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夜未眠,和親王蘇臺清揚依然神采奕奕,陪伴在她身邊的兩個女子也精神抖擻。將那兩個客人送上岸後清揚好像還不捨得離開瀲灩湖的懷抱,吩咐又將船開往湖中,尋往湖的西側青山環抱的幽靜處所。

瀲灩池的西側與東側象是另一個天地,東側亭臺樓閣、簫歌琴音一派旖旎繁華景象;西側被幾座小山丘環抱,寬廣的瀲灩池頓時收成狹長一條蜿蜒於翠綠山峰之間,沿着湖一直向西直通入浩蕩的白水江。

春音讓人將早餐擺放在船頭,這一年格外炎熱的氣候下中秋的早晨沒有半點寒氣,而湖光瀲灩山色慾滴,無限美景與潔白瓷器中的點心一起愉悅身心。春音看着一邊用早點一邊盡情眺望湖光山色的清揚,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輕輕一笑:“主子心情很好?”

“昨天晚上的交談很愉快,那兩個都是妙人兒啊……”

如果春音知道清揚一度對昭彤影的迷戀的話或許會從這句話中聽出更多的意味,也或許還會小小的吃一點醋。不過這個時候她對這樣一段話沒有特殊反映,順着繼續道:“可是少王傅大人已經明白的表示她不會幫助殿下。”

清揚微微扭頭含笑對千漓道:“卿說呢?”

“春音說得沒錯。”

“漓啊,該不是你那姐姐少小離家已經忘了有你這樣的一個妹子。”

千漓微微挑眉,見說這句話的人笑容滿面,眼神中顯露着玩笑意味,嘆息道:“她就算忘了家中的一切大概也不會忘了我這樣一個妹子。從小開始我們是姊妹、玩伴,也是對手。”

她們是族長的女兒,四十年前預言的印證者,千月嫡系罕見的孿生姊妹。幾乎註定了,從出生的一刻起她們就是被互相比較的對象。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在那個家族生活的時間比姐姐水影長的多,也就聽到過更多關於她們兩個的故事。而那許多的細節是她們幼年時不曾聽到過,或許聽到了也記不住的。

族人說她出生的時候有異像,漫天風雪瞬間停止,明月靜靜的照耀着天地山河,而雪地上幻化着迷人的光影圖像。可是當她的姐姐離開家族遠走異鄉之後又有族中的長者說:“雖然風雪是在妹妹出生的時候停止的,可是明月是在姐姐出生的時候忽然衝破烏雲照耀天地,那一刻風雪尚未停止,明月照耀着漫天風雪形成奇妙的景象。”那段話是對着她的母親說的,母親沒有說什麼。在外面偷聽的她很希望母親能夠說些什麼,說她那算不了什麼,或者說那比不過她出生時那些異像那樣驚人。後來她忍不住偷偷問了父親,父親深深嘆一口氣說:“的確沒有錯,月亮是在第一聲哭聲傳出房子的時候出現的,一下子看到大地上一片光亮我嚇了一跳,而風雪的聲音明明還在耳邊。漓啊,你們兩個都應該是了不起的孩子。”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

她應該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纔對。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而她知道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人應該也有同樣的心情,甚至在她離開故鄉之前就已經如此。

雖然是對手,可水影離開最初的那幾年她常常想起這個姐姐,某一年新年好不容易能夠吃到一桌子好菜正歡欣雀躍的時候,母親忽然放下筷子很輕的說了一聲:“那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好東西。”一瞬間她也難過起來,恨不得那個人出現在面前繼續和她搶肉吃,而那一年的除夕夜就因爲這句話誰也高興不起來。

改變是在很多年後發生的,那個時候村裡已經沒有人再提族長家的長女。忽然有一天族中的一個長老柱着柺杖艱難的走到他們家裡來拉着母親的手說:“族長啊,您的大小姐是了不起的人啊!”

母親很奇怪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又說是不是姑姑您收到了天啓?長老搖頭說:“不是的。我的孫子前些日子上山打獵,爲了追一頭鹿翻了好幾座山,結果遇到一羣迷路的客商。他給他們帶路一起過了幾天,聽到不少外頭的故事。他們說京畿最近最新鮮的故事就是又出了一個尚未服禮就一等進階的女孩子——名字叫做水影。”

母親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完全不顧茶水四流,放在桌上的手臂大幅度的顫抖,過了很久才深深吸一口氣道:“同名的人也不是沒有。那孩子……那孩子能好好活者少受些罪我就滿足了,怎麼可能去參加什麼進階考呢?”

