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彤影無論到哪裡都是一派豪富千金的作派,京城裡算不上遠的道路不騎馬不坐轎,駕着四架馬車招搖過市,車上還要錦緞爲簾、黃金裝點,若非禮制限制怕是要將親王們的排場都壓下。她原本說要送水影回府,可出了凰歌巷卻往南面轉,水影眉微微一挑還沒開口,就被人丟了個白眼:“你要頂着這張臉回晉王府。”於是兩人到了南面的殿上書記府,蘇臺王朝五位以上朝官都有分配的府邸,可真正顯赫的人家或者昭彤影這種錢多到燒心的人壓根看不上那些反覆被轉手的府邸,都有自己的家業。昭彤影這個府邸小橋流水、池塘假山,構築的精巧絕倫,秋來登山賞月,夏日臨波賞荷,頗得鳴鳳園林精妙,雖然佔地不大,卻是京城數得上的名園。不但漂亮,歷史也夠悠久,據說端皇帝秋澄時候就已經開始修建,距今一百多年,乃是昭彤影的母親在京城經商時候買下的。當時不惜重金買下這個年久失修的宅子,完全是因爲其母聽說這地方有文氣,一百多年來出了不少才子,還有什麼借住三個月考上榜首之類的,使得一心想要自己的後代能夠金榜題名高官顯位的女子動了心。說來也奇怪,住進去一年後昭彤影出生,果然聰明伶俐,三歲能詠五歲能詩,不曾服禮就榜首題名。
水影也有好些年沒踏進這處園子,當下隨着主人往裡走,直到東花廳落座。家主回府,總管和幾個親信家奴都來請安,水影看了一圈後忍不住嘆息道:“虧你找得到那麼些漂亮孩子,比宮裡買到的都好。”昭彤影挑一下眉:“我可比宮裡大方。”下人上茶,又送來化淤消腫的藥物,昭彤影屏退衆人親自動手給她上藥。興許是手重了一些,水影連連呼痛,又道:“你那殿下下得狠手,接下來幾日我都不要出去見人了。”
原本是抱怨,昭彤影聽了這句忽然停下手,哼哼冷笑兩聲,對着她道:“得了吧,少給我裝可憐。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我還真想爲了我那殿下再給你一巴掌。”
水影半仰着頭怔怔看着她。昭彤影又是一聲冷笑,一伸手指着她鼻子道:“很痛是不是?真正叫做活該,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說,好端端的你故意撩撥什麼,自己討來這頓打。可憐迦嵐殿下,現下還不知道怎麼後悔愧疚呢,你這個始作俑者到好意思在我面前叫痛。”
此話一出,水影眼中自怨自傷的委屈神情頓時消散,忽然身子往後一倒,斜斜躺在塌上嬌笑道:“你那殿下從小就看我不順眼,現在更不要說了。她是朝廷正親王,皇上的姐姐,朝臣擁護兵權在握,我若不找個機會讓她出出氣,將來還不知道有什麼苦頭等着呢。”
昭彤影冷笑更甚:“我還真想代殿下再給你添上一巴掌,你這是讓殿下出氣?你是看準了殿下的品行,故意挑釁,撩撥到殿下動手,換來她愧疚歉意。有了這份愧疚歉意,接下來就有你賣乖討巧的機會了,是不是?”
“唉——什麼話都叫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麼?”
“你……”昭彤影搖了搖頭硬是嚥下了後面半句話,可惜聽得那個不領情,又是嬌媚一笑:“你想說我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模樣,擺弄些不上臺面的手段。又想說我這個混賬,一個巴掌不但換了迦嵐殿下的歉疚,還壓下了該掉腦袋的大事,是不是?”
