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燕飛重簾,蟬鳴高樹。
四更方睡的人尚且擁枕沉眠,無奈山外有烽火,城外起狼煙,夜來馬蹄聲急,層層戰報入京城達天聽。
清早破壞主人好眠的是正親王府的紫千,前一日深夜,花子夜連着收到兩封戰報,一喜一驚,可憐花子夜,夜闌不成夢換得悲喜交錯。
水影在自家的花廳見紫千,她買的宅子庭院廣闊,屋宇甚多,然家中人口簡單,所用的不過三成。只叫人收拾出正房、書房,待客的花廳,另外廂房兩間以備友人住宿,剩下便是幾間僕人的房子。
紫千出生顯貴,又在皇宮中長大,是喜歡派頭的人,對她這一處住所一向不以爲然,常說像她這樣的身份地位,便當僕從如雲,前呼後擁。水影被她挖苦了幾次,終於一日苦笑着說:“我是什麼樣的人啊?從映秀殿最下層出來的一介宮女而已,難道也要學您這樣的天生貴胄來擺排場,徒叫京城名門笑話麼?”說話間還指指周圍說:“就是這個宅子,也不是爲我買的,而是爲了京城洛家而買。”
紫千無論到哪裡都不會一個人,必然是符合她紫家主人身份的前呼後擁,這一日陪伴她的是個三十不到的俊美男子,身上衣衫非主非僕,一看便知道是主人家正式收房的親從。這人的模樣水影倒也不陌生,很多年前此人一度屬於她,紫千拿了另一個人來交換,而那個用來交換的人幾個月前成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紫千進來的時候行色匆匆愁意在眉,但當水影有意無意朝她帶來的這個人臉上看了好幾眼後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臉上一紅,揮手讓此人退到外頭。水影又看了兩眼,淡淡一笑道:“千也有長情的時候。”原來紫千一直以來對於侍奉在側的宮侍都是當工具用,賞賜大方卻隨手拋棄,這其中只有拿日照換來的那青年多年不棄,她和柳園詠恩成親後便爲那青年脫了宮籍正式收房。大戶人家的女子出門,正夫當然不會拋頭露面,便由小妾隨行,這是慣例。可她今日帶着此人來水影家,便會讓主人家想到“換美”那件事,當年入過她芙蓉帳纏綿侍奉的人已經是人家當門戶的男主人,她這番舉動多少有舊事重談的挑釁味。
經過這一段插曲,紫千的愁容淡了許多,嘆了口氣將夜報之事告知,說是一喜一憂,喜是清揚叛軍攻清平關不克。水影聽了微微一笑,讓紫千暫時略過,先說憂的那個。紫千吸一口氣沉聲道:“邯鄲蓼陣亡。”
水影一下子跳了起來,盯着紫千,見她神情中一點猶豫都沒有,便知這消息確實再沒有其他可能,這才坐下喝了口茶平復心情,開口道:“詳情如何?”
邯鄲蓼既然是陣亡,自然是發生了戰爭,扶風的戰爭十之八九對手方是烏方。然而,這一次與扶風直接交手的卻不是烏方,而是蘇臺多年的盟友——西珉。準確地說,是西珉叛軍。數日前,烏方在扶風西州天野關叩關。扶風天野關、戎城等幾個關口是每年必有幾場戰事的,尤其是夏季,草長馬肥,凜霜扶風等地的官兵皆是枕戈待旦。烏方兵馬一動,天野關沉着應戰。天野關的城牆是年年加固月月修整,城內軍需齊備,儘管清平關沒有及時運糧,但天野的糧草還算夠用。兩軍相接,攻防一陣,敵人打不進來,我軍也不出戰,一面通報邯鄲蓼等待援軍。烏方和安靖之間多年的拉鋸戰都是如此,以至於天野關外明明是一片利於耕種的肥沃土地,卻沒有一戶人家定居。當時邯鄲蓼在甘露城,收到報告立刻整備了相應的兵馬由藜褚雁率領前往增援。一般來說,烏方兵馬攻城一陣討不到便宜,等到援軍一到自然撤退,到時候雙方再談判一陣,各退一步,又能太平一兩年。援軍共三萬人,加上西珉分裂爲二後,一方投靠烏方,邯鄲蓼對於與叛軍接壤的幾處關城也格外小心。如此一來,三萬兵馬出發後,甘露城的防守就比較薄弱了。當時便有將領提出,邯鄲蓼笑着說“甘露城外是西珉北安州,當地的官員與將領都忠誠於皇帝,無需擔憂。”
藜褚雁也說:“誰都不能保證北安州的守軍不背叛皇帝,萬一他們背叛,甘露城就十分危險了。”
邯鄲蓼哈哈一笑說:“就算是叛變,他們如何能知我甘露城中虛實?”
衆人想想也有道理,甘露城和戎城是扶風最爲堅固的兩個城池,也一向是扶風守軍大量駐紮的地方,北安州兵馬不過千餘,即便叛軍調兵遣將一時間能湊到萬人已經不錯了。而甘露城中常駐軍隊在五萬以上,敵軍豈敢貿然進攻。
然而藜褚雁離開甘露城不到十天,敵軍居然悄悄的度過數重關卡,抵達甘露城下。等到邯鄲蓼得報,甘露城已經城門洞開,敵軍潮水一樣涌入,城內到處都是刀兵之聲。
水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道:“何人能殺邯鄲蓼?”
紫千神色凝重,一字字道:“遼朝元!”
水影啊了一聲,又是沉默許久,終於道:“蘇臺清揚的手腳好快啊。”略一頓又道:“如此說來,北安州也歸了叛軍?”
“看來如此。北安州的將官曾是支持太子平叛的中堅,沒想到……”
“我記得北安州的知州和州司士都是南明城麾下的將領,是她一手提拔。南明城失蹤後這兩人就被從中原調到北安州,且六七年來不見官位有半分上升,或許便是因爲這個原因吧。”
紫千點點頭正要開口,但聽水影嘆了口氣幽幽道:“不過,遼朝元竟然也投了南辰叛軍,大概連宛明期都沒有想到吧。”說到這裡望定紫千道:“你剛剛想說什麼?”
