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霜站在石碑邊看着鬥在一起的兩個人,一瞬間百感交集。剛剛看碑文的時候忽然被昭彤影推開,才穩住身形但聞兵器相撞的聲音,一擡頭見昭彤影手持長劍與一人對峙,那人也就是二十多歲,身形彪悍目光銳利,臉上卻顯出吃驚的神情。

明霜認出此人正是那個土地案中因連坐而被髮配的妹妹,心道押解的那羣混賬丟了人也不報,不知用什麼法子隱瞞過去的。他下意識的叫出對方的名字並且想要上前,剛走上一步就被昭彤影攔住,後者目光一直盯着刺客,用冷冷的聲音道:“退後!站到流雲碑後面去——刀劍無眼。”

這個女子擋在他身前,左上臂衣衫破裂,血已經沁紅一大片。明霜擔心地看着,刺客的目光也不斷掠過她受傷的手臂,彷彿在說“你支撐不了多久”。昭彤影只瞟了自己傷口一眼,面帶笑容道:“啊啊,我居然也會受傷……好久不運動果然反應遲鈍了。”

兵器交錯,劍光閃耀。

很多人都認爲象昭彤影這樣傾國之色的富家小姐因該弱不禁風,事實上這個年輕的女子除了精通文學也擅長劍術。當年愛紋鏡雅皇帝遇刺,水影以身相互,在一片混亂中第一個上前與刺客搏鬥的就是這位當時的殿下書記。

看着昭彤影迎戰的模樣,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慨。在西珉是沒有什麼女子會這樣保護一個男子的,他記得小時候和子郴出去玩遇到冰雹,周圍只有一塊大點的石頭下能藏人,子郴往裡面一鑽任由他在外面大哭。回到家裡兩邊的長輩問明原因沒有一個怪子郴一句,在他們看來男子天生就應該爲女子犧牲。如果那個時候他搶先佔了躲藏的地方或者子郴讓給了他,回家後他一定會被父母責罵甚至被責打,七歲的他對此還不是很懂委屈的只是大哭,到了十七歲也覺得這是天經地義。

然而被偷襲的一瞬間,昭彤影一把推開他自己擋在前面,掛了彩依然談笑自若。

那兩人的拼鬥沒有延續太長時間,原因無他,雙方實力懸殊。若非偷襲,而昭彤影又要保護明霜,她絕不至受傷。可就是受了傷要制服這樣一個人還是易如反掌。片刻之間刺客已經兩處掛彩,一個不穩摔倒在地,咽喉處立刻被雪白的劍尖抵着。

“你是葉蓉?”

“哼!”

明霜這才上前,看着此人,見她神色悽楚,目光落到他身上立刻充滿恨意,忍不住嘆了口氣柔聲道:“你這又是做什麼呢?”

“狗官!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那孩子……我那孩子……”

明霜記得她已經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八歲,兒子只有三歲,小的那個因爲是男孩又不滿十歲沒有沒籍,由她夫家一個親戚帶走了。那個女兒跟着一起發配軍前,他還記得那孩子長得水靈可愛。

“你的孩子怎麼了?”

沒有回答,只有更深的恨意。

充軍路遠,差役如狼似虎,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兒熬不過也是正常。

昭彤影略一擡手製止他繼續說話,這個時候衙役們收到報告飛奔前來,看到朝廷巡查使掛了彩一個個臉色都變了,綁刺客的時候下手也就格外重了幾分。待到刺客被捆得結結實實推揉着下了山,昭彤影這纔將軟劍收好,明霜見她手臂上血流不止,忙扯下半截衣襬上前爲她抱扎,一面道:“大人對下官救命之恩……”昭彤影笑着擺手:“千萬莫要往下說,舉手之勞罷了。如果是本官遇刺,卿難道會袖手旁觀?”

明霜笑了起來,低着頭細心包紮,先用乾淨的手巾包傷口,再用撤下來的衣襬將被劃破的袖子一起紮起來,動作細心輕柔。時不時看她的表情。幾次擡頭都和她的目光接上,後者神色溫柔,目光如水,看得他臉上發熱,幾次後忍不住道:“怎麼,疼麼?”

