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州軍在清平關下討敵罵陣起,六月剩下的那些日子都交給了殘酷的攻防戰。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軍,其下攻城。攻城之戰,攻守雙方都大量消耗物資,更造成難以計數的傷亡。清平關的狀況在守城這一方來說算好運的,首先一面守敵,清平關在隘口,城牆與高山相連,故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其次,關內物資充沛,春日補給的物資全部積壓在清平關沒有運出,
那一日明霜在衆人面前坦言曾爲和親王賣命,但感於衛方知遇之恩,要守衛清平關生死不渝,然後當中處置了那些私通清揚的人。他這一番舉動慷慨狹義更有悲壯之風,倒真的讓關中將士熱血沸騰,願爲之浴血沙場。至於那些懷有二心的牆頭草,在他先發制人殺一儆百的舉動下也不敢妄動,乖乖的恪守職責,靜待事情發展。
比如那位收了鳴瑛不少錢,出了名的牆頭草的清平司士,那日從大堂退下就上了城門,指揮官兵守城,可以說是殫精竭志,一直忙到深夜纔回家。她的大女兒三十歲,性格和她一模一樣,不,應該是比她更加膽小怕事,連承襲軍業的本事都沒有,在軍隊裡混了兩年怕死怕痛,最後她忍無可忍花了一筆錢讓她回家,轉而讓能幹多的幼女參軍。這位大女兒看到其母親回來慌忙上來問情況,說看到兵士們跑來跑去,外面都說要打仗了,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會開城投降麼?
司士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但看她那女兒臉色發白,對母親說:“這麼作好麼?我們收了不少好處,我聽說那個和親王殿下心狠手辣,咱們咱們背叛了她,將來不會有好結果的。”
司士一瞪眼:“那你說怎麼辦?今天這個情況,司制在正堂上咄咄逼人,下面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你說讓我怎麼辦?我答應守城最多將來死,不答應,當堂就活不了!”
當女兒的一縮:“那接下來呢怎麼辦?真的守?”
“當然是真的守。那人今天盯着我逼,這裡多少人收過好處他心裡都有數,沒把我向那幾個一樣抓起來殺雞儆猴是客氣。我再不識相就是自找死路。”
“萬一城守不住……”
“你這個笨蛋!到那時候再想辦法,如今這形勢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到時候捲鋪蓋逃跑或者乾脆上山投少朝也是法子。”
做女兒的聽到“上山、逃跑”,看看四周桌子椅子,想到房中可疼可愛的夫婿和嬌滴滴的小女兒,一張臉苦瓜一樣,搓着手道:“就怕守住了將來還被人翻舊賬。哎哎,當初要是不收那些銀子就好了。”
做母親的聽出女兒話裡的埋怨,一拍桌子:“要不是你那二妹得了那種花起銀子像流水一樣的怪病,我至於收那些不清不楚的銀子麼。這作孃的啊,都是爲了孩子們賣命……”打斷她嘮叨的是剛剛回來的三女兒,這家最年少的女兒這一年只有二十歲,上頭兩個姐姐一個已經出嫁的哥哥。她十八歲在母親的幫助下頂替長姐領了軍職,在清平關屯田軍中擔任一個八階職務。這一次明霜守城,自然動員了所有屯田軍,她也是好一番忙碌深夜方歸。剛踏進家門,聽到母親和姐姐的對話,三兩句也就明白了原委,沉着臉插口道:“這有什麼可害怕的,事情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兩人將目光轉向她,她給自己倒杯水潤潤嗓子:“現在只能守,那我們就守,等到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哼哼,我就不信清平關裡鐵桶一樣沒有懷異心的,到時候還有的是向和親王示好的機會。”
司士聽出小女兒話語中的殺氣,打了個寒顫,她這個女兒確實能幹,可總有一些讓她害怕的地方。做女兒的笑了笑:“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怎樣?當初我勸你們別拿錢,我們這種人家要地位沒地位,要背景沒背景,跟平頭老百姓一樣過最好。反正誰的天下都得要我們這些地方官。偏偏你們要拿,那個時候膽子到大得很,現在才害怕有什麼用?”
