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朝這一日宿在清平關中一戶中等人家家裡,早在劫掠清平關之前這座關城就已經是她的天下,滿布眼線,軍中都不乏親信。她在丹霞山上討生活,如何不知清平關的要緊,扼守糧道,進可攻退可守,故而早早埋下伏筆,上次若非當地官府做得太絕,幾十條人命她恨不下心還真捨不得就此暴露。
此刻在正房接了凝川,含笑道:“辛苦了。”
凝川嫣然道:“爲大姐做事是應該的,說什麼辛苦不辛苦的。不過——”
少朝見她臉上有猶豫之色,淡淡道:“有什麼疑問就問。”
“是——凝川不明白,大姐爲什麼要寫那麼封信。”
“衛方官聲素好,西城照容更是愛民如子,我盼丹霞父老從此能安寧度日,凝川覺得這樣不好麼?”
“可是,那邊的意思……”
“不用管。”
“大姐昔日答應過那邊的人,如今輕易放過衛方只怕那邊會起疑心。”
“她愛怎麼想都可以,我少朝笑傲丹霞連朝廷都不怕還怕她麼!再說,當初我答應順從於她也是爲了她有愛民之心,並不是爲了別的。凝川,你也以爲我稀罕那點榮華富貴?”
凝川哈哈一笑說大姐是英雄,當然不會把那些俗名俗物放在心上。她說我本想大家是結過盟的,江湖上最重義氣,既然大姐有這樣一份思量小妹我就不再多說了。
少朝點點頭,過了一會突然道:“你代我寫一封信,找一個可靠的人送過去。”
“送給誰?”
“明知故問!”
凝川哈哈大笑。
少朝白了她一眼,喃喃道:“不知道京城那裡又怎樣了……”
曾水跟隨花子夜已經有十年時光,第一次見到蘇臺花子夜時他還只是皇次子,愛穿素色衣衫眉目如畫。那時曾水十七歲家裡託遍了門路花光了家產纔給他爭到個侍衛的職務,也虧得他命好,沒多久就被調入宮貼身護衛花子夜。
蘇臺有家名人家的女兒讀書不好還能見習進階,若是隻生了個兒子,又讀不出書,便只有兩條路來保家名。一是尋一個有前途的女子召進來當迎門,可他偏偏生得不漂亮家產也不怎麼多,真有能耐的女子還看不上他們家。另一條就是當侍衛,男子的力氣總比女子大一些,宮廷侍衛裡以男子居多,運氣好自然有前程。
曾水就是這種有運氣的人,花子夜每向前一步,他的地位也跟着上升。如今已經是正親王府侍衛統領,也是花子夜的親信。
這日曾水和往常一樣在皇宮角門外侯着主子面聖,到了午後他已經餓得咕咕叫的時候但聽裡面喊“正親王殿下起駕”,慌忙迎上前,一望過去心中頓時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但見花子夜快步往外走來,那速度已經不能叫走,簡直是低了頭一門心思往外衝。曾水知道自己的主子但凡心情好,步子總是不緊不慢瀟灑優美,還喜歡與人說話,可要是心情一差走路就快,也不看人,今兒這光景怕是一臉難看。
果然,花子夜沉着臉出來,曾水在馬車前彎下腰恭候主子上車,可他剛走到車邊突然一甩手喝道:“備馬!”曾水一愣,心想堂堂一個正親王下朝回府卻是騎着馬滿大街亂轉那成何體統,當下低聲道:“王,您日常的坐騎在府裡沒牽出來。”花子夜又是一甩袖子,一言不發到他的馬前翻身而上。曾水那匹馬也是百種選一的良馬,認主人,頓時要撒野,幸好他腦子轉得快撲上去親自牽了安撫要愛騎別和背上人拗。
“本王要出城散心!”