“你果然私見過鳳林公子。”
她忽然神色有沉下來,幽幽一嘆:“就算是我,難免也會做些糊塗事。”
昭彤影在她身邊坐下,低聲道:“你怎麼會私下裡去照顧鳳林,那是炒家滅門的重罪,別和我說你動了惻隱之心。”
“就是如此。”面對她冷笑的樣子,水影嘆了口氣:“彤影,這兩年你怕是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爲吧?投靠權貴,不惜以色侍人,再沒有女官長時候的光芒耀目。彤影,你與我結識到底還是晚了幾年,或許……或許早那麼幾年,我便得不到你這個朋友了。我從來都是那樣的人,投靠權貴,爲了榮華富貴不惜一切。彤影,你是知道的,我並未侍寢過先皇,可你不知道,若是有機會我還真巴不得能如此……”
昭彤影默然不語。
“彤影,我不是衛秋水清那樣的天生貴胄,我是從映秀殿灑掃粗使的最低層宮女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樣的日子,你是不會明白的,就連衛秋水清看盡後宮的故事也是不能真正明白的。一個宮女若是被派到了映秀殿粗使,就沒有任何未來可言了,甚至連活着走出後宮的機會也只有一半不到。映秀殿的粗使一大半是藉沒的犯官家眷,剩下就是容貌不好又不懂得討好人的粗笨女孩兒,這些人的生死根本沒有人關心。宮女們都有月錢,照理吃穿不愁,可月錢是發到主事的一等宮女和宮侍手裡再往下發,我們這些人哪有看到銀子的機會。莫說拿到錢,就連吃穿都被扣掉大半,那個時候我天天想着就是怎麼能吃飽,怎麼能少挨點打——那一年我只有七歲,映秀殿中最小。”
“不少書喜歡寫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好像艱辛困苦比富貴榮華更能產生高貴的品行。可在我看來,這兩種情景到了極端都差不多,哪裡有什麼高貴。映秀殿的粗使宮女和宮侍裡沒有溫情脈脈的患難與共、生死同舟,只有爲了多吃一點東西恨不得同伴早點死的心情。一樣的拉幫結派、持強凌弱,搶走生病同伴的飯菜,強拆掉瘦弱同伴冬衣裡的棉花塞到自己懷中,就是那樣的地方。當我一年後踏出映秀殿的時候就以爲自己已經到了天堂,再以後就遇到了先皇……”
她閉上眼睛彷彿想起了映秀殿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身子有非常輕微的顫抖,昭彤影靜靜的看着,不發一言,過了一會兒看她重新睜開眼睛,立刻遞上一杯茶,同時道:“二十年前映秀殿有一個叫做澄江的宮女,你可聽說過?”
“你怎麼也問起什麼叫澄江的宮女?”
“還有誰問起過?”
“花子夜和和親王。花子夜在清平關提過一句,至於和親王,早在三年前就問起過了。”
“三年前……就是嘉幽郡王幽禁皇陵的時候?”
“不錯,那時和親王短暫的回過一次京城,嘉幽郡王進去的那天還是和親王送的。”
“這麼說,和親王也知道鳳林幽禁在皇陵?”
“該是如此。”
“那麼——”昭彤影看着眼前人,就算是她這個與之結交多年堪稱知己的人也總是感到無法看清對方的想法。尤其是今天,總覺得她說的話半真半假,也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想着這些有的沒得,臉上卻不見半點透露,前一句還在說着與兩人都沒太大關係的澄江以及和親王,後一句忽然道:“當年花子夜與你半夜裡鬧到先皇寢宮,可是因爲殿下發現你夜會鳳林?”
水影臉一沉:“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麼?”
“我關心一下你會不會丟腦袋。”
水影白了她一眼又噗嗤一笑,嘆了一口氣幽幽道:“那不過是我一時糊塗,或許也是一種緣分……那孩子實在是可憐,最可憐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可憐可嘆。那孩子連曾經是天橫貴胄都忘記了,覺得自己生來就該受苦就該被人踐踏凌辱一般。”
昭彤影又看了她一陣,覺得這幾句話應該是出自肺腑,隨即道:“我聽說花子夜爲了不知道什麼事要侍衛拿你,大半夜的一直鬧到先皇寢宮,可惜咱們二皇子居然沒佔到好處,捱了一頓訓禁足反省三天。我說水影啊,先皇對你何止是恩重,簡直是把你寵到了天上去。私通涉嫌叛亂被幽禁的皇子,這種族滅九族錯骨揚灰的罪不但不問,還怪罪發現真相的親生兒子,哎哎……難怪人家要說,連我都懷疑了。”
“誹謗先皇也是死罪。”
“來,綁我去見官。”乖乖伸出雙手還丟了一個媚眼。
水影苦笑一下移開目光,無聲的罵了句“混帳。”昭彤影全當什麼都沒看見,笑吟吟湊過來:“說錯了麼,看看看看,先皇把你寵成什麼模樣了?勾引親王、私會叛黨、欺瞞朝臣、暗通匪首,來來,告訴我,還有什麼事是你水影不敢做的?上面的罪狀,隨便拿一條出來就夠你族滅九族。”
“好啊,也綁我去琴林家大司寇府。九族……水影一人就是九族,錯骨揚灰也好,斬盡銖決也罷,都對着我來好了。”說罷,兩人都是一陣大笑。
“先皇知道你私會鳳林之後說過什麼?難道不聞不問?”