就像司士家的老三說的那樣,攻防戰到了六月底,最初的熱血沸騰過後,雙方都被這種漫長的消耗磨滅了銳氣,轉而變成深沉的疲憊。現在,戰爭的目的彷彿不是爲了取勝,而僅僅是保命和被驅使,雖然雙方都還沒有出現大規模逃兵,而清平關更因爲物資充沛而沒有讓百姓陷入困境,但是這種情況延續下去,出現逃兵和厭戰是必然的。
在這個節點上,雙方都需要有一些變故,有一些什麼東西能夠把他們從曠日持久的攻防戰中解脫出來,無論勝負。
清平關的守軍有明確可以期盼的東西——丹霞援兵。然而他們的指揮者,桐城明霜並沒有這種樂觀。
如果丹霞郡守願意派來援軍的話,早就該到了。
丹州到清平關正常行軍不過七八天,急行軍五天便到,算上集合軍隊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十二天。
而現在,已經整整二十二天。
丹州到清平關目前爲止沒有發生會阻斷官軍的大規模叛亂,探馬也沒有傳來阻斷道路的災禍發生的消息。他能夠做出的解釋便是丹霞郡守暗地裡也是投靠了蘇臺清揚的。
接替衛方的這位郡守在丹霞的名聲還算過得去,對待他明霜也很客氣。一度他認爲這是新郡守的寬宏和公正,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爲知道他是和親王的棋子。
清平關快要撐不住了,他這樣想着,最多再十來天,所有的人都會意識到援軍是不會到來的,當然也會意識到他們的郡守其實傾向於“開城投降”,到了那個時候軍心將會動盪。然而,還有他更害怕的,那就是丹霞大營。
他知道鳴瑛在丹霞大營上花了多少功夫,他甚至奇怪爲什麼少朝到現在還沒有舉動——她是在等待一擊必中,又不會過於消耗丹霞大營力量的機會麼,還是……少朝並不打算把賭注押在和親王身上?或者他們早就開始行動了,只是自己還沒有覺察?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縱然曾經縱橫西珉,他現在能夠動用的資源還是太少了。
明霜一面憂心忡忡,另一面強打精神鼓舞士氣,同時不斷派出快馬急報向丹霞郡守求援兵的時候,鳴瑛也在爲清平關戰事徹夜難眠。
此時清平關告急的公文還要十天才會出現在皇帝面前,丹霞郡郡治丹州的許多人也在爲這場戰事牽腸掛肚,權衡利弊。清平關外,兩軍處一交戰,不到三天功夫快報就進了丹霞郡守府。明霜的親筆,寫的言簡意賅而情辭兼備,請求郡守速速派兵。
這位丹霞郡守名叫暮連蘊,家名一個“司”字。司家祖籍齊郡,共有五十一年曆史,二十年前移居蘇郡。司家並非大家,祖上進階成功後雖然五十年來始終有人進階爲官,可自從開系的當家故後再也沒有三階以上的官員出現,直到這位暮連蘊纔算有了轉機。然而,這位時年四十九歲的司家人並非完全因爲自己的能力而獲得地位,她之所以在四十歲之後從五位官上連連升遷,最終獲得丹霞郡守三階高官,完全是因爲她的二兒子九年前嫁到了琴林家,嫁的還是琴林葉芝的小妹妹。琴林家的這位位在三階的姑娘比夫婿大十五歲,又是續絃,可暮連蘊全家包括她那當時只有十八歲的兒子都爲這門親事歡天喜地。暮連蘊更是抱着兒子說你生得那麼漂亮娘就知道不會白白浪費,如今你攀上這門親事不要說自己一輩子榮華富貴,連娘啊,你的姐妹都要靠着你富貴。果然,兒子嫁出去沒多久做母親的就提到了四階,她那幾次考試都沒中的女兒也在當年郡考進階。
儘管靠裙帶關係升官,暮連蘊的人緣和官聲都還過得去,她性情溫和,表現上也謙恭有禮,比如她調任丹霞郡,對衛方的政策一概沿用,衛方重用的官員她見了面也客客氣氣,斷沒有新官上任非要三把火的架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丹霞地方官最多說這位長官平庸,但是找不到更嚴厲的指責方式。然而,這一次清平關的告急卻讓人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方。
或許就連暮連蘊的親人都想不到他們謹慎、平庸的母親會選擇把自己和家族的未來壓到一場叛亂上。暮連蘊平庸到乏味的外表下也有讓人難以理解的野心,而這份野心恰恰是在她的兒子嫁入琴林家她飛黃騰達之後才產生的。一開始她是很滿意一切的改變的,官位提高了,來溜鬚拍馬的人增加了,家族裡的人爭先恐後圍繞在她身邊,讓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滿足。
然而,這一切的滿足都只有在屬於她的領地裡,到了琴林家,她頓時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琴林家根本不稀罕多這麼們姻親,上門看望親家和兒子的時候那家的奴僕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儘管嘴上叫着“親家太太”,但那眼神,分明在說“又是個上門要飯的”。就連她的兒子都嫌家裡丟人,讓她:“別總來看了。我要什麼有什麼,讓爹別再送東西過來了。還有,那些吃的最不要送來了,我現在的口味變了,那些都不愛吃了。”她在兒子面前唯唯諾諾的應了,在琴林家奴僕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離開,次數多了忍不住要想:“憑什麼我要在他們面前當孫子。那些人什麼地方比我能幹,比我出色,不就是投了個好胎,生在好人家。不就是我的兒子只賣了侯門,他家的女兒賣給了皇帝!”
儘管萬般不甘,她那點能耐也只有在肚子裡生悶氣的本事,要她象流雲錯那樣一開始被人指着鼻子罵完八輩子祖宗,最終卻讓天下人爲他歌功頌德,她永遠沒這一天。就算是宛明期那樣的她都得重新投胎纔有可能。於是當某一日鳴瑛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屬於她的機會來了。
還有什麼比當開國功臣更能揚眉吐氣的?