曾水見他的神情知道這會兒勸什麼都是聽不進的,自己騎了手下的馬匹跟上,又選了幾個能幹的侍衛跟從。但見花子夜也沒有明確目標,騎在馬上魂不守舍,速度卻很快,轉眼這一行人就出了城門往皎原方向走去。一出城曾水心裡更慌,又暗中吩咐一個侍衛快馬回府多帶些人跟過來,那人問目標他也沒個準,看看天色估摸今天是回不去了想了想說了句“琴林別業”。一面往往臉色有如寒冬的主子,心道自從少王傅外放後主子出宮時臉色難看的日子越來越多了,哎,今兒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這一日朝廷上爭論不休的是前幾日京畿、瀋州郡、白水郡這三地郡守上的摺子,三地郡守均請求皇帝再免一季賦稅。
去年凜霜、扶風等南北及京畿十餘郡都受到嚴重兵災,秋日各郡郡守和各州知州紛紛上書朝廷請求減免賦稅。偌娜於是年十月下旨各地官府務須徹查當地百姓受災情況並及時上報朝廷,以便減輕當年賦稅和徭役。然而,各地官府已經來不及在徵稅截至之前完成上報,不久,朝廷又下達命令,凡是來不及上報的郡縣均按舊例收取,多收取的部分明年抵扣。
屆時,殿上書記昭彤影上書道:“前番陛下下旨免除扶風、凜霜等地賦稅一年,消息所到之處百姓額首相慶。如今又令收取如舊,百姓又復哀傷,如此反覆,讓天下人覺得聖上說話不算數。”
花子夜回答道:“這是因爲各地來不及上報實際損傷情況,如果全部免除,有些地方其實並未遭敵軍掠奪,豈不是無謂的減少了朝廷收入。今年先按照舊例收取,多收得明年抵扣就可以了,並不委屈百姓。”
昭彤影又上書:“百姓遭到敵國軍隊掠奪,家園荒廢、財產盡失,很多人家錯過了春耕,如今連餬口糧食都沒有了。今年應該是這些百姓最艱難的一年,真的能夠熬過去,到明年也就恢復了。陛下前番免除賦稅是雪中送炭,而今採用明年抵扣是錦上添花。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哪一種更能贏得民心,陛下當然是知道的吧?”
這一次摺子送上去連回音也沒有一個,朝廷照樣收賦稅。而秋收後冬官又提議整修各地受損城防,於是徭役也一點沒有減輕。
到了今年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果然出現了昭彤影的預言,邊關很多地方發生了饑荒,一免一徵的旨令反而激起百姓的憤怒,清平關的那場動盪也與此多少有關係。於是當這一年各地請求減免的摺子上來後花子夜全力支持,並請求偌娜下旨令各地上報去年多繳納的稅賦,並令地官按照去年的旨意加以返回。哪裡想到摺子遞上去卻被偌娜毫不客氣的駁回,他朝堂上問起,琴林葉芝不輕不重一句“收都收上來,如今各處都要重建,百廢待興,朝廷也正是用錢的時候。”花子夜頓時大怒說皇上去年下旨減免,因爲來不及統計才暫時按照原來的賦稅徵收,說好今年退回,你這麼說是要讓皇上失信於天下百姓麼?
琴林葉芝又回道:“殿下可知道扶風、凜霜的軍餉已經欠了兩個月。”
說到今年的減免紫千反駁西城照容說:“這天下的人本就該與朝廷共患難,國庫都快空了他們還要減免,要朝廷去喝西北風麼?”
