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在營地外圍安頓下,離火堆最遠,這些人沒有帶帳篷,繫好馬後就有人拿出氈毯往地上一鋪,想來晚上就這麼裹一裹湊合過去。衛方帶來的人都圍着火堆紮營,一宿營就派出人四下砍柴火,火要保持一個晚上不熄。火堆邊有兩個人守衛,外圍東南西北四個角各兩個人,都拿着兵器,一個時辰換一班。最靠近火堆是中軍帳,也就是衛方的住處,緊鄰中軍帳就是司制水影,中軍帳另一邊是軍官們的帳篷,而其他的士兵也只有一條氈毯裹裹的待遇。這一隊護衛共有一百二十餘人,都來自京城四營中的停雲營,此營先屬木世英,丹綾事敗後歸邯鄲蓼統帥,可謂久經訓練。京城四營駐紮在距離京師永定城東南西北各約一百里的地方,是守衛京城的最後屏障,也是蘇臺王朝精銳所在。一紮營,站崗、巡邏、點火、埋鍋造飯,一切井井有條,待到吃過飯士兵們開始休息,衛方還在和幾個幕僚商量事。此時這羣商旅一來,但聽馬嘶人喊。
水影這些天被連續行軍折磨得有氣無力,每天一宿營就像馬上睡下,幸好衛方也知道她這回受了不少罪,沒有大事不叫她過來。這日剛剛解開發髻,就聽到外面嘈雜的不正常,放下梳子扶着日照往外走。站在門邊正看到那些商人有的還在卸貨,有的已經開始餵馬,走出去看了幾眼又拉住一個士兵問是怎麼回事。士兵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了,那人皺眉到:“是主簿出來看過後向大人回的話?”
士兵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問,點頭道:“回大人話,正是如此,郡守大人聽說是行商就叫留下,說不定明天還叫她們跟着一起走呢。”
“也是到丹霞郡的?”
“主簿大人說起過,說是丹州人氏。”
她點了點頭,帶着日照回帳,也不說什麼,繼續梳洗,待到一切停當,日照忽然道:“女官,今晚讓我留在這裡吧。”
她擡起眼望了過去,日照一手放在劍柄上,身子站的筆直,頭卻微微低着,目光投在行軍牀前。
“你——不放心什麼?”
“那商隊古怪。”
“哦?”
“她們自稱行商,到安城郡採貨。她們的馬匹都駝了大袋子,可我剛剛看過泥地上的馬蹄印,極淺,不象有大批貨物的樣子。另外,她們卸貨的時候神情也顯得輕鬆了些,若是那麼大的袋子都能單手提下來不見半點吃力,那就是高手,根本不用怕露宿郊外。”
她嫣然一笑:“你也看出來了。”
“女官——”
“丹州人氏,又是行商,當說不知道往返過這裡多少次,野獸也罷、搶匪也好,都該有所準備。我聽人說過,一般的老百姓都不怎麼願意和當官的打交道,所謂惹不起躲得起,這羣人卻偏偏湊上來,我就覺得古怪,也着意看過馬蹄印。不過——”一縷難以捉摸的笑意在脣邊盪漾開,緩緩道:“這就奇怪了——”
“女官的意思是?”
“你一眼能看出其中有古怪,我們的主簿大人和她們說了半天話反而不覺得有異樣,日照,你說這是什麼理由?”
“主簿大人是文官。”
“你不也長居宮廷之中。”
“女官!”
她坐在牀邊一手仍拿着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忽然道:“你出去歇着吧。”
“女官,我不放心,讓我守在裡面吧。”
女子微微搖頭緩緩道:“出去吧,旁人看到了會以爲我水影恣意妄爲到行營之中還要尋歡。”
“可是——”
“行了,百來個士兵環繞,那幾個人縱有什麼古怪也不會輕舉妄動的。”
日照依然不放心,可見那人已經沉下臉,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倒退着往外走。他知道這人從來看重名聲,從第一次在後宮見到她時就是這樣,那個年輕漂亮而又驕傲的文書女官,總是在皇帝身邊巧笑倩兮,可一離開君王的視力範圍就冷淡下來,常常沉着臉,看不透其中是悲是歡。
她曾對他說“一個人做事,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瞞不了身邊最親近的人。而這最親近的人往往不是夫妻,不是父母,而是貼身的侍從。”她又說:“日照,我的事不瞞你,也瞞不了你,所以天下人都可以說我是非,只有你不可以。你若是叛了我,若是……若是讓我聽到什麼不中聽得東西是從你口裡出來的,我會殺了你。”
一步步倒退,行軍用的帳篷也就三五步,再慢一個眨眼也退到門邊。
他正要告退,那人突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但聽外面傳來明霜的聲音,說的是“這邊走”“你在這裡等着”的話。
“衛方要見那些人麼?”
