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檯曆兩百二十九年十二月下旬,蘇臺清揚返回了封地永州郡的郡治永州,蘇臺偌娜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還在某一次感慨說“皇姐走了,少了個能陪朕說話的人,朕備感寂寞”。偌娜的多愁善感並沒有感染到她的肱骨重臣們,西城照容和現任長門營主帥丹舒遙在清揚離京的那一天感慨萬千的坐在一起說:“一場動盪已經無可避免了!”
丹舒遙東山再起已經兩年,經花子夜周旋,被任命爲京城三營之一的長門營主帥,統常規兵馬五萬,另有同等數量的屯田軍,一旦戰事需要,另可調兵十萬,位在三階下。相對於曾經的夏官司馬,一階高官,三階下的長門主帥職務實在算不了什麼,爲此花子夜頗有幾分愧對丹舒遙。反而是被貶謫的那個數次向正親王道謝,並且說:“殿下已盡心竭力,殿下對臣的恩德臣永生不忘。”還很寬慰地說:“臣能與女兒同守京城,又能看到惠妃的遺孤張大成人且過的快快樂樂,臣不勝欣喜。”相對的,丹舒遙的女兒夕然倒是連升了幾次,如今已然位在四階,爲長門營副帥,眼看着就要追上自己的爹爹。
鳴瑛這些年在永州招兵買馬,並且四處收買官員和將領,這些舉動當然不可能完全逃脫地方官的注意,只不過地方官要麼被收買,要麼不敢觸犯和親王。同樣的扶風軍和扶風郡守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扶風郡守同樣出於名門——永州郡名門,所以可想而知,她沒有抵擋住和親王的恩威並施,尤其是所有家眷和整個家族的榮耀都在和親王掌握中。然而,扶風大都督邯鄲蓼並不受和親王影響,她手握重兵,家眷均在京畿和鳴鳳,姊妹同族中另有位在高階的,比如邯鄲祺。儘管邯鄲蓼注意到了和親王不同尋常的舉動,不過這位扶風軍的最高將領,且在少年時代就以罕見的神力而獲得勇將名聲的女子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有勇無謀。她二十歲起跟隨丹舒遙,是這位蘇臺名將一生最得意地弟子,在他的教育下,邯鄲蓼精通兵法、文武雙全。而過去幾年的波折,以及恩師險些身首異處的經歷,則讓這位中年將領多了幾分事故與圓滑。
如果是愛紋鏡雅的時候,乃至於花子夜攝政的那幾年,她一定會立刻上書朝廷告發和親王的不軌行動。如果一時不被重視,則會反覆上書。然而這一次,她壓下自己的忠君愛國之心,選擇將這件事首先報告給了恩師丹舒遙。丹舒遙沒有辜負她的期待,派女兒夕然親自送來回信,告訴她暫時不要將此事透露給旁人,尤其是不要上書朝廷。要她不動聲色的收集情報,特別是清揚收買永州以外官員、將領的情報,將可疑官員整理成冊。此外,讓她約束扶風軍將領——務必爲朝廷保下西方最強悍的軍隊。
於是邯鄲蓼謹慎但是可靠的掌管着扶風軍,她相信這些常年在邊關和她出生入死的姊妹弟兄更願意追隨他們的將領,只要她保持着對朝廷的忠貞不渝,扶風軍就忠誠於皇帝。與此同時,她將各種各樣的信息用可靠的方法不斷送到丹舒遙手中,相應的,也就到了花子夜的手中。丹舒遙的意思是最好能夠在京城即揭發清揚,這樣才能避免蘇臺王朝的一場內戰,然而清揚做事非常謹慎,鳴瑛更是心細如髮。他們所掌握到的東西都不夠切實,而真正可用的漣明蘇又因爲牽扯到西城家的錯綜複雜的關係而一時無法動用。最後丹舒遙也只能嘆息着說“算了,讓她反吧,擋也擋不住的,想想怎麼平叛更重要。”
然而,這個時候的蘇臺王朝所面臨的已經不是一個人的反叛。
十二月十八日,蘇臺偌娜下旨鳴鳳周邊調動三萬兵馬,歸鳴鳳大都督統轄,圍剿宋茨蘭。丹舒遙聽到後滿意的點點頭說:“恰到好處,按照鳴鳳都督的才幹,再加三萬兵馬必能讓叛軍吃一個大敗仗。”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十二月二十三日,鳴鳳八百里加急——西林州知州與州司馬雙雙反叛,自稱“鳳凰將軍”,佔據西林州與宋茨蘭南北呼應,切斷了鳴鳳出入中原的道路。
“連鳴鳳都出現了叛亂……”朝臣們互相看看,哀嘆同樣一句話。自古而來百姓只有在活不下去的時候纔會大規模暴動反叛朝廷,而沒有百姓的支持,幾個野心家根本動搖不了一個王朝的根基。鳴鳳一直是安靖最富饒的區域,河網密佈、湖泊星羅、四季分明,這裡有着數千年耕種的傳統,更有着安靖最高超的耕作技術。鳴鳳熟、天下足,只要人爲的折騰不要太過分,這塊土地只要耕種就一定有收穫,能夠輕鬆的養育那裡的幾百萬人民。自古以來,天下動盪鳴鳳安寧,對於安靖而言一個王朝如果到了鳴鳳的百姓都不得不義旗高舉的時候,也就是這個王朝的窮途末路了。