西城照容毫不客氣的回道:“如果要與朝廷共患難,就該從我們這些人開始,第一個就該請皇上下旨減少大家的薪俸。”
朝堂之上衆官爭論不休,最後偌娜說了句,朕也知道百姓生計艱難,但朝廷絕對不能國庫空虛,這稅賦照常收吧,不過永寧城去年被圍了那麼久也難爲百姓了,京畿減半。
當下照容和迦嵐幾個面面相覷,偏偏這日大宰生病告假,偌娜說完就令退朝,照容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跟進去求見。花子夜卻沒有放棄,下了朝就直奔後宮。他心裡清楚,偌娜之所以不肯減免稅賦全因爲半個月前她要重新修建去年京城被圍時損毀的“桐香殿”,這是皇家消夏的離宮,偌娜怕熱,每到夏天都要到那裡住一陣。然而天官內府回話說戰後到處都要修繕,去年又減免了一些稅賦,內府也跟着削減經費,一時拿不出那麼大一筆。偌娜自然要他們向地官伸手,結果外府等列了林林總總一大堆理由總之一句話“沒錢”。
花子夜見到偌娜後兩人的談話也不怎麼順利,說到後來花子夜一時衝動將“修建離宮”這件事說了出來,還說皇上爲了一己私慾不顧天下百姓的安泰,這豈是明君的行爲,辜負了愛紋鏡雅皇帝的教導等等。偌娜最討厭別人拿先皇來壓,臉色一沉將茶杯丟在地上趕他出去。花子夜已經夠生氣了,哪裡想到還沒出宮門又被皇太后召去,一進門就對他一陣數落,說他在朝堂上和皇帝唱對臺戲,又說他對皇帝說話時越來越沒有做臣子的樣子等等。罵的花子夜完全擡不起頭來,熬了一個時辰才逃出來,又是生氣又是委屈;想想過去遇到這番疑難之事總有水影在他身邊,且總能安排的妥妥當當,如今那人被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遠遠丟到丹霞不說還好象稱此機會故意事事爲難。
這麼想着心中說不出的煩悶,也就沒心思管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只一味催馬,根本連東南西北都不分。也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但聽身後曾水一聲驚呼:“殿下,那地方去不得的——”
花子夜猛然一驚,擡眼看去見自己一路策馬也不知怎的居然走到了皇陵一帶。所見乃是一處宮闕,說是宮闕其實頗爲寒素,屋宇依山勢而建,均是樸素的白牆黛瓦,門前又有士兵守着。花子夜心中也是一驚暗道“我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了”,若換了平時定然搖搖頭立時離開。可今日他滿肚子火,又聽身後曾水一口一個“這地方去不得”,一股無名火升起,冷冷道:“本王要進去看看。”
曾水嚇得都忘了開口,又聽那人繼續道:“這天下有多少地方是本王去不得的!”
一聽這話,正親王府侍衛統領知道主子氣還沒消,依舊是不可理喻的狀態,當下上前與士兵打交道。這些士兵都打從在這裡看守起整整兩年多沒見有人來過,也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一個人飛奔着去回報上司。花子夜正在氣頭上哪裡有耐心等一個地級軍官來指示,一拎馬就往裡面闖,見士兵要上來攔,一聲怒喝:“什麼人敢阻攔本王!”隨着喝聲身後幾個侍衛武器出鞘,士兵們見到這個陣式哪裡還敢阻攔,一個個訕訕退開暗地裡祈求不要爲此丟了腦袋。
一進門忍不住“啊——”了一聲,這地方他聞名已久卻是第一次進來。剛纔遠處看白牆黛瓦掩映綠樹之中頗有幾分詩情畫意,真正一進門卻見到處漆水剝落,地上落葉層層疊疊也不知道有多厚,一眼看到的幾間房子連門破了一半。曾水見主子一進來就愣住,上前道:“王,這地方亂七八糟的,別進去了。”
他哼了一聲,索性下馬徑直走進去,見此地雖然慘敗不堪,地方倒是一點不小,隱約還能看到一些初建時的格局。一道長廊不知道是遭過天火還是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已經燒燬一大半,剩下的原本紅漆柱子也被薰得變了顏色,叫人不敢往裡面走。
幾個人走出去二三十步卻聽一個聲音道:“什麼人闖進來!”
一轉身,說話之人正從一叢灌木後轉出來,花子夜乍然看到她的臉頓時倒退了幾步,伸出手一指:“站住!”侍衛們也搶上前來,又是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
來人是一名中年女子,頗顯老態,臉上卻橫七縱八一條條的都是刀傷,條條深深刻入肌膚,也不知當初什麼人如此殘忍。這婦人也後退一步,倒是一點不慌張,整衣跪下道:“奴婢參見正親王殿下。”花子夜見她衣服上雖然都是補丁到洗得很乾淨,看行禮的樣子也是受過訓練的宮女,嗯了一聲後道:“嘉幽郡王呢?”