自言自語了一句,突然下地道:“報郡守大人,說我過去問安。”
只不過用緞帶草草束髮,趕到中軍帳時已經有一個陌生女子在裡面。衛方顯然還沒準備休息,案上堆着地圖、文書,架在筆山上的一支筆筆尖的墨還溼溼的。
見她進來,先做了一個“不必多禮”的手勢,示意她一邊坐下。她含笑欠身,一邊擡眼觀察那站在下頭的青年女子,見她舉止言辭間雖有些粗魯,不象受過良好教養的模樣,可神態從容,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半點猶豫惶恐之色。
那人正在說感謝話,說道這條路上這個時候本來很少有虎豹出沒,沒想到這次連連聽到虎嘯,她們人少,不由慌了等等。衛方一一聽着,隨後問起此人籍貫職業。那人也一一作答,自稱丹霞郡朱水州人,名初陽,家裡兩代都是商人,四處採購些藥品雜貨來販賣,一趟行程幾百裡,也沒多少錢可賺之類。又說雖然辛苦利薄,好歹還能養家餬口,也就不作他想了。
他又問這人家中情形,有否成家之類。提到成家二字,初陽臉上微微泛紅,喃喃說自己東奔西跑,哪裡有好人家的青年肯跟着吃苦。衛方聽了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十分能幹,怎會無人欽慕。”
初陽自然笑着謙虛了幾句,也許是看出衛方平易近人,一開始的拘謹也消失了,和他愉快地交談起來。兩人從丹霞郡的分佈,談到當地民俗民風,一路又談到氣候條件等等。一說到天氣,初陽就重重談了一口氣道:“說到這個天氣,老天爺這些年還真不幫大家的忙。該下雨時候不下,不該下雨時候亂下。西面大旱,緊靠着白水江的地方都叫沒水;東面倒還過得去。”
衛方知道丹霞郡的東西分割點爲丹霞山脈,也就是三關。初陽的意思就是三關以西大旱不斷,連白水江的水流量也降低了;流出清平關後,白水江接連幾個轉折,在丹霞、幷州兩郡不斷進出,孕育了富饒的白水平原。但是白水平原最富饒處不在丹霞,而在有一次轉折後流入的永晉郡。白水江到了永晉郡不再曲折蜿蜒,而是一瀉千里,直到於東方入海。
他妻子是堂堂大司徒,掌管天下民生,但凡水旱之災第一個知道的就是地官屬。照容家三代地官,她是從小把“民以食爲天”五個子掛在嘴上,只要哪裡報上來發生什麼天災人禍,她必定心情低落一兩天,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下,有幾次洛遠說她“這下不下雨是老天爺管的是,夫人少吃一頓就能感動上天麼,要這麼有用,遠願餓上三天來代替夫人這一頓。”可這一年來這種情緒低落的情景看過兩三次,可沒有一次與丹霞三關以西大旱有關。
他心中犯疑,也就問的勤快了,本來只是扯家常,當下卻問起官員行徑,比如當地有沒有開倉方糧等等。不說到還好,一說到那人臉色一寒,連連冷笑道:“放什麼糧?別說放糧,整整旱了三年賦稅不見半點減少,還增了兩成;今年春天好容易盼到幾場雨,家家都趕着插苗的時候,官府又說要修什麼東西,將一家的勞力都拉了去服徭役。一開始的時候說是修關城,那也算了,好歹是保家園的事情。真去了一看,什麼修關城,是咱們丹霞郡郡守老爺修自己的官署。”
衛方見她怒不可遏,也挑眉道:“竟有此事?朝廷不是三令五申不得在農忙時抽徭役,只有修築要塞城防或者搶修大堤可以例外麼。”
初陽突然笑了起來,像是嘲笑他天真。衛方跟着也自嘲的笑了笑道:“本官說的不對?”
她又是一笑:“對自然是對的。可丹霞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郡守說拉人就拉人,誰敢和她說什麼朝廷規矩。難道咱們這些平頭百姓還真能上京城告御狀?”
“難道就聽之任之,那叫百姓如何生活?”