她扭過頭,喃喃說了句話,看口型是“多事”兩個字,隨即緊閉嘴脣,昭彤影一看她這個樣子當即住口,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弄不好還傷感情。可是過了一會兒水影忽然道:“你可知鳳林爲何被視作妖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怪鳳林受皇恩太重。”
“不止如此。”
“哦?”
“其實,鳳林皇子出生之後就有傳言,說皇子並非是先皇親生。”
“啊——”
“鳳林皇子是懷到十一個月纔出生的,雖然說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偏偏鳳林長的不象先皇。而蘭臺淑妃又恰好回家省親過一次,還住了好幾天,而孕期若是從皇妃在家中的那個月算過來正正好好是十個月。鳳林生下來沒多久宮裡就有這樣的傳言,還說蘭臺淑妃在家中早有相好,無奈選妃進宮,一旦有了機會又暗通款曲。”
“後宮之中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妃子難免會被人中傷,而對於一個妃子,不貞是最嚴重的指責,也是最方便的指責,不需要證據,甚至不需要事實,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水影一笑:“便是如此,不過,先皇不相信。不但不相信,還因此格外疼愛鳳林。只可惜,先皇不相信皇后卻相信了。”
“難道……皇后要懲辦淑妃?”
“皇后在金蕊堂夜審淑妃。”
“皇后執掌後宮,聽聞妃子有不貞傳言,徹查詢問也不算逾越。”
“皇后選在先皇皎原避暑的時候夜審淑妃,且皇上午後走,淑妃晚上就進了金蕊堂。哪裡想到皇上也是聽到一些有關皇后散播淑妃不貞之說,且要趁此機會除去勁敵的傳言,故意演了一場皎原避暑的戲。”
“哎……這樣一來,皇上對淑妃的懷疑就變成了對皇后的懷疑。”
“正是如此。皇上爲此更是疼愛淑妃,生怕那些流言蜚語傷害鳳林,對他格外恩寵以賜震懾宗室和羣臣。然而……”說到這裡水影苦笑起來,緩緩道:“殿下的信任終究不是永恆的。當初不信的事,到了宮變忽然又信起來了。”
“……”
“蘭臺家族設計陷害太子並教唆皇后謀反的事情敗露後曾意圖兵變奪權,當時響應發兵的那個人——那個禁軍統領——發跡之前得到蘭臺家主的鼎力援助,與淑妃也青梅竹馬。”
“所以連先皇也起了疑心,到那時往昔的萬般疼愛變成刻骨銘心的痛苦,所謂妖孽並非神巫之物,而是狠心愛女子的背叛……唉!”
“先皇畢竟是仁慈的,縱然懷疑也只是幽禁鳳林。”
“嗯,留下他一條命,的確是仁慈。”說到這裡噗嗤一笑:“作爲君王,先皇實在是難得的仁慈。你在宮裡這麼久,鳳林的身世?”
“鳳林出生的時候我還沒進宮呢。不過,我覺得淑妃不是一個不識大體的人,而先皇風儀氣韻難道在那禁軍統領之下?”
“……你也……太過大不敬了吧。”
“那句話是先皇自己說的,那次先皇對我說起鳳林身世之疑,猶豫嘆息良久方道‘朕豈會遜於天下男子’。雖然殘忍了些,後宮爭寵變成奪宮動盪也就是從鳳林出生的那天開始的。夜審淑妃讓皇后徹底失去皇帝的眷戀,鳳林的受寵和皇上一時醉話又威脅太子根基。而皇上也不再相信皇后,他總以爲鳳林身世的傳言是皇后造出來的。”
“這麼說皇后是無辜的?那麼造出這個傳言的是受害者本身,還是……當下最大的獲利者?”