當然,一個西林州的叛亂,對於有八個州的鳴鳳郡而言還不足以稱爲“叛亂四起”,更何況這一次的叛亂由州官開始而非困苦無路的百姓。然而,這樣一個信號依然讓蘇臺的官員深切的不安起來,併產生了“皇帝的治世果然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的想法。
事實上從蘇檯曆史兩百二十七年起,偌娜的行爲一天比一天遠離君主應該有的責任感。繼位之初的兢兢業業和尊敬朝臣之類的優點喪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好大喜功、獨斷專橫和沉迷於被奉承。蘇檯曆史兩百二十五年,剛正不阿的司寇蓮舫去世的時候,偌娜會在朝堂上哭泣,並說“上蒼奪走了朕的明鏡”。到了蘇檯曆史兩百二十九年,六官正負官長中已經沒有幾個敢於直言的人。
轉眼間,蘇檯曆兩百三十年在比前一年更糟糕的狀態中來臨了。
新年畢竟是新年,明明天下動盪,山河不穩,應該枕戈待旦、勵精圖治的君主照樣歌舞昇平的享受新年,而且在永寧城舉辦了比以往更盛大的新年慶典,春官耗資十萬餘兩白銀。陪都與離宮的建設儘管被許多朝臣反對,依然如火如荼的展開,陪都興建第一期耗資就以百萬計,動用民夫十餘萬。偌娜是好大喜功的人,決定了重建陪都就要快,冬官做出的正常工期是十年,她卻要三年竣工。冬官只能一年四季調用民夫,不管農閒農忙,至於田地是否因此荒蕪,那就不在考慮範圍內了。
此外,偌娜對四年前那一場京城被圍的入侵耿耿於懷,總想着有朝一日報一箭之仇,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秋天,偌娜下令夏官徵調兵馬,着手大舉進攻北辰——以報國仇。夏官接到指令後在全國範圍內光灑軍帖,不但兵戶,京畿、蘇郡、沈留、丹霞等七郡幾乎每兩家就要出一丁。
大規模調兵和徭役使得各地流民叢生,他們從三五成羣的打家劫舍直到成千上百的聚嘯山林,雖然還沒有到清渺末年那樣四海動盪無一處安寧,王朝的基業正在飛速崩壞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在蘇臺的南方,有兩個郡真正迎來值得喜慶的一年,縱然稱不上風調雨順,可這兩個郡的官府都很好履行了職責,讓百姓安居樂業,即使在災害面前也能繼續生存並對來年重建家園充滿信心。這兩個郡就是永州郡和鶴舞郡。
鶴舞郡的百姓從這一年十一月起就沉浸在節慶喜悅中,他們敬愛的領主迦嵐終於在這一年舉行婚典,完成了成家這一件大事,也意味着鶴舞的百姓可以開始期待正親王世子的誕生了。對於百姓而言正親王妃是不是行過暖席禮完全不在考慮範圍內,他們更關心這位王妃在身世才貌上是否能般配上他們敬愛的親王,以及是不是能在未來的歲月中父儀天下,成爲一郡男子的表率。
嚴格來說,就這個時候鶴舞百姓對正親王妃的瞭解,玉臺築距離正常的對王妃的認知還有不小的差距。不少鶴舞百姓在聽到正親王妃人選後說“西城玉臺築,難道就是帶着大家保大堤的司水?”然後想到西城玉臺築一身泥一身水在堤壩上抗沙袋,跳入水中堵漏縫的情景,彼此看看用很複雜的語氣說“那就是王妃啊……”
西城玉臺築在距離故鄉數千裡之遠的明州迎來了爲人夫後的第一個新年,他的婚禮放在一年中典禮最多月份舉行,以至於新婚的一對尚未來得及過一些甜蜜的私人生活就被拖着參加年末數目繁多的典禮。在祭天大典、祭祖大典等等的儀式上,西城玉臺築一身禮服站在蘇臺迦嵐身後履行王妃的義務,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容資端莊、舉止高雅的青年男子,全身上下洋溢着永寧城數一數二名門世家養育出的不凡風姿。玉臺築成婚後第四天,西城又得到一個喜訊——西城靜選懷上了她的第一個孩子。爲此明州王府上下都勸這位西城家的繼承人在明州多留幾天,然而作爲京城地官和西城侯爵的世子她有許多責任等着承擔,靜選還是匆匆忙忙騎馬往故鄉趕,留下了丈夫陪伴洛遠直到上元節後才返回京城。
新年的第一天,鶴舞領主纔算從複雜而煩悶的典禮中脫身,能夠半坐半躺在塌上和家人親信隨意聊天,而她的王妃玉臺築也陪伴在一邊。或許是因爲剛剛成親,玉臺築比在家裡的時候沉默許多,端莊裡略帶一點羞澀。靜靜的坐在妻子身邊聽鶴舞重臣們在主君面前談天說地,只有偶然擡一下頭時脣邊的笑容和閃亮的眼神保持着婚前的爽朗瀟灑。更讓人知道這位王妃完全能夠理解這場談話中的每一個內容,甚至在一個多月前,他自己也是朝臣中的一員。
這一日王府收到從清平關來的一封信,晉王說中元節之後要到王姐的明州來住一陣子,特別強調了一句——已經告訴王傅,王傅也同意了。迦嵐對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把信往昭彤影身上一甩:“你那知己倒是把我的王弟管束的極好!”