“能熬就熬唄,真要熬不過去”,她擡一下頭,淡淡道:“就上丹霞山找山大王去。只要不怕死,還有什麼過不下去的。”
第二天初陽這羣人果然跟着衛方的部隊一起行進,據說也是緣於明霜的建議。這羣人看上去都比較老實,平時落在最後面不聲不響的跟着,彼此之間也很少對話,平日宿營造飯搶着動手。相對活潑點的只有初陽,經常和士兵們打個哈哈,每日宿營吃飯之時總會求見一次衛方,說一些感激的話,噓寒問暖一番。每每停下腳步跑到路邊拔一些草說是藥材,小心翼翼放到袋子裡,笑吟吟說窮人家沒錢請大夫抓藥,小病就自己吃點草藥對付過去。
日照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這些人,兩天山路趕得小心翼翼,片刻不離開水影身邊。反正山路崎嶇,騎馬也不能快跑,還要時時下馬步行,反而做得到形影相隨。只是旁人看在眼裡不免古怪,偏偏這次衛方外放所帶幕僚均是武官,所帶進身侍奉的也都是同姓,只有她一人例外。某一次有人對此嘀咕,衛方聽到了笑笑說宮裡出來的人,都習慣用宮侍,也都是叫人前呼後應伺候慣了,我那個女兒也如此。
第三日宿營是在山中一處平地,此時已經翻過主峰,接近山腳,道路比前兩天好了許多,更能陸續看到一些村落。士兵們忙着埋鍋造飯之時閒聊無事的水影爬到邊上的坡上眺望山景,日照自然一步不離的跟着,看到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水影嘆了口氣道:“昭彤影昔日說我多疑,怎麼你也染上了。那些人真要下手,昨日前日就該動手了,如今接近山腳、村落又多,再動手豈不是可笑。你看——這底下就是個不小的村子。”
日照笑了笑說小心謹慎點總是好的。
她苦笑着搖了搖頭,望下山下那個村落,本來只不過隨便看看,可一望之下目光頓時被吸引住。看了一會兒,一拉日照:“你看這裡,看出什麼沒?”
他茫然搖頭。
“再看看,日照,我們到了好地方了。看仔細些,我瞧瞧當初教你的那些書忘了沒?”
日照笑了起來,故意嘆了口氣道:“女官要考我了,不知道通過了有沒有賞?”
她嫣然道:“賞什麼?太學院東閣過了都沒有賞呢。”
說笑着他往前兩步一手扶着樹幹探頭去看,約略一盞茶上下啊了一聲“這村子屋舍排列有花樣,像是——陣圖。”
“差不多了,然後呢?”
南斷山麓,佈局猶如陣圖的村莊……他皺起眉將過去學的那些東西里但凡和行軍佈陣、南斷山有關的東西過了一遍,突然一振,伸手指着底下居然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她大笑道:“想起來了?”
“雲門村!這是蓮鋒的故鄉雲門村,雲門慕度過一輩子的地方。”
“是啊,雲門慕十八歲下嫁蓮鋒,從此歌哭於此乃至葬於此,所以,那裡也是蓮鋒埋骨之所。”
日照用力點頭,但看她望着山下許久,喃喃道:“聽說雲門慕一生忠貞,連這裡的山川都因此有了靈氣。據說男子若是在雲門慕和蓮鋒的合葬墓前捧一把土,混在水中喝下,一生都會象雲門慕那樣節烈,只忠誠於一個人,致死不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兩人同時回首,日照身子一閃撲到水影面前將她擋在身後,一手抓住劍柄微微拉出一些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初陽後退一步不停的擺手:“沒什麼沒什麼,飯做好了,來請大人……”
她上前一步,從日照身後走出,淡淡道:“日照,退下——”又望着初陽一笑:“下人無禮,嚇着姑娘了。姑娘剛剛說什麼來着?”
“小的說……”小心翼翼看一眼日照,見劍收入鞘中,這才呼了口氣,笑道:“小的說大人剛剛說的風俗是真的。直到今天這南斷山西麓大小村落有男兒出嫁,做父母的都會到雲門村取一把土,成親那天放在交杯酒裡喝下。”
“有用麼?”
初陽看看日照,笑道:“這可不知道,不過都傳了幾百年還有代代相傳,總是有用的。小的行商,遇到過幾個雲門村的人,他們說自雲門慕之後那麼多年,雲門村就沒有一個嫁出去男兒是改嫁的,更不要說揹着妻子偷人,那都是這裡的水土養出來的。”
日照喃喃道:“真得這麼靈驗?”
