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照容一聽說丈夫和女兒下午的舉動就把他們兩個好生嘲笑了一番,尤其在打發走靜選後更說丈夫,靜選年輕難免衝動,你怎麼也跟着一起糊塗了。看到衛方不服氣的神色,照容嘆了口氣道:“秋水清把她女官長的職務看得比什麼都高,她是個負責的人,不會拿選後大事來玩笑。玉臺築從來都不是她心目的皇后人選,當初我聽靜選複述她那句話,就知道說的是西城那孩子。”
隨即又道:“在我看來,也不見得就是紫名彥要和我們家過不去。進宮這種事誰都說不準是福是禍,即便我們的孩兒行過暖席禮只能爲嬪侍,可誰敢說他就一定得不到皇上的寵愛。自古以來,後宮中一鳴驚人、父憑子貴的例子還少麼。不要說我們孩兒是公卿世家子,以往還有過出生青樓而兩代母儀。”
衛方見她語氣是在說教和神情中分明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有一點悲哀也有一點苦悶,又問她到底是想到了什麼。照容猶豫了很久才道:“皇上選妃並不僅僅是爲了傳宗接代或愉悅閨房,另外還有……”
他一個激靈,驚呼道:“照容——”
“你也想到了。是啊,還有一點就是控制羣臣和安撫四夷。歷來後宮妃子多出於顯貴世家,即是皇恩布澤,也是讓這些人家把骨肉至親送到宮裡做人質。方,我們西城家已經兩代爲官長,恐怕……”她沒有說下去,做臣子的到底還是出不了對皇家不敬的話。
衛方卻沒有她那麼多顧慮,皺眉道:“就像是……當年丹惠妃那樣?”
照容默然不語。
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年發生的兵禍是蘇臺建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雖然從損失上來說遠遠比不過八十四年和一百三十二年的一次外敵入侵和一次內亂;但堂堂皇都被敵人圍困月餘,朝廷重臣乃至公卿貴族人人上城迎戰,皇宮幾乎絕糧,這樣的悲劇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有人說恐怕當初蘇臺建國時京城一戰的慘烈還不到這一次的三成。
而作爲這件悲劇必須承擔責任的人,當時的大司馬丹舒遙已經在天牢中差不多過了半年時光。出生將官世家的丹舒遙爲家中獨子,也正因爲這個原因自小學文習武,其母常說自己這個兒子“雖爲鬚眉,其志其纔不下巾幗,丹家光耀門楣或許要落在他身上”。事實也正是如此,丹舒遙十五上戰場,其間經歷數百次生死之戰,硬是從一個十位軍士一步步攀到鎮西將軍職位,並最終成爲六官官長之一,掌握天下兵馬大權的大司馬。
丹舒遙與青梅竹馬的世交人家女子成親,兩人情投意合、相互扶持,直到死亡逼迫他們中道分離,就這樣丹舒遙依然無法忘卻夫妻情深,選擇了獨身終老。他的女兒夕然、內侄流珩都在他當年發跡的扶風軍前效力;丹舒遙下獄之後夕然幾次請求返回京城爲父親奔走,都被自己的上司,也就是現任扶風大都督邯鄲.蓼拒絕。
事實上,很多人丹舒遙下獄之事都表示同情的人其實不少,就連上書求情的都能找出十來份卻石沉大海。私底下提起來,都知道實際應該爲此負責人的是正親王花子夜。畢竟當時還是實質上攝政王的花子夜沒有重視北辰的突襲,發兵不利、應對緩慢,之後又盲目抽調各地軍隊,結果中了北辰聲東擊西之計,導致京城方面守軍空虛,這纔有後來圍城之禍。然而,正親王是不能被問責的,歷來只有斷頭、抄家、滅門和終身幽禁的正親王,沒有被抓到天牢中接受秋官、天官審問的正親王。
但是,國家遭受了這樣的痛苦,皇室的榮譽被破壞,是必須要找一個人來承擔責任的;這一次,不幸的成爲花子夜替罪羊的就是丹舒遙。然而,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遠比放在臺面上的理由要複雜得多。