“回殿下,郡王在院內讀書。”
花子夜口中的嘉幽郡王就是蘇檯曆兩百二十一年因謀反被幽禁於皇陵的前永平親王蘇臺丹綾。丹綾叛亂失敗後家產被充公,家人大多發配各地,幸好她沒有成親也沒有子嗣,自己被奪走永平親王的封號,改冊嘉幽郡王。而花子夜當下所在之地原本爲讓參拜皇陵的皇族子弟休息所用的離宮,可從修建好的第一天起就變成專門幽禁皇族子弟的地方。但凡進了這個門的人不到死的那天是再也沒有機會踏出去一步了,美其名曰長伴皇陵,且人人都還頂着“幽”、“隱”、“息”等字眼的爵位,可實際上過得也就比天牢囚犯好上那麼一點,更不用指望能按照王爵規定來受供奉了。到蘇檯曆史兩百二十五年,一度意氣風發的丹綾已經在這荒草廢墟中度過四年光陰。
“領路——”
曾水聽這兩個字出口頓時一陣頭暈,心道今天這禍可闖大了,若是讓皇太后知道他陪着正親王到了這麼一個地方,只怕腦袋都保不住。然而花子夜的臉色依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真要阻攔恐怕也活不了,只能苦着臉看着那醜臉婦人應聲起身帶着往裡面走。
所謂內院,殘破情形和外面也差不多,只是略微乾淨了一點,可見是有人常年居住的。一邊走的時候婦人解釋說剛剛以爲又是士兵喝醉了酒闖進來搗亂,所以衝撞了殿下。花子夜皺了皺眉丟了一個眼色給曾水,要他記着回去找京營提督問罪。婦人左右看了看“咦”了一聲道“剛剛還在的啊——”
曾水正要發作,卻聽一人道:“澄姑,衣服還沒有拿過來?”然後也是“咦”的一聲,一人從一間勉強算是門窗完整的房中走出,在門邊停了一下目光一一掃過。旋即緩緩走上前道:“罪臣丹綾見過正親王殿下。”
蘇臺丹綾這一年二十六歲,少花子夜一歲,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容貌非常奇特,不是說不好看,而是不屬於女子的那種好看。也就是說,她女生男相,若是男子必定俊美驚人,生在女子身上就有一種特異味道。在皇族子弟中她也以聰明過人、文武雙全著稱,昔日她曾爲迦嵐的伴讀,太子傅稱讚她與迦嵐、清楊三人爲“皇族中第一等”。花子夜印象中這個小皇姑從來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指點江山、縱論朝政,領軍佈陣指揮若定,騎在馬上的那種風姿叫人見之驚心。然而,這時看眼前人,容貌倒似比清楊還年長,衣裳上總算補釘還沒有,可是洗得早已掉了顏色,看上去就越發慘淡。
花子夜猶豫許久還是叫了聲“皇姑姑”。
丹綾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後突然正色道:“沒想到殿下還認我這個皇姑。殿下里面請,可惜今日我這個做姑姑的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招待你了。”
花子夜看看房子咳嗽一聲訕訕道天氣不錯還是坐外面吧,青山如黛景色不錯。丹綾又是哈哈一陣笑引着他在樹下還算乾淨的石凳上坐下,又吩咐那容貌奇醜的婦人上茶,一邊還東張西望了一番說“小少爺哪裡去了?”