“我是說這形勢越來越糟,是不是該把我家詠恩送到別處去。”
水影搖搖頭:“我看還是留在京城好,這全天下有哪一處城池能比京城堅固?若是你還只是‘紫千’,或者茨蘭那個混賬沒有拿安平王爲旗號,鳴鳳倒是一處躲兵災的好去處。現下,還是都留在京城太平。你回去也勸勸殿下,請他將王妃和世子都接到京城來吧。”
蘇臺的官員這段時間以來對於震驚這件事已經有了充分準備,不利的消息接二連三出現,一個好消息往往伴生着數目成倍的壞消息。此時朝廷對於各地的管轄能力已經支離破碎,叛軍切斷道路,各地官員擁兵自重,亂世之中相互觀望。七月起,邸報已經無法正常流轉,朝廷的政令也難以按時發放到地方,而上任的官員往往被叛軍阻擋在某地十天半月無法前進一步,很多地方出現政廳空虛的現象。
大概形勢惡化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不害怕了,又或者惡化到了一定程度後,連京城的這些官員也各自打起小算盤,觀望形勢想要找一個好機會乾脆去當開國功臣。尤其家大業大的,更是瞻前顧後,真正爲朝廷考慮大概十中無一。
扶風遇敵,重城甘露城被敵軍虜掠一空,子女玉帛損失無數,扶風都督大獎邯鄲蓼戰死沙場。這樣的消息如果放在前兩年,足夠讓京城官員失眠幾個晚上,現在人們不過一驚,然後說“扶風到底還是出事了。”真正注意到這個事件中特殊性的人並不多,但至少剛剛奉命從與茨蘭對戰的前線回京的丹舒遙在哀悼自己得意門生的悲劇時,對部將流珩說:“實在是太可怕了,在我記得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烏方和北辰還有西珉聯合進攻,我們曾經認爲這三個國家彼此間都是水火不容的。”
邯鄲蓼的去世對於丹舒遙是沉重的打擊,這一年這個蘇臺目前最傑出的女性將領只有四十出頭,即使對於武將來說至少還有十年可以馳騁沙場的光陰。丹舒遙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女將的情景,這位出生於南蘇臺兵家戶的女子,擁有隻有在故鄉才被人知道的普通家名,但是身材高大天生神力。那時他是四階的武將,邯鄲蓼只有九階,可戰場上衝鋒陷陣勇猛無比。那一次他注意到這個女子超乎常人的勇敢和卓越武藝,戰後召她到中軍帳。這女子一離開戰場就格外害羞,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頭垂得低低的。她是邯鄲家的小系,母親二十多歲就因爲戰場上負傷而退隱故鄉,守着幾畝薄田度日,作爲長女,她十五歲參軍,並沒讀太多書。他喜歡這個青年女子的勇猛,更喜歡她的純樸,親手教她用兵佈陣,鼓勵她讀書。這個縱橫蘇臺邊境三十年的女子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之後他又教導過黎褚雁,以及他自己的女兒夕然。蘇臺女將中論武藝邯鄲蓼第一,三十年來軍旅也只輸給遼朝元一人,當年敗於他手,最終又死於他手。
噩耗傳來的時候丹舒遙愴然的對部將說:“一起在扶風抗擊外敵的最後還是我這個老頭子活得最長,連邯鄲都先我而去。”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變動同樣驚到了南平。聽到兒子跑到蘇臺去殺人放火的遼絳琛顧不得病體沉沉,坐着馬車由次子陪伴着趕到京城匍匐在皇帝路臻面前請罪。對遼絳琛而言,朝元是他的希望和驕傲,雖然是女奴所生,可他從來都打算將來把家業爵位都傳給他。他也知道隨着他身體越來越差,十個兒子明爭暗鬥,尤其是他的四兒子,髮妻所生,跟了宛明期十五年,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一年多所建功勳已將長兄光彩壓了下去。他另外的幾個兒子本來就看不起朝元出生卑賤,困於他功勳彪炳不得不收斂,朝元的性格也過於剛猛,兄弟間並無太深的情誼,如今有了能與之抗衡的人,朝元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他也知道朝元年來受了些委屈,原本想等他這一次出征回來就召集部族,正式將族長傳給他,四兒雖好,到底文弱了些,不是南平英雄姿。然而,遼朝元居然選擇了投靠那些背叛者,辜負了皇帝的期望,帶着兵馬投敵。
遼絳琛誠恐誠惶的爬進皇宮,一代勇將也只能匍匐在皇帝面前,磕頭磕到血濺青磚,才聽到皇帝一聲“起來吧。”一擡頭,寶座上盛年的君主威風凜凜,旁邊宛明期側身而坐,似笑非笑。和南平大多數臣子一樣,遼絳琛也看不起宛明期。並不僅僅因爲他是蘇臺叛臣,更因爲他“眉清目秀,舉止文雅得不像個男人”。南平的英雄應該是遼朝元這樣的,頂天立地、力拔山兮,即便文官都粗邁豪爽。更因爲宛明期是“蘇臺的男人”,南平這樣的國家,厭惡蘇臺的女人鄙視蘇臺的男人,而一個“在女人面前低眉順目的男人”居然爬到了南平臣子的巔峰,你叫遼絳琛這些如何忍受。遼絳琛多年來的恥辱就是正室唯一生的兒子從小病懨懨的,若是女奴生的,大概早就讓他自生自滅,偏偏正室來自於比他更強的部族,只能厭惡的看着那孩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直到遇到宛明期。宛明期說:“遼將軍,你家四兒給我當學生吧。”那個時候皇帝在他邊上坐着,笑吟吟看着,縱然是他也只有低頭同意得分。
扶他起來的官員叫了一聲“爹”,是他最看不上的四兒,氣質舉止都象宛明期。宛明期看看皇帝看看他,不輕不重的開了口,說的是:“朝元一向反對聖上與蘇臺交好的心意,覺得這是丟了南平的臉。陛下啊,您的苦心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明白。”