丹舒遙之前,擔任大司馬的是當今琴林皇太后的生母琴林燕敏,然而先皇駕崩前兩天,突然頒佈詔書,雲燕敏爲國操勞已久,且久病纏身,不忍其繼續辛苦,故而封安國公退養天年;以少司馬丹舒遙爲大司馬,代燕敏之職。
詔書一下,燕敏和琴林家的反映可想而知。當夜德妃與琴林映雪就親自前往丹舒遙的少司馬府,想要迫使他主動拒絕接任,這樣燕敏就可以在新君登基後“勉爲其難”的繼續“爲國效忠”。然而,丹舒遙的回答是:“天子不棄,臣安敢自棄。”硬是趕在皇帝嚥氣之前接受了大司馬印。這官印一接,新君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先皇剛剛嚥氣,繼承人就忙着推翻遺詔。這個虧吃的燕敏憤怒至極,愛紋鏡雅駕崩的當天她也被氣的吐了血,三個月後這位新任安國公就“追隨先皇而去”了。有了這段插曲,丹舒遙與琴林家的樑子就算是結徹底了,天下無事則罷,既然有了機會,琴林皇太后還不報這間接殺母之仇。
愛紋鏡雅皇帝氣死琴林燕敏的詔書出於當時的女官長水影之手,加上愛紋鏡雅駕崩前一個月起就很少召見大臣和宗室,雖然立偌娜爲太子,也只見了她三次。而朝夕陪伴在他身邊的高官只有三位女官長水影一人。皇太后和琴林映雪等人面對喪母之痛,自然而然遷怒於起草詔書的人,更猜測以上總總均出自於年輕女官長的意見。有那麼一種傳說,說是先皇駕崩的當天映雪向皇太后獻上一個計策說既然“先皇生前寵愛女官長至極,不如讓女官長隨先皇地下吧”。皇太后確有此念頭,然而花子夜說了一句“父皇遺詔不可違,再說女官長這些日子來衣不解帶的侍奉父皇,也是代我們這些子女盡孝,暫時就這樣吧”。皇太后那個時候正忙於爲花子夜樹立威信,故而不方便駁斥他的意思,於是新任少王傅的命就這麼多留了幾天,然而當半年之後琴林家重拾舊話時悲哀的發現那個人已經有了新的依仗。
這一年春天,差不多就是春闈開科的時候,蘇臺朝廷終於勉強收拾完了戰爭帶來的爛攤子,開始“秋後算賬”,也就是對那些失職的官員進行清算。前任凜霜大提督自然不用說,就連根本沒有錯,完全因爲花子夜胡亂調動兵馬才害得扶風被襲擊、三州淪陷的邯鄲蓼也被降職兩階,只不過暫時沒有合適的替補,才繼續留用軍前。然後,從凜霜到京城,其間先後淪陷的大小四十餘座城池、五個要塞,所有的官員和將軍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或者羈押待審。
事實上,對於如此大規模的追究,蘇臺迦嵐始終是反對的。她曾對昭彤影說“自古用兵決勝於廟堂,兩軍對壘已是其次。一兩個城池淪陷,是將軍無能;可若是崩潰,就是朝廷無力,要追究也該叢六官官長追究起。”昭彤影聽了哈哈笑道:“殿下要讓朝中無人可用麼?”迦嵐丟了一個白眼過來,怪她胡亂開玩笑,那人當即正色道:“殿下這句話私下說說就行了,若是讓人聽到,怕是會以爲殿下故意洙殺效忠陛下的臣子,讓朝廷再無舊臣。”
自古以來,同富貴易、同患難難,丹舒遙在大司馬任上門庭若市,多少人捧着追着想方設法討好他。而一旦下獄,就連來看望的人都不見幾個,只有多年跟隨的管家不願意離去,依舊天天想方設法來給他送飯。
然而這一天晚上他的牢房中倒是來了一位貴客。穿了遮住頭的絲緞披風,將容貌遮住大半,獄卒雖然好奇至極,可陪伴此人前來的是秋官中的三位官,嚇得一干人忙着追前追後的討好。那三位官趕走閒雜人等,只留下那衣着華貴之人入丹舒遙的單人囚室,自己帶着獄卒退得遠遠的。
丹舒遙雖然被關押了半年,臉色倒還算過得去,看樣子沒吃多少皮肉苦,也沒受什麼虐待。見了來人先是一怔,隨即淡淡道:“原來是殿下,請恕臣這裡簡陋,無法招呼殿下。”
來人突然上前一步想要跪下,丹舒遙從牆角一躍而起雙手扶住,卻沒有跪下,嘆息道:“殿下何故如此,臣受不起。”
“司馬——”
“殿下無需多言,臣心裡清楚得很。臣固然無辜無奈,殿下也未必輕鬆。頂罪擔責也是臣子的義務所在,殿下無需感到歉疚。”
來人默然無語,彷彿是找不到話來駁斥眼前這位身經百戰的將領。