昭彤影明知主子是在挖苦,卻一本正經點點頭:“水影向來盡忠職守。”
迦嵐翻了個白眼,並且聽到身邊傳來非常低的笑聲,狠狠瞪了自己的王妃一眼,偏偏這個時候她的嫂子——永親王妃用異常懷念的聲音道:“少王傅啊——又是好幾年沒見到她了,真有些想念。說起來那些後宮的日子其實也不錯的……少王傅小時候真是乖巧可愛的招人疼愛,還記得蘆桐葉第一次帶她來到我這裡時的情景,真是可憐可愛的一個小女兒。”一時間,蘇臺迦嵐的臉色都有點發青,而身邊玉臺築的笑聲更清晰了。
彷彿聯合起來和她做對,永親王應和着自己的王妃一起回憶道:“她小時候確實可疼可愛,整日跟在父皇身邊,那麼個小小的孩兒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機靈,父皇一個眼色她就明白一切,比我這個做兒子的更明白。”
迦嵐嘀咕了一聲“從小就狡詐”,清清嗓子道:“難道新年的第一天王兄和嫂子要拿回憶少王傅的少年時代來作消遣麼。”
蘊初含笑看着她,用直率的口氣道:“迦嵐也和小時候一樣,固執的不喜歡水影。”
這一下衆人都大笑起來,包括玉臺築。
迦嵐沉着臉好半天,待衆人笑聲略停才清清嗓子道:“丹舒遙年前派人送來信,王姐對扶風軍將領的收買已經到了邯鄲蓼難以忍受的地步了。”
昭彤影略微一愣,接口道:“到了這個地步,和親王殿下確實已經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大概除了陛下,所有重臣都知道和親王必反無疑。”
迦嵐壓抑住嘆氣的慾望,調整一下心情用適合新年氣氛的語調道:“那麼我們能夠做些什麼讓陛下也意識到?”不出意料,她從幾方面收到類似於“你傻了不是”的眼神。迦嵐輕鬆的笑了下,望向鶴舞重臣中最年輕,卻獲得最多期待的那一個——昭彤影。此時她身邊的王妃玉臺築微微俯身靠近她一些,帶着微笑低聲道:“好像我該回避了。”迦嵐壓住他的手微笑道:“毋須,我的王妃應該知道發生在本王身邊的事,無論好壞,而且,與本王並肩攜手。”
永親王夫婦和昭彤影、秋林葉聲幾個低下頭吃吃笑起來,玉臺築無可奈何的跟着笑了,反而是說話的那個一臉泰然,還向衆人丟過去一個“大驚小怪”的責備眼神。
昭彤影清清嗓子道:“提醒聖上這件事,臣以爲京城的那些人已經在竭力而爲。他們推出逍尹這個人希望朝廷能夠注意到和親王在襄南事變和潮陽被圍中扮演的角色,只可惜……”她搖了搖頭:“朝廷裡也有不少人把身家性命綁在和親王的大業上了。”至於漣明蘇,就連昭彤影也不希望漣明蘇成爲這件事的犧牲品,畢竟,漣明蘇是朝廷中爲數不多的得到她真心敬佩的人。即便是在現在的蘇臺,對男子的束縛漸輕,一代男帝統治更是“囂張了男人的氣焰”,一個出身貧寒的男子能夠一步步走到少宰依然極爲不易,她可以想象在這個過程中漣明蘇付出的辛勤和承受的壓力。
“其實還有一些合適的突破口,”昭彤影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鬆,讓聽的人永遠摸不透什麼時候會出現一個讓人震驚的變化。
她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掃射一遍,語氣依然輕鬆平和:“比如說,皇后。”
“皇后!”
昭彤影的神情更加無辜,熟悉她的人便會知道這意味着她很享受讓人震驚這件事,她看看面前的幾個人,用率真的口氣道:“難道真的沒有人懷疑過皇后與和親王殿下曖昧不明麼?”
蘇臺迦嵐差點把手中的熱茶朝她撲過去,永親王和玉臺築都望向奇怪的方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聽到迦嵐微微發澀的聲音:“卿知道自己指責的是是蘇臺父儀天下之人麼?”
“蘭頌卿在永州爲官多年,皇后均在其身邊。據屬下所知,皇后在永州的時候……常年居於和親王府,皇后的高雅優美和精通宮禮,據說都是在和親王府由女官們教導出來的。”
“皇后入宮前春官會進行嚴格訪查,本王怎麼沒聽說過這種事?”