母親雖然那麼說,可長老離開的時候一直嘀咕說“一定是那孩子,一定是……”。那天晚上父親從田裡回來的時候母親忽然撲過去抱住他,便當着孩子們的面放聲大哭。等到她將下午發生的事複述一遍父親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看着雙親忽然道:“娘,您不是說同名的人多得很麼?”母親一臉淚水的擡起頭看着她用震驚的口吻說:“傻孩子,那當然是你姐姐。除了千月家的人還有誰能如此出色?”

那一瞬間,千月漓知道自己不再是被唯一期待着的那個了。

“可是,主子好像並不意外……”春音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裡帶着幾分刻意壓抑後的謙恭。

“因爲漓早就說過水影不會投靠本王。果然是同胞姊妹,相隔那麼多年還是清楚對方的心性。”

“並非如此,殿下!”千漓望定清揚緩緩道:“千月家的人是不會背叛自己選定的主人。這是千月家族生存的價值所在,若非如此也就不配稱作千月後裔了!那個人——少王傅水影也是留着千月家族血脈的人,不管主子多麼沒用,既然選定了,就不會背叛。”

“也就是說……”清揚微微眯起眼睛:“千月水影已經選定了她要效忠的人。”

春音微微側頭:“殿下很意外麼?”

“怎麼說?”

“水影——少王傅大人不是早就選定了效忠之人麼,朝廷上下難道不是人人知道?不就是花子夜殿下麼?”

千漓看了春音一眼,不知道後者的這句話是出於一派天真還是別有深意。不管怎樣,和親王清揚確實是被這句話觸動了,輕輕的皺着眉頭。

愛文鏡雅皇帝人生最後半年唯一被信任且陪伴在身邊的人,在蘇臺丹綾叛亂時以先皇密詔調動兵馬扭轉乾坤的人,要麼得到她要麼毀滅她,清揚知道朝廷目前已呈鼎力之勢的這些人幾乎都有如此認識。她也知道昭彤影一直在努力將她拉到迦嵐的陣營,清揚還是迦嵐,長久以來她關注的是這一點,卻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水影已經選擇了自己效忠的對象——不是她蘇臺清揚也不是蘇臺迦嵐。

從一等進階出任文書官後這個年輕女子彷彿忽然間想要張揚自己的存在似的,瞬間光芒耀目而且是以傲視王侯的姿態讓人牢記。正因爲這樣的光芒耀目給了人們太深刻的印象,當她在永州聽說“少王傅投靠了正親王殿下,而且是以色侍人”的時候,直覺的反應就是“那個人被逼到這個地步了啊!”

她並沒有想過水影或許是憑着自己的意願選擇了花子夜,而且採用讓旁人震驚甚至鄙視的方法鞏固這種聯盟。在這樣一種關係中旁觀的人總覺得強勢的那個是花子夜,這個以男子身份莫名其妙獲得本該屬於公主的正親王稱號後大概得意忘形了,他不僅要享受將朝政掌握在手中的感覺還要佔有一個他沒有資格染指的女子——這是她們對這個行爲的解讀。

雖然有很多傳言,可她就算在先皇面前也是一個清白正直的女官長——這一點同樣生活在後宮且沒有像德妃那樣被莫名的嫉妒迷惑的清揚是非常清楚地。所以驕傲如水影,如果不是被逼到沒有辦法是不會做出以色侍人的事的,那麼她一定是狠着花子夜的。然而她忘卻了一點,水影私下裡曾以流雲錯自比,清揚以爲這是取流雲錯十九年大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豐功偉業而自詡;轉念想其中或許藏着另一重意思。連蘇臺寧若都認爲是自己強佔了流雲錯,那個時候或許也有人認爲才學出衆卻因爲寧若愛寵身份擡不起頭來的流雲錯會恨着這個正親王;然而,流雲錯在寧若去世後以終身守節向世人昭示他對寧若的感激,甚至他這樣對皇帝說“是雲錯利用了正親王,正親王沒有對不起雲錯的地方。”水影在自比流雲錯的時候是否也藏了同樣的含義——是我選擇了花子夜,而不是什麼被迫。