“還好還好,卿真是細心過人,換了我家裡那兩個侍女下手毫無分寸,包紮比挨劍還痛。”

明霜被她逗得又是一笑,過了一會道:“好了。”

昭彤影動了動手臂笑道:“沒傷着筋骨,我們回府吧。”

明霜已經吩咐衙役去找轎子,昭彤影連着搖頭說哪裡有那麼嚴重,騎馬回去。第一批趕到的都是馬快,當下讓出兩匹馬,兩人並騎而歸。

走了一段路,忽聽昭彤影道:“此案之中衛方大人與卿可有收受賄賂、狹私報復之舉?”

“當然沒有。”

“可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大人!”

“那卿爲何愧疚?卿依律行事理所應當,縱有不平,那也是律法有憾,干卿底事?”

明霜一愣,隨即道:“多謝大人提點。”一瞬間風清月朗,心道自己也是一時鑽了牛角尖,一清醒就覺得幾分可笑,心道當年領軍作戰不知道看過多少生離死別,現在倒爲了這麼件小事多愁善感。

“將軍沙場斬將,秋官刑場斷生死,只要行止無私,便是光風霽月。”

明霜看了她一眼,暗道:“這個人啊,時時刻刻都能看透人心。”

朝廷欽命巡查使在自己轄區內遇刺掛彩,雖然是因爲多管閒事的緣故,還是讓衛方一身冷汗。昭彤影深知衛方的想法,在對方來探望的時候笑着說:“衛大人這個東道主失職,等回了京城要大司徒、大宰各請我一頓。”

衛方笑着說巡查使大人寬宏,不要說一頓飯,等我給夫人寫一封信,請她準備好清吟小班來給您餘興。說這段話的時候明霜也在邊上,他沒有蘇臺男子那麼瀟灑,聽到“清吟小班”四個字有些尷尬,故意望向另一個地方。昭彤影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司徒家規嚴謹,清吟小班就用不着了。”

衛方笑笑,本想開兩句玩笑,一轉眼看到明霜在場,想到他是沒成親的年輕男子也就不再說下去。再問了幾句傷勢,後者笑着說不打緊,衛方這才說要親自去審問刺客,告辭而去。明霜並沒有走,他堅持要留下來照顧昭彤影,衆人都知道刺客的目標是郡守府的人,昭彤影完全是爲了救他才受傷,也不奇怪,任由他決定。

昭彤影斜倚牀上看明霜在自己身邊忙來忙去,一會兒給她倒茶,一會兒又給她弄水果,過了一會她實在受不了了,拍拍牀沿道:“卿歇一會吧,我已經說了,當時情景換了卿也一樣舉動。”

“下官位卑……”

“這與官職何干?難道非要看到一階大員遇刺,本官才能出手,換了平民百姓便袖手旁觀?”

他苦笑,心說這些道理人人都懂,可理和實際本沒關係,官場上以下救上天經地義,倒過來能有幾次,遇到危難的時候哪個不是把下屬推出去擋。

昭彤影看他神情恍惚,她幼小的時候跟隨做生意的母親去過不少地方,西珉更是前後去過兩次,後一次住了整整三個月。西珉的風俗她知道得不少,在那個地方男子被視如草芥,即便是貴族人家也不例外。這一點和安靖大不相同,安靖歷史上男子尚未贏得爲官權利的時候也不曾被輕賤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富貴人家,女兒家繼承家業光大門楣,從小被寄予希望嚴格教育;男孩兒琴棋書畫受着比姊妹更多的寵愛,是所謂“嬌客”。西珉的男子很少能有這樣的福分,象明霜那樣能夠受良好教育已經是非常奇特,許多西珉男子哪怕出生宿儒之家都目不識丁。在西珉男子的宿命就是爲女子犧牲,而西珉對於上下倫綱的重視遠重蘇臺,或許這就是爲什麼同樣遭受國君的拋棄,宛明期可以一怒投敵國,返回來攻陷故國,而明霜默默承受了一切悲哀。宛明期要的是懺悔,明霜卻在懇求被原諒。

昭彤影看了看門外,下人們都在五六步外,覺得這裡說話是安全的,才低聲道:“卿背井離鄉是想要在蘇臺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苦笑。