兩個女子都笑出聲來,初陽擺手道:“鄉下人說來唬人的,少爺聽過笑過就是了,誰還當真啊。”
日照訕訕笑了,跟着水影回了營地。
當夜三天以來日照第一次沒求着留在帳中守夜,伺候她梳洗完畢就告退了。水影反而奇怪,叫住了他說今兒怎麼突然不擔心起來了。回答是“剛剛她跑到女官身後我們都不知道,若是要下手我們一點防備都沒有,大概是日照多心了。”水影笑道:“原本如此,你兩日沒好好休息,去睡吧。”
然而,這夜她被腰痛痛得從睡夢中醒過來,連聲叫日照都沒人應,外頭守衛被驚動進帳說是好一會不見日照。她覺得奇怪,可又覺得三更半夜她一爬起來找人必定變得興師動衆,難免又要被人說閒話,也就作罷。
第二天一早起牀號吹起,一睜眼日照象往常一樣在牀邊拿着衣衫等她,神色裡看不出什麼異樣,只有衣衫好像比昨日又髒了一些,臉色也有些蒼白。隨口問一句“歇得不好麼”,換來青年一連苦笑說也不知道怎的睡了一會兒就醒,醒了就翻來覆去睡不着。說到這裡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中滿是驚訝和狐疑,怔了下道:“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
“沒什麼”翻身而起,淡淡道:“終於要下南斷山了,這露宿山間的日子總算過到頭了。”
這一天午後一行人就到了南斷山腳,白水平原時候這些人也要和相伴兩天多的另一羣人告別了。初陽說她們還要到永晉的郡治去一趟,要和他們分道了。初陽又一次前來感謝衛方几天來的照顧,最後道:“草民斗膽,敢問大人名姓。”
他微笑道:“本官西城.衛.方。”
“原來是西城家的夫婿。”
“本官的夫人名叫照容。”
初陽“啊”的一聲身子也跟着一震,顯然吃驚不淺,大概是沒有想到相處了那麼久又談笑風聲的人居然如此顯赫身份。然而,在另一邊,恰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眼睛的人卻也是一震,因爲她居然沒有在這個青年女子的眼中看到半點波動,此時又聽初陽道:“原來是大司徒夫婿,請恕我等失禮。”
“無須如此。”
初陽又上下快速打量他一番,施禮告辭。帶着人走出十來步,突然回首嫣然一笑道:“西城衛大人,後會有期。”
這一笑,倒是嫣然嫵媚。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丹霞郡雖然遠遠稱不上“邊關”二字,可處於交通要道,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因此,丹霞守將也就和邊關守將一樣,比別人多了幾分緊張。而此地守軍之多也超過一般內陸郡,著名的丹霞三關常駐軍隊加起來有一萬餘,郡治丹州另有五萬守軍以隨時爲接應。不知道多少少女的青絲在三關風雪中催成白髮。
一入白水平原就容易看到逃荒隊伍,越往西越頻繁,可真正到了丹州卻見排隊入城的百姓中見不到其他地方扶老攜幼面如菜色的逃荒者。衛方並沒有搞微服入城的花樣,但一到官署,略微梳洗一下,也不召見屬官,馬上換了身衣服帶着水影、明霜和兩個侍衛出了門。
幾個人在丹州城街市上轉了一圈,見此地不管大小還是繁華程度固然不能和京城還有東方那些名城相比,可又比一路行來經過的縣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店鋪、街市上東西卻不是很多,可也很少看到乞丐,呈現出一種寧靜的氣氛。
轉了一個多時辰,衛方連聲說餓了,侍衛們早打聽得此地最好酒樓的處所,要引他過去。這位新任丹霞郡守卻笑了笑在路邊一個攤子上一坐:“這裡就好。”
侍衛們當然低聲勸說,衛方笑道:“京城裡什麼好地方沒吃過,既然到了這兒,就嚐嚐本鄉本土的東西不好?”侍衛們面面相覷,明霜到也不挑剔,挨着衛方坐下喚老闆倒茶。日照從來只伺候自己的主子,趕着拉開凳子,這時衛方意識到這裡還有一個有着“王傅”頭銜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四位官那樣可以隨意讓他差遣的。想到這裡忍不住又要腹誹一番,朝廷裡這些地位在他之上的人啊,將一個多年不碰朝政的文官丟到民亂爲平的地方也就算了,既然都丟出來了怎麼就不弄乾淨些呢。偏偏拖泥帶水的,定了司制官職,卻不收回原有的少王傅職務,一直到出京城爲止也沒有指定繼任。
少王傅啊,那是皇子皇孫們的老師,蘇臺王朝崇文重教,講的是一日爲師終身爲母。爲了表示對王傅的重視,禮法上少王傅雖位在四階,可是,縱見親王不拜。受過她直接教育的皇子皇孫,不管日後多麼高的地位,終身以師禮敬之,入王傅門要下車馬,見王傅要起身、讓座;平日給教育過自己的王傅寫信,縱然對方已經卸任,做學生的也要以弟子惶恐起頭,以弟子再拜結尾;而同一輩,沒有受過直接教育的皇子們與王傅書信時也要口稱弟子,不稱封號,不過少了惶恐再拜四個字。當初傳出這位少王傅與花子夜逸聞,也就是某一次花子夜送來一封信到太學院東閣,水影看了一半被太傅叫了出去,正好一名博士來找她問東閣考試之事,無意中看到桌上的信。倒不是有什麼纏綿的話,只是沒有以“弟子花子夜”開頭,其後水影回來看完信面無表情塞入衣袖,這博士自此有了疑心就這麼傳出話去。水影和他衛方本來只差一級,加上王傅的地位,就算平了。此刻衛方有點後悔剛纔沒問一句,心想要是對方拔腿就走那就尷尬了,所以看到日照過來拉凳子心中一陣放鬆。
這會其實已過了吃飯時間,攤子上沒什麼人,攤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眉目倒也端秀,一邊倒茶忙活,一邊不停口的說話。見衆人坐下,先用生意人特有的目光掃了一遍,雖然那女子衣飾更精細一些,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判定最先開口的那人才是最要緊的,於是湊上去笑道:“這位爺是從京城裡來的。怎到了我們這小地方,定是不習慣的緊吧?”