水影嫣然一笑:“這——我可不知道了。”
昭彤影也是淡淡一笑,忽然又道:“水影啊水影,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說話時目光望着窗外,聲音也極輕,好似自言自語。水影的臉色卻立刻變了,過了好半晌也望着外面喃喃道:“明知故問!”
昭彤影瞟她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皆是昨日鐘鳴鼎食。”水影回過頭來報以淡然一笑。
她既出自映秀殿粗使,又說映秀殿若非犯官家眷就是愚鈍貌醜之人,她千靈百巧、容姿出色,自然不是後者,其身世不言而喻。昭彤影雖然提醒自己小心舉止不要傷到她,還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過去,心道“不知道那道罪民的烙印烙在哪裡?”
水影看着她淡淡道:“在我背後,後心的地方,你要看看麼?”
昭彤影咳嗽一聲訕訕笑着哪裡接的下去。
這一夜水影留在昭彤影的府邸,兩人本來就是多年的好友,把酒徹夜也不是第一次。昭彤影也是在這日才知道此人爲何從不肯與人同塌,莫說同塌甚至一同出去遇到大雨躲避廢廟中明明凍得發抖也不肯解衣,原來是不願讓人知道蘇檯曆史上最年輕的女官長乃是罪民出身。這日既說穿了也少了許多顧忌,兩人半躺半坐在鋪着上好羊毛毯的軟塌上,塌前放暖爐,皆着中衣擁錦裘吃吃聊聊,真困極了閉上眼就能睡。昭彤影顧忌她的忌諱,也不要人在當前伺候,將各種吃食用品都放在跟前,吩咐下人門外十步伺候。自皎原一別,到了這日兩人才找回了當年親密無間的感覺,絮絮叨叨都說了不少話,昭彤影本來就想知道與蘇臺迦嵐以及正和親王有關的宮廷舊事,還有宮裡有關千月巫女的記載。水影有問必答,她這日格外爽快,但凡不能說不想說的都直陳困難。其間不免提到先皇,水影也說了些初見君王的情景。
初入皇宮只是七歲的孩子,叫人在嬌嫩的肌膚上烙下終身屈辱印記,從此十丈宮牆,宮門似海。昔日裡兄弟姊妹一起讀書識字,唸的是怎樣出類拔萃,贏得雙親一點稱讚;而今朝思暮想,不過是怎樣少一頓打罵,能日日吃飽穿暖。
“就這麼過了兩年,直到我遇到蘆桐葉,見到先皇陛下。”
暮色裡愛紋鏡指着侍弄花草的最下級宮女含笑道:“這孩子叫什麼?”
蘆桐葉恭恭敬敬回答:“是伺候下位女官們的宮女,叫做水影。”
“眉眼生的倒好。喚她過來……”
她楚楚跪於天子身前,目光婉轉,姣好眉眼。至高無上的人站在臺階上看她,神色裡也頗多意味,終於指一指她,對蘆桐葉道:“送到朕身邊來。”
三千宮人,生死榮辱只系一人手,而她入了君王眼。
昭彤影嘆一口氣:“那時先皇不知道你是罪女?”
“三千宮人,我在最下層,先皇怎會關心。後來自然是知道了。”
昭彤影抿脣偷笑,心道:等知道的時候必然已被你賣乖討巧弄得愛憐有加,哪裡還捨得丟回舂槁 。
一直聊到四更天兩人才倦極而睡,都和衣擁衾在塌上將就着睡,也不過半個多時辰忽然敲門聲急,一人在外面道:“女官,女官——”
水影本來驚醒,迷迷糊糊間聽到這聲稱呼頓時大吃一驚翻身而起,打開門劈頭便道:“王府出了什麼事?”