婦人也跟着四處張望,丹綾揮了揮手說:“不要管他了,拿最好的茶葉出來。”
花子夜忙着擺擺手道:“皇姑姑不用忙,清水就好。”
兩人相對好半天沒話,丹綾幾年幽禁下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爭強好勝的永平親王,反正她什麼都少唯獨時間最多,花子夜不開口她有的是耐心等。果然花子夜是沒有那份耐心的,咳嗽一聲道:“那人是——”正好那婦人上茶後退下,給他找到一個話頭。
“那是敬皇帝時就在宮中的宮女。不知道的罪過什麼人弄得如此樣貌還被送到皇陵,我身邊沒幾個人可用,就想法子要了她來。容貌是嚇人了點,可心靈手巧,也懂規矩,這些年虧了她伺候。”
花子夜嘆了口氣溫言道:“底下人不會做事,皇姑姑吃苦了,本王回城後就送幾個人過來伺候。”
丹綾搖搖淡淡道:“多謝殿下,罪臣心領了,就不要讓人過來跟着我受苦。”
又冷場了好一會,他遲疑道:“皇姑姑你……你當年……”
“殿下想要問我當年明明權傾天下,又爲什麼要走出萬劫不復的一步?”
“……”
“殿下是否還想問我今日這般模樣可悔不當初?”
“……”
“殿下,雖然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是……可是若叫我重來一次,還是如此。”
“這是爲何?皇姑姑昔日顯貴無比,又手握重兵,地位僅在正親王之下,比我王姐還要高出幾分。你又爲何……”
“殿下,權力此物一旦品嚐過就再也放不了了,尤其是一度被倚重後再被拋棄,那種痛苦更比失卻權力要重。不錯,先皇在世的時候我的確權傾天下,所以我安得下心。然而,今上登基後我一日日覺得皇上已經不再需要我了,皇上有了殿下您,對於前代重臣是再也不放在眼中了。那時我時時刻刻都能感到皇上對我的疏遠,想當初先皇握着我的手要我輔佐新君,而皇太子也哭着對我說‘請皇姑姑幫我’。然而先皇屍骨未寒,新君就已經嫌棄舊人,剛剛坐穩了皇位就要把扶她上寶座的人踢得遠遠的,我受不了這種被背叛的滋味。端孝親王能夠忍受一夜之間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變得閒雲野鶴,我忍受不了。殿下,那一年罪臣才二十二歲,一想到此後的歲月要象端孝親王和宋王那般度過,我寧可……”她沒有說下去,化作淡淡一笑。
花子夜做夢都想不到丹綾在經過四年幽禁生活後居然還能說出這麼一段話來,一時什麼都說不出,可心中卻沒有應該出現的憤怒,反而跟着傷感起來,還多少生了一點歉疚。覺察到自己的異樣時他嚇了一大跳,想要告辭,人剛剛站起來就見那個醜婦人又出現了,緩緩道:“郡王,小少爺找到了。”也不等丹綾回話從身後拉出一個少年往前一推。
暮色漸合,夜晚的皇陵更顯悽清冷淡,蘇臺丹綾依舊坐在庭院中,那容貌奇醜的婦人過來低聲道:“郡王今天說的那段話——”
“你都聽到了?”