衛方笑道:“還好,我看你們這裡雖說不上繁華,倒也乾乾淨淨,倒比我們一路過來看到的郡縣更好。”
“怎麼好了?”
“你看,你們這裡都不見乞討者,難道還不好?”
攤主噗嗤一笑,拿了一碗麪往衛方面前一放,站在那兒道:“這您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看,西邊大旱都三年多了,哪裡能沒有逃荒的。就算風調雨順,這麼一個城那麼多人家,說不着總有些人家要天災人禍,這世上哪有沒乞兒的城呢。您今兒看不到,那是有原因的。”
衛方更顯出好奇的樣子,詳問端倪。
“是這麼回事,聽說上次丹霞山裡的人搶了關城。皇上一發火就把咱們郡守大人撤了,換了個新的來,聽說就在這兩日要到了。您說,哪個當手下不想在上司面前賣個乖,所以把這乞丐都趕出城了。不光這樣,還叫人守住了幾條官道,連逃荒的都不叫入城。哎,您想想,這逃荒的不都盼着過一個城池能討到幾口飯吃,官府這麼一欄,又不知害了幾條人命。”
看這攤主越說越起勁的樣子,明霜笑着截道:“成了成了,面都糊了,還不給我們端來。”
幾個人回官署的時候已經斜陽向晚,丹霞郡官員們都在官署等了大半天,都不知道這位新任郡守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即不傳見,也不叫他們回去。一羣人坐在那裡嘀嘀咕咕的揣測着,好不容易等到有所動靜,卻不見人來,而是一個個喚到內堂說話。這邊喚進去問完話,立刻有人候着送出大門。所候的官員從位階低的喚起,這麼着裡頭等的人越發緊張。尤其是單獨被叫進去問了些要緊事情,問話的衛方又一臉什麼都知道的表情時,官員就難免會想可是前頭那些個人頂不住已經說了什麼,這麼一來就軟了下來。
衛方這一輪召見官員用了三個多時辰,待最後一人送出郡守府衙已經過了二更。明霜問一句“大人還有什麼吩咐?”那人揉揉額頭道:“不吩咐了,老了,累得不行了。”
說罷望向側座上的人:“司制覺得呢?”
