生的事,於是在後院找到正在侍弄花草的洛西城時開口第一句便是:“恭喜恭喜,西城弟弟要如願以償了。”
這一天,經過半個多月曖昧的沉靜後,蘇臺朝廷終於回過頭來處理髮生在北邊關的斬殺勞軍使案。照着很多人的期待,皇帝偌娜果然沒有頒佈懲處紫筠的旨意,而是令六官另派合適人選爲欽差,查明真相,上達天聽。
早朝上,大司馬迦嵐起身離座:“臣保舉一人——春官少王傅晉王府司殿水影。”
皇帝吃了一驚,皺着眉頭說:“少王傅乃是文官,處理軍務不合適。”
話音未落,花子夜應聲道:“去年解白鶴官之圍少王傅居功甚偉,後以一人之力收復襄南羣盜,臣以爲是合適的。”
緊接着大司禮紫千在衛暗如表示反對之後出班道:“臣以爲迦嵐殿下所言甚是。少王傅有鶴舞軍功在前,足證其能。且身份特殊,備受皇室宗親及世家名門子弟敬重,以王傅之尊當欽差重任或能事半功倍。”
早朝上的爭辯非常激烈,最終的結果是當天午後,水影從午睡中被叫醒,接受了欽差的任命。
同日,洛西城作爲屬官也接受了遠行凜霜的使命。
這是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五月初九,蘇臺王朝的歷史至此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對很多人而言,將成爲他們人生的分界點,而此時,有所感受的人並不多。永寧城的旖旎的夏日風情即將拉開帷幕,而瀲灩池上很快又是歌舞昇平、鬢香鬟影。
朝廷選派欽差的過程極其曖昧的漫長,而當人員正式選定後一切又變得出了奇的迅速。任命下達後的第三天,也就是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五月十一,水影帶着洛西城等屬官及從人、衛隊百餘人,離開京師永寧城,出雲臺一路北上。
雲臺送別的人倒是不少,幾乎集中了蘇臺京城的各大名門,就連素來和水影極其不和的琴林家也來了後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琴林拂宵。西城靜選、衛秋水清、黎安璇璐、紫千,五大世家後一代繼承人匯聚一堂;此外,和親王府鳴瑛、少宰漣明蘇、殿上書記昭彤影,殿下書記、少司空、太學院司教等均來送行,場面盛大驚動羣臣。一些朝臣終於回想起六七年前她和昭彤影兩人笑傲公卿,獨步上京的絢爛年華,驚訝於六年沉寂這個人並沒有如人們所想得那樣從此閒雲野鶴,相反的有着或許比少年時更深厚的底蘊。
北上過雲臺,京城的慣例在雲橋分手,橋邊折柳相送,橋上再飲三杯。吹一曲折柳,唱三聲陽關,此一別燕宋秦吳千萬裡。
千里相送,終有一別。過了雲橋,京城的繁華富庶至此終結,遠行的人揮一揮手,駿馬長嘶,征衣飛揚。送別的人看身影沒於蜿蜒官道盡頭,再嘆一聲,轉身回家。紫千、昭彤影、西城靜選幾個向來關係不錯,這一日衛秋水清也格外好說話,幾個人不忙着返回,索性駕車騎馬四處閒逛,欣賞夏日雲橋滿山藤蘿、遍地花開的秀美。幾人湊在一起商量消磨實踐的方法時昭彤影目光一轉,忽然丟開衆人徑直走向落在最後的一個青年,笑吟吟道:“美人兒,怎麼就你一個人來?晉王府剩下的人這般的沒情誼?”