一瞬間清揚覺得事情有一些荒唐,那個人早就選擇了效忠的對象並昭告天下,她卻還在那裡盤算她會忠誠於誰。她苦笑一下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春音柔聲道:“卿的敏銳總是讓本王驚訝。”

春音溫柔而謙恭的笑了一下隨即道:“少王傅還真是像傳說的那樣是非常過分的一個人。明明知道內神官大人確實是千月家族的後裔,還故意說那麼長一段話來讓內神官難堪。”

千漓冷笑了一聲:“你以爲這段話是說給我聽的麼?”

清揚一笑:“不錯,這段話乃是說給本王聽得。”說完後放聲大笑。

過了中秋,氣候忽然間涼爽下來,在短短十來天內走完了從盛夏到中秋的節序。一夜之間秋風生流玉,落葉滿永寧;雲臺羣山染上紅、黃、綠的豐富顏色,而秋雨開始滋潤永寧城大街小巷。

京畿的百姓看着一場場送涼的秋雨將因爲酷熱和少雨而漸漸乾涸的溝渠重新填滿,一個個都喘了一口氣——乾旱大概可以結束了。不僅永寧,這一年秋雨普降,安靖一大半國土都被雨水滋潤着,就連永州、丹霞、蘇郡這幾個已經被幹旱折磨得快要失去生機的地方都迎來了久違的雨季。大概明年可以期待一場豐收吧,人們這樣想着。秋雨給蘇臺百姓帶來新的希望,那種對來年豐收的期盼使得他們有勇氣面對空空的倉庫和即將到來的嚴冬。而鳴鳳郡即將迎來秋收,鳴鳳郡守蘇臺玉夢呈遞的摺子中稱“郡中良田皆豐收”。而鳴鳳地官計算出的收成讓京城天官和地官們喘了一口氣,鳴鳳熟、天下足,這句童謠並非虛言。鳴鳳這個地方好像不知道什麼叫做天災,即便是中原地帶旱澇連綿的時候,河網密佈、湖泊星羅的鳴鳳依然五穀豐登。在氣候條件上唯一能與鳴鳳相比的只有鶴舞植桑平原,那是沒有冬天的地方,一年四季都能種植稻穀;只可惜鶴舞大片土地羣山起伏,整體看來鳴鳳更爲富庶。

蘇臺迦嵐也在中秋之後收到來自鶴舞大宰秋林葉聲的報告,恭喜她說王的封地又迎來了豐收,植桑平原一年來沒有大的天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農民已經開始秋收,天氣也很理想,每天都是陽光明媚不用擔心收成的時候會遇到陰雨連綿。天朗山地也不象去年那樣陰雨連綿到破壞了春耕,雖然稱不上大豐收,但也不需要像去年那樣靠四處調糧開倉濟民。最後秋林葉聲詢問自己的主上今年準備交多少稅給朝廷。

蘇臺當前實行的稅制基本沿用愛紋鏡雅時候的規定,也就是十稅一;如果發生天災人禍,則根據對農業的影響進行降稅,變成十五稅一、二十稅一甚至三十稅一。這是國稅,也就是中央朝廷收取的稅收,由各地官府層層上繳。此外還有地方稅收,一般分郡稅、州稅和縣稅三級,每個級別到底收取多少由郡守管轄,全部稅賦加起來不能超過三成也就是十稅三。如果嚴格按照這一點實施,百姓的生活應該是富足自在的,但是並非每一個地方都能嚴格按照法律規定來執行,往往還要徵收名目繁多的雜稅;而這些雜稅的多少以及遵守律法郡縣的數量決定了一個時代的治理程度。據說一代聖主端皇帝秋澄在位的幾十年,國家平均稅負只有三成,也就是幾乎每一個地方都嚴格遵守了律法而國庫依然充足。而熹皇帝,也就是蘇臺王朝第一位男帝在位的幾年平均稅賦超過五成,等到繼任者登基的時候許多地方的庫房湊不出一季的需要。