遼絳琛恨不能上去咬這人一口,心說“我和你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你非要讓我們遼家滅門麼”。卻聽他話鋒一轉,淡淡道:“不過,陛下心意以決,南平同樣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本來可以讓百姓過富裕的生活,象我的故鄉安靖一樣。看看南平,空自有肥沃的天南平原,每年的糧食還不足以讓百姓生活,只能靠掠奪過日子。鄰國一強盛,南平就連百姓都養不活,堂堂一個國家卻象山賊盜匪一樣過日子。一場大雪就能死上萬的人,幾個月乾旱就絕了一年糧食,除了打打殺殺就不懂得什麼叫做懷柔什麼叫做化干戈爲玉帛。”說到這裡略微一頓,看看路臻,又道:“部落林立,各自爲政,常視皇帝如無物。政令不能下達,軍隊不能同心,那年與鶴舞一戰敗北,我南平就幾乎亡國,如此下去,這片土地大概又要換主了。”
若換了別人說這樣的話,遼絳琛一定跳起來斥責他胡言亂語詛咒王國,但此時他唯恐一個不小心變成火上澆油那才真的毀了全家。
路臻等到宛明期說完才道:“宛相所言就是朕的意思。遼朝元看來是不願意與朕同心了,朕收到報告,卿的八弟,十二弟也都背叛了朕。你們遼家是我南平肱骨,朕也一直器重你們。如果卿和朝元一樣,朕不勉強,卿帶着家眷離開京城願意去那裡就去哪裡吧,他日戰場相遇,朕也不會念舊情。”
遼絳琛戰場上一等一的勇武,千軍萬馬尚放聲大笑,百萬軍中能取上將首級。皇帝說話的聲音也不是太響,表情也不猙獰,而是略帶笑容,顧盼平和,讓人想到他沙場月下馬上琵琶的英姿。可遼絳琛偏偏聽得全身發抖,又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臣不敢,臣誓死效忠陛下。至於朝元,那個逆子不是我遼家的人,臣請陛下準臣陣前效命,臣要將那個逆子親手抓住扒皮抽筋。”
皇帝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卿與朕同心?”
“臣誓死效忠。”
“那麼,卿就爲朕做一件事吧。”
遼絳琛擡起頭,但聽路臻道:“卿與你家四兒替朕走一趟鶴舞。”
“鶴舞……”
“不錯,卿帶着朕的旨意去見鶴舞迦嵐殿下,請她在鶴舞替朕取下遼朝元這個叛賊的頭顱。至於本王的謝禮麼,本王將皇宮中最珍貴的明珠——長川公主嫁給她的兄弟。卿可能辦到?”
遼絳琛顫抖着跪倒接旨,又聽路臻繼續道:“此事務必秘密進行,不得張揚。另外,朕知道卿的部族今年也遭了不小的災,族人生活困難,可有此事?”
“臣無能,未能盡責,讓陛下憂心。”
“朕賞賜他們牛馬三千,布匹一千,凡是生活困難的人家,均另行賞賜,你將族長印信拿出,宛相會派人替你辦妥此事,你放心去鶴舞吧。”
遼絳琛再拜謝恩,知道此去若是不能完成任務,族中老少將無一人倖免。
說來也奇怪遼絳琛那一場病原本從春天延續到夏天,纏綿病榻時好時壞,大夫請了一茬又一茬,就連皇帝都派太醫去診治,可就怎麼都好不透徹。可遼朝元一反,這當爹的一身冷汗一場害怕,還抱病請罪,然而第二天帶着兒子幾個隨從啓程的時候神清氣爽,什麼毛病都沒了。這父子二人守着“保密”的聖旨,冷冷清清離了京城,剛出城門就有人報到宛明期那裡,什麼時候走的,帶了多少人,出門朝什麼地方,行囊大概有多少……宛明期這個大宰當的瀟灑,多半時候在皇宮辦公,南平朝制並不完備,有固定的京城和皇宮也不過百年不到的時間,倒也沒多少人覺得大宰每天在皇宮裡進進出出有什麼不合適。皇帝處理完政務和宛明期相對聊天,君臣多年卻沒有什麼分歧,各國中都是罕見的。
下人彙報完,皇帝笑吟吟問:“降琛可會叛朕?”
“難保。遼朝元和他爹爹一模一樣,都是隻知武力,只逞霸氣的。”
皇帝哈哈一笑:“叛就叛吧,有了異心,擰着他的頭都沒用。”
“陛下倒是豁達,遼家父子可是勇冠三軍,在南平各部落間也威望卓絕。”
路臻放聲大笑:“遼朝元雖猛卻是朕的手下敗將。朕也好久沒有上陣了,遼絳琛要是不識相,朕親手將那對父子的首級拿下來給宛相做壽。”
宛明期也笑了起來,看着皇帝道:“陛下豪氣雲天,只可惜這一次怕是不能讓陛下過上陣殺敵的癮了。”
路臻年歲已經不小,此時眉眼間全是笑意,到似年輕十歲,略帶一點調皮的口氣道:“自從有了宛相,朕少年時學武的那些罪算是白受了。”君臣相對大笑,路臻這才說卿能說這樣的話,那就是在遼家埋了萬全之人。又道:“昨日朕收了降琛的族長印信,降琛神色看來是認爲卿早晚要誅殺他滿門。”
宛明期一攤手:“臣絕無此意。”
“那你要他印信爲何?”
“他若不老實,臣便可即刻另爲遼族選族長。”
“卿心中人選自然就是四兒了。”
宛明期笑道:“臣在他身上花了十五年功夫。”
遼朝元叛變消息傳來的時候,遼家的四兒遼思鴻正在他身邊。當年他在遼家看到這明明出生尊貴卻因爲體弱而處處被人欺負,那時四兒正生病,就因爲當時還是皇四子的路臻問一句:“遼將軍其他的孩子呢?”便被親孃從牀上抓起來,搖搖晃晃帶到他面前,遼絳琛得意洋洋的將八個兒子一個個介紹過來,這個如何武藝出色,那個七八歲就能打敗府中的教習,唯獨那四兒,被問到了才說一句“家裡的老四。”宛明期帶着凝川跟着路臻來做客,他懂醫術一看就知道那孩子病得不輕,搖搖晃晃可憐巴巴的看着他娘想要回去休息,可作母親的看都不看一眼,奶孃還在邊上小聲地讓他“爭氣點,再出醜小心被夫人打”。他看着這生父當他不存在,生母都嫌棄他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想到自己和凝川被妻子拋棄的情景,就此動了惻隱之心,收他做弟子,從此帶在身邊。十五年光陰,身子調理的健康,又學了文武藝。那些年遼朝元縱橫戰場名滿四海,他卻讓遼思鴻潛心讀書,直到去年幾個選王部聯合起兵,遼朝元在前線狠吃了幾場敗仗,他才推薦思鴻,這個弟子不負期望一鳴驚人。
那日他問思鴻:“你大哥反了,你呢?”