日照白了她一眼,對這個輕薄的“美人”二字萬分反感,皺眉道:“晉王殿下病得起不了牀,主子讓女官們都留在王府照顧殿下,不讓人送。”
“哦哦,晉王怎麼就病了呢,幾天前看到還好好的。”
“興許是前天晚上看花吹了風,忽然就病倒了。”
“我說……美人兒啊,你怎麼沒跟去,難道……”眼睛微微眯起:“你家主子不疼你了?你家主子不要你,我可要啊,別忘了。”
日照臉色一沉,象是要罵人,嘴脣嚅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沒發聲,眼光卻是一點點暗淡下去,漸漸顯出哀傷之色。昭彤影本來是開玩笑,見他這般神情後悔起來,上前一把拉住:“不帶正好。你家主子遠行,你也沒什麼事要忙了,正好,陪着我們幾個遊玩一天。哎——別說拒絕的話,你家主子要吃醋讓她找我來。再說……讓她偶然吃個醋不是更疼你?”不由分說拉着他到了衆人面前,那幾個女子遠遠看着兩人拉扯,禁不住地笑。她們都是晉王府司殿那裡常來常往的,對日照再熟悉不過,尤其是紫千,一度還是日照伺候過的主子。幾人倒也不嫌棄他身份低賤,跟着昭彤影一起湊熱鬧,別人倒也罷了,秋水清一開口拿出女官長的威嚴,日照倒不好拒絕,哭笑不得的跟着幾個女子。好在晉王府並非只有他一個人來送行,同行還有兩個下位女官,秋水清將人叫過來說“回去告訴主子們,就說日照今天歸我們了。”
幾個女子談天說地,上一句縱論天下大事,下一句便是詩詞歌賦,日照跟在後面靜靜聽着,守着他的本分,心卻早已飛到水影身邊,跟着那人千山萬水遠行。
九日朝廷任命下來後,水影在書房準備文書之類,他手腳輕快的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他一向是先收拾自己的東西,本來也不多,打一個小包裹即可,到臨睡前已經收拾得差不多,正要包起來忽然聽到水影的聲音,幽幽淡淡的說:“不用收拾了。”
他驚回頭:“主子——”
“這一次,你不用去了。”
“主子,我不在,誰來伺候主子呢?”
“百來個人,我又是欽差,還怕沒人伺候的?”
“他們都伺候不好,也不能……”
“行了”她看着他柔聲道:“這一次不行,只有這一次不能讓你跟着。我——另有打算。”
當時他還有幾分疑惑,剛剛在雲橋上看到洛西城一身青衣策馬跟隨在她身側的情景時,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心痛的幾乎要摔倒在地。痛到神思恍惚,幾乎想要立刻搶過一匹馬追上去,死死的跟在她身邊,或者就死在她面前,也好過這樣的心痛。
他倒是有一點感謝昭彤影,她的那番打岔讓他冷靜下來。如今跟在這麼幾個京城典範的貴族女子身後,看着她們高高的雲鬢和華美的衣裙,蟬翼紗下肌膚如雪,舉手之間玉鳴佩環,一揮袖就是半個永寧。
他忍不住對自己冷笑起來,心道:“日照啊日照,你果然是被寵壞了,寵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有什麼權力心痛呢,難道你還有那樣的企圖麼,難道你還指望一輩子佔着她的專寵。日照啊,難道……你還期待能成爲那樣一個女子的正夫麼。”
“如果不是洛西城,總有一天還會有別人的。”他這樣對自己說。
前些日子有人有意無意的提起晉王,說“少王傅這麼疼晉王,不如嫁作王妃,一輩子陪着晉王”,他其實也是想過這種可能的,而晉王對年輕的王傅顯然也是有着少年的懷春。他每一想到汗溼重衫,只想着若是有那麼一天,水影身邊從此再無他日照的地位。
這麼想,還是洛西城好一些吧。那是一個溫和的貴族青年,在丹霞的時候也相處得不錯,洛西城明明是喜歡水影的,對他倒也沒半點排斥,相反,時常稱讚他聰明能幹。
如果是洛西城,或許能允許他一輩子陪伴在水影身邊吧,而他的願望也不過如此。
這麼想着,忽然聽到衛秋水清對着紫千道:“我說千啊,水影和你家那個當家的大司禮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讓紫大人急不可待的讓她去送死?”
這句話第二天午後昭彤影在迦嵐親王那裡又聽了一遍,只不過這位年輕的親王顯然對少王傅成見未消,用略帶幾分幸災樂禍的口氣道:“你那至交好友少王傅卿的仇敵還真不少。她做什麼讓紫司禮恨到要除之而後快的地步?”