每一代皇帝都會把一些地方封賞給姊妹兄弟中重要或者親近的人作爲領地,大的如和親王擁有的一個郡,小的就是州或者縣,按照律法這些領地不能世襲,王一死就收歸國有。領地中所有賦稅均歸領主所有,領主再從中抽取一些交給皇帝,具體的數目並沒有規定,理論上是領主收到的所有稅賦的一到三成。

蘇臺迦嵐用了兩天時間計算了鶴舞必要的開銷,然後在給秋林葉聲的回信中寫下“兩成”這個數目。偌娜登基後鶴舞只交一成的稅賦,這是因爲秋林葉聲打聽到永州的和親王只交這個數目,而向迦嵐建議說:“沒有必要讓和親王殿下難做人,畢竟永州比我們這裡艱難。”那一場兵災之後,迦嵐一方面想要向那些對她充滿戒心的宗師與高官們示好,另一方面也想與蘇臺共患難,將稅賦加到了極限的三成;如此兩年後永親王和秋林葉聲、白皖這幾個人終於忍耐不住。去年白皖因爲嫁人而進京住在她王府的那幾天幾乎是苦口婆心的勸諫,每天都要報出一大串數字,中心無非是說鶴舞地理複雜,窮的地方多得很,每年交那麼多稅就沒有錢治理鶴舞了,要知道朝廷可不會爲鶴舞的天災人禍撥一兩銀子。

正當迦嵐爲稅賦操心的時候,朝廷中也有一些官員在動稅賦的腦子,於是某一天早朝地官少司徒向皇帝建議“增加鳴鳳兩倍的稅收用來做永州等受災郡縣的賑災之用”。

就像這一年內偌娜的每一個重大舉措一樣,調鳴鳳稅負的命令一下又不知道讓多少官員爲之皺眉。不過這一次苦苦勸諫的官員的數量比以往少了許多,勸諫的熱情也遠不如以往,或許官員們對於皇帝的固執和時不時出現的奇思怪想已經開始麻木,而偌娜對於勸諫的態度更是讓官員們畏懼。就連上幾次在朝堂上不惜和偌娜爭得面紅耳赤的西城照容和昭彤影也對這道詔書漠然以對,照容回家後忍不住對洛遠發了半天牢騷,無非是怨恨少司徒一門心思想要往上爬完全不顧百姓死活云云。洛遠自然是好言好語的勸慰了許久,想法設法讓照容開顏。事後照容拉着洛遠的手道:“卿總能讓我心情愉悅。能娶到卿是我的福氣。”洛遠難得聽到她說溫情的話,高興得一夜沒睡好,連着幾天見人都帶三分笑。

幾天後偌娜正式頒佈詔書將鳴鳳這一年的稅賦提高一倍,當日連夏官府的人都對此竊竊私語。西城玉臺築這些天一直看母親爲此事擔憂,也跟着多留了幾分心。午後一些高位官員湊在一起談論此事,玉臺築沒資格參與可也放下手上的活着意聽着,不一會他這舉動便被迦嵐發現了,後者順勢問他如何看待此事。玉臺築有一些猶豫,過了很久才道:“臣乃是夏官中人,不敢過問地官的事。”

迦嵐笑了笑說:“這不過是吃完了午飯的閒談,並不是讓你到朝堂上去和人爭辯,談不上甚至職責之分。且說來聽聽。”

“臣懂得少,只不過臣也當過幾年地方官。鳴鳳雖然富裕卻不是能像聚寶盆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啊。朝廷徵收雙倍的稅,地方上的稅未必會減少,說不定還會跟着一起增加,這樣鳴鳳百姓的稅就會增加到四成、五成。不管多麼富裕的地方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重稅,只怕今年鳴鳳百姓要過一個艱難的冬天。蘇臺雖然遭受了很嚴重的天災,可是上半年鳴鳳等地豐收;去年的收成也不錯;各地的官倉應該不至於空乏,並沒有到非要靠增加鳴鳳百姓的負擔來填補,而且還會讓百姓產生動盪之心……”說到最後一句話他有幾分擔心,看了看迦嵐的臉色。

迦嵐看着他嘉許的笑了下:“玉臺築說得一點不錯。不過鳴鳳應該不會因爲增加一倍的稅就出現動盪不安,因爲鳴鳳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郡守。”

