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靜選選了八月第二個旬假登門新任司寇府,時間很早,司寇府的主人們剛剛起身用過早餐。漣明蘇很熱情地接待了西城家的繼承人,對於提拔他給了他夢幻般人生的西城本家,他向來感恩戴德。然而,出乎漣明蘇意料的是,靜選的這一次來訪充滿威脅,幾乎坐下來沒多久她就拿出一份兩年前發佈的海捕公文,用不經意的口氣道:“司寇認識這個人麼?”
漣明蘇瞟了一眼皺眉道:“未曾見過。”
“未見過……難道也不知道麼?”
他眉心緊鎖:“自然聽過,潮陽之圍時殺死朝廷命官,把握一縣大權的那個縣吏。”
“有人說那人容貌與司寇別無二致。”
“道聽途說安能足信?”
靜選哈哈一笑,目光明亮,望着漣明蘇一字字道:“這就差了啊,司寇大人。司寇怎可能忘了親歷潮陽圍城的乃是我們家姻親的少王傅呢?少王傅口述的,總不見的還是什麼道聽途說,又或者不足爲信吧。”
漣明蘇身子微微一震,皺眉道:“我一時忘了。既然是少王傅所說,自然可信,這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沒有。”
靜選暗地裡嘆了口氣,心說這位司寇還真是個老實人,或者便是“關己則亂”。若換了旁人,比如她那個“姻親”,一定雲淡風輕的笑笑,柳眉微擡,用異常無辜的口氣帶着驚訝道:“哦,居然有此事?真的很象?象到什麼程度?”這樣反而叫人吃不準虛實,且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她略帶一點笑容,口氣越發平靜:“司寇一點都不好奇麼?”
“一個朝廷緝拿的殺人犯,本官要怎麼好奇法?”漣明蘇笑了起來:“原來是讓少王傅在潮陽遇險之人,本官記住了,本官一定督促秋官們加緊捉拿,務必緝拿歸案給少王傅出口氣。”
靜選再度嘆了口氣,心想若是換了水影,這個時候就臉色一沉:“卿反反覆覆將作奸犯科之人與我相比乃是何意?”保管讓人說不出話來。
她用一種充滿感慨的眼神看着漣明蘇,明顯感覺到對方在她的目光下畏縮。
“家母曾經說過,她一生中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是迎娶了家父衛方;第二是三個兒女都聰明端正;至於還有一件,就是於寒微中發現驚世之才,且讓明珠耀彩,便是司寇大人您。”
漣明蘇每一次想到這段經歷就心潮澎湃,點頭道:“大宰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常盼來生能結草銜環,以報萬一。”
靜選一挑眉,臉色一沉,正色道:“家母從未想過要被人報答。但是——”她聲色俱烈:“家母提拔閣下,也不該給西城家族惹來滅門之禍!”
漣明蘇身子顫抖,望着她,嘴脣蠕動着說不出一個字。
“你隱瞞罪民身份騙取家母信任,讓家母出面爲你擔保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僅這一條就足夠讓家母丟官獲罪。更何況,你窩藏朝廷要犯,還是殺害朝廷命官,意圖殺死少王傅的要犯,此罪如同謀逆。”她越說越激動,站起身望着眼前人,面色沉靜,聲音清晰得給他最後一擊,她說:“今日我敢對您司寇大人——朝廷一階命官,玉臺築和西城的老師說這種話,就有完全把握。今日還是我來說,若是司寇大人一意抵賴,靜選別無選擇,只有告知家母——漣明蘇,你要西城家族陪你萬劫不復麼!”
西城靜選走出司寇府的時候神清氣爽,她知道自己打贏了頭一仗。接下來就要漣明蘇的反應,她希望這位與她們西城家淵源頗深的男子不要在關鍵時刻作出讓人失望的舉動。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漣明蘇信任他們,將前後因果和盤托出,讓他們坐下來好好想想解決方法,如此這般西城家纔不會被牽連;或者說,就算要被牽連,也有所準備才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靜選滿意於這一次的夥伴們,水影、玉藻前和白皖都是可靠且能幹的友方。他們這一個月來的努力以及最終的成果,讓靜選和玉藻前都忍不住咒罵秋官盡是一羣廢物,而白皖則在她們咒罵的時候用一種哀嘆且鄙視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言下之意便是“你也是那羣廢物中的一員啊——”
這一個組合顯示了他們龐大的情報網絡和對事物判斷的能力,沒有用太長時間,這些人便掌握了足夠證據來證實他們的猜測——逍尹躲藏在漣明蘇府中。一開始靜選還爲這種推斷震驚,畢竟以往他們所有的判斷都是這兩兄弟並沒有什麼手足之情,相反互相憎恨。漣明蘇更是被這位兄長逼得自殺,如今有了擺脫此人得機會,他豈非樂見其成?然而,玉藻前卻斬釘截鐵的說:“說是相互憎恨,實際也就是當哥哥的嫉妒心作怪。如今他走投無路,除了手足同胞還能指望誰去?就算是最後一博,他也會嘗試。”
靜選苦笑道:“他倒不怕被人毒死。”
玉藻前噗嗤笑出聲來,連連擺手道:“西城小姐啊,司寇大人若能狠得下這份心,逍尹早死了十七八次。他若是真夠狠,就該早早的把這個兄長的下落找出來,然後——斬草除根!”