只要偌娜的王朝顛覆了,屬於琴林家族的時代也就終結了,到那個時候那家人再也不能對她耀武揚威,或許還要來求着她這個王朝新貴。
這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賭注,也是她第一次傾盡全力去做的。
這件事原本看上去很簡單,她對清揚拉攏大臣們的行爲聽之任之,等到清平關上那個人一開城,她便可順理成章的把所有人叫來說:“丹霞可依者,清平關。如今天險已失,繼續抵抗也不過是讓百姓多一些傷亡,我想要順應天意民心,不抵抗永州軍,你們看怎麼樣?”那裡面原本就有不少和她一樣提前投靠了清揚的,至於那些不知內情或者死忠的,讓他們去打幾場也好,丟了三五座縣城,再提不戰獻城更加理所當然。
然而,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朝着奇怪的方向前進了。
最不應該,最不可能背叛的那個人卻在清平關告訴天下人:“我爲朝廷死節。” 暮連蘊得到清平關請求援兵的公文時一身的冷汗,暗說“不可能啊,那地方就不該有請求援兵的那一天啊”。等到問明原委,暮連蘊反而下定決心要“忠誠”清揚到底了,因爲她一個晚上踱來踱去後得出了第二個結論:“如果現在再後悔,那個明霜將來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一定會把我曾經投靠和親王的事情出賣的。既然他已經提前向朝廷示好了,我學樣也沒用了,也不可能封官加爵超過琴林,倒不如繼續爲和親王賣命吧。”
當然她也後悔懊惱了一番:“我爲什麼沒有想到還可以這麼做呢……”
清平關告急,丹霞郡上下奉命來郡守府議事。她這點聰明還是有的,知道紙包不住火,壓下告急只有倒黴的更快的份。城關告急,是武事,最有資格說話的當然丹霞都督。不過蘇臺的規定,邊關以武治文,都督爲大;內地以文治武,郡守爲大。丹霞只有清平關因爲糧草轉運而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並不是一個兵家必爭地。丹霞都督只有四階,且沒有真正的兵權,所有兵馬調動都要通過郡守批准,不象扶風、凜霜和鶴舞,軍政分開然政以軍爲先。暮連蘊問衆人如何應對,衆人自然不管有沒有收過錢的,肚子裡打什麼小九九,面上當然一連串的“自然是立刻派兵”“兵發清平關”。
暮連蘊說本官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丹霞軍隊有限,倉促間能夠湊出來的只有幾千人,攻城的軍隊有好幾萬,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謀劃好必勝計謀再出發。
郡守說話,自然說什麼都好。尤其丹霞都督也不是多麼能幹的一個,年過半百才混到這麼個職務,天天盼着郡守大人能提拔一下,在上面說點好話,興許她告老還鄉之前還能提升一級。
這一議就是七八天沒有結論,清平關告急的人來了兩批。好不容易第一次告急之後十二天,丹霞郡守同意了某一個方案,然後開始調兵。其實早在一開始就有官員提醒她不管怎樣先把軍隊集合起來,丹霞不是要塞,丹州隨時能夠動用的兵馬只有三千人,如果需要更多就要從各個州縣調動,請她先發下調兵文書。暮連蘊滿口答應,答應完了束之高閣。
調兵又調了好些天,丹霞司勳看不過去,建議說只要預定集合地點,不需要讓各地兵馬都先跑到丹州然後再出發。丹霞都督皺着眉頭嘟噥半天說:“不好吧,這幾個地方都有山賊出沒,小隊兵馬行動,只怕不安全……”那司勳差點掀桌子,說小隊人馬到清平關會遇到山賊,難道讓他們零零落落到丹州就沒有山賊埋伏在路上了?何況,整個丹霞郡,除了丹霞山的少朝,哪個敢無緣無故來襲擊官軍。像現在這樣拖延下去,京城派兵都能趕到了,將來朝廷問起來,諸位大人也無法解答吧?
暮連蘊和丹霞都督聽到朝廷這兩個字心裡又起了小九九,這背叛的事當然不能做的搶眼,否則直接高舉叛旗好了,這退路但能保一分就保一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頭稱善,於是調兵的那幾處各自就近集合,往清平關進發。
結果沒過幾天又出花樣了,某將軍苦思冥想了幾天想出個圍魏救趙的“必勝奇謀”,說我們不要到清平關增援了。清平關那地方靠的是城池堅固,人多點少點不要緊,不如我們去進攻齊郡,掃叛軍的後路,到時候叛軍一定會驚慌失措撤兵自保。此言一出叫好一片,暮連蘊拍着手說好啊好啊,這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妙策。於是下令各地已經陸續向清平關進發的軍隊轉道往丹霞西北,集結於和齊郡接壤的橦鄉縣。
當然,丹霞官員並非全都是白癡和混蛋,比如那位司勳,聽到命令眼眉倒立,衝到大都督駕前極力反對,說:“如果此去可直接攻打永州,且能奇兵而出,那麼確實是好計策。可丹霞只和齊郡,還是和齊郡東北角接壤,從那裡到永州幾百里路還要翻山越嶺,我們那麼點兵馬跑去攻打人家有什麼用?那根本就是送死,怎麼可能撼動叛軍迫使他們從清平關退兵呢?”
丹霞大都督眼睛一瞪:“卿言下之意,我丹霞兵馬不足以與齊郡那些叛軍作戰?”