“安平王殿下。”

“本王聽上一輩的人說玉夢王叔曾被稱爲‘宗室中最佳’。王叔會根據朝廷的規定調整地方稅負,不會讓百姓負擔過重。”

“安平殿下是了不起的人,可蘇臺郡縣中能有幾位安平王?鳴鳳的百姓不應該因爲他們的勤奮努力反而承擔比別人更重的負擔。風調雨順是上蒼與神明給鳴鳳郡的財富,可不是給他們招惹禍端。”

迦嵐苦笑起來,略微停頓了下道:“蘇郡的平叛如何?”

“前兩日又報上一批俘獲的叛軍,周邊幾個郡也有捕獲。”

“總數到了多少?”

“已然……以萬數。”

蘇臺迦嵐一掌拍在桌子上,玉臺築嘆息着撿起被迦嵐丟在地上的“捷報”,苦笑着壓到公文的最下面。

“不過一個縣尉起事,千把人跟隨,起事之初州郡無防備才攻下幾個縣城。朝廷以迅雷之勢鎮壓,短短十來天能有多少人‘誓死跟隨’?到能抓出萬數的叛軍,且個個都是罪不容誅就地處決的極刑……”蘇臺迦嵐搖了搖頭說不下去。玉臺築看着她的眼睛緩緩道:“殿下擔心重刑之下反生新變?”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凡事都有個度量,所謂過猶不及。”

“南安郡王二十多年前榜首出身,並非不懂這些道理的人。”

“她不是不懂,而是太過心急得想要有驚天動地的作爲。”

“郡王在青州當了將近二十年知州,如今出任蘇郡郡守已可算破格之舉,位在二階下,又是皇室貴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依然急着要有驚天動地作爲……難道是想要在京城六官裡爭奪一席之地?”

“蘇郡之上也只有六官正副官長十二個職位能入她之眼,倒不知她看中了哪一個?玉臺築,你怎麼看?”

西城玉臺築不知道這位大司馬這些天爲什麼這麼熱衷於和他討論朝廷政務,而且專挑一些並不適合他來評論的話題。玉臺築本性是一個瀟灑磊落的青年,但是生長在世代官宦,永寧城中只略微遜色於衛家的名門世族,加上自己也是京考進階在官場上五六年光陰,知道官場步步艱辛,但凡涉及朝政他是謹慎又謹慎。只怕說錯一句走錯一步誤了自己不要緊,牽扯到西城家族他就是千古罪人。

和洛西城一樣,玉臺築也不是一個多麼有雄心壯志的男子。當年他下定決心勤學苦讀以求京考進階而非琴棋書畫的作一個貴公子,主要來自於漣明蘇的一段話,這段話不但影響了他也影響了洛西城。漣明蘇和他們西城家頗有淵源,沒有西城照容不拘一格的提拔漣明蘇或許就只能以家奴的身份終了此生。漣明蘇飛黃騰達後照容向他要求的唯一“報答”便是教授她的兩個孩子——玉臺築和洛西城。漣明蘇在這兩個孩子行拜師禮的第一天將玉臺築留了下來對他說:“你是西城家當家的大公子,生下來就註定榮華富貴。窮人家的少年寒窗苦讀爲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貴族人家的女兒勤學苦練爲了執掌門楣、光大家業;這兩點玉臺築你都用不上。這書對你來說讀不讀都不重要,就算讀了,讀的好不好也無關緊要。”

那一天漣明蘇一身青衣,明明是已經在五階可以服緋的人一下公堂依然喜歡一身青衫,後來他告訴他說“這是爲了不忘出生寒素。”等到他即將服禮的時候問漣明蘇:“先生說我該不該去參加進階考?”