想着這些經過,靜選忽然覺得她想和水影分享今天的成果,當她出現在晉王府側門的時候卻見到一駕有着和親王府標記的馬車停在門口,上面走下的是春音。
靜選打從骨子裡討厭春音,一見到她便意興闌珊,偏巧這個時候晉王府一位女官外出,見了她上來打招呼,又說司殿去找正親王府的司殿官去了。靜選一聽搖搖頭,嘀咕一聲“不巧”,也就打道回府。
水影這一天卻是一早就去拜訪紫千,正親王府這位現年28歲的貴族女子終於要在這一年的九月迎來自己的婚姻。紫千的夫婿家名柳園,本名詠恩,這一年22歲,鳴鳳郡郡治長州人氏。柳園這個家名在永寧城貴族中提起,聽的人大概只會微微抿一下嘴,揚眉道“好像聽過,不過這家人做過些什麼?”但在長州,柳園家族已經是一流名門,原因便是這一家的一位公子在四年前與安平王之女秋嗣結緣。
蘇臺秋嗣打從那一年奉詔進京,其間經歷幾次波折,直到去年年末才真正到了永寧城,正好趕上一年一度祭祖大典。秋嗣10歲到17歲均在永寧城後宮中度過,愛紋鏡和恆楚皇后都很喜歡這個性情開朗、品格端正的孩子。她親歷兩次宮變,恆楚皇后發動宮廷政變的時候,她陪伴皇帝在離宮,年方十四,聽到事變當即披掛鎧甲前往皇帝那裡。愛紋鏡看到她的打扮吃驚的問她這是做什麼,她的回答是:“臣要保衛陛下!”愛紋鏡當即放聲大笑,拍着她的背道:“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好——你隨朕一起回宮,和朕一起收復永寧。”
這一個插曲讓愛紋鏡更是疼愛秋嗣,而愛紋鏡的那一句話也讓一個少女爲之心潮澎湃、感恩戴德。秋嗣和當時後宮的許多女官都非常熟悉,尤其是那些和她年齡接近,又位在高階的女官們。其中,感情最好的便是紫千。
她到京城後一直沒有得到任命,終日裡無所事事,而且她父王玉夢在京城沒有府邸,秋嗣一時間連體面地落腳處都找不到。到了春天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安平王的公主每日裡過着呼朋喚友、遊山玩水的休閒日子,自然而然常常成爲紫千的座上賓。
紫千這段時間來也不忙碌,尤其是6月裡花子夜忽然興起陪伴妻子到王妃父系的故鄉去遊玩,王府裡沒有主子,司殿也樂得消閒。7月,正親王妃又傳喜訊,且大夫要她靜養保胎。花子夜便將王妃留在那裡,自己返回京城盡正親王的職責。紫千也不知道這件事確實是恰好呢,還是花子夜怕“流產”悲劇重演,故意讓王妃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待產。反正這兩個月她和秋嗣結伴同遊,相互請客,玩得不亦樂乎,也因此結識了秋嗣的內弟——柳園詠恩。
詠恩和兄長一樣是典型的鳴鳳富家公子,容姿清麗、體態俊秀,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且性情柔順,因人解語。秋嗣的夫婿很疼愛這同父兄弟,在前些年雙親先後過世後,經秋嗣同意,一直將他帶在身邊。這位郡王妃看着妻子和弟弟相處的融洽,還想過讓秋嗣娶他爲側妃,可做妻子的放聲大笑說“我當他親弟弟一樣看,娶作側妃實在奇怪了些”
這樣說話的秋嗣當然不是對丈夫一往情深到不二色的人,她已有一位側妃,另外的小妾又有三四人,但對尋花問柳倒是一點興趣沒有,總之維持在恰到好處的地步。這一次秋嗣進京帶着夫兒,詠恩也隨行。柳園家的男子都知書達理,等閒不在家人以外的女人面前露面。紫千也是去了好幾回纔在一個偶然間見到陪着兄長柳下作畫的詠恩,頓時被他秀麗容貌吸引,多看了幾眼。郡王妃認得紫千,起來行禮,詠恩發現被人偷看,跳起來就往內宅跑。晚上郡王妃將這插曲告訴妻子,秋嗣卻動起了爲兩人牽線的念頭。