在他翻山越嶺踏入蘇臺境內的時候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一懷怨恨,想要一展才華,想要衣錦歸鄉。爲此他不惜投入蘇臺清揚的懷抱,以類似於“侍妾”的屈辱身份生活,只爲了走一條成就功業的捷徑。然而他最終迷失在這個過程中,當他以王府書記官的身份出現時望向他的目光中尊敬的成分還比不上看一個京考進階的七位官。當他看到旁人投來一個曖昧的視線,聽到他們湊在一起說“看啊,那是和親王新到手的美人”,那一刻他問自己——明霜,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只是這樣毀盡二十多年清白的結局,當年何必要拒絕君王。一樣是侍了二妻,一樣是永遠失去子郴,一樣是以色侍人,何不順從地倒入皇帝懷抱,做那年輕漂亮的皇帝的妃子,由至高無上的人爲自己編一個完美說辭。這樣也不過如此,也是在一個女子身邊耗費才智,將他的運籌帷幄消耗在換取君王一笑的爭寵中,而有天子的寵愛,他還能繼續當桐城明霜,成爲西珉男子的榜樣。如果這樣的話,家人也會因此榮華富貴而感激於他,至於子郴,即便有怨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至少在君主的威嚴下,子郴還要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皇妃殿下”。

如果他選了那條路,每一個人都會比現在更幸福一些。

“卿遇到了衛方是福分,三五年間成爲一州之主,乃至郡中司會、司書均非難事,可這不是卿的希望吧?僅僅四階下的地方官不足以讓你揚眉吐氣,想要重新被母國認可更無可能。”

“……”明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擡頭笑道:“殿上書記又能給明霜什麼建議呢?”

昭彤影暗地裡讚了一聲“對,就是這個樣子才漂亮”——目光銳利,脣邊似笑非笑,神色讓人一時看不透內心的波瀾——這纔是名滿一時的南明城。

“但看卿到底想要什麼?若是榮華富貴,再簡單不過,放開卿‘南明城’的才學不說,但憑卿這容貌要什麼樣的富貴沒有?蘇臺前程似錦的女子裡再找一個通情達理能賞識卿的並不難。”

他輕笑:“就像鶴舞司寇大人能遇到玉藻前大人?”

她放聲大笑,一邊點頭道:“此比喻甚爲貼切。”

“其他的呢?”

“若卿想要……”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壓低幾分:“想要堂堂正正的恢復桐城這個家名,且在西珉史書中以‘活人’的方式被記載,而非石碑上的貞烈表率……”她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個男子,緩緩道:“卿需爲西珉立下驚世之功。”

“大人覺得沒有可能?”

“自然不是。卿離開西珉之時便以有所打算了吧,來——”她坐正了身子:“拿紙筆來,看你我所見如何?”

明霜一笑,準備好紙筆,先伺候昭彤影寫下,待她將紙折起,自己也在一邊的書桌上寫了幾個字。昭彤影看他架好筆,淡淡笑道:“一起打開!”

紙一起打開,上面都只有四個字——內亂未平。

兩人相對微笑,昭彤影順手撕了兩張紙對着他道:“卿有此意,需在三年之內至三階之上!”

永寧城中的和親王蘇臺清揚已經將明霜這個人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蘇郡得到春音後更是如此。很多人對清揚對待明霜的態度完全不能理解,一直以來這位和親王雖然生性猜忌且冷酷,對於人才卻頗爲重視。之前的鳴瑛,以及在永州爲她出生入死的人,不少是她三顧茅廬折節下交贏來的。清揚喜好人才,只要對她忠心也能不拘一格提拔,委以重任;鳴瑛、春音就是典範。然而清揚對於明霜這樣一個精通兵法擅長政務,堪稱文武雙全,在西珉以南明城身份被稱爲“出將入相之才”的男子卻始終沒有重用過。她對明霜容貌的評價遠超過對他才幹的興趣。

這完全因爲在蘇臺清揚的心中,只有女子纔有資格出將入相,男子的價值便是相妻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奉跟前。她打從骨子裡討厭男子來和女人們爭權奪利,這也就是爲什麼她會贊同紫名彥“讓男子恪守貞節,減少官員中男子比例,恢復到清渺中葉的規矩”這一看法。紫名彥最終投靠蘇臺清揚,除了與紫千之間家主之爭減少她的選擇餘地之外,和清揚在對待男子地位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清揚的這一性格爲她爭取保守派朝臣和貴族的支持,同時卻失卻了很多男性官員的忠誠。也正是這個原因,水影評價她“有明主之才,無明主之量。”期間,鳴瑛深知明霜才幹,曾多次旁敲側擊的奉勸主君重視明霜,清揚都沒有放在心上,勸多了甚至流露出“你是否對明霜有意”的懷疑。對清揚喜怒無常的猜忌性格瞭如指掌的鳴瑛不得不悲哀的看着一個人才被冷落一旁,而且預料到了他背棄清揚的最終結局。