漣明蘇看了他許久道:“若是問我,我希望你能參加進階考。或許很多人會覺得奇怪,像你這樣的貴族男子何必辛苦去考試,做官能得到的一切榮華富貴你都唾手可得。可是,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生長在西城這樣的家族就註定要爲家族奉獻,或者是心力,或者是人生——也就是你的婚姻。玉臺築如果你不進階就只有守着一個女子度過一生這樣一條路,我希望你能參加進階考,成爲一名朝廷的官員,或許不是太長,但是在你成親之前也能爲百姓做一些好事;另外,更重要的是,進階能讓你增加一個選擇的餘地。如果家族的榮譽不能讓你得到一個好女子,你能對他們說‘讓我用自己的能力爲家族增光’。”

一直以來,西城玉臺築對自己便是這樣的要求,在遇到一個好女子之前,盡力爲百姓做一些好事;然後,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和自由,去尋找一段不會痛苦的姻緣。當然,他最希望的是能象他父親一樣,得到一個對他愛護到有幾分縱容的妻子。

蘇臺迦嵐饒有興趣地看着青年清俊的容貌,自從那次雨中相遇後她在王府提起玉臺築的次數增加了不少。

“玉臺築很能幹”

“玉臺築今天非常細心,此人是天生的文官謹慎且耐心。”

如此這般,她常常在提起公務瑣事的時候念出玉臺築的名字,終於有一次陪她聊天下棋的昭彤影忍無可忍道:“玉臺築、玉臺築……殿下對西城家的大公子便是如此的念念不忘麼?既然這樣,乾脆去向大司徒提親吧。西城玉臺築早已過了成親的年齡,殿下不早點下手保不定哪天就嫁作他人夫。”

迦嵐一瞪眼:“胡說些什麼。本王什麼時候說過對玉臺築有那樣的意思?”

“殿下當初確實有此意啊——”

看着對方一臉“得了吧,我什麼都知道,就別害羞了”的表情,迦嵐不由感慨全王府最沒有私人秘密而言的大概就是她這個當主子的。

“本王的確有過那麼點意思,不過人家已經明白拒絕了,難道本王還會死纏爛打?”

“西城公子拒絕不過是因爲殿下不願意迎娶對方爲王妃,不然殿下這樣的人品身份,哪個男子不動心?”

蘇臺迦嵐當即皺眉嘀咕了幾句,昭彤影雖然沒聽清楚大致也明白她的顧慮,笑吟吟道:“殿下是嫌棄西城公子並非潔白無瑕?這以前是不是有過女人就這般重要?”

“卿想讓本王被人笑話死麼?堂堂一個正親王迎娶不清白的男人當王妃,再說玉臺築也不是僅僅行過暖席禮,本王聽說他在任地還有過一點風月事。”

昭彤影又翻了個白眼,沒有說什麼,可那神情分明在說:“還說不關心,連人家在任地有沒有風月事都去打聽了……”

西城玉臺築並不知道眼前人看着他心思千迴百轉,依然沉浸在剛纔的話題中,忽然道:“臣一直擔心蘇郡若是再起暴動便不是簡單能夠撲滅的。”

“哦?”

“蘇郡自來豪傑匯聚之地,蘇臺縣有紀念文成王朝時義軍的蘇臺。在蘇郡揭竿而起從來不被看作背叛而是被看作反抗強權的義舉,敢於起兵的人在蘇郡被視作英雄,蘇郡百姓從來沒有被鎮壓嚇倒過。清渺末年,天下動亂的火炬也是在蘇郡南江州點燃,那個時候爲了撲滅蘇郡叛亂,朝廷一度下令一人叛亂全家斬首,一家叛亂,一村株連。一度殺的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蘇郡的義軍照樣風起雲涌、前撲後繼。”

“所以先賢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難道本朝就能讓蘇郡例外麼?”

迦嵐苦笑了一下。

這些天她也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就像玉臺築說的,南安郡王齊霜不是一個糊塗人。如此瘋狂的鎮壓只能導致百姓更大的憤怒,埋下更深的隱患,她在青州多年雖然不能算是明如水清如鏡可還把握着一個尺度,不曾民怨載道;擔任重要地方的郡守乃是她多年期望,好一番經營才得了蘇郡,怎麼想都不應該如此輕率的破壞。前兩日昭彤影在的時候兩人論及此事,昭彤影忽然道:“南安郡王的行爲簡直是在自尋死路,到底什麼樣的好處能讓南安殿下付出如此代價?”