牽線搭橋進行得非常順利,除了家世不夠顯赫,柳園詠恩就像是爲紫家繼承人定做的夫婿,溫順而堅貞、聰慧而端莊;至於家世,安平王姻親這一點可以爲他增加不少好評。紫千也已經到了必須儘快確定夫婿的年齡,京城名門貴族中自然有的是來攀這門親的,可紫千要麼看不上眼,要麼對某些千絲萬縷的關係有所顧慮。紫千最大的心結就是遲遲拿不到紫家當家地位,她對紫名彥的厭惡已經波及到與之交好的人身上,但凡討好這位司禮大人的,她紫千一概列爲拒絕往來戶。
詠恩的家族與紫家素無來往,更重要的是,這門親事將使她和秋嗣的少年友誼更爲牢固,當她不得不與紫名彥直接衝突的時候,增加一門皇親國戚的援助對她沒有壞處。
兩家很快說定,紫千託人向詠恩的兄長提親,當然被爽快答應了。紫千的生父從女兒手中接過對方的八字,聽了家世背景的介紹,淡淡說了句:“只要是個淑賢端莊的男子,雖然家世差了點,不過你喜歡就好。”
於是兩家迅速開始六禮的繁雜手續,花子夜回京,聽到這個喜訊也很高興,讓紫千“願休息幾天休息幾天,務必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婚事定在九月,已經到了最後關頭,秋嗣作爲親家跟着一起忙,而水影便選這個旬假親自登門向這位和她一起度過後宮時代的女子表達祝賀。
紫千這天稍微有些空,而秋嗣也一早就帶着夫婿的囑咐來拜訪,兩人湊在一起盤算婚禮準備中是否有遺漏的。水影和秋嗣關係也不錯,還給他們帶來西城家公子在永安縣護堤建功的新聞。說着說着,秋嗣忽然道:“少王傅也該成親了吧?”
紫千搖搖頭:“別和她說這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喪夫,還傷心着呢。”
“洛西城去世已經半年多,你對他也夠盡心了,怎麼樣,想想下一個人選吧,要不要本爵給你介紹一個?”
水影皺眉道:“殿下做媒上癮了不成?紫千說得對,我還悼念着西城,一年裡不做他想。”
秋嗣聽出其他的意味,瞪大眼睛道:“卿莫對我說,卿乃是——守身如玉的悼念西城。”
紫千笑了起來,水影故意往向別處。紫千偏偏在這個時候故意笑着補充道:“就算過了一年也不用替她急,這人多情至極,寵一個宮侍都能寵到無二色,莫說洛西城這樣的京師第一美少年。”
聽的人大笑起來,紫千更是笑得前仰後合,被揶揄的那個也微笑着,可眼中看不到半點笑意。
凰歌巷正親王府秋嗣與紫千拿着日照與水影說笑的時候,晉王府中,日照也正在接待一位不速之客。當被通知和親王府的春音想要見他的時候,日照着實吃了一驚,且非常難得的傻乎乎問對方“春音大人在哪一處?”實際上連司賓的女官都很爲難,不知道這種見面屬於王府禮制中的哪一個規格,更何況那位來訪者還微笑着不斷說不用麻煩,只是找日照問兩句話。司賓聽得出言下之意,她想要一個更爲自由的環境,而不是按照禮制在某一處宮殿由宮女宮侍侍奉着。春音天人之姿般的風采讓司賓非常仰慕,而她在和親王面前受到的重用,以及在蘇臺朝廷與日俱增的名聲更讓司賓女官覺得給對方一些優待對自己沒有壞處。
司賓女官委婉的向對方介紹晉王府後花園,菊園中正繁花似錦。晉王府的菊園名滿京城,不知道前代哪一位王府主人狂熱的喜歡菊花,從全國各地尋找珍惜品種,將秋日的晉王府變成一片金色海洋。每年九月,不少宗室會登門賞菊,這個王府的主人也會選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舉辦賞花宴,與姊妹兄弟共聚一堂。