“奴婢在找小少爺。郡王剛剛那段話是不是直了一點,我只怕——”
“無妨。”她微微一笑:“今日的花子夜不會放在心上。”
“郡王……”
“他恐怕也品嚐到了本王當年品嚐過的滋味,那種從長城倚仗到被嫌棄、被拋棄的滋味,哈哈。”
看着丹綾仰天大笑的樣子婦人微微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丹綾注意到這一點,笑聲一停斜眼看過來喊了聲:“澄姑——”
婦人又是一縮哪裡敢接口,沒想到丹綾笑了笑自顧自道:“蘇檯曆兩百二十一的花子夜就像是先皇最後兩年時的我,重權在握,爲朝廷中流砥柱,爲君王肱骨重臣。然而,皇帝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花子夜的步步扶持。剛剛本王問他‘少王傅’安好,那人的神情極其暗淡說‘王傅外放丹霞’——澄姑啊,只怕連皇太后也厭倦這個兒子了。”
這婦人其實不是很明白丹綾到底在說些什麼,她在這皇陵已經被丟棄了將近二十年光陰,從風華正茂的二十一歲到如今四十出頭,都不知道是怎麼掙扎着活出來的。丹綾剛進來的時候一整夜一整夜的嘶喊,拿着劍亂劈亂砍,帶來的家奴就有兩個因爲一點小事死在她的劍下。到後來只有她一個人敢在丹綾發怒的時候出現,她不是膽子大,只是早已不覺得活着有什麼樂趣。後來丹綾漸漸平靜下來,當憤怒、不甘消失之後升起的就是無窮無盡的寂寞;而那寂寞是要陪伴她整整一生的。因爲她膽子大,就成了丹綾述說的對象,一天又一天的聽她講述昔日的風光;花子夜、迦嵐、西城照容這些人名都是那個時候聽進去的,雖然都記得,可對她而言也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少王傅是花子夜的親信,那個時候花子夜能夠保住她是因爲皇帝還要依靠着他,而皇太后心中他還是不可缺少的好兒子。趕走少王傅就是斷了花子夜一條臂膀,連本王這個四年前就禁在這地方的廢人都知道,堂堂皇太后難道不知道。然而正親王殿下爲何保不住了,哈哈,在這蘇臺王朝若不是不再被需要,還有正親王花子夜做不到的事、保不住的人?那些人大概只想除掉一個眼中釘,我們尊敬的皇太后卻是有心要削自己兒子的手中權。”仰面望天,似笑非笑道:“若非嚐到了我昔日嘗過的那種悲哀,花子夜殿下豈會到我這個地方來?”
“郡王一開始就知道了?”
“不錯,花子夜開口稱我爲‘皇姑’,本王就明白了。哈哈,想當初他意氣風發時一口一個‘叛臣’,哪裡想得到我是他的皇姑。”
她沒有說下去,婦人也明白言下之意。她心中想的是,到底是四年光景磨礪了昔日風光,也磨平了那點銳氣,換了一兩年前不要說平心和氣地解釋,說不準那句話讓她不順心一劍都能刺過來。
丹綾突然向一邊伸出手道:“過來。”
暗處走出一名少年,也算眉清目秀,身子卻消瘦不堪,已經比一般十三四歲男子矮小許多,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還見鬆鬆垮垮。走到丹綾身邊跪坐在地上依偎在她膝上,伸出手抓住她一截衣襬露出一截手臂竟是七八歲孩童的粗細。丹綾輕輕撫摸少年的頭髮,溫言道:“穿這麼少出來亂跑。”少年的頭放在她膝上,喃喃道:“不冷。”
“今兒來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麼?”
少年搖搖頭又點點頭,仰起頭道:“澄姑說是我王兄,可我不記得了。”
丹綾在少年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望向那婦人:“今日你帶他出來爲何?”
“奴婢只是在旁邊找到小少爺怕郡王擔心。”
她沉下了臉,卻沒有當場發作又對少年說幾句話,待他起身離開才冷冷道:“本王在這裡關了四年難道就被關笨了麼?倒在本王面前玩這種拙劣的花樣。”
婦人大吃一驚慌忙跪下連連叩頭說郡王饒命,聽她“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罵人才略略放心道:“奴婢覺得鳳林少爺太可憐。”
“鳳林的確可憐,所以你想花子夜與他畢竟是手足兄弟,盼着他能將這孩子放在心上。哼,你這點心思也瞞得過本王!”