這一段時間,活躍於和親王身邊的是三十三歲的春音。這個女子有着比實際年齡小的多的容貌和美麗,更有深沉的性格和強烈的野心。乍一看上去,春音悠然出塵,宛若九天謫仙,談吐舉止文雅謹慎,尤其是與人說話時謙遜溫柔,禮儀具備。在京城這樣的地方,這個當時僅六階的官員在和親王壽筵上一出面就贏得許多人的好感;出任和親王府官員後迅速活躍於京城名門貴族之間,幾乎和她接觸過的人都讚不絕口,稱她溫柔優雅、謙虛端正,其中不乏五大名門的千金小姐和皇親國戚。

其中也有特例,比如京城第一名門衛家的繼承人秋水清就對春音全無好感,某次與靜選閒聊的時候說:“這個人謙遜的虛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什麼人都點頭哈腰,看不到半點真心。”後者取笑道:“女官長大人反而喜歡給您臉色看的人麼?”秋水清翻了個白眼:“相比較此人,我還真看水影順眼的多。”靜選大笑道:“是,是——您閣下傲氣,她當年比您更傲。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說着風涼話的靜選自己對這個新任的和親王府書記也沒有特別好感,對此人的評價除了“悠然出塵”就沒有更多。靜選是倜儻瀟灑之人,喜歡的也是昭彤影、玉藻前、黎安璇璐這樣的瀟灑人物,對小心謹慎處處討人喜歡的舉止怎麼都看不順眼。

6月初,花子夜正親王府發生了一件悲劇,王妃懷孕五個多月後忽然流產。大夫說是王妃體虛,且之前又受了點風寒的緣故。蹊蹺的是在王妃流產前偌娜派來一位女官探望,又賜了些補品,而王妃就是在吃了皇宮送來的燕窩後流產的。正親王妃盼孩子盼了好幾年,好不容易如願且眼看着丈夫對她比過去憐愛許多,遭此打擊當天哭得暈過去兩次。花子夜自然也傷心至極,王府司殿女官紫千問明白前後發生的事情後臉色蒼白。等花子夜安慰王妃睡下,進了書房她纔跟進去,走到花子夜跟前低聲道:“王妃吃剩的東西要不要找人來看看?”

“太醫已經說了原委。”

“自然不是要太醫來看,精通醫理又可靠的還有人。”

“……”

“少王傅大人也通醫術。”

那麼一瞬間,花子夜好像對這個建議有一些興趣,可在沉默了一段時候後正親王殿下下定決心的搖了搖頭:“罷了。”

“可是——”

“罷了,”他望定紫千緩緩道:“本王什麼都不想知道。”

紫千略微一愣,隨即深深行禮道:“屬下遵命。”

她明白花子夜的意思,如果燕窩裡沒下毒,查不查都不要緊,查了反而是他這個做臣子的懷疑君王,萬一傳出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真的下了毒,他又能怎麼樣?自古而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不想讓他花子夜有後,他能反對麼,要麼學嘉幽郡王高舉叛旗,要麼就只有忍。既然這樣,還不如不查,什麼都不知道反而能騙自己安心。而且不會落人口舌,如果真是皇帝做的,或許會念他“忠心”而不在爲難他。

“當皇家的人實在是不容易啊——”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流傳以久的傳說前朝某一位太子的心聲:“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正親王妃流產的消息傳出,皇室自然震驚不淺,端孝親王、宋王、晉王等都登門慰問。皇太后也親自來安撫悲痛的正親王妃,王妃在自己婆婆面前哭成淚人,皇太后心疼本家侄女親手扶起她說你還年輕,只有二十六歲,至少還有十來年能生,好好休養之類。花子夜在一邊臉色深沉,皇太后看看他嘆息道:“你們夫妻兩隻要恩愛,過不了幾個月就能再傳喜訊。”花子夜低下頭答應了一聲,聲音悽楚。