丹舒遙下獄之所以在朝廷中反響激烈,不僅因爲人人都知道他是在爲花子夜頂罪,更因爲朝廷在這件事上出爾反爾。京城被包圍之時,丹舒遙跪在朝堂上請罪,當時偌娜拉着他的手說:北辰背信棄義,不是大司馬的過錯,大司馬快快起身,京城百姓和朕還要靠大司馬來保衛。
然而,北辰軍剛剛退出國境線,偌娜就立刻翻臉,下令天官逮捕丹舒遙,當時這位大司馬還和大司空一起在城樓上巡視,確定接下來對城樓受損部位的修補工作。當琴林葉芝帶領秋官下屬九城兵馬司精銳將丹舒遙團團圍住時,那個衛家當家夫婿的大司空吃驚的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反而丹舒遙泰然自若的向手下囑咐幾句要務,淡然地束手就擒。
舒遙與他面對而立,相隔兩步,一直望着對方的眼睛,而來人不斷的避開視線;足以表明丹舒遙內心平靜而來人愧疚不安。
“殿下——”他淡淡道:“臣聽聞凜霜大都督已被滅門,邯鄲蓼降職兩階留用扶風;敢問自凜霜至京城期間五關守將如何處置?”
“或發配沒籍,或賜死……”
“發配、沒籍、賜死……嗬嗬”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來人莫名其妙,過了好半晌才聽他道:“好好,無辜如此尚且發配賜死,舒遙身爲大司馬統領天下軍務,更是罪不容赦。殿下——臣僅有一事請求,如殿下答應,臣雖死含笑。”
“大司馬但說無妨。”
“舒遙未能恪盡職守,致使京城被圍、千里之間百姓流離失所,皇陵受擾,萬死難贖其過;但盼殿下看在……看在……唉,臣但求殿下開恩,放過我的家人吧。留我那夕然孩兒一條性命,至於丹這個家名,殿下收回去也無妨。”
來人怔怔望着他,望了許久才道:“舒遙心中,我是殘忍至此之人?”
“自古將軍幾人安死牀頭,只可惜……舒遙未能戰死殺場,不能蔭封后代,反爲家族取禍……”
來人知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緩緩說了句:“司馬保重。”轉身出門,遠處等候着的人立刻擁上來接着了往外走。身後丹舒遙獨立在狹隘的牢房中,喃喃道:“我爲殿下頂罪,殿下爲天子頂罪……哈哈,這就是做臣子的命啊——”
來人進來的時候速度極慢,彷彿走一步猶豫三分,走的時候卻飛快,把獄卒和陪同的官員甩在身後好幾步遠,幾乎是逃一樣得出去。到了門外對陪同官員甩下一句“你們回去”,徑自往馬車走去,一陣風吹來,掀起披風一角,露出蘇臺花子夜清俊的容貌。
侍從在簾子邊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主人的命令,小心翼翼問主子接下來是不是要回府。那人先是嗯了一聲,這邊廂才叫“起駕回府”,卻聽裡面道:“慢着……不回府,皎原……給本王去皎原。”
車馬當即調轉方向,別的沒什麼,幾個近身侍從當即傻了眼。也不知道這主子到底什麼想法,這會兒已過午後,去皎原當天無論如何趕不回來,若說在那裡居住,前頭一點準備都沒有,總不能讓堂堂正親王去住客棧吧。再說了,這會兒春光豔麗時分,想住客棧還不見得有空房。他心道今兒這位正親王也不知道怎得了,從來不是變幻莫測的性子,可今兒先是突然說要見丹舒遙,而且不願在外人面前表露身份,要他想法子安排;這會兒突然又說要去皎原,更不知是什麼用意。
近侍在外面忐忑不安揣摩他心思的時候,花子夜也是心亂如麻。聽到馬車凜凜轆轆的聲音,在這陽春午後有那麼一點犯困,可偏偏每次一閉上眼睛又是思緒萬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升起探望丹舒遙的念頭,難道是想要讓他諒解這種“替罪”行爲?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莫名其妙要人家爲之送命,說一句抱歉難道能彌補,更何況,這兩個字是不能從他攝政正親王口中說出來的。
他相信丹舒遙什麼都不會說,他是一個忠臣,會像忠臣一樣泰然赴死;可是後代的史書會怎麼說呢,也許會紀錄說: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年正親王花子夜決斷貽誤,京城被圍,後殺大司馬丹舒遙爲替罪……