“殿下啊——”她笑了起來:“這樣的事怎麼訪查的出來呢?難道永州春官會出賣和親王培養出來的皇后人選?”略微停一下忽然大聲笑起來,喃喃道:“屬下唯一佩服的是,親手培養出如此的美人,和親王殿下居然捨得獻給皇上。”
迦嵐皺着眉想了一會兒也笑了起來:“即便是王姐一手培養出來的,也不見得有曖昧不明吧?”
“對於後宮來說,前一條已經足夠了。皇后曾久居和親王府,與親王出入甚密,而且……竭力隱瞞!”
迦嵐身子微微一仰:“不錯,最後一條就足夠了,雖然太不光明正大。”
從和親王離開京城後不久,後宮就開始出現一個奇怪的傳言——皇后乃是和親王培養出來的人。就像所有能夠對人不利的信息一樣,這個傳言很快在後宮蔓延開來,先是宮侍和宮女,然後是御侍從們,直到妃賓也開始竊竊私語地說“你知道麼,皇后在永州的時候曾與和親王同車而行、同桌而食……”被隱藏掉的最後一句化作彼此的一個瞭然的眼神和一陣吃吃的笑聲。
這個傳言最後被某位女官帶到了皇太后面前,琴林皇太后正因爲侄兒與皇后產生矛盾以至受罰被降爲賓這件事對皇后懷恨在心,聽到這個消息後頓時如獲至寶。與此同時,皇后用一貫的淡漠面對日漸蔓延的流言,甚至在典瑞紫妍慌慌張張的告訴他這個消息,並請他想法子應對的時候,皇后平平淡淡回答了一句:“本宮問心無愧,由他們說去。”某一日,皇太后在蘭雋前來請安的時候用不經意的口氣道:“本宮聽說你與和親王殿下乃是舊識。”
皇后眼簾微垂,用恭敬的聲音回答道:“是的,太后。雋確實在永州見過和親王殿下幾次。”
“如此說來,外面的傳言是真的?”
皇后頭都不擡一下,柔聲道:“臣不知外面的傳言是什麼。臣在永州時候曾由母親帶着給和親王殿下請過幾次安,故有數面之緣。”說罷微微擡起頭:“太后聽到什麼傳言了?”
琴林皇太后暗罵了一句“狐媚”,她看不得蘭雋這種乖巧溫順卻又柔韌內斂的樣子,永遠不失態,永遠不衝動,永遠保持着皇后應該有的高雅,然後用這種高雅讓敢於挑釁的人意識到她面對的是蘇臺最高貴的男子。皇太后揮了揮手,讓這個礙眼的傢伙從自己面前消失,望着皇后優雅的背影,她忍不住又皺了皺眉。
如果沒有這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低微男人,她的侄兒就該是皇后,至少應該有機會讓皇帝生下長女。然而這個時候皇帝依然想要把這個榮耀留給皇后,據她所知,偌娜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寵幸過皇后以外的妃賓了——說不定過兩天就會傳出喜訊,她悶悶不樂的想着,然後看看旁邊——原本屬於侄兒的位置,那可憐的孩子降爲賓後連每天來向她請安的資格都沒了。
事實上,皇太后身邊的人都不能理解爲和她會將蓉賓被貶的憤怒發泄在皇后身上,後宮中人都心知肚明,這件事真正的推動者是女官長衛秋水清。事實上這件事的本源在於皇太后是門閥世家制度的竭力擁護者,在她心中出生貴賤決定了一個人的榮辱成就,低賤之人無論多麼優秀都不配立於出生高貴人之上。秋水清是安靖第一名門的家主,出生上比她這位皇太后更高貴,當然比蓉賓高出一大截,所以在她看來蓉賓得罪了秋水清,受到處罰是可以容忍的,然而讓門戶並不顯赫的蘭雋和琴林家的人作對,以及姚錦的從中得利就不可容忍。
存了這樣的仇恨心,這個流言從皇太后那邊言之鑿鑿的傳到皇帝偌娜的耳中也就是時間問題了。一開始偌娜並沒有把這個消息放在心上——不就是認識和親王麼,她的妃賓一大半都在進宮前見過這樣那樣的王公貴族。可聽了幾次後漸漸覺得不是滋味了,某一日女官長陪伴她在御書房處理奏章的時候,皇帝忽然問她是不是聽說過有關皇后的傳言。秋水清從正在起草的聖旨中擡起頭來淡淡道:“臣已派人查證過。”
“噢?”
“傳言屬實。”
蘇臺偌娜顯然沒有想到隨意的一句問話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她放下摺子,從御書案後面向女官長的方向望過來,聲音裡透露出一點緊張:“什麼?什麼屬實?”
御書房的另一邊,侍書女官也從堆成小山一樣的案卷中擡起頭,一臉的驚訝和恐慌,怔怔看着秋水清,不明白這位聰明過人而又以冷靜著稱的女官長到底爲什麼會如此輕率的說出這樣的話。
秋水清使了個眼色,侍書女官如釋重負的起身告退,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目光始終停留在女官長身上。秋水清看到所有侍從都隨着侍書官的手勢退下後才正色道:“皇后確實在和親王殿下府上住過,和親王殿下也確實找人教導過皇后。”
偌娜的臉色頓時鐵青,冷冷道:“卿是在說皇后與王姐不清白?”