這一次流產在花子夜身上產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對自己的王妃又多了幾分憐愛,甚至兩天後聽到這一悲劇的水影前來問候也吃了閉門羹。再兩天,花子夜帶着王妃以養病散心爲名,告假一旬,離開永寧城去了皎原。

6月,進京一個多月後,長林班如願以償的紅遍京城,名門大戶紛紛以請到這個歌舞戲班來家中表演爲榮。而長林班中最耀眼就是臺柱織蘿,他被稱爲舞伎,實際上才華遠不止舞蹈,他歌喉嘹亮,戲劇中的扮相美貌絕倫;當然,最負盛名的依然是劍舞,被稱作美與力的完美結合。這一年將滿十八歲的織蘿的少年容貌清秀端莊,身材翩翩,帶有男性和女性的混合美。這個少年對自己紅遍京城充滿信心,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個美得異常的少年吸引了京城年輕女子的眼光,從民間一直蔓延到貴族乃至皇室。京城裡的青年女子幾乎都在談論長林班和織蘿,很多人說他比當年的京師第一美少年洛西城還要漂亮,而且洛西城是深居簡出、端莊守禮的貴族公子,哪裡比得上風塵少年生動迷人。也有人說前兩年和親王府文書明霜的容貌不比織蘿來的差,馬上就有人反對說那個明霜只能遠觀,再好看有什麼意思。

織蘿是風塵中人,作爲長林班臺柱且名滿京城的少年當年有頭牌的傲慢,可他傲得恰到好處,給臉色也是一種情調,不會叫人下不了臺。請一次不去,兩次三次一定應命;夾花貼不收,可酒席上親自端一杯酒笑吟吟的勸人喝下,目光流轉似藏萬種柔情。他年紀小,撒嬌不會讓人討厭,使性子也會讓那些比他年長得女子覺得可愛。這個少年人就這樣將一干富貴女子的心玩弄在手上,讓他們隨着自己一顰一笑翩翩起舞。

長林班進京後,秋水清的生活恢復了常態。這當然讓她的雙親鬆了一口氣,在此之前兩人一直爲難於是否要派人警告那個“膽敢勾引女官長的下賤人”一下,再給一筆錢趕走。可又知道秋水清從小性情剛烈,而且不喜歡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從小到大不管是進宮當下位女官還是放棄朝官留在後宮,她作出的決定哪怕父母也沒權利過問,問了也不聽,還會讓她發怒。爲此衛簡常常對妻子發火說:“秋水清完全和你一個性子,不知道什麼叫做孝順,哼哼,這就叫天意,惡人自有惡人磨。”

儘管不再偷偷的跑皎原,恢復到正常生活狀態的秋水清依然有一些讓雙親擔心的地方。這個年輕而意氣風發的女官長顯然比過去沉默了許多,有時候忽然出神。她本來就是個謹慎而剋制的人,織蘿離開後更是完全不近美色,偶然回家的時候,那種寂寞的樣子看在雙親眼中讓他們心痛不已。

那一日旬假回家的秋水清忽然在飯桌上對雙親說:“我聽人說京城來了一個長林班,歌舞唱戲樣樣俱佳,過兩天是四姑姑生日,我們也請他們到家裡來熱鬧一下怎樣?”

衛暗如一下子幾乎被飯粒嗆住,轉頭看看丈夫,後者也一臉震驚。

秋水清就像是沒看到他們失常一般,繼續道:“雖然是鄉下地方來的,不過看過的人都說技藝高超,演的也都是《寒窯情》、《明月樓》、《四姐探母》這樣的高雅劇目。黎安璇璐家前些日子賀壽就請了長林班,既然能登黎安家的門,我們家去請也沒什麼失禮丟臉的。”

聽了她這段話衛暗如對女兒的“一時迷戀”倒是有了新的想法,秋水清想叫長林班的人到家裡來,這個念頭只怕是動了很久,可她一直沒說,等的或許就是有和自家相匹配的名門先有舉動,以免人家說蘇臺第一名門的衛家讓不乾不淨或者不上臺面的戲班進家門。由此可見秋水清雖然迷戀上了風塵少年,卻沒有喪失理智,在衛暗如而言,既然女兒懂得爲衛家聲譽剋制自己,她這個做當家做母親的也要對女兒的犧牲有所回報。

於是衛家的當家人道:“既然你想看長林班,那就請回來吧。明兒就讓管家拿帖子去。”

秋水清笑了下:“多謝母親大人。”