那人微微一笑道:“屬下與令愛共事多年,郡守大人直呼屬下的名字既可。屬下多年往返不過太學院東閣與晉王府,所學只是後宮王府內那些家長裡短的瑣事;而懂得也就是讀書二字,乍然放到司制位上,干係一郡百姓的安泰,屬下實在惶恐得很,一時也不知怎麼下手,先看看再說,並沒有別的想法。”
衛方笑着說了些安慰的話,待她告退後他一手支額陷入了沉思。
事實上,朝廷中的高官都知道花子夜這些年的親信到底是誰,更明白這幾年來出自於花子夜之手的政令起碼有一半有這個年輕女子的意思藏在裡頭。至於之前,愛紋鏡雅的聖旨裡有幾分是她的想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一直認爲水影前來丹霞是出於花子夜授意,而原因,不言而喻,自然是不信任他。既然如此,她就該想方設法掌控這裡的政務,而不是如現在這般超然世外。
“我們的少王傅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呢……”
這麼想着的衛方還沒有意識到那個人也有“身不由己”的一面。
儘管有無數擔憂,衛方此時最重要的還是擔負起丹霞郡守的職責。也就在進入丹州的第二天一早,郡守府掌書記明霜帶着十幾個人輕騎快馬前往清平關。
衛方臨行之間被和親王清楊召見了一次。無非是說一些鼓勵的話,比如本王封地與丹霞脣齒相依,格外盼望郡守能治理好丹霞,若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僅有利於朝廷,也是幫了本王一個大忙等等。然後將明霜喚出來笑吟吟道:“本王這個書記聰明能幹,就託付給卿了。”那一刻明霜尷尬到了極點,本來他就擔心自己“親王愛寵”的身份會被人看不起,可能難以在新上司面前立足。如今被清楊這麼一囑託,簡直等於公開宣佈“這是我的親信,安插到你身邊,你好自爲之吧。”
故而明霜都做好了被丟到冷板凳上曬太陽的準備,沒想到從出發起衛方就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事事與之商量。但凡公文起草,更是完全通過他的手。而一到此地,乾脆把“微服探查清平關”的重任交到他手上,好像從來不曾想到過他是和親王的眼線似的。明霜每一念及,也不知道衛方到底是真的高尚無私呢,還是太過天真。
按照衛方的計劃,他自己將帶領郡州署官在三天後“浩浩蕩蕩”奔關城而去,而明霜則帶領他從京城帶來的親信,提前三天微服入城,將此地情況摸個清楚。這樣衛方到來後就能快刀斬亂麻,免得被那些層層勾結、枝葉牽畔的署官們拖住手腳。
清平關距離郡治丹州大約有兩百里地,明霜等人輕騎快馬、晝夜兼程在第三天傍晚入城。但見這清平關果然是一場劫難之後的落魄模樣,關城冷落,城牆、角樓、城門都有損傷。尤其是城牆,也不知道攻城時動用了什麼東西,居然在東南角缺了一大塊,此時用一些大石凌亂堆放着權當修補。城門口倒是盤查的特別緊,一羣士兵全副武裝。明霜一行人排了半天隊才輪到檢查,士兵們一搜之下看到兵器當即翻臉要抓人。幾個侍衛都是京城呆慣了的,幾個年輕男子剛纔搜身時被兩個女兵捏來捏去已經夠生氣的,再被拖到一邊說是“盜匪”,眼看着就要拔刀殺人。還好明霜反應得快,先幾個白眼丟下去鎮住衆人。然後陪上一張笑臉走向帶隊的伍長,嫣然一笑道:“這位姐姐,小弟是走四海的商人。當下世道不好,不敢一個人上路,請了這幾個來保鏢。您說,這保鏢的哪能不帶兵器,望您通融一下,我們可是蘇臺的良民。”一邊說一邊湊上去巧笑嫣然的將一錠銀子塞到對方懷裡。那人見明霜的笑臉已經醉了一半,再摸到銀子,立刻哈哈笑道:“看小兄弟是讀書人模樣,進去吧。看好你這些兄弟,可不是每一個人都象我們姐妹這麼好說話的。”
明霜嬌笑着應了,還順手拖過一人道:“快給姐姐陪不是。”
那人也知道剛纔是衝動了,順着臺階賠了個笑臉,點頭哈腰一番,一行人也就進了城門。待到內裡,見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原本關城作爲戰略重鎮就很少居民、集市,如今山賊剛剛破城掠奪,官府發了瘋一樣增派人手。滿城就看到士兵走來走去,看到什麼人不順眼,隨手抓過來喝斥,但凡有一點反抗,立刻拳打腳踢。至於看到容貌端正些的青年男子,更免不了調戲一番。明霜見這情形實在不妙,自己隨行又以男子爲多,於是向路人打聽了一下,徑直進了客棧。
進了客棧,一羣人安頓一下到低下用餐,見這店子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吃飯,也沒什麼人來投宿。明霜也就找機會和店主搭話,這時就顯出美貌青年的好處了,就算本來有所顧忌不想說,對着這麼個俊秀青年的笑臉,也就撐不下去了。
清平關叫少朝破關的那一天是深夜,關城百姓突然聽到殺聲震天,還以爲烏方又來進犯。膽戰心驚的過了一夜,第二天開門,見到關城上飛揚的蘇臺旗幟已經拔下,換上朱雀捧日的旗幟,那是少朝的標誌,讓整個丹霞郡聞風喪膽的盜匪首領。
清平關百姓當然也聽說過少朝的總總傳聞,但他們位於高高城牆和重兵守護的關城內,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叫山賊統治的那一天。不過少朝雖然是山賊,卻不見劫掠殺戮,手下軍容嚴整一點不遜於正規軍。他們當天就打開清平關糧倉,開始分發糧食。那時也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聽到消息的人,但見四面八方的百姓流水一樣涌入關城等分糧。
少朝在清平關守了七天,退走也是在深夜,無聲無息。第二天一早就聽城外喊殺喊打,攻城的將軍也不知道是懼怕少朝的威名還是想要顯示一下精通兵法,一上來就動用了攻城用的鐵錘,幾下重擊東南城牆就缺了一個角。這個時候將軍們才發現城樓上實在是安靜得太過分了,終於有人想到是不是賊軍已跑了。派了士兵小心翼翼登樓一看,果然城樓上一個人都沒有。
說到這裡掌櫃也一臉哭笑不得,哀嘆道:“這位少爺啊,不是我說,那山賊在的時候到不擾民。換了官兵過來,一家家的搜,一戶戶的抓,硬說我們分了糧食是山賊的接應。少爺您說說看,住在關城裡的人哪個敢拿官糧、軍餉,要真拿了的,還不都跟着賊軍上了丹霞山,那都是窮的活不下去的人。我們有家有口有業,哪個敢做這殺頭抄家的事,也跟着倒黴!”