司勳一咬牙正式長官:“絕無勝算,形同送死。”
“啪!”當長官的那個一拍桌子,喝令左右將其拿下,說她長敵人志氣,乃是利敵之舉,命押入大牢——等我軍大捷後再行處置。
時間很快到了七月初四日。
清平關攻防戰第二十六天,而清平關暴風驟雨的天氣也已經進入了第四天。
天公不作美,自然沒辦法開戰。這種情況對守軍有利,正好讓身心皆疲憊不堪的清平關將士們回到家裡美美睡上幾覺。就連開戰以來一直謹慎的明霜這個時候也不好再逼迫將士們提起精神,雖然他自己總覺得這份安寧中藏着些什麼讓他難以安寧。身邊的親信官員看他形容憔悴的樣子,勸說道:“成天狂風暴雨、雷電齊鳴,這種天氣能鬧出什麼花樣來。我們城高池深,大可把心放到肚子裡,好好休息幾天。外頭那羣只有比我們的日子更難過!還有丹霞那羣人也不用擔心,這種天哪走得了山路,除非不要命了。”
明霜也沒有反駁的話,再說官兵們也確實是疲憊了,也就點點頭強迫自己休息。七月初四這天,還是一場緊似一場的大雨,早上起來,司庫府的一個文書看看外頭,轉回來說:“還能歇個三五天,這老天爺還真幫我們的忙。”
連着幾天都沒有異狀,明霜的擔心也少了一些,照例處理了一些公務,又命人到軍營和城門上傳令,讓大家不能擅離崗位,隨時準備迎擊敵人。同時吩咐廚房給守城的將士添兩個肉菜,允許喝一點酒,家在清平關內的士兵可以分批迴家看看,但不許過夜。
午後他又冒着大雨親自到軍營裡去慰問將士,清平關的士兵們對這位年輕貌美又才華卓著的官員很有好感。試想一下,一個美貌卓絕的青年站在城樓上高呼“誓死守城,與清平同存亡”,是不是比一位鬚髮皆張的壯漢更多幾分悲壯豪情,更能激發將士用命?士兵們看着決絕的明霜。忍不住要想“連這麼個文弱嬌美的美人兒都不顧惜性命,我們若是膽小怕死,豈不是更加惹人笑話。”何況明霜愛兵如子,賞賜也頗爲大方,對他仰慕的將士爲數不少。
到了傍晚,雨勢略小,明霜又有些不安,讓人再去軍營傳令,讓大家提高警惕。他自己則在二更末才睡下,睡得很沉,夢中也是金戈鐵馬,不過身後是西珉的將士,他旌旗一揮殺聲震天。
夢中正與友軍回師,遠處塵土飛揚裡那個騎士高呼他的名字,聲音出奇的熟悉,出奇的懷念,他定睛觀看,正要看清容貌的時候……
“大人,大人——”
被人推醒,一時還不知身在何處。
“大人,不好了,城牆倒了一大截,敵軍已經上了城頭!”
明霜穿上輕便的鎧甲跑出官署,一下子置身於冰冷的月光之下,七月清平關的夏夜,微風吹拂溼氣瀰漫,在滿天星辰的陪襯下,一輪初月靜靜的照耀着。清平關不大,關內只有一條主要街道,筆直的穿過整個城關,丹霞司庫府即丹霞錢糧轉運總屬就坐落在這條街道的中點,一出門就可以望到路的盡頭高聳的清平關城樓。月光下城樓上火把照耀,人聲與兵械之聲一直傳到城的另一端,驚醒了夜中的關城。
明霜帶着文武官員和隨從飛馬到城門,見高聳的城牆南側象是坍塌了一片,缺口上,敵軍爭先恐後的翻過來。丹霞守軍顯然是倉促應戰,城牆上的防守一眼看上去就毫無章法,兵士們在浴血戰鬥,但是節節後退,越來越多的敵軍翻上城樓,檑木撞擊下城門搖搖欲墜。
“快要抵擋不住了!”明霜這樣想着。他早就預料到敵軍會在大雨停止的時候發動猛攻,但是沒有想到會如此快速,而且用這樣的方式。
“敵軍早就觀察到今天會雨過天晴啊——”他忍不住咒罵自己,他怎麼就忽略了對方的陣營中有着號稱“千月素再世”的蘇臺第一神師呢。“所謂神術也就是對自然的變化比之旁人有着更深更敏銳地瞭解罷了。觀星象而知風雨,觀地勢土色而知五穀,如此而已。”這是昭桐影某一次和他聊天的時候說的。在他問“難道沒有更神秘的東西了麼?”的時候,對方的回答是:“大概是有的吧,不過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超出我理解之外的神秘。”
明霜在天文上一無所知,西珉也有類似的巫女,不過這種學問在神巫家族代代相傳,外人很難接觸,反而不像安靖,天文星象是官學必修的科目,雖然真正高深的也是在神廟或者神巫家族中流傳。連日大雨,明霜也請來清平關周圍最有名的神廟中的神師,詢問她天文方面的問題,此人說只知道大雨會延續好幾天,但是到底幾天實在算不準。
“在天時地掌握上,敵人和我們簡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別。”
剛剛得到報告的時候,明霜以爲是丹霞山因爲連日暴雨發生山體滑坡而造成城牆毀損,然而第一眼看到城牆,他就知道並非如此。丹霞山靠近城牆的山體完整無缺,而“崩塌”的地方距離山體有很遠距離,也看不到有明顯的落石痕跡。
“這不是自然破壞。”他這樣斷言,一句話出口,跟隨在他身邊的文武官員們一陣冷汗。
清平關城牆兩年前剛剛進行過一次大修,那次修整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也是他帶冬官親自驗收,絕不可能因爲“年久失修”或者“偷工減料”在幾天大雨下就崩潰。
清平關內還有人通敵——他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事實也確實如此。