秋水清另有四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衛家和西城家一樣每一房一家人一起用餐,無論男女都能上桌,而不是紫家、琴林家那樣大系在一塊一擺三四桌但不許男子上席的合族用餐。只不過西城照容家中側室洛遠從進門第一天起就和正房還有小姐少爺們同席,而衛家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夫纔有資格坐在餐桌上,側室們各自在自己院落中用餐;而親侍、親從們不但沒資格上桌還要在一邊端碗放筷子的侍奉。

那三個年紀大一些的孩子多少聽說過“姐姐迷戀上一個好像有點不合適的人”的傳言,聽到長林班再看看雙親的臉色頭都不敢亂擡。最小的那個還是一派天真爛漫,而幼子本來就特別受母親疼愛,對衛暗如、衛簡不象三個哥哥那麼畏懼,當下拍手道:“四姑姑要做壽家裡又會有很多客人來了麼?”

衛簡看看這孩子淡淡笑道:“四兒喜歡看唱戲,難怪這麼高興。”

那孩子沒注意到三個兄長的眼神,繼續道:“是啊,四兒最愛看唱戲了,上次……啊!”最後的一聲驚叫是因爲一邊的老二忍無可忍的踩了他一下。孩子這個時候也發現兄長們的神情古怪,也不敢再開口。秋水清看在眼裡忽然放下碗筷起身道:“我不舒服,不想吃了。母親大人、父親大人恕罪。”

衛暗如看着女兒走開心道“還真是難伺候,這種脾氣還非要在後宮裡,難道是把後宮裡壓下來的怨氣都拿到家裡來了?”

秋水清在這天起更時分來見衛暗如,後者正和丈夫在一起議論朝政。衛簡丟官後閒暇無事,就給妻子當參謀,夫妻兩你一言我一語的倒也和睦,有時候衛簡心道“無官一身輕倒也不完全是謊話,早知夫妻倆還能有這樣的和睦,早十年就聽她的話辭官了”。

秋水清坐在他們面前,神情平淡,可深知她性情的雙親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決然。

“母親大人”她用最平靜的聲音道:“孩兒看上了一個人。”

衛暗如淡淡笑着:“是哪家的公子?”

做女兒的看着母親的眼睛,兩人都心知肚明,依然交換着這樣的話語。

“不是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小門小戶也沒什麼,先娶側室再迎正夫乃是尋常事。”

“並不是求母親大人去提親。”

“哦——那你要做孃的爲你做什麼?”

“請母親大人允許孩兒在四姑姑慶生那天送出一張夾花貼。”

衛暗如沒有馬上接口,上上下下看了看女兒,緩緩道:“我們衛家雖然號稱蘇臺第一名門,卻不是什麼春官世家,禮樂之門,並沒有不準送夾花貼的家規,這樣的事不需要來問我。”

秋水清這纔有了淡淡的笑容,卻不是以往意氣風發的樣子,反而帶着幾分落寞和憂鬱,低下頭道:“孩兒……多謝母親大人、父親大人。”

“你四姑姑今年整壽,你去把你那些相交的朋友們都請來,越熱鬧越好。”

“孩兒遵命。”

看着秋水清的背影,衛暗如嘆了口氣望向丈夫道:“怎麼,你怪我爲什麼不勸她?”

衛簡苦笑道:“算了,你那寶貝女兒勸了也不會聽。”

“我們的清兒是個明理的人,她知道這樣的事不該做,可明明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還來開這個口……唉!”她搖了搖頭忽然道:“罷了罷了,大不了被彈劾失禮離開後宮,官場……官場這條路衛家走了百來年,實在是……”

一瞬間,衛簡從她這非常罕見的沮喪話語裡捕捉到一些不祥的意味,但是做妻子很快用一句話岔開了他的思路,一直到好幾個月之後衛簡才又一次想到這瞬息即逝的不祥預感。

那時,衛暗如說的是:“我倒想看看那個織蘿,什麼樣的人把我們的女兒迷到這個地步。”

永寧城衛傢俱有一百多年曆史,祖籍就是京畿,一百多年前京畿富裕人家的一個女孩兒少負志氣,勤學苦讀而得攀杏花,長袖善舞而青雲直上。到了四十出頭終於積累資歷正式立系,因仰慕清渺開國時一代名將衛柳的功勳,定家名“衛”。經過一百多年積累,衛家登錄在族譜上的人達到五百二十三人,當下有位階的七十餘人;位在六階以上三十餘人;三階以上也有十餘人,其中有五人在京城爲官,四人位在三階以上。這個家族也因爲這輝煌的成就而被稱爲“蘇臺第一名門”。