當時迦嵐翻了個白眼:“這就要去問王姐了,本王最想知道的是王姐有什麼把握必定能實現對南安郡王的承諾。”

“說來南安郡王最初是向殿下示好……可惜啊……”

“卿覺得本王意氣用事?本王便是不喜歡她當年的所作所爲。我聽說她進京趕考的那些年宛明期在家中侍奉婆婆、照顧小姑盡心盡力,他是個美人,有的是對他垂涎的,他連看都不多看一眼。他家境比南安好許多,就爲了顧及妻子的面子硬是不要家中接濟,春耕秋收節儉度日。她在京城嫁入皇家讓人傳信說死了,宛明期也沒有改嫁,反而爲了保全她家中的獨苗——小姑——自己拿了軍帖上戰場。這樣一個男人,情深似海、堅貞如山,她不懂得珍惜倒也罷了,居然殺母、滅妹、害女,一個人心狠到這個地步簡直令人髮指。這樣的人不管有多大才華都不該用,否則怎麼給天下人樹立忠孝仁義的禮法?就算卿不滿意,想要笑話本王就只管笑話吧。”

“雖然覺得很遺憾,不過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殿下有自己的底線也是好的,我們做臣子的理當接受。”

“真是稀罕,卿不是常常嘲笑本王意氣用事麼?”

“因爲臣也實在討厭南安郡王。”

迦嵐哈哈大笑隨即道:“可惜啊,王姐看來並不討厭南安郡王。”

昭彤影這一次輕輕搖了搖頭:“和親王殿下從不把男子放在心上,南安殿下拋棄宛明期此事和親王不會在意,但是,她殺母滅妹,這般行徑和親王也不會喜歡的。所以……或許和親王殿下從來沒有兌現給南安郡王承諾的計劃。”

“齊霜不是一個隨便能擺脫的人。”

“蘇郡若是再起風雲,朝廷的兵馬未必能象這一次這般迅速趕到,到了那個時候南安郡王能不能保全自己性命就難說了。”

迦嵐冷笑道:“這倒象王姐的作風。只不過,南安郡王若是真的葬身亂軍,下一個丟官的就該是本王了。身爲夏官未能及時調動兵馬撲滅匪亂,以致朝廷重臣喪命,本王不知道要被人上幾道摺子。前年襄南那一場亂便有不少人要本王辭官了!”

“殿下——”昭彤影微微笑着:“現在這個時候辭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九月中旬,後宮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惠妃姚錦因爲衝撞皇后而被貶爲錦賓。姚錦家名一個“楠”字,乃是鳴鳳郡首屈一指的名門世家。他的家族連續數代都在鳴鳳爲高官,其祖母在愛紋鏡雅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擔任冬官少司空,主持了東方名城長陽城的改建。長陽城是清渺王朝的陪都歷史悠久、地處要衝;清渺末年天下動盪中長陽城被自立爲王的長陽郡守佔領,長陽郡守兵敗撤退之時火燒長陽,一代名城毀於一旦。蘇臺建國後長陽城進行了重建卻再也找不回當年繁華貫東南的勝景,到敬皇帝在位君主忽然想起了這種已經逝去的古城,下令冬官對長陽城進行改建“務必重現名稱勝景,顯我蘇臺政通人和”。愛紋鏡登基後雖然覺得這件事毫無意義,出於對母親的孝心還是進行了下去,這位楠少司空就在長陽城改建中名滿天下,給蘇臺留下了堪稱經典的長陽城也使她的家族成爲鳴鳳望族。

姚錦是個性格開朗,容貌英挺的青年。選後大典上身形挺拔、笑容清朗的他很快被皇帝看中,並因自己的顯赫家世受封爲惠妃。偌娜在很長一段時間對這個比她年少一歲,喜歡爽朗大笑且言談幽默的青年非常寵愛。臨幸他的次數僅次於皇后蘭雋,爲此還有女官私下裡打賭皇次子到底會是,皇后所出還是惠妃之後。然而姚錦爽朗直率的性格使他無法避免的得罪了一些人,他的受寵更使他成了後宮妃賓們的眼中釘。

某一天皇后邀請妃賓們賞月,在後宮掖雲池邊妃子們陪着皇后說笑,賓們小心謹慎的陪坐一邊。酒過三巡後惠妃和人在一邊玩投壺的遊戲,不一會就一身的汗,等到靜下來喝過幾杯酒冷風一吹就覺得溼透了的裡衣變得冰冷的貼在身上。於是姚錦拿起了遊戲前脫下來放在一邊的披風,也就是這隨手一拿釀成了大禍。