清平關城牆毀損的真相是在戰鬥結束後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的,城牆毀於火藥,背叛清平關通敵炸城的便是那丹霞司士的小女兒。
此人並不是有多麼大野心的人,她的母親和姐姐收受鳴瑛賄賂,與清揚暗通款曲的時候,她一直持反對態度。不過隨着事情的進展,她更反對母親那曖昧的態度。既然是亂世,既然已經做錯了,一定要爲自己和家庭尋找最好的道路,即便是冒險,那也是值得的。
“相比較越來越昏庸貪婪,絲毫不顧惜的百姓的皇帝,還是蘇臺清揚更值得投靠”,這是她一直以來的想法。和純粹投機主義的丹霞郡守不同,她打從內心深處崇拜蘇臺清揚,將其看作安靖振興的希望。只不過她覺得自己才華有限,也沒有背景,雖然崇拜,卻不曾有主動投奔的志氣,然而,她母親清平關最高武官的微妙身份,卻使得她最終被推到了那個地步。
或許此人想要藉此機會爲她崇拜的人做點事,又或者她忽然產生了要成爲蘇臺中興功臣的念頭,具體的原因已經沒有人知道,因爲這位年輕女子在清平關城破後的混戰中中箭身亡。人們所知道的是她從城外的神廟中通過熟悉的巫女拿到一些煉丹用的火藥,然後在她負責的那段城牆下的兵營中點火炸牆。她事先已與城外敵軍約好,一聽到爆炸聲立刻攻城。城牆的損壞其實並不嚴重,但禍起蕭牆,又是倉促應戰,一時之間兵敗如山。
到了晨曦初起,清平關上已經遍佈敵軍,城門也岌岌可危。
守軍依然拼死血戰,可軍心動搖,幸好明霜平日裡頗受將士敬仰,衆人見他一身鎧甲在城上舉劍迎戰,箭插着臉頰過尚且不後退一步,皆大爲感動,仍可堅持一陣。
便在此時聽有人高喊:“不好啦,敵人的援軍到了——”
明霜舉目觀看,但見遠處塵土旗幟招展,從永州軍之後呼喊着過來,距離尚遠一時看不清來者是誰,然而那個方向絕對不可能是丹霞援軍,明霜心裡一個激靈,暗道:“罷了,我命休矣!”
援軍到來,一方震驚惶恐,另一方必然歡呼雀躍。明霜居高臨下,短暫的驚惶後立刻發現,敵軍舉動也不同尋常。那不是援軍到來欣喜若狂的樣子,而是不知事態從何而來的茫然,兵士們東張西望,就連城樓上的進攻也和清平關的防守方一樣,一瞬間停滯下來。
“不是援軍”他喊了出來,“不是從永州來的兵馬!”
如果永州預定有援軍到來,消息早就該到並且通知各營,絕不可能顯示出這種不明所以然的茫然。換句話說,來人是雙方都沒有預算在內的,是第三方。
攻防雙方的愕然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騷動從永州軍的後方開始出現,浪潮一樣從後往前涌過來。明霜冒着危險憑欄眺望,在晨曦中辨認旗幟,一瞬間發現這個情景和他被驚醒時夢中的情景何等相像。
城上城下,刀劍相交,生死相搏。
檑木尚在一次次攻向城門,守城士兵努力保護城門;城樓上,士兵與入侵敵人浴血奮戰,生死一線之隔,城樓上屍體縱橫。守城方原本處於人數上的劣勢,節節敗退,越來越多的敵人翻上城牆。
遠處,旌旗招展,馬嘶人喊。
明霜舉目觀望,心想“勝敗就在這一瞬間,是敵,是友,到底是什麼人——”
忽然某一個瞬間,一人高呼:“起火了起火了——”
戰鬥都在一瞬間停滯了,但見城外遠處煙火沖天。
明霜心中一振,展顏喝道:“敵兵大營起火,我們的援軍到了!”
一聲呼四下應合,守城方高喊“敵軍起火了,援軍到了!”士氣頓起,氣勢如虹。進攻方驚呼“不好啦,軍營起火了”,氣勢頓消,轉勝爲敗。
一個時辰後,明霜站在城樓上看攻城的敵軍緩緩撤退,從高處望下去,永州軍的營地依然大火沖天煙霧瀰漫,但是軍隊的撤退平穩有序。城牆上屍積如山,血流滿地,但是他們是勝利方,現在城頭上還站立着的都是清平關的將士。
“這場戰爭結束了”明霜這樣想着,對於永州軍來說,這是最好的一個機會,一旦失去想要再次天時地利裡應外合難比登天。而且永州軍也已經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了。攻城將近一個月不能下,糧草運輸困難,加上剛纔的一場打擊,如果沒有真正的援軍到來,他想鳴瑛應該當晚就會撤兵,另圖良策。
但是來的到底是什麼人,他可不會天真的想象是丹霞郡的援軍神奇的繞道永州軍後方出現。
漸漸的可以看清旗幟,彩旗高挑,隨風飛舞,一邊“丹霞”二字,另一邊一個五彩絲線繡成的“少”字——丹霞大營,少朝。
清平關城樓上因爲勝利而洋溢的喜悅因爲這面旗幟而終止了,士兵們愕然的看着這羣丹霞郡乃至全國最爲著名的山賊一點點靠近他們的城關。而官員們則在一瞬間發抖起來,想到幾年前這羣人如何的在一夜之間讓清平關關破,搶奪走關內大量的輜重並打開糧倉。
那是衛方來到丹霞郡的那一年,也是從那一年起,丹霞百姓開始了平靜歲月,直到如今四鄰動盪,一向山賊肆虐盜匪橫行的丹霞反而波瀾不驚。然而,丹霞大營依然是清平關文武官員心口的一塊巨石,少朝勇敢且大膽,軍令嚴謹,在綠林之中威望卓著,在清平關百姓心目中她是比官府更可靠的英雄。
“那些人是趁火打劫來的麼”,官員們竊竊私語,武將又一次握住寶劍,心想:“看來又是一場惡戰。”
人們把目光投向明霜,後者在箭垛邊久久觀望,目光沉靜,但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顯露他內心中也在經歷複雜的思緒。
“來人,備馬——”他高聲呼喝。
“大人!”