衛家上一代的當家人,也就是衛暗如的母親也是非常能幹的人,和女兒一樣位終於大宰。這位衛家當家最大的“野心”就是讓衛家的歷史能超過千月家族,成爲“安靖”第一名門。衛暗如從小在這種灌輸下長大,少年時還覺得有道理,後來經歷一場幾乎滅門的激變後大徹大悟,體會到“第一名門”這個名號對於一個家族來說不見得是好事,而官場險惡,能獨善其身已爲不易,合族興盛這樣責任她擔不起也不想擔。故而她對秋水清的教育和其母大不相同,一來秋水清本身就是個努力認真的孩子,二來她對榮辱看得也比母親要淡許多,更對這個獨女視若掌上明珠。

衛家的老四和暗如同胞姊妹,兩人感情一向頗爲融洽。這位和姐姐不同,從小沒什麼大志,抱着得過且過但求富貴榮華的念頭,見習進階,混了二十多年只有五位,可吃喝玩樂享受的花樣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吹的好笛子名滿京城,又擅長花鳥畫,連愛紋鏡都要了她一張花鳥圖掛在寢宮欣賞。至於美人更是心頭最好,府中各色各樣的美人成羣,大有和皇帝比三宮六院的味道,還時不時送個把給衛暗如,大宰的小妾有五成是這位四夫人送上來的。

照着她的官階,整壽也未必能有多少人來捧場,然而這一日衛家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全因爲這一次是做姐姐的衛暗如出面操辦。而衛暗如對女兒和風塵中人糾葛頗爲不安,想要多些人來,把場面做大做足,長林班也就不那麼搶眼了。而且人人都知道衛家老四風流倜儻,爲她請長林班,乃至留下織蘿也不會叫人看得奇怪。

衛暗如、秋水清母女倆出面,果然京城頭面人物皆來捧場,年輕一代的翹楚也匯聚一堂。

說到京城年輕一代的翹楚,首推秋水清,其次就是幾家繼承人,紫千、黎安璇璐、西城靜選、琴林拂霄等;再往後是年輕而前途無量的官員,例如昭彤影、玉藻前、水影、春音等。這一日幾個人都到場,連不怎麼喜歡應酬的水影也帶了禮物登門。她的出現連這家的主人們都有些意外,秋水清看看來人皺眉說:“說來也怪,打從上個月起她的性子好像變了,忽然好說話也願出來見人了。”

衛簡點頭,說這一個多月來好幾家的請柬她都接下了。

西城靜選皺皺眉開玩笑說:“難道我們的少王傅大人耐不住寂寞,想要青雲直上一番?”

這一日,長林班的表演技壓四座。

衛暗如這個時候才知道長林班在京城紅的有多快,紅得有多厲害。莫說年輕一代各個知道,就連年長一些的都在談論,且頗有能把長林班請到家中爲榮的樣子。而織蘿的名聲三五天內好像又長了一倍,其實衛暗如也知道各個地方的富貴人家都有捧歌舞伎的風氣,一個歌舞伎若是有那麼幾個人說好頓時人人都要說好,越是請不到越要去請。當紅的歌舞伎門前比王侯府還熱鬧,擺的架子比王侯還大,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在捧歌舞伎呢還是在相互鬥富顯貴。總之每過那麼一段時間總要瘋上一陣,也算是各家顯示自己門庭顯貴的一種手段,少則三五個月,也有那出彩的能紅上三五年乃至十來年。

織蘿知道自己現在就是衆人鬥富顯貴的彩頭,捧上了天也不過是一件玩具,隨時都能丟回到地上再踩兩腳。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撒嬌,什麼時候需要擺架子,更知道自己的身價升到什麼地步,然後根據身價選擇擺架子的方式。對於真正的顯貴他是不會任性的,他織蘿從來沒想過什麼“賣藝不賣身”,既然進了風塵路,就犯不着在給自己找爲難;就算他清清白白的,只要是從風塵道上走過一輪的,再清白也沒人相信。