秋水清顯露出大驚失色的模樣,迅速起身跪倒在地,俯身請罪,連聲說:“臣絕無誹謗皇后之意。”偌娜更是不耐煩,用力揮揮手道:“恕卿無罪,起來起來。那麼,卿剛纔的話到底是何意?”
“臣只是查證過皇后在永州時在和親王殿下府上住過一段時間,親王讓王府中的女官和宮侍教導皇后琴棋書畫、宮廷禮儀,更請了一位當年專司教導妃賓的出宮宮女來教導皇后。不過臣並位查到皇后在永州時曾與和親王殿下有任何逾矩之舉,何況那時皇后尚未服禮。”
“他服禮之後呢?”
“皇后服禮之前便由和親王府派人將其送到京城與其母蘭少司徒團聚,此後再未回過永州。”
偌娜臉色尚和,過了一會道:“倘如卿言,皇后爲何否認曾受王姐教導。”
“後宮原本不是太平之地,或許皇后是想平息流言。”
偌娜沉默了一會兒沉着臉緩緩道:“可是,朕以爲這是欺君!”
秋水清彷彿被嚇了一跳,低下頭不敢說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聽到偌娜的聲音再度想起,說的是:“卿有何證據?”
“臣找到當初教導過皇后的舊宮女,此人乃敬皇帝在位時專門負責教導新進宮妃的宮女,曾在司儀女官身邊多年,出宮後返回故鄉永州,專門在富裕人家教導公子們禮儀舉止,頗爲有名。經她調教得多有嫁入名門貴族,故而在永州聲名鵲起,後來被和親王府聘請,教導年少的蘭公子。”
“此人在你這裡?”
“不……”她吃驚的搖搖頭:“臣問過話後就讓她回家了——她現在住在京城的女兒家中。”
“朕要見她。”
蘇檯曆兩百三十年剛一開始,後宮就籠上了一層陰影,就像去年的蘇郡之亂給京城的新年帶來陰暗一樣,帝后之間忽然出現的隔閡讓後宮的節慶氣氛暗淡許多。皇后蘭雋自從選後進宮之後便以出類拔萃的容貌和多才多藝的學識牽引着年輕天子的心。皇帝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單純的帝后之間的尊敬,而是迷戀,自他進宮起便寵冠後宮,沒有一個妃賓能夠與他相比。其他的能夠獲得皇帝一時的關注,卻不是寵愛,偌娜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皇后身邊度過,也只有在他身邊纔有真正的尋常夫妻一樣的談笑與愜意。
往日逢年過節,偌娜一定在皇后宮中度過,前一年兩人還跑到皎原踏雪尋梅,讓正被蘇郡叛亂折磨得焦頭爛額的臣子們暗中詛咒。可這一年從三十日一直到上元將至,皇后都是一人獨居。偌娜在姚錦等幾個妃賓間輪換,一如以往的縱酒作樂,賞花觀舞。新年的一些慶典上根據規定皇后必須在場,偌娜對他也是冷冷淡淡,僅僅維持着帝后間起碼的禮儀。
永寧城第一天放花燈的日子終於到了,宮廷內也張燈結綵,慣例皇后在這一天邀請各宮妃賓觀燈,更有種種遊藝,宮廷的歌舞伎在戲臺上載歌載舞,乃是新年慶典中最輕鬆的三天。賞燈剛剛開始沒多久,姚錦等妃子簇擁着皇后正在觀看一盞跑馬燈,偌娜帶着一些朝臣和宗室出現在衆人面前。皇后帶着妃賓向皇帝跪拜請安後,偌娜忽然帶着嫌惡的表情指着皇后的衣服說:“卿爲何穿如此難看的顏色?”
一語出驚倒衆人,皇后跪在那裡動都不敢動,偌娜還要火上澆油的加一句“還不去換過再來?”看着皇后咬牙離開的樣子,妃賓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而這一夜的賞燈氣氛自然也被破壞殆盡。實際上這一天皇后穿的衣服完全按照禮法規定配色,端莊高雅,配飾也都用得恰到好處,剛一出現的時候妃賓和從人還都暗自感嘆這位皇后果然品味非凡。
秋水清當天晚上就知道這件事了,她因爲身體不適請了長假,新年前就回家調養。經過上半年那件事,衛簡幾乎是驚弓之鳥,但凡女兒有點頭痛腦熱就往“中毒”上去想。這一次也是如此,大夫說是“體虛且勞累過度”讓她在家中好好調養數日,輔以補藥就能康復。秋水清覺得沒什麼問題,十二月後她確實是夠累得,而上半年那一場“大病”也的確讓她元氣大傷。衛簡卻最怕聽到這種“體虛、勞累過度”的說法,立刻讓他想到那次中毒,找了個藉口把水影請來“賞花”,其實是讓她給秋水清診斷。
秋水清這一次原本就沒什麼大病,陪着客人一起踏雪賞梅,恰好那日西城照容母女也在,衛簡連說了幾次“秋水清這次病的又古怪”之類的,水影還沒有開口,做女兒的翻個白眼,責怪自己的爹爹過分緊張。又道:“也不用勞煩少王傅,嬸嬸——長借您家的寶貝吧,我拿來當茶葉用,天天喝,免得我爹爹風聲鶴唳的。”
衛簡斥責得看了女兒一眼,照容倒是一點不生氣,笑吟吟道:“一家人說什麼借?”一邊靜選忽然道:“長借啊,不如送給你吧。”秋水清笑道:“啊呀,那怎麼好意思,這可是少王傅送給親家姐姐的禮物。”靜選微微一笑,接口道:“不好意思的話……不如你娶了我家小弟,我讓他把寒關玉陪嫁過去,怎樣?”