他嘆了口氣,想到大牢中這位前任大司馬的話:“臣固然無辜無奈,殿下也未必輕鬆。頂罪擔責也是臣子的義務所在……”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臣子……
兩個時辰,車到皎原,簾外車馬聲不斷、人聲不斷,他說“今天人怎麼這麼多?”回話是:“殿下忘了麼,今天是拜杏花神的日子。”他輕笑起來,果然他忙得記性都差了,今朝是太學院和宮中皇子們都放假的日子,但凡有一點空閒有一點可能的,哪個不到杏花樹下清酒一杯再拜許願。
前代有詩云: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猶拜素月碑。
一度恢宏的清渺王朝已成前塵往事,以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窮極一國之力的清渺皇陵中那些帝王的墳墓,亡國之後不過十年就長滿荒草無人問津。而在《清渺王朝史》上被讚譽爲“萬世人臣典範”的清渺最後一代大宰千月素那樹立在皎原的碑,卻直到幾百年後依舊年年有人祭拜碑前。從千月素的碑建在皎原起,在她自殺殉國的那一天京城的百姓和那些士子往往成羣結隊前來祭拜,由於這是杏花的最後一段花期,便有將千月素看作杏花神化身的說法,故而也叫拜杏花。
車停在客棧前,他說“有請少王傅”,然後靜靜的等着。
漸有人聲,他覺得不對,若是那個人必然毫不猶豫地掀簾上車,而不是如來人那般停在車旁。
“殿下,”聲音恭謹平和,是那種十丈宮牆內自幼訓練纔能有的:“殿下,女官在殿上書記處。”
他抿了抿脣,冷冷道:“讓她來見本王。”
日照的聲音裡有了一絲控制不住的吃驚:“書記邀女官夜宴杏林,殿下——”
“請少王傅到琴林別院來伺候?”
略一靜默,車馬又動,飄入車簾的是青年日照的一聲“是”,恢復了波瀾不驚的平和與恭謹。
日照見到水影的時候她正舞劍杏花下,昭彤影則花下彈琴,他看的瞬間幾有時光倒流的錯覺,彷彿還是當年的深宮明月夜,一個舞劍、一個彈琴,而君王含笑看。那時,她是尊貴無比的女官長,自雲只在“君前、友前、月前”方肯劍舞;那時,正親王壽筵上親王世子心性輕浮,席間口口聲聲要她起舞作樂。她念正親王壽筵,勉強應之,然世子竟取伶人衣飾示之;她能當場擲盤於世子身前,雖滿席王侯公卿,拂袖便走,無人敢阻。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正親王有請。”
收劍身側,斜斜望過來:“親王現在何處?”
“琴林別院。”
淺笑在脣邊,又問日照可知親王今日去過何處?回答說聽近侍說到過天牢,然後就直接出城前來皎原。
她轉頭望向昭彤影:“依你之力,能爲丹舒遙抒難否?”
她略一怔,隨即哈哈笑道:“你說呢——”
依然是從後門走入,在他親隨侍從帶領下穿過沿山而上的長廊,可見林木蔥蘢處有燈燭光閃爍。琴林家的溪山別業與昭彤影皎原別業的距離不是很遠,只不過一個得水之浩蕩,一個享山之深幽。山高林密難免車馬難行,故而出發的時候還斜陽向晚,抵達溪山別業已經掌燈時分。
不知道是這兩天恰好沒有琴林家的人來用別業,還是正親王一到衆人迴避,一路行來唯聽風過樹梢、水滴石縫,間或鳥鳴山澗、時而浮雲遮月。二十三歲的少王傅裙繡花開、鬢插芙蓉,身後是俊美的青年,永遠在落後兩步的位置,不緊不慢的跟隨。
轉過一個彎就是那個人的住處,檐角斜飛的五進房,高踞於整個別業之上,正是琴林家專門爲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正親王修建的。
她腳步一緩,低聲道:“日照,你退下吧……”視線輕輕一轉,對上青年擔憂的神情,淡淡笑着迴應了一下以作安撫。
揮揮手示意門前侍衛退下,舉手推門而入。
青年的聲音自重幔之後傳出,不輕不重,他說:“王傅與舊友相處可好?”