那學生不卑不亢的說:“弟子自然是跟隨宛相。”
他說:“謀反之罪滅族之禍,你不怕?”
“學生有宛相護着,自然不怕。”
他哈哈大笑,望着這個學生道:“我將遼族給你,你擔得下麼?”
那人目光閃動:“擔得下。”
“你們遼族也是選王部之一,你兄長背叛乃是有掌握天下之意,你呢?”
“遼族掌不了天下,掌了我也不稀罕。”那青年冷冷道:“掌了天下也是遼朝元的天下,我遼思鴻照樣沒有立足之地。”
他但笑不語,那學生跟了他多年,在他面前並無隱瞞,繼續道:“這段時間族裡是有人來向我示好,可那不過是一羣沒長進的東西爭不過朝元又看不起朝元的出生,找個人來壓他,等朝元倒了,我也就沒用了。那羣東西只知道看力氣,終究是看不起我的。”
“若論武藝,你也不會遜色。”
遼思鴻笑道:“若是靠武藝來折服衆人,思鴻妄作了宛相的學生。”
想到這一段對話,宛明期脣邊帶笑,當年他帶走這孩子,一是惻隱之心,二來也是看出了遼族勇猛無雙而且不安分,早晚要成路臻心腹之患。故意要栽培一個能夠與遼朝元分庭抗爭之人讓遼族分裂。那孩子原本就有志氣,從小的遭遇又讓他壓了一肚子火一心要出人頭地,且對家族並無感情。加上他十五年來刻意調教,果然到了豐收的日子,與他期望的一般無二。
他這個學生,聰明能幹,必要的時候又夠狠,此去鶴舞定能將所交待的一切辦妥,遼絳琛識相便罷,不識相的話,思鴻大義滅親的時候不會有半點猶豫——反正南平迷戀武力,殺父自立照樣可以被人讚美。
想到此處 宛明期面帶笑容,路臻和他君臣多年,也不追問,遞過新到的信報,乃是報告清平關的戰事。宛明期略微一看,笑道:“川兒胡鬧了那麼多年,這次終於做了些像樣的事,也算沒浪費那幾年的胡鬧功夫。”
路臻輕叩桌子:“宛相選中了鶴舞迦嵐親王,朕也是同意的,不過我南平要結盟必須和一國結盟,從此互通有無,不能只和一個鶴舞結盟。迦嵐親王若是不反,朕犧牲遼絳琛這些人就太可惜了。”
“迦嵐殿下必反——”宛明期笑容更深:“她就是真的不想反,我們也能逼到她反,何況……能夠讓先皇亡於陣前,能支持四海那兩個落魄皇子爭的皇位,最終又把對她情意綿綿的秦澤推上四海皇帝座的蘇臺迦嵐,又怎麼會是一個眼看國家分裂而不求爭奪一席之地的人呢!”
說罷,兩人又是相對大笑。
南平京城,宛明期定下分裂遼家的計策,清平關內,得勝幾方也在細細謀劃。
這日午後雲淡風清,濃蔭扶蘇,日映花窗。
昭彤影舒舒服服坐在清平關官署中四面通風最乾爽適宜的房子裡,捧着一杯冰菊茶小口啜飲,一面還稱讚潮陽白菊名不虛傳,盛夏時節還有冰塊配着更是別有風味。昭彤影眯着眼睛心滿意足的模樣,笑吟吟的說:“明霜這裡真是什麼好東西都有。”
此時已經是鳴瑛退兵後的第五天,明霜一面派人四處報捷,一面收拾殘局,城牆要重新修整,背叛者要清算罪名,守城有功要請示賞賜。總而言之,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到這一天已經綁了一長串的人押解丹州。另一方面,如何安置少朝等人也讓他頗爲爲難。清平關百姓和普通士兵都已將少朝看作救兵,可在朝廷,這羣人依然是身負重罪的盜匪,遣也不是留也不是。少朝倒是識相的人,並不進城,帶着前來援救的數千人駐紮在清平關外兩裡,明霜派人每天送吃送喝。第二天,少朝帶着凝川由明霜迎接進城,在官衙說話。明霜這才知道丹霞大營果然分裂爲二,他在清平關苦守的時候丹霞大營也經歷了一番生死存亡之戰。最終,並肩攜手建立起功業的金蘭姐妹變成你死我活的仇敵,儘管很多部下警告,少朝依然選擇後發制人。後發而一舉成功,最終親手殺了曾對天盟誓義結金蘭的姊妹。少朝一黨要斬草除根,到了這個地步,少朝也不阻攔,於是由凝川帶領殺了老二一家老小,包括只有六歲的一對雙胞胎姊妹也沒放過。至於那些跟隨她一起“背叛”的人,自然也是刀刀斬盡,全家牽連。腥風血雨了三天,少朝才把人召集起來說一句“夠了,剩下的都是好姊妹好兄弟,好聚好散,不願意跟着我少朝的都走吧,天大地大,有的是你們容身之所。”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死硬的依附清揚派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不明白內裡的,也八九成高掛白旗,重新投靠少朝。但其中還是有那麼幾個硬氣的,丹霞大營聚義廳裡照樣破口大罵,罵少朝殘殺自家姊妹,詛咒她不得好死等等。少朝也不動氣,親手給幾人鬆綁,說丹霞大營走到今天,我少朝也很傷心。但是少朝問心無愧,我們丹霞大營替天行道爲國爲民,如果走到這一點的對立上去,我寧可親手滅亡丹霞大營,免得成爲後代的笑話。
衆人自然大吃一驚,那幾人又罵少朝給死人臉上抹黑,並說不錯,二姐確實想要帶着我們投靠和親王,可那和親王是皇族正統,而且是英雄,我們願意。你少朝殺了那麼多人難道就全無他心,你說要去救清平關不是一樣投靠官府,還是那個逼得我們不得不落草的混賬皇帝的官府。
少朝還沒有開口,凝川出來代爲解釋,說你們都被矇騙了,那個和親王並不是表面上那麼光明正大的人,她爲了皇位不惜出賣蘇臺領土,如果我們投靠了和親王,便是助紂爲虐。此時少朝和她身邊的一些親信已經知道這位丹霞大營三當家的真實身份,聽她這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臉上都發黑,心說“背叛母國,夥同敵國蹂躪百姓,你爹爹宛明期就是最混賬最有名的那一個”。話雖如此,這幾個人也識得輕重,兩國之間並無永恆的盟友或仇敵,南平想要化干戈爲玉帛是好事,總比勾結烏方和西珉、南平叛軍,收買扶風將領故意打開城門放縱敵軍劫掠來牽制扶風軍要好得多。或者說,算舊賬也沒有意思了,不如放眼而今。