春音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立刻笑着說對王府菊園聞名以久,還吟詠一首前代某位皇帝吟詠菊園的詩。兩人說說笑笑還沒走到菊園,日照已經由宮女帶着趕了過來。
日照接受了“帶客人去看看菊花”的命令,引導着和親王府的這位屬官走向花園東側。很長一段路,兩人都一言不發,直到金色花海撲入眼中春音輕輕的嘆了一聲,開始讚美此處繁花似錦。日照靜靜聽着,在適當的時候發出一兩聲應和的聲音。春音側頭看他,伸手指向幾處新建的建築微微笑着:“如此美景合該天上有,更難得每一處新景亦能花與景交融。久聞少王傅六藝精通,品味超羣,單看這一處菊園已可感受一二。”
日照悄悄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人誤會了。此間一切均是晉王殿下親自打點。我家主人討厭菊花,從不過問此處佈局。”
春音顯然愣了一下,輕笑着搖了搖頭。兩人穿過花叢走上賞菊亭,春音在石凳上坐下,對他微笑着點點頭,示意他在自己面前入座。他往後退一步,雙手交叉放在身前,身子微微欠着,恭敬道:“大人面前,日照不敢入座。”
“無妨,我今日其實是有事來麻煩小哥。說來話長,小哥無需拘禮,坐下我們慢慢說。”
日照對她的用詞,尤其是“我們”這兩個字微微皺了下眉,終於告了個禮,在凳子上側着身子坐下。他半垂着眼睛,可還是能看清楚春音,她一身素雅的錦緞衣衫,在滿園秋色中依然如詩如畫。他的私心裡,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女子比自家主人更出色,可理智卻不得不驚歎於春音的風姿綽約。
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這個女人,你都會覺得她天生就屬於這裡,甚至旁邊的一切都不過是爲了她而存在的——他這樣想着,有點無可奈何的暗讚一聲。
春音往前坐了一點,身子微微前傾,拉近了與日照之間的距離,可又不過分親暱。便是讓人看到,也只會覺得是朋友間的暢談,斷無半點讓人猜疑皺眉的地方。她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鶯啼燕囀那種,略有一點沉,讓人覺得誠摯。
她說話的時候望着日照,可又好像看向另一個地方,陷入她自己的世界,看久了會讓人心生憐惜。她說:“其實,這件事本該來求少王傅大人,不過,當初少王傅大人相助的時候,我卻因一念之差作了錯事。如今,後悔莫及,卻無顏再求大人。那次小哥到和親王府來,我對小哥有一見如故之感,斗膽前來,但盼小哥得便能在少王傅面前美言兩句……”
她未說完,日照截道:“當初……大人說的是尋找家奴之子的事?”
春音慘笑起來,喃喃道:“沒錯,便是此事。”
“家主已盡心打探,找出當時採買的所有宮侍名錄,重名的倒是有幾個,可生年、籍貫等均對不上。”
“我知道,王傅大人已盡心盡力。之所以找不到,是因爲那個孩子的名字並不是緋紅。”
日照皺了下眉,顯然對自家主人被騙不滿,可什麼都沒說。但聽春音又道:“那孩子並不叫緋紅,他的本名是春緋,春日桃花的春緋。”
“是叫春緋麼……日照記下了,我家主子回來後,日照會將大人的希望告訴主子。”
他站起身,想要告辭,還未開口,春音的聲音急切起來:“那孩子今年二十八歲,從小就生的極俊美。他生在桃花開時,左肩上還有一塊桃花狀的胎記……”
日照看着她,猶豫了好一會終於道:“大人對家奴之子知之甚詳啊!”
春音也擡頭看着他,漂亮的臉上籠罩着深深的痛苦和歉疚,一字字道:“那孩子並非家奴之子,而是我的親弟弟!”