回答是:“皎原之上,杏花春雨,自古爲知己相逢、慷慨結義的好地方。即見故人,安能不喜?”
“王傅與少年故友把臂同遊,卻有人杏花時節要枉送性命?”
水影大笑起來,一時笑得前仰後合,好半天才在對方怒目之下平息,緩緩道:“枉送性命難道是我與昭彤影所害?”
花子夜怔了一下,多少也覺得自己這段華說得沒道理,可又不願意認錯,掙扎了半天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難道不是你給他埋下的禍根?”
水影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說先皇駕崩前提拔丹舒遙代替琴林燕敏是出於她的勸諫。她投靠花子夜也有好幾年光景,出於一種很微妙的心態,兩個人都避免談及她女官長時代的往事;尤其不願提及愛紋鏡雅皇帝的總總政策。這時花子夜猝然提起,她雖然意外,倒也沒有其他感觸。索性自己找地方坐下,又爲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道:“殿下若是捨不得丹舒遙,也不是沒有法子。”
“若是捨不得……嘿嘿……好一個少王傅,好生有情意的一句話。”
原來丹舒遙的堂妹在他青年時代嶄露頭角,二十七歲出任扶風軍三位副都督後就被宣召入宮,不久後生下皇七子晉。然而這位端秀聰慧、精通文武之藝的丹惠妃正當在後宮受寵如日中天時卻因病去世,其子當時還未滿週歲。皇七子晉先後爲恆楚皇后和琴林德妃撫養,愛紋鏡雅去世前念及與丹惠妃的恩愛對這少年頗爲愛憐,以少王傅水影爲其司殿,並令晉對少王傅“行長姊之禮”。這樣推算下來,晉王舅父的丹舒遙與這位晉王府司殿之間多少也有幾分情誼。晉王這一年將行服禮,然而早在去年京城被圍之前就按照皇族慣例外出遊學一年,以便“瞭解民間疾苦”。蘇臺晉對這位年長七歲的少王傅兼司殿向來十分尊重,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丹舒遙下獄的消息傳出時,晉王在永州一帶和親王處做客,還特意通過驛站傳了封家書給司殿,請求她“念母舅爲國征戰二十餘年,施以援手,免身死之禍”。這位司殿女官的回信卻說“王服禮之後再問朝政不遲”。
水影結識丹舒遙更在成爲晉王府司殿之前,舒遙爲着外甥在宮中,對這位女官長自然恭敬有加。他是正直端方之人,紫千向花子夜提過這麼一件事。某一次紫家宴席上,一羣貴族提及不久前皇帝將年僅十七歲的文書女官提拔爲女官長一事,某人對丹舒遙說類似於有皇帝恩寵就是不一樣的話;更有一個剛剛進入軍旅的青年故意冷冷的哼了幾聲說這種以色侍人的女人,居然要和她同朝爲官實在是恥辱,還說想到日後每次進宮還要向她行禮就受不了,又問丹舒遙“將軍必有同感否?”
他淡淡看了說話人一眼:“如何?”
“晚輩是說如將軍這般功高當世、名震異國的人居然要向女官長那種女人行禮,實在讓人感慨。”
他露出怪其言的表情:“女官長位在三階,我等入宮向其行禮乃是禮法本分,有何感慨?”
“可是……那女人乃是以色惑人才有當今的榮耀……”
舒遙突然沉下臉,一字字道:“但知其人足以當其位即可,其餘豈是我輩臣子當問?”
花子夜聽到這個故事時自己已經是正親王,當時點點頭道:“大司馬的確是寬容、公正的人。衆人皆誹之人既能見其才,衆人皆贊之人便能見其短;知人短長兼公允如此,難怪治軍嚴謹天下聞名。”
故而丹舒遙對水影除了晉王這層關係外也算有一言之恩,而此刻水影說話的口氣到像是此人完全與己無關,生死也不放在心上,因此花子夜說她薄情。
她嬌笑起來望着花子夜的眼睛緩緩道:“王想要臣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若是王捨不得這個國家棟梁之材想要保他一條性命,這也不難。就算是王要留他在朝廷中繼續效力,過些日子讓他重擔重任,也不是多麼麻煩的事。一切但聽王的意思,我就算是擔心,又有什麼用處呢?”