衛簡和秋水清都吃了一驚,秋水清正想罵她“胡亂開玩笑”,卻聽照容柔聲道:“親家,你說呢,我們兩家再結一門親,怎麼樣?”
因爲西城家的那個提議,兩家這一次小小的聚會很快就結束了,秋水清對此不置可否,而就在那天晚上秋水清身邊的高等宮女送出皇后遭斥責的消息。衛簡皺着眉頭說皇上這是怎麼了,原本不是很愛皇后的麼,難道真的因爲一些不負責任的謠言就動搖了?秋水清微微一笑:“愛之深,責之切。在皇上找到那個宮女問清楚皇后的清白之前,恐怕都是忐忑不安,自然難以對皇后溫柔。”
衛簡看了女兒半晌,皺着眉頭道:“皇上什麼時候能夠找到那個宮女呢?”
秋水清輕輕聳一下肩:“恐怕是很難。”
衛簡的目光中有幾分不贊同,卻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忽然正色道:“西城侯爵下午的提議,你的想法呢?”
秋水清瞪大眼睛道:“爹爹,西城家的三弟要今年二月才服禮,我比他年長太多了。”
“你的品貌地位皆出類拔萃,比他年長一些又有什麼關係?”頓了頓:“莫非,你嫌他不夠漂亮?”
“並非如此……爹爹,您想想,西城三弟是家裡備受寵愛的幼子,年紀又小,如何當得了衛家這一大家子的當家主夫。”
“他年紀確實小了一些,可你爹爹我還沒有老到不能管家,等他過了門,我還有你孃的側室們都會教他。他是名門嫡出,聰明伶俐,有個幾年好好教導還怕不能當衛家的門?再說了,你今年已然而立,你什麼時候纔打算爲衛家添嫡系後裔呢?”
秋水清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放眼京城,能與我們衛家配婚的除了四大名門就是新銳的一等進階者,不過我看——這兩屆一等裡的人都沒有你能看的上眼的吧。”
想到這兩次進階考的一等考生,秋水清的嘴脣扭曲了一下。
“或者京城數一數二的名門中你另有中意之人?”
“……”
“秋水清……我們家去年遭遇那樣變故的時候,西城家幫了我們許多忙。若非靜選和你弟弟成親,你繼任家主未必能如此順利。如今,也到了我回報西城家的時候了。”
她掙扎着露出一個笑容:“說得那麼可怕呢,我不娶,西城家的老三難道就嫁不出去了麼?怎麼叫做回報?”
衛簡濃眉高挑,看着女兒道:“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知道什麼?”
“你真是……虧你還是女官長,難道你真沒聽說過和親王殿下想要迎娶西城家的老三當王妃?”
“和親王……殿下他不是要迎娶紫家公子麼?”
“卻有此說,可去年中秋和親王府賞花宴上這位紫公子舉止失儀,親王頗爲不喜。”
“不知——爹爹您怎麼知道?”
衛簡笑道:“我與清揚殿下也算有點舊交情……你該聽說過,當年我是立主和親王繼位的那一派。”
“那又如何與西城家的老三牽扯上關係?還有,爹爹您又是怎麼知道?總不見的和親王殿下和您話家常到這個地步吧!”
“和親王有意與西城家聯姻,這是少王傅通告給西城家的。”
秋水清皺着眉頭嘀咕了兩句類似於“到底誰纔是蘇臺的女官長”之類的憤怒抱怨,卻不再就這件事的可信程度質疑,至少水影那個人從來不會把毫無把握的事情拿出來嚷嚷。
“西城家的三兒尚未服禮,和親王殿下不好意思這麼早就來提親,也就是等他服禮一過,就要通過聖上來開口。”
“賜婚?”
“若非如此,西城家何至於急到這個地步。”
“兩門子的皇親國戚不好麼,偏要急成這樣的把人推給我?”
“秋水清!”
聽到父親的聲音提高了八度,秋水清注意到自己說的話確實太過分了,停了一會兒道:“是,也難怪西城家不願意。畢竟那姊妹倆人並非手足情深,兩個兒子分嫁了兩家王府,將來西城家更無所適從。”
“你心意如何呢?”