衛家請了他們長林班,班主高興得什麼似得,說這是蘇臺第一名門,還說大宰門風嚴謹平常不請他們這樣的民間班子等等。他對其中原委心知肚明,暗道“秋水清還真是個多情人……”

現在臺前在唱才女美男的哀怨情仇,那一個個的男子將自己的人生押在一個女子身上,爲她輾轉難眠、拋棄家庭乃至孤獨苦守。

“那又怎麼樣呢,守了一輩子守出來幾滴眼淚,接下來還不是縮在另一個男人懷中逍遙,該當年照樣當官該生孩子照樣生孩子。輾轉難眠……你爲她苦熬苦等,忠貞不渝,人家照樣帶着年輕貌美的來叫你大哥。容忍吞淚,換一句‘心胸大度’,然後呢?哼,還不是隻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

他細細的上妝,一面換上劍舞時的華美服裝,一面對臺前的悲歡離合嗤之以鼻。

衛家派了個大丫頭招呼他們這幹戲班子的人,這大丫頭是秋水清身邊的人,多少知道長林班能登門全因爲秋水清的意思,對這些人照顧的周到,尤其是織蘿。織蘿也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於是有問必答。織蘿最感興趣前頭來的人,躲在戲臺子邊上偷看,見到那衣衫華麗氣度不凡的,或是一出現就有人點頭哈腰忙着上去迎合的就向那大丫頭打聽。

“姐姐——”他又道:“那位大人是誰?”

此時外頭賓客到了八九成,使女縮着頭看了半天道:“哪一位?”

“那個,就是和你家大小姐說話的,身後還有個長得好生俊的小哥。”他跟着長林班走南闖北,常登富貴人家門,也知道大戶人家請客的時候,來得越早的通常地位越低,那是來巴結主人家的;地位越高,或者自視高的來得越晚,這些人是被人巴結或者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的,要麼富貴要麼清高,能夠來都是給人面子,一登門讓人“蓬蓽生輝”的。在衛家請客的時候敢在客人到了八九成的時候纔來,而且秋水清親自迎接還一直陪着說話,就不會是等閒人。

那丫頭瞟一眼笑道:“那個啊,少王傅大人。”

“原來那就是少王傅。”

“小哥也聽說過。”

“怎麼沒聽說過,神童才子麼,是叫——水影是不是?”

“就是水影大人。”

織蘿又走到舞臺邊望過去,那人大概是落座了,一時找不到。

然後便是他的登場,他一舞傾城。

美人如玉,其劍如虹。

舞過山河,舞罷紅塵;劍氣飛揚,舞姿曼妙。

一瞬間還是小樓獨立,小院春水,一轉身便是長河落日,關山冷月。

叫好之聲四起,更有輕狂的少女當年就折下擺設的鮮花朝舞臺上丟過去,織蘿接下一支咬在口中,又是一輪舞蹈,一場迷醉。

水影也被這美麗的劍舞吸引,問身邊人:“那孩子是誰?”

在她身邊就是玉藻前,笑吟吟地說王傅真是世外人,連長林班的織蘿都沒聽說過麼?

“就是那個織蘿麼,難怪迷倒半個京城。”

“連王傅都問名,迷倒半個京城也是應該。”

水影白了她一眼冷笑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這少年晚來了一年,要是早一年司刑大人就能送一支夾花貼了。”

玉藻前哼了一聲道:“我對皖一往情深。”

水影到沒什麼,反而旁邊一個偶然聽到的人爲這句話打了個寒顫。

織蘿第一輪表演罷到後臺換裝的時候那大丫頭走過來笑吟吟看着他,他笑道:“姐姐這是怎麼了?看得織蘿害怕。”

那使女笑了起來,將他拉到一邊躲開旁人視線,悄悄的遞了一張帖子給他。

他接在手裡上下捏了兩下便知道里面夾了花,也不拆開,將手往後面一背道:“好姐姐,這帖子……這帖子是哪家的小姐託您送來的?”

“小哥兒明知故問了,我是哪家的人啊?當然是我們主子?”

“難道是今天的壽星?”

“小哥兒!”

“那是哪位?衛家那麼多主子,我可猜不過來。”

“好哥兒,你拆開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織蘿一笑:“姐姐不肯說……那我還是猜猜。是不是將來要當家的那位?”

使女笑了起來。

織蘿也跟着笑,然後將手一伸:“拿回去吧,我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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