“若是本王要保他,又如何?”
“其實呢——王真的以爲能輕輕鬆鬆殺掉丹舒遙?”
“混賬……我要殺他做什麼!”
“是是——是臣失言。王啊,朝廷不稀罕這位大司馬,可有人稀罕。舒遙入獄以來沒受過罪,其中有什麼人在打點授意,王也是知道的。陛下下令之日,難道正、和兩位親王是虛設的?這個人情皇上終究是要賣的,關鍵是到底賣給哪位罷了?照我看麼……王何不讓殿上書記做成這個人情?”
“昭彤影——”
“救命之恩當結草銜環以報,王覺得是讓丹舒遙欠兩位親王一個救命之恩好呢,還是欠殿上書記一個人情好些?”
言下之意,丹舒遙是名將,自來對將領的控制是朝廷重中之重,朝廷向來害怕手握重兵的將軍結黨營私或者用兵割據;相對應的,也最害怕顯貴們,尤其是擁有兵權和封地的顯貴拉攏將軍。而昭彤影,不管她有多麼厲害,畢竟是一名普通臣子,而且還是沒有背景的平民子弟;丹舒遙如果感激和親王或正親王,會成爲她們的倚仗,甚至從此投靠;感激昭彤影,最多日後在朝廷上互幫互助,危難的時候也拉她一把。即便昭彤影是迦嵐親王的親信,可畢竟,直接出頭的不是迦嵐親王,丹舒遙要感激也是以昭彤影爲主。
花子夜半天沒有回答,就連“嗯”一聲,或者點頭搖頭的表示都沒有。
她看在眼裡又笑了笑:“看樣子,殿下是不捨得把這個天大的人情讓給別人做了。”
“哼!”
“殿下若是想自己保下這個人……不,”她臉色一正,緩緩道:“若是想要讓陛下自己來糾正這個錯誤,也不是沒有辦法。有兩條路,下策是陛下自己承認對丹舒遙處置不公,放他出來給他應該有的地位;至於上策,那就要等機緣了。”
“機緣?”
“邊關再起風雲。我們做臣子乘此機會爲丹舒遙求情,陛下允其戴罪立功,等他有所成就後加以寬恕和提升,重新重用,也不失爲良策。即留下這個人才,又顯得陛下賞罰分明。問題就是,這個機緣恐怕不好等啊。”
她本來還想說“爲了丹舒遙盼望邊關出事,也有點大逆不道”,想了想又咽下去,心道就不要提醒一句反而討罵了。沒想到花子夜聽了一點動氣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笑了起來,水影心中一個激靈,暗想“該不會好的不靈壞的靈,邊關真的出事了……”
果然,花子夜淡淡一笑將一個冊子往桌子上一甩冷冷道:“你自己看。”
打開,引起注意的第一個詞組是“丹霞郡守臣某某”,還沒看到正文心中先叫一聲糟糕,暗歎這兩年到底是風水不好還是怎麼着,安靖居然多災多難到這個地步。再往後看,待到合上摺子,已經連苦笑都發不出,怔了許久才道:“這也太荒唐了……”
花子夜一聲冷笑:“是啊,我也納悶着呢。我們的朝廷大臣一個個都在聖上面前拍胸口,說漂亮話。什麼萬民敬仰,四海來朝,去年四海來朝到圍了京城幾十天。今年呢,萬民敬仰得掠奪了官倉,搶了軍餉。要是萬民敬仰都要絕了扶風軍軍糧,毀我邊疆要塞,動我朝廷根基,若是哪天不敬仰了,是不是我花子夜要頸纏繩索、白馬素車?”