“開城門,本官要出城迎接。”
“大人,那些人——”
“本官知道,那些人是丹霞山上的山賊悍匪。不過不管他們到底如何用意,今日畢竟他們爲我們解圍,爲清平關建立了功勳。所以,本官要對他們以禮相待。”
一邊一位官員道:“只怕那些人是爲了圖謀關城而來,貿然放他們進城實在是太危險了,畢竟那是山賊啊。”
明霜點點頭道:“不錯,所以本官出城後你們立刻關緊城門,待本官去和他們對答,沒有本官的命令,誰也不許開城,既是本官死在城外。”
清平關外和城樓上一樣,屍骨滿地,軍械丟棄。
明霜帶着二十多個士兵,在兩名官員陪同下,策馬出關城一里,駐馬等待。
片刻之間來人已到眼前,騎兵在前步兵在後,雖然服色各異但步伐整齊精神抖擻。
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個夢,駐馬觀看旌旗下的人,是敵是友便在這一眼之間。
他記得自己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夢,每一次那旌旗下的人都是南鄉子郴,笑吟吟的看着他,和他擁抱,而那樣的夢最後都是以非常可怕的形式結束。
一人忽然揚鞭策馬,越衆而出。
緋色戰袍裹着素白輕甲,眉目如詩如歌,含笑在脣,多情在眼。
昭彤影在他面前三步駐馬,微笑道:“明霜,我來了!”
七月初五,驟雨初晴,清平關在得到丹霞大營忽如其來的救援後擊退敵軍。
當夜,鳴瑛下令撤兵。
初十,捷報入京城。
這一日又是永寧城官員們的旬假,相應的官學,大小私塾也差不多都在這時候讓大夥兒休息一天喘喘氣,該串門的串門,該遊夏的遊夏。蘇臺官員們每年有幾個假期,夏有夏休,春有杏花期,秋有清秋節,冬天當然就是新年大典。六月中旬開始,連續三個旬假都是夏休,又叫荷花期,放假三天,不過不是連着三次放假三天,而是官員們分班休息。
七月的這個旬假太學院東閣夏休,錦繡書院也是夏休,加上日照因爲路途遙遠爲了一次回來能夠多住兩天,選擇了兩旬一休,便有了五天假。水影打從六月底就爲這幾天忙碌起來了,派人買了一大堆東西,從衣服到佩飾,樣樣都要親手選定,還把皇帝某年賜的一匹緞子給日照裁了件秋裝。王府中人看到自己的司殿忙前忙後的樣子一個個莫名其妙,私下裡說我們司殿的夫婿是整生日呢還是有什麼大喜事了,怎麼忽然買那麼多東西。只有典瑞知道原委,笑了笑說:“那是討好人來着。紅杏出牆叫人家正好撞到了,買東西哄美人兒了。”聽得人翻一個大白眼說她隨口亂說,又說:“日照平日裡怎麼看都是淑賢惠德的,哪能一嫁人就不知規矩的妒嫉了。就算是名門的大戶世家公子,不妒都是當人夫婿的第一條規矩。”典瑞也只是笑笑並不多話。
其實要說紅杏出牆被撞到是不至於的,只不過那一日水影留在正親王府,偏巧那天日照爲錦繡書院的雜物進京,辦完事時間還早,喜滋滋抱了皎原的新鮮山貨到王府來找自家夫人。他過去是宮侍,上上下下不客氣地日照長日照短的使喚,客氣地叫一聲“日照小哥兒”,如今宮侍搖身一變成了司殿夫婿,王府中人暗地裡怎麼翻白眼,見了面還是得恭恭敬敬行個禮,喊聲“司殿夫”,請到偏殿送上茶點往裡面通報。那日也叫做巧合,這邊下位女官引着日照偏殿走,正好遇到典瑞,笑吟吟過來接着說話。日照對答了幾句,無非是滿足一下對方關於“司殿夫過得怎樣怎樣”的好奇,不經意地說出自己在錦繡書院當教習,再看看對方大吃一驚的表情,然後問“我家夫人在麼?”話一出口,就見典瑞要笑不笑,咳嗽了幾聲說:“司殿出去了,還沒回來。”日照是何等機靈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出去”是出到什麼地方去了,當下笑着說了句“不巧”,放下東西說帶給我家夫人。典瑞應了一聲,日照告辭,剛站起身忽然轉回來笑道:“這都是山上的一些新鮮山貨,不值錢的,各位大人們拿着嚐嚐鮮,就不用對我家夫人說我來過了的事。”
話是這麼說,可王府人多眼雜,第二天水影就聽到了“司殿您的姑爺昨兒來看您了”的消息。原本呢迎娶的那個三夫四側理所當然,可也不知爲什麼水影聽了這件事便有那麼幾分不自在,尤其是典瑞並沒來提,也就知道日照是何等細心,更是憐愛有加。
旬假前一日,水影安排好王府大小事務吃過晚飯就回了自己的宅子,日照已經先一步到了,夫妻小別重逢自然別有一番情致。水影把這些日準備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日照笑吟吟的坐在邊上看,一會兒試穿一件,一會兒戴上新的配飾,兩人說說笑笑的極其愉快。到了最後水影忽然又從身後拿出一樣東西,笑道:“那些都是日常用的東西,沒什麼了不起,便是玉藻前那會兒說的什麼來着——啊,對了,我的夫婿自然不能落下京城的行情叫人笑話。只有這個是我費了不少心思弄得,盼望你喜歡。”說話間展開一樣東西,卻是一件貼身的小衣,素白緞子,上面繡了蘭花蝴蝶。日照一看大吃一驚,捧在手上好半天說不出話,再開口的時候用的是輕快的語氣說“原來夫人還有這種手藝,怎麼都想不到呢”,眼中卻淚光閃動。