秋水清皺着眉頭道:“西城家也不是隻有我一個選擇,爹爹您爲何偏要我即刻下決定。其實,這會兒我該回皇宮纔對,宮裡……”
“宮裡的事一輩子都忙不完的,爹只要你停下來歇一歇,給我們衛家迎入一個主夫,生一個女兒。這之後……”他頓了一下,看着女兒的眼睛,柔聲道:“這往後,你身爲衛家家主、朝廷三階,多納幾個親侍從乃是天經地義。”看到秋水清目光閃動,顯然對這麼番話有點心動,暗地裡一咬牙補充道:“納進門的親從哪怕身份低賤一些也不是不能容忍,將來若是有了一女半兒,父依子貴,提作側室旁人也說不了什麼閒話。只有一點,我們衛家的繼承人一定要出生富貴,絕不能弄得大司禮家那種樣子。”
秋水清盯着衛簡,過了許久低下鬥喃喃道:“我會考慮的……等我下次回家的時候給兩家一個答覆。”
這段對話後的第三天,衛秋水清在中元夜陪着父親、三個兄弟和母親的那幾個側室吃了一頓團圓飯後,便提前回到宮中。這一天是新年慶典最後的高峰,後宮彷彿也在抓緊機會享受狂歡,從后妃到最低層的宮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而女官與宮侍長們也都格外寬容,即便是沒籍的罪民這一天也能吃上一頓好飯菜。
女官長回宮,車馬剛剛抵達宮門外,就有人飛奔着去通報倚鳳殿職司的下位女官和後宮宮侍長。待秋水清踏入內宮的宮門,當天職司官和宮侍長等已經在門邊伺候着,隨着她一邊走一邊彙報後宮的大小事件。走出沒多遠秋水清忽然止步,退到道邊彎下腰,跟隨她的人則拜伏在地。
皇后蘭雋在典瑞的陪同下從瓊池方向往正宮走去,經過他們面前的時候,蘭雋微微點點頭道:“女官長身體康健?”
她跪倒:“託皇后的福,已然無恙。”
蘭雋又點了點頭,隨即走開,雖然還是一貫的昂首挺胸,步態優雅,可秋水清還是從他的聲音以及典瑞紫妍緊鎖的雙眉中看到一絲異樣。
“陛下在瓊池?”
職司女官點點頭:“皇上陪太后和太妃們賞燈。”
秋水清沒有問下去,因爲她對所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了八成把握。皇帝陪伴皇太后和太妃賞燈,照規矩后妃賓侍均要陪伴在側,以示孝道。如今剛剛一更半,正是燈會熱鬧時,皇后卻開始回宮,只有一種可能——皇帝又讓他當衆難堪了。
皇后沉着一張臉疾步而行,典瑞和宮女宮侍們跟隨在後,一個個噤若寒蟬。等蘭雋進了儀鳳殿換過常服,在偏殿坐下端起熱茶暖手後,典瑞紫妍向從人使了個眼色,待到殿內只剩他們兩人,才趨前道:“皇后……”
才說了兩個字皇后一擡手:“什麼都別說了,本宮不想聽。”
“可是,皇后殿下,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皇上她……皇上是故意和皇后您過不去。”
“我知道。”
“皇后找個時間去向陛下解釋一下吧,不就是外面那些上下不沾邊的流言蜚語麼。皇后您在……在永州的時候尚未服禮,與和親王殿下自然是清清白白的,您向聖上解釋一下吧!”
“那日皇太后垂詢,本宮說從未在和親王府住過,如今再反口,那就是欺君。”
“聖上如此疼愛您,只要您解釋清楚,聖上會原諒的。”
蘭雋沉默不語,過了許久擡起頭,點漆一樣的眼睛望着她,緩緩道:“卿可聽說,秋水清找到了當年在永州教導我的那個老宮女。聖上,派了禁軍將領去找她。”
“那不是很好,皇后原本光風霽月,等聖上見過此人,就知道那些謠言不足取信,一定會重新疼愛皇后。”
“可是,禁軍沒找到那個人。”
“搬走了麼?率天之濱,莫非王土,聖上要找人沒有找不到的,不過是早兩天晚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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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她要是活着當然是找得出來的。”
紫妍大吃一驚,再開口時聲音都顫抖了:“難道,難道那人居然死了?”
“死了,就在三天前。”又望了她一眼:“家人說是——暴病而亡。”
“那不是,那不是死無對證。”
“不錯,皇上一定會以爲是我蘭雋做賊心虛,殺人滅口!”
紫妍又是一個激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皇后,要不要請人幫幫忙。”
“請什麼人?”他淡淡笑了起來:“我們蘭家並非顯貴,在京城無依無靠,皇宮裡更是沒有親人可言,我請什麼人到皇帝面前去爲我的清白打包票?”略微頓了一下,冷笑道:“難道去向和親王殿下哭訴,讓陛下更爲確信?”