婦人再度叩頭請罪。她確實存着這個念頭,可鳳林見了花子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縮在邊上怎麼推都推不上去,還是丹綾開口要他給正親王叩頭,這才遠遠的拜了一下。結果花子夜根本就沒對這少年上心,連名字都沒問一下。
鳳林被幽禁在皇陵更在蘇臺丹綾之前。
宮變之後,年僅四歲的皇九子鳳林成爲衆矢之的,恆楚皇后、蘭臺淑妃先後自殺,大人們沒人可怪罪就把所有的責任往兩個孩子身上推。反正這些孩子已經沒有後臺,而孩子也沒有能力反抗。年長些的迦嵐還有太子傅、司寇、少宰等人出面爲她抱不平;還有年長的胞兄蘊初跪在棲凰殿前哀哭請求;年少的鳳林就只有聽憑宰割的分。
所以迦嵐拿着親王金冊前往鶴舞,鳳林卻失去一切的被幽禁冷宮。到了偌娜登基,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件事觸動了皇太后,讓她突然想起冷宮裡那個不見天日的孩子,又不知道怎的還是讓她厭惡,一道懿旨,他平生第一次踏出皇宮,然後到了皇陵。皇太后冷冷的對身邊的女官說“讓那個人去給祖宗守陵吧,也算有點用處。”
冷宮之中的日子已經很痛苦、很無助,可到底還是在宮中,前後兩代女官長治宮嚴謹;底下人再張狂也不敢讓他餓死。到了皇陵,那是守陵的士兵哪裡管他是皇族後裔,只知道是個囚犯。朝廷每個月都給他發有例錢,到了衛隊長手中十成裡只有一兩成能真正花到他身上。有一年春天好些日子沒有給他們送糧食,他餓得直哭,宮女卓四處挖野菜給他。那天下了場雨地上長出不少蘑菇,卓摘了來又不認得能不能吃,她過去是說什麼都不讓鳳林碰那些蘑菇的。可這一次連她也餓得不行了,煮了一鍋自己先試着吃了點,當天晚上就痛得滿地打滾。鳳林嚇得大哭,跑到門口求那些士兵找大夫來,換來的是一頓毒打。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丹綾被送進來,他和卓大概都已經死了。
卓撿回來一條命,卻再也不是昔日活潑的樣子,走得略微快一點就大口喘氣,一年裡有大半年纏綿病榻。
一開始鳳林也害怕丹綾,尤其是她發狂的時候,可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至少有一個大人能夠照顧,餓肚子的時候也少了。到後來丹綾開始認命,漫長寂寞的幽禁生涯中有這麼個孩子陪着也稍減寂寞。
花子夜走後,她經過卓的房間,卻看到鳳林飛奔進去,一時好奇停了一下聽到他柔柔道:“卓,剛剛有外面的人進來了。”卓問什麼人,鳳林沒有回答,靜了一會兒又道:“不是女官,女官爲什麼不來看我了呢?”
想到這句話,蘇臺丹綾微微笑了起來,光陰悠長,她好像找到了一件可以消遣上幾日的事情……
蘇臺花子夜一直到下榻琴林別院,夜深人靜之時才突然想起“那個在丹綾旁邊的少年是什麼人?”這個問題。丹綾反叛的時候還不曾正式納妃,象她那樣的身份自然有愛寵的人,卻沒有孩子。她因反叛被奪爵永禁於皇陵,進去的時候只有十來個貼身家僕,並沒子侄。而看丹綾和那個奇醜的婦人的態度,那少年也不可能是下人。越想越奇怪於是喚來曾水要他去查查當初什麼樣的孩子跟着丹綾被幽禁皇陵。曾水一聽苦笑一下,小心道:“殿下,那位不是嘉幽郡王帶進去的。”
“那是什麼人?”
“那是……殿下,那位是鳳林皇子。”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鳳林不是幽禁在冷宮麼?”
曾水暗中嘆了口氣:“殿下,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今上登基頭一年鳳林皇子就被送到皇陵幽禁了。”
“什麼人下的命令,本王爲什麼不知道!”