一時間她有點想笑,花子夜攝政這麼些年,除了去年兵臨城下時他暴怒過一次外,這還是第二次說這麼刻薄的話。其實她還不知道這段話在衛暗如、西城照容親自趕到皎原將告急送到他手上時候,他已經說了一遍,而且還是指着那兩人的鼻子說的。
事情是這樣的。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三月十日,丹霞郡朱水州下轄清平關失陷。
清平關位於丹霞山口,是至西入白水平原的必經之路。與一同被稱作“朱水三關”的鎮西、青龍兩關不同,清平關不以險峻聞名。然而那裡城牆高聳,護城河又寬又深,配合敵樓、碉堡、兵營,成爲牢固的關城。這裡是三關糧草囤積之地,也是內地向永州和扶風郡輸送糧草物資的轉運站。因此,朱水州司庫的官署雖然在州治,可一年中至少有半年於清平關關城辦公。
清平關失守不僅意味着通向富饒的白水平原最後一道防線崩潰,而且截斷整個扶風郡的糧草物資供給。
十九日,朱水州八百里加急入京。
而讓花子夜暴怒是因爲清平關失守,不是出於外敵,而是源於內患。
蘇檯曆兩百二十二年秋天,永州郡下屬宸縣村民少朝在連年大旱而官府持續追加賦稅的情況下,揭竿而起,帶領四鄰八鄉武裝抗稅。兩個月內,少朝的隊伍連續攻破兩個縣城,洗劫了當地的官倉,又在官府聚集大規模軍隊前隱入丹霞山腹地。此後,朝廷幾次派兵清剿,可丹霞山峰高谷深,地勢多變,少朝又深受當地民衆愛戴,故而不知道讓多少將軍和行政官員將前途折損餘次。
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到兩百二十五年,永州、朱水再遇大旱,儘管永州和親王清楊兩次下令打開官倉,緩解了饑荒並讓百姓能有一些種子用於春天播種;但是乾旱已經延續了好幾年,一點糧食解決不了全部問題,更糟糕的是由於去年的用兵,扶風、永州等地都被要求加固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賦稅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調青壯年勞力服徭役,已經造成很多地方春種無勞力、四海盡閒田的局面。
所謂官逼民反,地方上羣情激動之時,聚嘯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緊了活動,派出最精幹的兄弟深入民間,挑動百姓的反叛情緒。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距離清平關僅三十里的近關村村民與前來抓徭役的衙差之間發生了衝突,憤怒的村民用鋤子等將衙役們趕出村莊。無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報告說“村民造反”,於是悲劇發生了。
二月十八日夜晚,來自州治的兵馬於深夜中包圍近關村,接着就是一場屠殺,將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劍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滿週歲的幼兒。殘餘的倖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門邊示衆,直等十日後處斬。
村子遭屠殺時也有一些人僥倖逃了出去,爲了援救自己的親人,在小心翼翼徘徊兩三天後,終於有一個人提議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預定處斬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亂軍”襲擊了關口縣縣城,在內應幫助下打開城門,斬殺巡城司馬,搶奪村民。這一夜,縣城火光四起,殺聲震天。翌日天明,縣官沮喪的看到四散丟下的幾十具屍體,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門口。而被俘村民和襲擊縣城的山賊已經無影無蹤,而再過一天,當州治兵馬趕來增援的時候,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處,不見蹤影。
這一次徹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連朱水所屬丹霞郡郡守也被驚動。暴徒膽敢襲擊縣城,那是何等可怕,於是丹霞郡調動清平關等地兵馬,下定決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將少朝等人抓出來粉身碎骨。結果,清平關兵馬方出,那邊少朝的隊伍就趁夜襲擊了關城。和襲擊關口縣一樣,少朝的勢力早就滲入關城軍營,屆時裡應外合,趁着關城守備空虛之時一舉攻陷。她早在發兵前就通過滲民間的勢力傳出要開倉濟民的消息,清平關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紛紛趕來,將官倉洗劫一空。而那個時候,清平關和丹霞郡的精銳部隊還在丹霞山脈中迷路。
等到其餘兩關得到消息,準備發兵援救之時,少朝早就將官府的大多數細軟儲備洗劫一空,丟下一個殘破關城揚長而去。更讓郡守發瘋的是,清平關一些士兵也許是怕關城失守會遭到處罰,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隊伍。
這一次禍闖得大了,尤其是清平關剛剛到了一批送往扶風郡犒勞守軍的糧食、布匹和銀兩,如今丟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隱瞞的過去,這一筆軍餉是怎麼都沒法子隱瞞的。於是丹霞郡守只能硬着頭皮向朝廷請罪。
花子夜抓起摺子一下下敲打桌面,連敲了十來下後纔對着水影道:“扶風、鳴鳳、凜霜,我該調哪一郡去平叛,又該調哪一個去當這丹霞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