日照將燈籠往邊上一移,身後閃出兩人跪倒在地,向她叩頭道:“請王傅救救家姐。”水影定睛一看,見地上跪着的兩個都是青年男子,一人認得乃是洛西城,另一人依稀也是見過的只一下子想不真切,倒是身後昭彤影叫了一聲:“玉臺築——”
西城玉臺築又磕了個頭:“求王傅救人。”
水影尚未開口,昭彤影卻拉着她往外走順手將門一關,挑眉道:“此間不是說話地方。到前面花廳去,來人——點燈備茶。”又笑笑:“不要怪我,西城二少爺您現在還在皇家選妃的名冊上,算是皇家候選的女婿。深更半夜的,再下不得不謹慎,不然被別有用心的人傳出去彤影倒是不怕,傷了西城公子就罪過了。”
洛西城拉拉玉臺築故意怪道:“我說吧,我說我一個人過來就行了,你現在就該在家裡留着端莊淑賢。”兩人說話間起身跟着管家往花廳去,玉臺築雖然滿面愁容聽了那麼幾句話還是低聲道:“我不放心你啊——”洛西城一愣,又聽他道:“怕你到了殿上書記府是羊入虎口……”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兩人焦急的情緒也有所緩解。不多會水影兩人換過正式的衣服出來,遣開僕從,劈頭就問:“西城靜選在宮裡出了什麼事?怎麼是你們兩個過來求助。”
玉臺築苦笑道:“家母前兩日外出公幹,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
“靜選在宮裡闖了什麼禍,安的什麼罪名?”
“調戲宮妃,穢亂宮闈。”
兩個女子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水影平日算得上冷靜過人了,哪怕在襄南圍困孤城都不曾變色,此時也臉色蒼白,過了好一會兒才顫抖着手指向玉臺築:“別和我說是在宮妃的牀上被抓起來的!”
洛西城也變了臉色,連連擺手苦笑道:“真這樣我們早去準備棺材,也不求人了。”
水影呼了口氣,打從進門起她就一直站着,此時才優雅的坐下還拿起茶抿了一口緩緩道:“這就好,只要不是從牀上抓起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們也不用來求人,回去歇着,西城這兩個字能擺平一切。”
玉臺築微微欠身:“王傅說的是,若是家母在我們斷不會擔心,可自打家姐下午出事後我和西城商量了大半夜都覺這事來的太過蹊蹺,好像是看準了家母家父皆不在才弄出來的。西城和我都想若我們猜得不錯,這件事還是越快解決越好,夜長夢多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駭人聽聞的結果。”
水影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玉臺築得到鼓勵,當即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這一次選入宮中的御侍中有一個曾和西城靜選有過情意,靜選也十分的喜歡他,還曾想過上門提親。可那人家世不怎麼顯赫,靜選身爲西城家後任當家,理當和顯赫世家或是新科前三名的人結親,故而十分猶豫生怕受到照容阻擋,就這麼拖了下來。哪裡想到一拖延就遇到朝廷選後,這男子叫家人送了出去也偏偏就中了選,由於家世不怎麼樣只冊爲御侍。爲此靜選着實傷心了一陣子,可是再傷心,一入侯門尚且深如海,莫說十丈宮牆,兩三天茶不思飯不想也就過去了。可這日早上靜選被招進宮,兩三個時辰就回府,當時神色有幾分感慨,被玉臺築見了問起緣由。照容搖搖頭念一句“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崔娘成路人” 玉臺築和這個姐姐感情極其好,“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遇到舊情人了,姐姐啊,人家是皇上的人了,你還是祝福人家早日得寵吧,可別胡思亂想。”靜選也很配合的應和了幾句,兩人隨即笑成一團,這件事就此揭過。
可是到了傍晚忽然來了一羣人,爲首是後宮的司禮名叫紫妍,乃是紫千的堂妹,見到靜選二話不說一招手:“帶走——”
玉臺築自然大驚失色的問原委,紫妍只是冷笑。這羣人走後洛西城回來,兄弟兩個湊在一起討論,先用盡各種門路打聽原委,這兩人的門路倒也很廣,不過一個時辰就弄得明明白白。說是靜選出宮後沒多久有人在她經過的地方檢到一封信,乃是那御侍寫給靜選的情書,寫的一字一淚,大意是如何的愛着靜選,如何在宮中度日如年,又盼望能有機會和她重續前緣等等。要知道後宮最忌諱的就是私通,別說宮妃,就是宮侍,按照程序正大光明的給女官們暖牀可以,可要是外官和他們多說幾句話動作輕呢一點,也能問個調戲宮人、穢亂宮闈的罪名。
玉臺築說到這裡臉色難看至極,洛西城也不斷嘆息,又補充說他和玉臺築商量了許久,都覺得這件事太蹊蹺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這樣的話說不定會對靜選嚴刑拷打,甚至扣上其他嚴重的罪名。兩人都覺得不能聽之任之,一面給照容送信,另一面想着找人幫忙。第一個當然去了衛家,衛暗如也外出公幹,可她的丈夫大司空倒是認真聽了,也同意這兩人想法,並且提議說:“宮裡的事只有常年在宮裡的人才有法子,你們何不求求少王傅大人。”
聽到這句話水影微微皺了皺眉,一邊的昭彤影見她口脣微動,可見是在罵那司空,隨即又聽她道:“慢着,先告訴我,是什麼人告發的?”