文成王朝的時候有這樣的習俗,女子若是中意了一個男子向他家求親被允許了,男方父母把自己兒子穿衣尺寸告訴對方,女子親手做一件內衣在新婚之夜送給對方穿,以示兩人從此貼心知冷暖,也是告訴男子的父母“我會疼你家兒子,就連最細節的都會關心”。後來慢慢的演變成示愛的方法,當然不是送內衣,往往送一張自己繡的手帕等等。清渺時流行女子間相愛的關係,一方若是看中了另一方,要結這種關係,就送給對方一件親手繡的內衣,對方接受了也就是成了,故而叫做繡襦之情。實際上,貴族中七八成的繡襦用的都是自家家奴繡花的內衣或者外頭買來的成品。總而言之,送情人自己繡花的內衣是安靖女子表達愛情的最高形式。
水影笑道:“當初做宮女伺候先皇的時候,先皇一個貼身的宮侍看我年幼且無依無靠,教了我這門手藝,說將來等我長大出宮也能有個養活自己的本事。好些年沒動過針了倒是真的,打從進階考後就再沒自己繡花。”
說到這裡聽到外面傳來二更鼓,水影笑着說:“你騎馬趕回來也該累了,還有好些天能說話,睡了吧。”日照應了句起身吩咐下人端東西進來伺候水影梳洗,一邊笑着說:“我也有東西要給夫人,明兒再拿給您看吧。”伺候的人應了聲剛剛轉身走開就聽到腳步聲響,管家請求進來回話。
這位管家是三十七歲的中年女子,容貌平凡但性情沉穩,過去在不少大戶人家做過事,謹言慎行十分的可靠,更難得對主人不離不棄。她前一個主子也是官員,一度飛黃騰達,後來因爲犯了事被罷官,衆人紛紛逃離之時只有她守在身邊。那官員散盡家產保住一條命,返回原籍,臨走的時候要給她一百兩銀子感謝她的不離不棄,她卻說:“主子您身邊也沒多少錢,您此去故鄉還有的是需要花錢的地方,小人的月錢說好是五兩銀子,您給雙份我就非常感謝了,不敢拿那麼多。”最後只拿了主人家欠她的三個月月錢的雙份——三十兩銀子,其餘半點東西不要。蘆桐葉和她前一個主子家有點交情,知道她是個義僕,便將她推薦給了水影,說好月錢十兩,家中大小事物都由她打點。這幾個月用下來雖然不如宮裡的人那麼訓練有素,可也盡心盡力。
管家走進來看着日照道:“姑爺,外頭有個年輕漂亮的小哥兒找您,不肯說名字,您看——”
日照和水影對看一眼,兩人都露出個瞭然的表情,他快步向外走去,片刻之間果然帶來的是織蘿。織蘿是讓他扶進來的,一進屋往水影身前一撲,大口喘氣話都說不出來。水影搶步上前一搭他的脈,片刻之間臉色已變,驚道:“你,你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織蘿這個時候才平過氣來,擡起頭慘笑道:“姐姐,姐姐我活不長了——”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等到將織蘿安頓下,水影診了脈開了藥,下人煎好親自喂那孩子吃下,看他睡着了,已經過了三更天。日照再伺候着她梳洗完畢,等到一切妥當放下牀幃已經快要四更,兩人都疲憊不堪,尤其是水影,再怎麼說也是親弟弟,手足關心。日照下午騎馬一路緊趕進城,着實也累了,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身邊人不斷翻身,心裡一緊也就醒了過來,問了聲:“睡不着麼?”水影見他醒了,索性翻身坐起,日照也跟着起身點燈,看着她道:“擔心織蘿少爺?”
她瞟了他一眼:“什麼少爺……那是你弟弟。”
他訕訕一笑,多年來見到什麼人都是主子,少爺、姑娘、夫人叫慣了,一時真改不過來。頓了下又道:“到底是什麼病,來勢如此厲害?我前些日子纔去看過他,那時候還臉色紅潤,神采奕奕。”
她皺着眉搖搖頭卻沒有開口,日照察言觀色,也就不再繼續往下說了。過了一會兒水影望着他道:“你要給我的東西呢?拿來看看?”
後者一臉愕然,水影笑了起來:“反正也睡不着,拿來我瞧瞧。”
日照打開牀頭櫃的抽屜,片刻之間取了一樣東西在手裡,拉過水影的手往上面一放。
白玉無暇,雕刻成水月圖案代表着千月家徽。
水影看了日照一眼,提起這佩飾,後者拿了油燈過來讓她細看。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還輕輕咬了一下,望定日照道:“這東西你從哪裡來的?”