凝川出示了其父宛明期給她的春音以和親王名義寫出的書信,無非是拿國土討價還價。凝川第一次看到時非常懷疑這是父親僞造的,被宛明期一瞪眼嚇得沒敢開口。後來凝川才知道蘇臺清揚在南平花了不少力氣,就連那個美貌無匹的春音都到過南平國都,不過沒能見到皇帝,宛明期隨便應付了她幾句就打發走了,事後皇帝遺憾的說“朕聽聞那是個罕見的美人兒……”。
凝川不懷好意地想“說不定蘇臺清揚把這位美貌至極的春音送給皇帝要比送國土更能讓路臻感興趣”,因爲大概只有那羣不長腦子的部落首領才相信清揚真的會把國土雙手送上。大概南平皇帝戰死這件事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過於深刻,這羣人都忘了清揚也是二十來歲就帶領軍隊將北辰打得落花流水的軍事奇才,而且,根據她在京城看到聽到的,這位和親王絕對是比迦嵐更爲強硬的人。清揚當上了皇帝想來會追求開疆擴土的功業,不惜一切代價的動用武力,一次又一次征戰鄰國吧。也就是說,即便南平一時拿到了一點好處,將來也會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宛明期曾經對她說:“打仗這個東西非常的有趣,只要你勝下去,所有的人都會忘掉即便是勝仗也是要死人的。所以啊——歷朝歷代,一旦出現了一個迷戀 武力的君王,即便是百戰百勝,開疆擴土,不出兩代,國家也一定會陷入衰敗。然而承受苛責的總是後代,而不是真正耗盡民力的那一個。”
說這句話的時候南平剛剛和四海幾次激戰,奪了對方六座城池,舉國歡騰。主戰又立了功的幾個部落狂歡數日,殺牛羊無數。凝川看着同樣在這一戰中立功的父親問他:“南平現在這種情況又算什麼呢?”南平最出色的軍事家冷笑一聲:“窮兵黷武,空耗民力。”
凝川在南平長大成人,宛明期出征的時候她就住在路臻的皇子府。小時候覺得這位四皇子和其他貴族也差不多,勇武善戰,卻沒想到南平最終會在他這個皇帝身上出現柔性的一面,以及想要從此向一個更文明的國家邁進。路臻沒有理睬春音,清揚原本就兩邊挑撥,此時乾脆拋棄了這個明智的皇帝,轉而致力於慫恿那背叛的五個選王部。宛明期早有準備,將他們之間的密謀打聽了七七八八,還拿到幾樣決定性證據,其中就有兩份讓她帶在身上用以收服丹霞大營。那就是丹霞大營的二當家弄給清揚的丹霞兵力佈局圖和丹霞大營詳細名單。
丹霞兵力佈局倒也算了,那個名單拿出來衆人瞠目結舌,上頭不但有丹霞大營上下千餘人,連與丹霞大營有聯繫的,同情丹霞大營的普通百姓以及官員的名單都有。這份名單若是落到官府手上,不知多少人人頭落地
丹霞大營的動盪花了七天時間徹底終結,少朝鞏固了自己的地位,也就在這個時候昭彤影來到丹霞大營。
“要麼是迦嵐,要麼是清揚。”這種選擇不會讓人愉快,但是昭彤影也不會給人作如此難題,她一個字都不提協助迦嵐親王,只說清平關不但是朝廷向扶風運送軍需的要道,丹霞門戶,也是鶴舞的重要門戶。如今南平異動連連,甚至讓人懷疑南平是不是得到了鶴舞軍事機密,總能在鶴舞守軍最沒有準備的時候出動。在這種情況下,清平關如果在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中,鶴舞腹背受敵。
少朝嘆息着說:“我不想牽扯到皇位爭奪中,但是也不願意看到蘇臺邊境的百姓被人當作爭奪天下的工具。我敬慕衛方,今天就看在衛方爲丹霞百姓做的那些事情上,爲衛方效忠過的朝廷做點事吧。”
如此種種便是丹霞大營來趟這場渾水的過程,至於最終用兵的時機,用兵的方法自然是昭彤影擬定。
少朝前一日帶着主力回到丹霞山上,只留下一百多人幫着當地冬官修復城牆。凝川更早一日便告辭了,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問少朝大概也不知道。
明霜也喝一口冰菊茶,看看那個意態清閒的女子,皺眉道:“人人都走了,你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昭彤影丟過去一個“美人兒真無情”的嫵媚眼神,繼續啜飲菊花茶。
“鶴舞司寇大人,下官很感謝您前來援救。不過您身份微妙,在這樣的時候讓朝廷知道您這位鶴舞高官與丹霞大營的人卷在一起,只怕對迦嵐殿下不利。”
“那又如何?”說話間眼波流轉,彷彿在說:“美人兒真懂得關心人。”
也不知怎得明霜和她目光一對臉上一陣發熱,扭頭道:“下官也會被您害死的。”
昭彤影一臉無辜看着他,明霜知道這個人撒嬌耍賴起來你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嘆了口氣道:“司寇大人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在這清平關抗敵月餘,丹霞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那人笑笑:“聽說援軍往北面走了一陣又南下了,大概離開這裡也就一兩天的路。”
明霜無可奈何的看着她,將椅子挪挪,低聲道:“大人莫要開玩笑了,你知皆知丹州兵馬遲遲不發只有一種可能——郡守及許多丹霞要臣都與蘇臺清揚暗通款曲。如今清平關守住了,我是一定要上書朝廷彈劾他們的。這羣人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此時他們一定絞盡腦汁想着如何能倒打一耙。大人您在丹霞的事情若是傳出,您想想看,我這條命還保得住麼?”