洛西城苦笑道:“聽說是蘭賓撿到的,是不是由蘭賓遞上去的我們沒仔細打聽。”
“蘭賓——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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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臺王朝的後宮自上而下爲皇后、妃、賓、御侍和御從,其中被當作皇帝丈夫看待的只有皇后和妃兩級,也只有這兩個級別纔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妃以下即使有幸讓皇帝懷孕孩子在公開的典籍上依然會記錄到皇后或者某一個妃子的名下,只有翻閱後宮密典才能知道真相,至於侍、從兩級連這點優待都不可能有。而後妃等級的取得,除了容貌性情,身世背景也至關重要,例如衛、西城、紫這五大世家大系的人,只要選進了宮,再不濟也從賓級起;相對應,平民子弟想要爬到妃級,那是難上加難,蘇臺兩百多年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特例。出生寒微而能在後宮爭寵中一步步踏上妃的等級的,全部都是美貌超羣而又才智出衆的人物,而他們身後,前進的每一個臺階上幾乎都有血的痕跡。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後宮。
簫歌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可以和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平民妃子相提並論的人,不管是容貌還是才智。所以他也從沒有爬到妃級的野心,他知道自己能夠贏得“蘭賓”這個稱號已經是莫大的幸運,而皇長子的出生也讓他對未來充滿期待。就像他對秋水清說的,他期望的不過是一輩子錦衣玉食,生老病死都不用操心,僅此而已。
打從皇長子出世他從蘭御侍晉升蘭賓後,簫歌就一反常態的收斂起來,謹言慎行且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用盡手段的巴着皇帝,相反還常勸皇帝多親近皇后,莫要爲他這個小小的蘭賓壞了後宮禮法。秋水清從手下人那裡聽到這些信息後淡淡一笑,嘀咕一聲:“這人倒是出乎意料的聰明。”
然而,這一日受封不久的蘭賓在自己的蘭院內來回踱步,燈整整亮了一夜,簫歌走一針往椅子上坐不了一會兒又跳起來,滿面愁容。簾子一挑就見他一下站起來迎上去急切道:“怎麼樣,打聽到什麼?”進來的是他身邊主持的一等宮女,來不及平一下喘便道:“回主子,還,還沒放出來。”
“我知道還沒放出來,其他的呢?關在什麼地方,誰在審,有沒有用刑?還有,女官長呢,西城家的人還沒有來求見皇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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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女連連搖頭:“主子您彆着急……打聽過了,人還在金蕊堂關人的地方,並沒有審,也沒有聽說有用刑。西城家當家前兩天就出京了,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另一個不是早就放了丹霞當郡守麼。就連側室也陪着家主一起出去了。也有好幾個人去找女官,可女官忽然身子不舒服,看樣子病的不輕,都傳了太醫。”一口氣說完,見簫歌臉色陰晴不定,聽到沒用刑明顯舒了一口氣,可一聽到西城照容不在馬上愁雲籠罩,她委實犯了嘀咕,小心翼翼道:“主子,您怎麼這麼擔心?司救大人和咱們也沒什麼淵源,您何必……”
“放肆!”一聲怒喝,見宮女嚇得伏地求饒臉色稍和:“你真是糊塗。這麼說吧,今兒要不是我倒黴,好端端的偏偏到御花園去散心,西城靜選就是被當街砍頭也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啊你啊,不是我說你,你怎麼就那麼沒腦子。那種要命的東西丟在地上你去撿他做什麼,撿了也就算了還要拿給我看,你真正是來要我的命的。”
那宮女聽了這幾句話嚇得魂不附體連連磕頭求饒。簫歌不耐煩的擺擺手:“哭什麼,吵死了。起來起來,有力氣還不如好好給我想想法子,怎麼躲過這一關。”一擡眼見那人依然一臉迷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用力戳着她的腦門:“笨死了!你想想,要是司救有個三長兩短,西城照容回來能善罷甘休?到時候一打聽,說東西是我蘭賓手上得到的,我還有好日子過麼?漫說人家是安定侯朝廷一位、世代公卿,就是她家的親戚——女官長大人——想要一個賓的性命有什麼難的?”