“白皖大人那裡要來的。”
“白皖……”
日照這才解釋過程,原來洛西城在郴州的時候也和他有過幾封書信。在洛西城自然是正室對未來同侍一妻的側室的友善,一如衛方在外,家書時常有隻寫給洛遠的,無非問家中情況,夫人起居,孩子們的學業等等,內容簡單,可洛遠看了便會覺得被人關心着信任着,格外溫暖。日照入宮後六親斷絕,如今有一個人專門的寫信給他,自然是受寵若驚。兩人書信往來並不多,一年裡也就兩三回,可神使鬼差的,洛西城在任地發生那件浮屍案的時候沒有和水影說,卻在某次寫信給日照的時候提了幾句。他是無心所爲,日照卻是每封信都讀了幾十遍,每個字都能背。
洛西城去世後,水影親自前往處理後事,扶棺回京,日照也一同前往內外打點。那些天水影痛斷肝腸,又被琴林家、紫家那羣擠兌着去處理蘇郡招降,弄得心力憔悴。真正跑進跑出整理洛西城遺物,瞭解他去世前後的詳細情況,遣散僕從,賞賜衙門中人的事都是日照一手操辦。郴州的秋官極其敬慕洛西城,日照與她交談頗多,兩人也頗爲默契。其間便談到那沒頭沒腦的浮屍案,秋官說本來已經查的很有眉目,可洛西城忽然命令不用多費力了,其後又出了別的案子,這樁事反正也沒苦主盯着,衙門裡的力量自然就轉移走了。日照和她聊天,詢問細節,便說到其中找到一枚造型奇特的玉佩等等。日照自然問那枚玉佩哪裡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哪裡去了,不過就在洛西城去世前兩天,有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官人來見洛知州,兩人在書房裡說了許久話,有下人說看到那人拿了個木匣子走了。
日照自然追問下去,那秋官也正愁沒人能說說這煩擾她許久的事,見這青年人俊秀聰慧,對人又有禮貌,加上他身份低微自然得讓人覺得沒什麼威脅也就打開了話匣子。說了一陣忽然低聲道:“那個官人,我看是鶴舞來的?”說完就露出後悔的神色,日照也就不追問,只當沒注意似的,可從此留了神旁敲側擊的問那些伺候洛西城的下人。等離開郴州的時候,那玉佩樣式,曾經發現的鶴舞秋官衙門腰牌等等的都打聽了出來。
日照原本只是好奇,也是覺得其中有蹊蹺,有備無患的打聽着,那些日子準備京城府考研讀古史,忽然想起那日聽到的關於玉佩的描述不就是千月家徽的模樣,加上水影提到過可能被千漓帶走的千月憑證,從此又把往事拉出來查。倒也有他的本事,上上下下聯繫起來一琢磨,尤其是從郴州聽到的信息來看,洛西城應該是親手將那玉佩給了鶴舞來的官人,而且還可能是秋官屬相關。而說到鶴舞秋官,而且能夠讓洛西城違反規定把命案的重要證據送出的,只有洛西城平日言語間頗爲仰慕的白皖。
於是那一次爲了錦繡書院的事回京,沒有遇到水影,離開晉王府後他轉了個彎到了秋官司刑玉藻前的府邸。
水影將這段經過聽罷微微一笑:“白皖倒是肯給你。”
“殿上書記留着又沒有用。其實,那次他在天朗山桃花水的季節,經廢道而行,怕不能生歸,他還託玉藻前將此物送到京城給您。那個被殺的差役原就是他差了送此物上京給您的。”
“他給我做什麼?”
“殿上書記說久聞您博聞強記京城第一,想要請您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噗嗤一笑,喃喃道:“一個燙手山芋,他到藏了那麼久。”說完後臉色忽然一沉,冷笑道:“漓真是不爭氣的東西,在家裡長到二十來歲,連到底哪一樣是族長憑證都弄不清,偷都能偷錯。”
“夫人——”
“照,你知不知道織蘿得的到底是什麼病?”
他搖了搖頭。
“他這個,也不叫病,他是被寒關玉所毀。”
“寒關玉……那不是救命的東西麼?”
“寒關玉能解毒,確實是救命的東西,可也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以寒關玉解毒之時,需以熱性藥物相配,以君臣輔佐之道方可保命。若是單用寒關玉,且中毒又深,那就是飲鴆止渴,縱然能解毒,身子也就敗壞了。我看織蘿現時的情景,只怕曾身中劇毒,又在沒有其他藥物輔佐之下用寒關玉,且一用數月乃至年餘,身子完全被毀了。加上他這些年……唉。”
日照皺眉道:“您的意思……難道說真正的族長憑證在織蘿手上?”
“若非懷璧,何至如此?”
“那麼,此物……”
“既然那時還有人要綁架織蘿,他又不願與千漓同住,東西應該還在他手上。看來我的推測沒錯,千月印信就是第五代家主所制的千月印。至於這個……”她揚起手輕輕晃一下玉佩:“此物也見諸史書,乃是蘇臺蘭鎮守凜霜時贈千月素之物。她在凜霜得一塊寒關玉精品,親手雕琢千月家徽紋樣,爲蘇臺蘭上壽,史書中稱爲‘水月佩’,家母時常佩帶,應該是族長們代代相傳的佩飾,在族中的價值僅次於印信的千月印。”說到此處,她將玉佩放到牀頭櫃的暗格中,淡淡道:“有了此物,便有了半個千月家族,照……你給了我一樣好東西啊。”
“織蘿少爺那裡,要不要去探探?”
“不用,越是探,他越不會拿出來。”略一頓:“即使永遠不拿出來,也不要緊,只要不在蘇臺清揚手裡,千月印信永不出來都不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