昭彤影又是一笑,手一伸:“還要一杯,多加點冰塊和蜂蜜。”
明霜看看她,接過來親手又調了一杯冰菊茶,後者捧過來繼續心滿意足的啜飲,搖頭晃腦地說:“夏天就該喝這樣爽心清火的東西。”
明霜知道此人是不會那麼簡單的離開清平關了,臉色一沉,冷笑道:“原本以爲,明霜我是不是什麼時候不經意間得罪了司寇大人,如今看來您不是爲了和明霜過不去才留在這裡。”
“此話怎講。”
他又一聲冷笑,喃喃道:“迦嵐殿下真是找了一羣好臣子,惟恐她不被朝廷忌憚,惟恐她反不了似的。”
昭彤影這纔將冰菊茶一放,望定了他道:“果然聰明。”
“我沒有將清平關給蘇臺清揚,同樣也不會給蘇臺迦嵐。”
昭彤影聽此人叫自己主君的名諱卻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有一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扶風送來信息……”如此這般的將發生在扶風的戰況說了一遍。明霜聽到遼朝元等名字一皺眉,罵了一句“一羣飯桶!”昭彤影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啊啊,這話該不是形容扶風將領的吧。”
“邯鄲蓼是英雄,女子中敢在陣前面對遼朝元的只有你們蘇臺的邯鄲蓼。莫說女子,放眼烏方、四海,幾人敢在遼朝元面前立馬橫刀?”略一頓,皺眉道:“沐煙越來越不爭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他所說的沐煙也就是西珉北安州的司士,南明城縱橫天下建立幕府的時候是他手下的先鋒官,以勇武聞名全國。
“此人對你仰慕有加,她投靠叛黨是爲你南明城報仇吧。”
“大人您高擡我了,沐煙在我帳下不過數月,她沒有忠誠到如此份上的可能。她們幾個都是猛將,只可惜性子都不討人喜歡,難免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南明城“消失”後,聞到其中特殊意味的人便趁此機會剷除異己,把一個能夠當十萬大軍前鋒的人丟到邊關掌管一個州城的治安,說不定還時不時抓抓錯誤找點麻煩。那幾個人雖然火爆脾氣可心胸寬闊,又直腸子,那樣的人都被逼得害怕起來最終倒向叛軍,其間雖然免不了有另一方的哄騙威脅,西珉皇帝讓功臣寒心的罪責也是逃不掉的。
“如此下去,西珉亡國難免”她看着明霜,細細端詳着青年清秀迷人的容貌。真不愧是西珉皇帝都迷戀的男人,美而不媚,是典型的男子的美麗。若說美男子還是來自西珉的好,兩國審美接近,說起來蘇臺不少富家女子很時興買西珉流落而來的男子當小妾,溫順乖巧忠貞不渝,據說比“已經被嬌慣壞了”的蘇臺男子可心的多。明霜被她看的心慌,咳嗽了一聲,沉下臉對着對方道:“西珉皇帝不是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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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有情有義的人啊,被逼到流落異國……賣身求安,還是不忘爲舊主說話。我們安靖的男人可沒有那麼好說話,西珉的男子果然……”
沒等她把對西珉男人的形容詞說出來,明霜的臉上已經蒙上厚厚一層霜。有時候明霜自己也覺得奇怪,這些年來他對什麼樣的侮辱都能淡然面對,心情好的時候還順着對方調笑兩句。可“賣身求安”四個字從那人口中出來,他頓時一陣惱怒,費了很大力氣纔沒有當場翻臉。
“怎麼樣,要不要回西珉?”
看着對方,昭彤影輕鬆的笑了笑:“你對衛方的敬意已經表現過了,對安靖也沒有其他的義務,要不要回去重建功業,挽救西珉?”
“西珉不會亡國,我回不回去都一樣。”
她微笑着,她喜歡他這一點,縱然被讚賞也不飄飄然,守着本分。
“西珉確實不會那麼容易亡國,不過分裂爲二彼此殘殺是免不了的。想不想回去爲西珉皇帝增添助力,早日結束讓百姓顛沛流離的內戰。”
明霜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在這個女子面前說出了一句話:“我,不想看西珉變成烏方侵略他國的工具。”
“那麼……”她身子微微前傾,在美貌青年的耳邊低聲說出一句話:“把清平關給我,我給你西珉的萬古流芳,如何?”說話時髮絲拂過青年的臉頰和頸側,讓他輕輕戰慄。
“或者,還不夠?”
他往後退一點,面對着她,驚訝於這個人什麼時候距離他如此之近,暗地裡深吸一口氣,讓神色平靜,淡淡道:“是啊,還不夠呢。我早已沒了壯志凌雲,想讓我重陷危地,一個流芳青史不夠分量啊。”
昭彤影望着他,對着他略帶挑釁的神色溫柔的笑了,眼波流轉如絲纏繞,在青年身上留戀不去。明霜心慌意亂,拖了椅子又往後退,那人卻更往前傾,湊着他喃喃道:“那麼,再加上我如何?”
“什麼?”
“等你從西珉回來,嫁我爲夫吧。”在那個男子驚愕的時候,說着這樣話的女子趨前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脣自頰到耳側,最終貼着他的耳朵柔聲道:“我喜歡上你了啊,明霜!”