“可是,可是主子,這東西雖然是小的多事撿起來的,可不是我們送上去的啊?明明是皇后身邊的典瑞大人看到了好奇,那時主子都還沒看呢!”
簫歌心想廢話,我要是看清楚了那是什麼東西,燒掉都來不及怎麼會拿給旁人。可恨那個時候典瑞來的突然,而宮女拿了一封信正跑過來還一邊喊:“主子,這裡有奇怪的東西。”典瑞順理成章的接一句:“啊呀,這是什麼?”他也很自然的往對方手上一遞,笑吟吟道:“誰知道是什麼,那丫頭說是花叢中撿到的,誰知道是哪個人掉的。”
想到這裡深深嘆一口氣,柔聲道:“你啊,你實在是糊塗死了。你以爲典瑞大人會見人就嚷嚷說是自己告發的?不會!這宮裡只會說是典瑞大人從我簫歌手上得到的東西,甚至會說若不是蘭賓在場看到了,典瑞大人興許就將事情壓下來了,畢竟人家都是五大世家裡的人,甚至還是表親戚呢。典瑞大人的嫡父不就是西城家出來的麼?”
這句話說完連那宮女都變了臉色,站在那裡全身發抖,簫歌反而平靜許多,擺擺手道:“罷了,都這樣了我殺了你也沒用,反而被人說是殺人滅口。你再給我去打聽,另外,務必想法子讓我見女官長一面——慢着,記清楚,千萬不能讓典瑞大人知道。”
他們說的典瑞也就是前任司禮官的紫妍——紫名彥次女,紫千的堂妹——蘭卿頌冊封皇后之後她調任皇宮宮中擔任首席女官,也就是典瑞。
紫名彥迎娶的乃是五大世家中西城家的大系公子,夫妻倆人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她側侍成羣,可檯面上給足正夫面子。當丈夫的沒有野心,只要地位不受威脅一切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便側侍們怎麼爭寵,他總是淡漠高雅的守着正室的地位,端着正室的架子。名彥最大遺憾就是三個女兒都出自側室,甚至還有出自親侍的,也算是名門中的笑話。正因爲三個女兒出身都不怎麼樣,誰能成爲繼承人就耐人尋味起來,尤其名彥也是世襲侯爵,這個爵位就能讓女兒們擠破頭。三位千金誰都看不起誰,說來也巧,年齡相差得還都不怎大,長女29歲,次女也就是紫妍26歲比紫千小三個月,幼女也已經22歲。另外那兩個兒子,一個倒是正室所出的長子,已經嫁給鳴鳳的樂郡王,18歲的幼子許給了琴林拂霄。
那三個女兒爲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各自找後臺援助,長女與兄長也就是樂郡王妃感情不錯,在鳴鳳擔任知州。第三個女兒致力於進階考,非常奇怪的和紫家的對頭,也就是琴林家正如日中天的琴林拂霄相近,最近這段姻緣也是這位小姐牽頭的。次女12歲進宮,本來和紫千姐妹二人相互扶持感情很不錯,可等到紫千青雲直上並且要求拿回紫家當家地位後,姊妹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從此形同陌路。失去了紫千的照顧,一段時間內紫妍在爭寵中居於劣勢,然而出任皇后典瑞又改變了一切,也正是這個任命讓她的兩個姐妹恍然大悟又追悔莫及的意識到一點——紫妍投靠了和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