昭彤影苦笑道:“那日秋水清也提過,我們和紫千想了半天,硬是沒想起到底什麼地方得罪過大司禮。水影當年的確飛揚,真的行事卻又小心謹慎,如說得罪到了這種地步的只有琴林一家。思前想後,這個岔子該出在紫千身上。”
“哦?”
“紫千和大司禮爭當家也不是秘密,照規矩她滿了十六歲就該成爲當家,她早已進階,素行端正、品貌均上上之選,不丟紫家的臉。最要緊的,她的生父自宮守節感天動地,光憑這一點家主非他莫屬。”
“嗯,不過我們的大司禮,身爲掌管禮法之人,自己卻踐踏禮法,仗着審覈家主權力在她春官手上,十來年不還,看樣子是要賴一輩子了。春官裡反正有的是仰大司禮鼻息度日的人,紫千實在可憐。若說家主,紫千再合適不過,看看大司禮那幾個女兒,每一個出生正的。莫說紫千這樣的嫡出,本王看來,紫妍那兩姊妹生父到底是誰,大司禮自己都說不明白。已經這個年齡了,還走馬章臺尋花問柳……”說到這裡一臉嫌惡,可見蘇臺迦嵐對這個大司禮厭煩到什麼地步。
昭彤影撲哧一笑:“說到這個,我倒想起當年水影說過那麼段話,她說‘什麼年齡做什麼事,有些事情不該你這個年紀作的就最好別做,否則叫人看了笑話。比如歌臺舞榭,秦樓楚館,年輕時浪跡一番,所謂人不風流枉少年,還能算美談。到了而立不惑之後還去湊熱鬧,跟着兒子孫子輩的爭風吃醋,那就是荒唐,是笑話’”
“少王傅是個有趣人。”
“這人說話常有精妙之語,每每與衆不同,便是這樣才叫人喜歡。當年她進階的策論篇篇精彩,許是太過出類拔萃,反而讓考官無從評定,落了第五。叫我看,琴林拂霄那個榜首該讓給她。還是說紫千,紫司殿與水影感情甚好,這些年來也算互通有無的情誼。聽說前些日子紫千爲她父親求旌表未成,不少官員上書陳情,這陳情書起草就是水影。”
“原來如此。難怪紫名彥當她眼中釘肉中刺。”
昭彤影微微一笑:“大司禮固然沒安好心,殿下也不見得一心爲公。那日殿上三人,各懷心思,可憐我那摯友。”
“哦?各懷什麼心思?”
“花子夜殿下不用說,是要讓她有機會建功立業。至於殿下,殿下固然有選拔人才之心,除此之外內心深處恐怕也有和大司禮一般的心思吧。”
“胡說!”
看她臉色一寒,昭彤影毫不在乎的笑了笑:“殿下自然是不會承認的,所以我說是內心最深處,深到殿下都不曾知覺。不過,大司禮此舉爲免可笑,她想讓水影落得和勞軍使一般下場,卻不想想那個闖禍的人再怎麼礙眼,也是和她一個家名的。朝廷少王傅被斬軍前可不能善罷甘休,莫說身份地位不同,後面還有花子夜殿下,即便是下官,也是要爲友報仇的。”
“卿是在威脅本王麼?”
她放聲大笑:“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內心深處雖對水影頗有成見,理智上並無殺她之意。倒是——”說到這裡她臉色一正,沉聲道:“殿下是否置書永親王殿下,請殿下準備好鶴舞軍隊,或許過不了多久欽差大臣就會召集軍隊,到那時誰先響應,誰就得到了破寒軍。”
“卿已經知道少王傅此去的打算?”
“不——臣並不知道。雲臺送別之時有的是人變着法子打探,她淡淡微笑而已。臣也私下裡問過,她說‘在京城等我的消息便是,都知道,就沒有趣味了’,她既說了這樣的話,必有萬全之策,臣放心的很。”
“紫筠能領破寒軍便不是等閒之輩。”
“殿下以爲紫筠是否有叛意?”