說罷,起身離去,留下明霜愕然地看着斯人背影,許久之後身子仍微微顫抖。
丟下一句莫名的話,讓明霜愣了半晌後,昭彤影一整天都沒出現。明霜心情複雜,雖然東忙西忙時間過的很快,可只要一停下來就覺得臉頰上還有那輕輕一觸的柔軟感覺,叫他心情盪漾,臉飛紅雲。
他當然知道昭彤影對他有意,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衛方去世的那些天她一直繞在他周圍,叫他不想都不成。可那人說是有意,也不過是目光縈繞,噓寒問暖,其間並沒有半點失禮,言語間也沒有挑逗,端正的讓他想到鳴瑛,而不像是這樣一個風流之名滿永寧的人。那時他發現鳴瑛對自己有意,從此每次見她故意多瞟兩眼,看她浪費不堪的樣子頗爲有趣。可面對昭彤影,他卻想要躲開,明知道若是能將這樣一個人的心拴住,甚至只要象鳴瑛對他那樣,多幾分眷顧,往後行事便多八分便利,可就是怎麼都做不到,一對上她的眼神便要躲開。最後只能對自己說“定然是因爲那人當了多年浪子,自己實在差太遠了”。
那次兩人在距離丹州不遠處分別,也已經大半年,不見一封信,不聞一句話,時間一長他也把相伴而行被她照顧的無微不至的那段忘了八九成。偶然想起,也只是笑一笑,心說“那就是浪子的習性吧,見着美貌男子便要用上溫柔手段。不過,那人那般人才風流,又溫柔細心,難怪京城男子明知道此人易多情難摯情,照樣飛蛾撲火,不知碎了多少美少年的心。”他自己,十七歲來迭遭變故,尤其是被子郴拋棄出賣,遠走蘇臺委身清揚後,將世間情愛都看作無物。他在丹霞多年,年少有爲,容姿絕色,丹霞名門貴族中很有一些看上的,或託人來說媒,或找機會挑逗勾引,也有正式來噓寒問暖討好的。可不管對方什麼人,怎麼個相貌人品,明霜一概裝傻,遇到過分的臉一沉冷若冰霜,好在他是官員,在地方上位階算很高的,人家也不敢過分。時間長了人們也絕望了,加上他的事情漸漸傳開,也就知道他這個官員來自於和親王府書記,聽得人一撇嘴“原來是和親王芙蓉帳里弄來的位階”。
明霜心裡七上八下的好半天,也沒有更多的注意,他能指揮千軍萬馬,但對風月事其實是個生手。有那麼一會兒也想“要是那會兒反調笑回去,順着她的話說‘好啊,也不用等從西珉回來,你現在就來下聘吧,嫁了鶴舞司寇,我還要回去受罪受苦做什麼’”,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那個人又當如何應對。這樣的念頭冒出來一下又回去了,弄得自己還滿臉通紅象做了什麼虧心事。所幸昭彤影那天一直到掌燈纔回來,兩人不用碰面,第二天遇到了那人笑吟吟的叫一聲“明霜大人。”他端端正正行個禮,依然喊:“鶴舞司寇大人。”就像沒有發生過什麼,如此又過了幾天,從京城派來一個人,輕騎快馬風塵僕僕的往南方趕,進了清平關隨員到官署打招呼,卻是昭彤影的熟人——玉藻前。
蘇臺官場上的規矩,官員赴任或者出外差,經過城池的時候若是派人知會當地官署,當地官員就要出面接待,要是不知會,就當不存在,不必過問。十之八九有人來知會了,必定是來人的官位比本地最高官員還要高或者至少平級,否則就是自討沒趣。玉藻前位階比明霜高出半階,而且是京官放外差,明霜自然是立刻穿戴整齊前去拜會。兩相入座,說了幾句客套話,那人便問“昭彤影在你這兒吧?”
明霜聽這句話怎麼聽怎麼彆扭,臉上微微一紅,清清嗓子道:“確實是在清平關中。”玉藻前看看身邊人:“去把那傢伙揪來,老朋友到了清平關她還擺上官的架子!”
這種活驛館的人是不敢接的,玉藻前自己的家人便是那個喚作蜻蛉的護衛領命前去,不多一會兒昭彤影一身便裝笑吟吟的進來了,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說:“朝廷讓你吹什麼風來了?”