已經變成徹底的苦笑,侍衛統領用深深低頭掩蓋着表情:“那是皇太后殿下的懿旨。”
“……”
花子夜揮揮手趕走曾水,一個人對着燭光,過了許久才喃喃道:“鳳林……那孩子已經那麼大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鳳林時候的情景,正在母親身邊讀書時忽然聽到外頭嘈雜起來,大家都奔來跑去的在傳什麼,讓他好奇起來。不一會兒有人來報說淑妃娘娘生了,是個小皇子。”
這時他的父皇已經有三位公主,故而朝廷官員和皇室成員都更喜歡不會帶來奪嫡麻煩的皇子,當下皇宮中人人歡喜,他想到又多一個年節時可以一起嬉戲玩耍的弟弟也真心歡喜。
幾天後他代表母親去看望淑妃,那個美麗的女子在塌上支起半個身子溫柔的笑着向她招手,平日裡總是華貴豔麗得讓人不敢逼視,此刻卻格外溫柔,看人的目光都帶着柔順關愛,拉着他的手讓他去抱抱小皇子。剛剛抱起那孩子沒來得及細看迦嵐也來了,那個時候她還是衆星捧月的皇太子,而他還是安分守己的皇次子,遠離皇位之爭,專心於琴棋書畫。
淑妃還笑吟吟的對自己的孩子說:“太子來看你了,要對着太子殿下笑哦。”
迦嵐已經伸出手,可一看到黃布包包裡露出一張小小的臉,那麼小那麼小的樣子,又遲疑了,縮着手看。孩子眼睛嘴巴閉得緊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反而是她一直笑一直笑。那時他抱着孩子,看到迦嵐的表情也跟着笑起來,於是兩個人傻兮兮的對着一個嬰兒笑。
他說:“弟弟叫什麼名呢?”
淑妃擡起眼來眼神和看孩子時一樣溫柔:“陛下叫他鳳林。”
他說鳳林這個名字真好聽,淑妃聽了歡喜地笑着。迦嵐在邊上加了一句:“鳳林長大了可以和我一起讀書。”
淑妃更加高興,低頭對小寶寶道:“太子殿下要你伴讀呢,你要快點長大哦。”
想到這裡花子夜冷冷得笑了一下,心道那個時候說那句話的淑妃應該也是真心真意的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得到皇太子垂青吧。那一時刻,她的心中也不曾升起在有三個公主的情況下還出現男帝的奢望。
到底是什麼讓事情到了後來那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道。也許是愛紋鏡對淑妃的格外垂青吧,好像事情又不完全如此,一直以來他的父皇並不是那種對妃子可以寵愛到不顧一切的性格。他寵愛淑妃的時候對德妃、丹妃也算雨露均施。
也許,僅僅是因爲帝后之間的矛盾吧,愛紋鏡對太子的疏遠讓妃子們產生了不該出現的野心,既然皇帝不喜歡太子,也許會喜歡自己的孩子吧。從古而來,奪嫡在皇室裡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雖然是男孩子,可安靖國自清渺王朝起就沒有哪條律法說不準傳位給男子。
那一場腥風血雨啊……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花子夜長長嘆息。
從清平關到丹霞郡治丹州正常行軍大約是三天時間,然而陪着西珉使臣,沿途縣府都要接待,難免慢了一些,也就多個一兩天罷了。一路上自然分成三隊,使臣、扶風軍和丹霞郡守府這三隊,彼此雖有往來可自然又有些隔膜。尤其是南鄉子郴,每每看到明霜的時候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要說其中有什麼原委吧,明霜偏偏落落大方,每到一地還噓寒問暖,極盡地主之誼。流珩多少也注意到了,私底下對丹夕然說你看那個西珉使臣該不會被明霜大人的美貌迷住了吧,每次都古里古怪的神色。
水影也看在眼裡,她和日照是早生懷疑的人,在她看來不但南鄉子郴的反應不可理喻;明霜的表現同樣可疑,有些時候他簡直就是故意湊到對方面前,而且人家怎麼不舒服他怎麼做,就是看準了會讓人難受才變本加利。
走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在驛站打尖,剛剛動筷子就見快馬到,信使下了馬直奔水影面前跪下呈上書信說郡守大都督西城衛大人給司制的命令。水影當場拆開了一看微微一笑,對日照說了幾句話,於是片刻之後明霜和扶風軍的三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返回清平關,隨時待命”。
命令的詳細解釋是用過餐返程路上知道的,接信的人用雲淡風清的口氣說:“西城衛大人接到朝廷密信,南平叩關,正親王花子夜殿下親征,令我等在清平關候駕,必要時,聽命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