惠妃坐的位置和皇后臨近,蘭雋這一天也穿了顏色相近披風,恰恰也脫下放在一邊。夜裡加上姚錦一邊在何人說話,心不在焉的也沒看清楚就穿上了。當時皇后又正好走開,等到皇后返回說冷,下人們找不到披風嚷了起來,在座的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視線都落在姚錦身上。

皇后倒是微微一笑沒有放在心上,還好言安慰了伏地請罪的姚錦。皇后典瑞紫妍卻不同意就此罷休,她對皇后說“後宮有後宮的禮法,皇后身爲後宮統率如果因爲一時之仁而不追究如此無禮行爲,將來一定會有人仿效,屆時皇后用什麼姿態去管束他們?”她隨即將此事上報女官長,衛秋水清在詢問在場的女官以及當時侍奉惠妃的宮侍後,也認爲惠妃雖然不是故意爲之,畢竟是對皇后的極端無禮,尤其是那件披風乃是偌娜前些天親手送給皇后的禮物。秋水清按照宮禮典範上了摺子請求皇后對惠妃降級責罰,皇后依然不忍心,可偌娜聽說後大爲不悅,當即下令將其貶謫爲賓。

姚錦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只是降爲賓也算是萬幸,倒也沒有太大情緒,只能期望過上一段時間皇帝能重新對他恩寵,到時候恢復妃的身份也不是太難;皇后還時不時在皇帝面前爲錦賓說好話,其他的妃賓幸災樂禍中也有少量真心同情的。在秋水清,這只不過是一件小事,過了也就忘了。然而,幾天後一個人卻爲了這件事找到了她,那個人就是蘭賓簫歌。

作爲女官長擔負着後宮大小事務,衛秋水清習慣於每個月都抽一兩天各個宮院請安問好一番,兩三個月輪流轉一圈;聽聽後宮這些主子們有什麼意見,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不得寵的主子被勢利的宮人欺負了。實際上她身爲三位女官長,除了皇后和四妃面前恭順柔和幾分,其他的賓侍見了她讓座都來不及;至於那些夢想着受寵且飛上枝頭的御從們更是恨不得找門路到女官長面前討好三分。

這一日正好轉到蘭院,也就是蘭賓簫歌的住處。簫歌從受封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變得謹慎而收斂,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性格反而不受皇帝喜愛,當年以家伎這樣的卑賤身份被皇帝看中,甚至哄騙的偌娜與他生下皇長子而寵絕一時的男子,在成爲蘭賓後一天都沒有侍寢過了。之前一直擔心他會成爲禍國之妃的皇族和朝臣們對這一變化都大爲震驚,端孝親王甚至感慨着說:“皇后能拴住陛下的心,此乃國之大幸。”簫歌對於是不是受寵一點都不在乎,雖然是皇長子的生父,卻連看一眼孩子都要皇后特別恩准,且只能遠遠的看着不準伸手去抱連碰到衣服邊都是失禮之舉。這是這樣簫歌依然是一幅安於現狀的樣子,他當年受寵的故事皇宮中無人不知,一朝失寵日子比別人更難過,有時候連秋水清都看不過去的訓斥那些勢利的女官以及向落井下石的其他賓侍們委婉的施加壓力。然而每一次秋水清到各宮院問好的時候,簫歌總是命人出來說一句:“一切安好,多謝女官關懷。”連見面也儘可能避免,最多隔着簾子遙遙的點一下頭。

這一次剛進蘭院就有簫歌身邊的一等宮女過來說主子請喝茶。雖然是請喝茶,兩人之間還是隔了一道輕紗的簾子。秋水清旁邊的宮女曾皺着眉說“蘭賓總是隔着簾子和女官說話,難道呼氣重點會吹倒他麼?”她笑笑說:“失寵的賓侍還是謹慎些好。”

喝了半杯茶簫歌讓衆人退下,隨即低聲道:“那一日我也在掖雲池邊……是皇后身邊的一個宮女故意將皇后的披風放到錦賓的衣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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