玉藻前嘿嘿一笑,挑眉道:“還能做什麼,來來,既然你在這兒正好,一路上和我做個伴,一起回你們鶴舞,我要去傳聖旨。”
昭彤影翻一個白眼心說好端端的怎麼又冒出來聖旨了,如今鶴舞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賴在清平關不走,就是要讓朝廷知道她這個鶴舞司寇“勾結”了山賊來清平關。等到皇帝一怒,加上朝廷上那一羣不長腦子的人煽風點火一番,皇帝再上演一次殘殺忠臣的戲,她們鶴舞也就順理成章的起兵。雖然一樣的方法和親王用過了他們再用效果差了點,不過也就是一個藉口。而且還可以把清平關這羣拼死報效朝廷的拉下水,她得一座關城要塞外加一個能臣名將。
明霜知道下面的話不是自己該聽得了,起身告辭,玉藻前若有所思地看看斯人背影,隨即道:“聖上要再度向你們迦嵐殿下借兵。”
昭彤影眼睛一眯:“要借刀殺人麼。”
“用詞太雅,狗咬狗才貼切。”
“琴林拂霄確實是個人才,琴林家這個時候將她弄回京城也算映雪那兩姊妹有點眼力。雖說都不是東西,琴林家這兩個在爲家族考慮上勝過紫家那位。”
說這段話的時候水影在西城侯府內,西城家的繼承人靜選在八月初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靜選已過而立,西城家上上下下盼這個繼承人盼得心焦,沒想到一舉得到兩個女兒,頓時一片歡喜。自從衛方去世後這是西城家第一次歡天喜地,倒比玉臺築出閣那會兒還要高興。父憑女貴,去年進門的衛家三公子頓時成了西城家的心肝寶貝,尤其是洛遠,見到他總是眉眼彎彎誇個沒完,說他孝順乖巧而且旺妻家,連一直對這個婚事不怎麼喜歡的靜選也對夫婿格外溫柔起來。
西城家有了繼承人,京城官員們當然又得掏腰包送禮。水影在家裡扳扳手指頭嘆氣說結一個大家族果然是虧本,每年都有那麼多婚喪娶嫁且一個都不能落下。
靜選臨盆後身體精神都不錯,沒幾天就起牀見熟悉的賓客接受祝福。他們家自從玉臺築嫁作迦嵐的王妃後算是和這位鶴舞的親王穿在一根繩上,鶴舞有個風吹草動都關心關情。
七月裡通過琴林映雪幾個的努力,皇帝召回凜霜平叛之後一直在北邊關的拂霄。拂霄此時已經晉升到三階,擔任凜霜代理郡守,這位雅皇帝后期的狀元經過十多年宦海沉浮終於達到高位,堪稱國之棟樑。拂霄到京城後偌娜旋即召見了她,也不知怎的,這個快要不惑之年的官員十分對偌娜的胃口,和她無話不談。如今四處起兵,天下動盪,偌娜畢竟不是昏庸到了不可收拾的君主,和拂霄談得投機忍不住要吐苦水。此時丹霞郡的密報果然到了,也就是明霜擔心的,隻字不提自己失職,反而告他勾結丹霞大營的山賊,而且着重渲染了一下鶴舞司寇昭彤影神秘出現于丹霞大營,夥同丹霞大營的人一起進了清平關。在他們的形容裡,清平關完全被山賊控制了,至於明霜,當然也早和山賊勾搭出賣官糧,塗炭百姓,就連第一次清平關被少朝所破也栽贓到他頭上。
第一封摺子上去,幾天沒回音,丹霞郡守讓明霜回丹州,對方也以清平關衆多事務未及處理推辭了。郡守做賊心虛,真不敢發兵清平關去鎖人,心一橫,又上一道摺子,這一次連蘇臺迦嵐也拖下水了。說蘇臺迦嵐已經收買了丹霞盜賊,如今用他們還有明霜控制清平關搶佔大量軍需糧草,乃是有不臣之心,請朝廷速速派兵援救等等。
同時,明霜的摺子也送到了朝廷,當然是告丹霞郡守延誤軍機,有利敵之舉,同時請朝廷表彰相助守成的丹霞大營,對他們加以招安等等。
兩道內容迥異的摺子送到朝廷,朝堂上頓時吵得不可開交。琴林家自然是死活保自家的人,西城照容則要求徹查丹霞郡守,其他的要麼依靠一個要麼打圓場。若是過去,偌娜十之八九兩個一起下獄,再宣迦嵐進京,若是不從立刻發兵,可現在就算是她也知道朝廷沒那份力量再惹反一位用兵自重的親王了。琴林拂霄就恰好遇到了諾娜理智清明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偌娜彷彿回到了登基之初志向高遠,要勝過父親雅皇帝,直追端皇帝的情景。若換了秋水清、靜選等人對她這種間歇性發作的明主志向已經厭倦到了極點,最多應承兩句。然而拂霄多年不在京城,她受偌娜多次破格提拔,可謂皇恩深重。此次應召進京,懷了濟世救民之志,偏又遇到偌娜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更是受寵若驚,恨不得爲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拂霄獻計讓偌娜派一個使臣,下一道聖旨請蘇臺迦嵐從鶴舞出兵“平定”清揚叛亂。她說,如此做可進可退,一石數鳥。
“拂霄的這個主意出的委實不錯,只怕迦嵐親王還有昭彤影他們幾個都沒有想到,聖旨一下進退維谷,夠昭彤影苦惱幾個晚上了。”
靜選點頭道:“倘若迦嵐殿下不答應,那就失了一個義字,會被天下人恥笑。若是答應了,那兩位打得筋疲力盡,最好兩敗俱傷,朝廷還可以集中兵力對付茨蘭那一羣。迦嵐親王不勝,那再好不過,反正根據迦嵐殿下的本事,即便敗了,清揚也必然筋疲力盡,朝廷收拾起來輕而易舉。同樣的,迦嵐殿下就是勝了,也會元氣大傷,興不起風浪了。”
她噗嗤一笑:“靜選真是老實人。”
西城靜選愕然的看着,後者笑吟吟補充一句:“靜選果然是繼承了大宰風度的人,巍然正氣,心中沒有半點塵埃。”
靜選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句話不就是說她傻麼,看不出計中計,容易被人騙得老實頭。兩人正說話間忽然靜選的夫婿趕了過來,面露驚慌之色,水影看了兩眼,見這位西城家未來的主夫的目光一直往她身上瞟,皺眉道:“可是有什麼人來找我?”
那人連連點頭。
“難道是宮裡來的?”
“不是,是……是秋官的司民和五城兵馬司的六位官。”
話一出口,西城靜選率先變了臉色,就要掀被子起身,被水影一把壓住,淡淡道:“你坐月子呢,好好躺着。你家裡還等着你繼續開支散葉,子孫滿堂,還不小心的養身子。”
靜選苦笑道:“你啊,出動這兩個人……”
“啊,這是要來抓人的樣子。”
靜選的夫婿也道:“遠叔叔已經出去應對了,叔叔讓您從後門走……”
水影淡淡笑着截斷道:“多謝少姑爺,我還是出去的爲好。不管什麼事,既然驚動秋官派出這樣的人堵到你們西城侯爵家門上來。若是沒從裡面把人抓走,只怕給你們家惹禍。我去看看到底什麼天大的事,自來刑不上王傅身,不用擔心。”
說話間往外走去,那衛家少爺還想攔,被靜選抓住,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妻子一臉凝重,待對方走出去才道:“快快到皇陵向正親王殿下報信,你親自去,無論如何要親自見到殿下。”
蘇檯曆史兩百三十年八月初十,少王傅水影因晉王“私通南平之嫌”,被秋官傳訊,扣押於秋官大牢。
同一天,蘇臺迦嵐在明州三呼萬歲的接下聖旨,並表示“即刻奉命,盡臣子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