“鶴舞玉瓏關都督兩年前收一封書信,乃是從凜霜送出來的,收的人是南平宛明期。”
“臣只知道他秘會過北辰的人。”
“紫筠領軍二十年確有本事,看來他是對自己的才華期待過重,想要登上至高無上寶座了。有這份志向不如求朝廷給他幾萬兵馬掃平北辰自立爲王,或許還比以男子之身在安靖叛亂稱帝容易那麼幾分。”
“只怕前年北辰破關長驅直入也與他有關。”
“破寒軍與北辰連年對立,凜霜沒有哪一年不發生戰爭,要說會被人突襲到丟盔棄甲一落千里,本王是不相信的。只可惜那年北辰破關之時紫筠恰好‘進京述職’,本王拿他沒辦法。”
“所以,水影此去絕不會如前一位那樣尋找證據或者安撫紫筠,她會當機立斷——”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漂亮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斬釘截鐵的吐出最後四個字:“斬將奪軍!”
蘇臺京城永寧在整個國家版圖中部偏西北,從雲橋出發,四關中最近的就是凜霜。八百里加急三天能到,輕騎快馬十三四日就能踏入凜霜郡治長州。從時間上算,水影這些人十一日從雲臺出發,大隊人馬速度比較慢,大概月底能到長州,算上一些耽擱,加上不太可能一到就動手,昭彤影計算,也就在六月初能聽到結果。
蘇臺迦嵐十三日和她一番對話後果然寫了一封信命人快馬送回鶴舞,加蓋正親王府印信,一路加急,五天不到就送到明州蘊初手中。信件不但用了封泥,要緊地方更用暗語寫就,大致介紹了凜霜發生的事以及昭彤影對後續的推測。蘇臺蘊初的內兄在靠近凜霜的洛河郡擔任大都督,手上有一萬多兵馬。迦嵐讓蘊初親筆寫一封信讓可靠的人送到洛河,讓他做好準備,一旦水影用欽差權限調動兵馬,叫他立刻響應,從小路奔明州,壓制破寒軍。
如果一切都能照此進行,即便不能讓洛河都督順勢成爲繼任凜霜都督,在人選上迦嵐也多些決定的機會。蘇臺迦嵐也考慮過一萬軍隊能不能制住六萬破寒軍,但一來考慮到派兵太多很可能讓朝廷忌憚;二來,六萬破寒軍不見得人人響應,只要抓住要害,四兩撥千斤。
儘管做出了準備,迦嵐內心對此事的可行性依然充滿懷疑。到了六月初旬假的時候終於對昭彤影提出了疑問。這一次她表達得比較委婉,說的是:“我知道少王傅是人才,精通朝政,但軍務與朝政不同,要斬將奪軍……”
昭彤影很認真地點點頭:“所以我充滿期待啊……如果是我,當然有處理得法子,但是那個人會怎麼做,一時捉摸不透。最有可能的是如我當年做的那樣,真要如此,她也就不隱瞞了。”
“卿對少王傅信心如此?”
“若是這麼點事都做不到,那就辜負了當年先皇的萬般恩寵。”
迦嵐翻了個白眼,又聽昭彤影道:“只有一件事讓我頗爲疑惑,她帶走的那些人……不得力的到有一半。而且,還有兩個礙手礙腳的。”
迦嵐一笑,知道她說的是隨員中兩個五位官,一個來自夏官,另一個則是地官中人,平日裡和琴林拂霄走的近,尤其是那個夏官,最擅長溜鬚拍馬、見風使舵。這兩個人原本都不在屬員名單裡,是紫名彥和琴林映雪兩人竭力推薦。出發那日水影見到屬員隊伍裡多了那麼兩張臉只輕聲向少司馬打聽了兩句,就點點頭面無表情的接受了。
“如果是我,先不入凜霜,在外圍一點點的查,同時放出紫筠謀反的風聲,動搖破寒軍軍心。凜霜邊關長達數千裡,三州十府無數關城,有的是忠君之人。風聲一起,凜霜人心動盪,紫筠只有兩條路。要麼孤身上京向皇上表忠,要麼孤注一擲!前者自然好,若是後者就用欽差權限就地徵集兵馬。”
“這就是卿當年平定凜霜的方法。”
“是,不過臣當年敢這麼做是因爲丹舒遙、邯鄲蓼在鶴舞可爲接應。這一次……”她柳眉微皺,喃喃道:“邯鄲蓼在扶風,鶴舞用不上,鳴鳳軍馬在玉夢殿下手上等閒無法調動,丹舒遙又在京城……這些人中也只有鳴鳳還有那麼點希望,不過……啊!”