明霜露出同情的眼光,結賬時多放了點碎銀子在桌上,又問:“掌櫃的,那少朝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咱們也沒見過啊,說什麼都有。有說三頭六臂的,也有說長的天神似的。其實呢,這人吧,還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明霜也哈哈笑了起來,又拉住掌櫃低聲道:“我來丹霞山收藥,能不能找個識路的帶進山去。”頓了頓補充道:“要能幹的,千萬別讓我被山賊抓了。”
四月,京城早已是春末,花開濃豔暖風燻人,可一到清平關頓感天氣涼爽,道旁花木還是一個月前的品種,山腳背陰處桃花正當時。到了晚上,一陣風過來還有幾分寒氣,便讓臨窗望月的人輕輕一顫,雙手環抱胸前深深嘆了口氣。
這樣的歲月好像也不是很遠,那些轉戰四方、運籌帷幄的歲月,談笑間強櫓灰飛煙滅。那個時候人人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那個時候,子郴陪伴在他身邊,每當寒氣襲人之夜,子郴總不忘親手送上一碗熱湯。有幾次兩人一起巡營,子郴看到他畏寒模樣便會接下身上披……那個時候,他以爲自己是第二個雲門慕。
他嘆了口氣,讓自己的思緒從子郴身上離開,心道:那人已然娶夫生子,從此和你再沒有半點牽連了。
客棧房中坐聽窗外風聲呼嘯,更有刁斗金鼓之聲傳來,明霜也不覺有幾分驚動,拿出行裝中的短劍出來擦拭,準備從此放在懷中以便防身。剛擦了沒幾下店主來說已經找到了他要的嚮導,問要不要見一下。
明霜叫他請進來,順道叫來一名侍衛,然後將短劍就放在桌上,手臂自然的壓在上面。不一會嚮導來了,見是一名青年女子,年齡也就是二十出頭模樣,眉目端正,脣角略略上彎帶了三分俏皮。這女子興許是走路急了,一進房連聲叫熱,明霜便笑着讓她開窗。那女子看看了兩人衣着,興許是看出兩個都不習慣此地氣候,便只開了一扇窗,自己站在窗邊吹風。
明霜看在眼裡,心道此人雖一身村姑打扮,可這番舉動倒是彬彬有禮,也就存了幾分小心,不忙着說來意,先問她家庭背景如何營生等等。另悄悄示意身邊人將其他幾個侍衛喚過來。
來人一直站在窗邊,神色從容,對答如流。一番應答下來到找不到什麼可疑地方,然而她越是從容應對明霜心中疑惑越深,再仔細品味那人用詞,只覺得是一種刻意的粗俗,只要一用心便可發現不經意間的俊雅。此時他已經轉了幾個念頭,先想不如就請下她爲嚮導,看看到底有沒有什麼花樣,說不定還可順藤摸瓜等等;可再一個轉念,便想到自己身邊其實並無武藝出衆之人,加上從當地打聽得知百姓果然對那笑傲丹霞山的少朝頗爲敬仰,也就決定保險爲上。
當下他笑一笑道:“今夜便到此,姑娘先回吧?”
那人微笑道:“難道不合客官的要求?”
“勞累姑娘走一遭了,”說話間將一塊碎銀子推過去:“姑娘去買碗酒暖暖身子吧。”這就是明白的拒絕了。
那人並不離開,嫣然道:“客官說要找熟悉丹霞山之人,小的自小山上山下打柴狩獵,最熟悉不過,爲何不中客官的意?”
明霜突然正色道:“姑娘難掩言談清俊,明明讀過書,卻說打柴狩獵目不識丁,這是何意?”