“這自然不成,不過……”她眼睛一亮:“對了,不是還有一個在京城沒走的人麼。讓內神官出面吧,在陛下面前替您說幾句好話。陛下對內神官信任有加……對,就讓神官來證明您的清白吧。皇后到陛下面前解釋清楚,如果陛下還是不肯相信,就請求在神前由神官來查證。”
皇后吃驚的看着紫妍,從後者的目光中看出對方絕對是認真的。
“神前驗證”是蘇臺律令中都認可的一種判斷清白的方法,這也是神巫之術對安靖根深蒂固影響的反映。所謂神前驗證,乃是指某人如果被告犯了過失,經過層層審判都認爲確實有罪,而被告堅持自己清白的時候,可以使用的最後一種方法,請求神前驗證。也就是由官府認可的神師主持,在素凰族信仰的*水纓女神神廟範圍內舉行的儀式。這種儀式通常讓被告去完成根本不是正常情況下能夠完成的事情,例如從高山上跳下,綁上大石頭丟到河裡等等,如果這種情況下被告仍然能不死則被認爲神明認可他是清白無辜的。也有相對溫和點的做法,不由當事人自己去完成,而是期待某些異像出現,比如斷木開花,或者燃燒蠟燭要求蠟油由某種特殊的方法留下,殺個動物血要濺起丈高等等。神前驗證如果失敗,無論罪行輕重皆要處死,且以衝撞神靈的名義,家人全部流放。故而這條法律雖然存在,真正請求神前驗證的卻寥寥無幾。
和親王推薦的內神官千漓原本說有些事要處理,準備跟着清揚一起去永州,可到最後那天忽然又說暫時不走了。據說是皇帝請她留下來參加新年前的一系列祭奠,對於神官來說能夠主持新年前的祭祖大典乃是莫大榮幸,原本只有大神司纔有此殊榮,可皇帝自從有了這位內神官後就對大神司不聞不問。於是,千漓準備留到第二年祭天大典過後才前往永州。
皇后對紫妍的這個建議彷彿有那麼點動心,雙臂交抱於胸前,皺着眉沉思。紫妍盯着他恨不得衝上去搖搖說:“遲疑什麼啊,還有比這個更快見效的麼?”只要通過神前驗證,莫說這一次的流言蜚語能夠平息,從此往後沒有人敢對他的貞節提出異議。連水纓女神都承認爲之顯靈的人,再有異議便是對神明不敬,那是和衝撞皇帝一樣的大逆。
然而這一天晚上紫妍沒有得到答覆,皇后站起身說:“本宮要歇息了。”搖鈴喚進下人丟下她往寢宮走去。
這一夜皇后讓所有宮人都推到寢宮門外,不經召喚不得入內。他一人坐在楠木雕花的大牀上,擁着錦被,鳴鳳進貢的蠶絲被面精工細作,柔軟細膩,美輪美奐。儀鳳殿更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貴之所,這裡的任何一樣東西,哪怕是一張手巾都是鳴鳳最上等的蠶絲,長州第一流的繡工所制,一張的耗費能夠一戶中等人家吃喝月餘。他身邊僕從如雲,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人物,縱然是京城第一名門的家主在他面前也要拜伏在地。
他所擁有的是人間第一流的富貴,是安靖所有男子的夢想,可是,他一點都不快活。
那時他在永州,只有十三歲,被母親帶着去見和親王。和親王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一遍遍的掃,打量的他心生畏懼,低着頭紅着臉,顫顫巍巍的縮在母親身邊。聽說那一天之後沒幾日,和親王傳喚他母親蘭頌卿,對她說:“本王很喜歡卿的公子,本王看他容貌資質皆數上等,若是有人好好調教,將來必成大器。”又說:“卿可放心把這孩子送到本王身邊?”
蘭頌卿感恩戴德的答應了,當天晚上和他說。他聽說要離開家怕的差點哭起來,連連搖頭,雙親卻一起罵他糊塗。他們說:“傻孩子,和親王殿下一定是看上你了。殿下去年沒了王妃一直沒有續絃,說不定等你服禮後就來家中求親呢,到那時你就是王妃了!”
他就是懷着這樣的希望進入和親王府的,蘇臺清揚果然不遺餘力的培養他,聘請名師,一擲千金。到他服禮前,他學會了清揚希望他學習的每一樣東西,更將一縷柔情牢牢拴在她身上。
服禮之前他一直在等待,清揚依然沒有續絃,他們全家都認爲王妃這個位置是爲他保留的。然而直到他被母親接到京城完成服禮大典,和親王的使臣依然沒有到過。那時他傷心極了,不知道自己什麼做得不好讓清揚不喜歡。他傷心,蘭頌卿也惴惴不安,後面兩年來提親的有好些,一概被她拒絕了。然後便是清揚入京,而他上了選妃名冊。
那是他二十多年來做的最大膽的一件事,偷偷的跑到和親王府,跪在清揚面前哭着說:“殿下,雋不願選妃,求殿下幫忙。”
那時清揚溫柔的看着他,對他說:“侍奉皇帝是一個男子能得到的最大榮耀,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爲什麼不願意。”
他說:“雋……想要留在殿下身邊。”
清揚溫柔的拉起他,抱住他,溫柔的讓他大哭,她輕輕吻着他,從頰到脣,卻對他說:“本王要你進宮,要你成爲皇后。”
那一天他知道了清揚的野心,那個人說:“你到皇帝身邊去,聽本王的話,助本王成就大業,你可願意?”
他點了頭,不是因爲“待到本王成就大業,你就是皇后”的許諾,而是因爲,那是她的心願,而他願爲之赴湯蹈火。
陽光又一次灑在倚鳳殿的茜紗上時,他對紫妍說:“本宮不打算神前驗證,清者自清,聖上早晚會相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