她忽然一聲叫驚的迦嵐險些灑了手中茶水,見她臉色已經變了,連連搖頭道:“糟了,我怎麼忘了這個人!”
迦嵐一愣,順着她剛纔那段話想下去,也是一振脫口道:“蘇臺秋嗣!”
蘇臺秋嗣,朝廷冊封秋郡王,乃是鳴鳳安平王玉夢的長女,也是他的嫡女。安平王是敬皇帝長子,出生寒微卻德才兼備,一度有與愛紋鏡爭奪皇位的機會卻奇怪的放棄了,在敬皇帝尚在世時便出鎮鳴鳳。近三十年來一直擔任鳴鳳郡守,雖然不像後來的迦嵐以鶴舞爲領地,然三十年郡守擔任下來,鳴鳳也和他自家沒什麼兩樣。蘇臺秋嗣作爲安平王世子卻沒有枕着世襲爵位不思進取,十八九歲就按照皇家傳統,出任地方官,從七位開始,歷任知縣、知州等職。前段時間被推薦至蘇郡,花子夜準了發出詔書後卻被偌娜阻止,爲了安撫一下安平王,依然命秋嗣進京。
蘇臺秋嗣剛出鳴鳳百餘里忽然得報說玉夢暴病,要她迅速趕回,幸好玉夢這場病來的猛去的快,逃過一次鬼門關。這麼一耽擱,直到五月上旬秋嗣纔再度離開鳴鳳前往京城,反正朝廷召她入京沒有要事,也不限定時間。秋嗣的母親是鳴鳳郡最北面地方的人,出家門不到五十里就是凜霜地界。安平王妃很多年沒回家省親,就讓女兒代她回家探望一下,算算時日這些天秋嗣就在距離長州五百里不到的地方。
想到這裡兩人對看一眼,相對苦笑,過了許久昭彤影道:“看來這就是她的依靠了。”
“少王傅與秋郡王有淵源?”
“她沒有——”略微一頓:“和她有淵源的是蘆桐葉。”
“蘆桐葉?先皇在位時的侍衛統領?”
“正是此人。認真說來,蘆桐葉還救過這位秋郡王一命。十來年前秋郡王在後宮住過一段時間,先皇頗爲喜歡她的伶俐乖巧,一次帶着出去狩獵遇到猛虎,秋郡王年少嚇的不能動彈,是蘆桐葉一箭救的人。至於蘆桐葉,她和水影的情誼更在我之前。當年蘆桐葉免於受那叛逃的凜霜都督牽連,就是水影相救。”
“錯綜複雜。”
“蘇臺朝政一半把在那麼幾個名門貴族手中,而名門之間的關係原本就錯綜複雜到了極點。”
“卿是不是要告訴本王,蘆桐葉正好也在鳴鳳?”
“這個臣不知。桐葉早在先皇駕崩前就出宮成親,此後不入仕途,守着蘆家家業過閒雲野鶴的日子,天知道在什麼地方逍遙。”
說到這裡又是一陣苦笑,喃喃道:“如今只能希望水影動手慢一些……”話音未落忽聽外面有奔跑之聲,她臉色一沉,擡頭道:“臣有不祥預感了……”
未等迦嵐答話只聽外面傳來黎安璇璐的聲音,喘息未定。聽到一聲“進來”,人未入聲先到說的是:“凜霜八百里加急!”
兩人同時跳起:“怎麼說!”
“凜霜都督謀反已被欽差所銖,破寒軍大半在少王傅控制下。唯東面一支略有異動,鳴鳳秋郡王調郡中兵馬一萬,已平定叛亂。少王傅已將爲首者四人押於帳下不日回京。凜霜暫由秋郡王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