那女子臉色微微一變,突然放聲大笑,笑罷神色一寒,冷冷道:“那麼,公子明明是丹霞郡提督兼郡守府掌書記,卻說收購藥材,欲上丹霞山,又是何意?”
明霜戳穿她僞裝時已經做了準備,待得聽她此話一出,當即揮手喝道:“給我拿下!”
“慢着!”
那人一聲斷喝,聲音清脆,倒是將作勢欲撲的侍衛們振了一下,便是這麼一個停頓,忽聽窗戶碎裂之聲,但見靠走廊的窗都叫人撞開,一排弓箭對準房內。再看那人已經半個身子上了窗臺,一翻身就能逃出。
“住手!”先喝住侍衛,隨即起身道:“姑娘果然非同小可。”
那人笑着拍了拍手,窗前弓箭頓消,可一排依舊站在廊中,隨時可以將他們幾個射成蜂窩。那人嫣然道:“如今還能顏色不變,看樣子郡守果然挑了個好下屬。”
“你是少朝的人?”
“不錯。”手在窗臺上一撐,跳將下來,走到明霜面前道:“我們大姐有幾句話要人帶給郡守大人。”
“請說。”
“第一,勞煩郡守大人管好關城就好,至於丹霞山就暫時不要費心了吧。其次,久聞皇都西城氏數代爲官端正,衛家公正不徇,故而,我們對西城衛大人有極大期望,但盼大人能讓一地百姓安樂。這樣,我們大姐自然也不會來爲難各位。”說到這裡拱了拱手:“那麼,言盡於此,各位好自爲之。”
說着話開門而去,外面一陣腳步聲,顯然弓箭手也跟着退走。
幾個侍衛想要追出去都被明霜喝住。一人道:“這山賊如此猖狂。屬下以爲當立刻前往當地衙門,深夜城門緊閉,那些人出不去的。大人拿出令牌調動兵馬,一家一戶的搜,不相信不能將這羣山賊捉拿歸案。”
明霜淡淡道:“今日你們也看到了,關城四門如此盤查,他們都可攜帶武器進來,可見早與守城士兵有勾結。這羣人若是沒有完全的退路,安能膽大如此。就是調動了人馬,也不過驚擾百姓,徒勞無益。”
這邊話音方落,但聽夜空之中傳來一聲斷喝“拿下!”
小院之中頓時火光閃爍,將那青年女子和幾個弓箭手照得毫無藏身之地。
乍然驚變明霜也吃了一驚,與侍衛對望一眼同時搶到窗邊,但見小院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幾十個兵士兩人一組,一人手持火把,一人彎弓如月。他一眼看下去就知道主持之人不在院中,依稀記得剛纔的聲音從右邊傳來,探身出去果見隔了兩個房間也是窗子大開,一個窈窕身影出現在窗邊,也半探出身子,發上鑲寶石的金簪在月光之下也閃閃發光。
他剛覺得這人身影頗爲熟悉,那人就在此時轉過身來望了他一眼,明月當空、火光滿院,房間的燈光從身後散出來,能夠隱約看到眉目
——司制水影。
明霜下榻的客棧是清平關的老字號,清平關人口雖不過,若說繁華更是遠遠不能和郡治丹州、州治朱水相比,然而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地一年到頭人來人往,從扶風八百里加急的傳信官,到前往西面各地上任的官員,還有運糧官等等,故而這清平關最好的客棧客房之好,房間之多恐怕朱水那裡都找不到能相比的。
這客棧有前後兩個院子,前院對着是客房,也就是這會兒火把通明、弓箭圍攏的地方;而後院就是另一番景象,因爲後院圍着的都是小二的房間,還有就是火房、柴房等。此時前院已經鬧騰得住客們紛紛起身開窗,有些個在房裡罵罵咧咧,可真爬起來看一眼外面馬上關進窗戶縮了回去,膽子小的都躲到了牀底下求天告地。而後院還是一片寧靜,其中有一處瓦房,也就一間大小,外牆已經斑駁脫落,看樣子也就是堆放柴火雜物的地方。
然而今天這裡面並沒有雜亂的柴火,而是放了一張圓桌几個凳子,一人坐在桌前挑燈夜讀,是個年輕女子,大約三十不到,眉目算不上美麗。身後站立之人年輕許多,一手放在劍柄上雙眉緊皺,幾乎每過兩分鐘就要嘀咕一聲“凝川姐怎麼還不回來?”
讀書之人只管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全當沒聽到任何聲音,那年輕的女子終於沉不住氣正要大聲說那句話重複了幾十遍的話,讀書之人突然將書本一放,身子猛然站起凝神傾聽一會,皺眉道:“凝川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