他後退了一步,掩飾不住的震驚在臉上展開。
春音看出對方的驚訝以及眼中複雜的神情,又慘笑一下,聲音卻鎮靜下來,大概是最艱難的那一刻已經過去,這個人決定誠實面對命運。
“春緋是我的親弟弟,當年爲了給我籌措書院讀書的錢,家裡將他賣給了採買宮侍的人。原本我還有兩個弟弟,可沒過幾年就先後生病夭折,家母常常唸叨說一定是春緋憤恨自己被賣,在詛咒家人,所以才……”
“這樣你們還要找他?找他出來做什麼?讓春緋不要再作法?原來令弟還是精通巫蠱之人。”
“不,春緋不是這樣的人,那孩子乖巧溫順。那時我便對孃親說,春緋絕對不會詛咒家人,他若有能,定盼望家人平安喜樂。果然,不久後我郡考進階。”
日照笑出聲來,喃喃道:“這下又變成福星了。”
“這些年,我們常常想起春緋,終於我蒙和親王殿下擡舉,來到永寧城,家母看到皇宮就想到我那幼年進宮的弟弟,所以那一日壽筵上,斗膽攔住少王傅。”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看着日照,意思便是“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果然,日照點點頭:“主子說起過。”
“那時我聽到家母與少王傅對話,一念之差,出來阻止……事後,也就是小哥來的時候,還故意給出了錯誤的名字。”她半仰着頭,望向蒼穹:“那時,我剛進京城,雄心萬丈,不想讓人知道有一個做宮侍的弟弟。可是,手足之情,深銘入骨,年餘來讓我寢食難安,便是被人恥笑,也認了,只想要找出我這弟弟,帶他回家,讓我補償他這二十年來的艱苦。”
水影是晚飯前回來的,先處理了王府一天積累下來的事務,慣例的聽各處當值女官報告。侍奉晉王的當值女官稟報說又有從丹霞郡寄給晉王,上面有晉王府印章的信件。水影冷笑一聲,嘀咕了句“還真勾引上了”。那女官聽不清楚她說的話,小心翼翼道:“要不要扣下?”前兩次都是扣下了,先讓水影看過纔拿給晉王。日照更知道有一次,水影還模仿凝川的筆記謄錄了一份,去掉裡面那些有“勾引”晉王之嫌的句子。
這一次她搖搖頭,聲音裡有一些意興闌珊:“不用了,呈遞給殿下。往後從那邊來的信都直接呈遞給殿下。”
說完這件事後沒多久衆人告退,她輕輕嘆了口氣望向日照。後者從她身後走到旁邊,看着她笑道:“主子是不怕凝川勾引殿下了呢?還是忽然樂見其成?”
再一次的,她微笑着嘆息一聲,驚歎於這個年輕人的敏銳,笑吟吟道:“你看呢?”
“日照猜不透主子的心,可要我盼望,願是後者。”
“晉王殿下和土匪頭子成親,難道是值得慶賀之事?”
“土匪頭子自然不成,可作爲南平大丞相的獨生女兒,南平國君親口冊封的郡主,和殿下也算門楣相當。”
水影眯起眼睛盯着日照,好半天不說話,直到後者被看得低下頭畏縮起來,才喃喃道:“怎的我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你看穿?你是學了巫術還是什麼?”
日照故意正色道:“是啊,奴婢偷偷學過讀心術。”
水影嫣然一笑,隨即道:“我確實在想這種可能。我們和南平對立的時間夠長了,是時候化干戈爲玉帛。”
“可是南平那幾個選王部已經開始叛亂,不是還佔了不少地方,勢如破竹。主子這麼斷定必還是當今國主勝?”
“路臻若是連這麼一羣烏合之衆都收拾不了,宛明期還會跟他那麼多年,爲他鞠躬盡瘁?更何況,這兩人對今日之叛早有準備。叛亂之初,銳氣正盛,他們接連後退乃是避其銳氣,我料定不出一個月,叛軍攻勢便當力竭而衰。然後,南平高原的冬天就要到來了。叛軍所佔多爲高地,甚少城池,儲糧稀少,待到明年青黃不接之時糧草定斷。王師所佔雖少,卻是米糧重鎮,低地大城,儲糧充沛、兵精足用。以己豐沛,攻敵之匱乏,決戰之日便在來年融雪之時,只要不出天大的意外,王師必勝。”
日照看她說到最後幾句神采飛揚的樣子笑着搖了搖頭:“主子想當了夏官麼?”
“夏官——大司馬的職務還是昭彤影適合,我這個人只會紙上談兵。”
“昭彤影大人怕是以天官爲囊中物,主子說她是司馬之才,大人會生氣的。”
“她確實是個天官人才,可在此之前,我更樂意先看她領軍作戰、運籌帷幄,她有指點江山的氣魄,也有服膺衆人的魅力。”
“主子覺得自己該是哪一屬?”
“你覺得呢?” ωωω ▪тт kán ▪¢O
日照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回答:“主子該是秋官之首?”
水影微微側了下頭皺眉嘀咕道:“難道我有刑殺之氣?”
日照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笑出聲來,水影也笑起來,一時間兩人間充滿輕鬆洽意的氣氛,直到水影忽然開口道:“你有什麼事情想要對我說麼?”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將春音來訪以及兩人間的對話說了一遍。水影聽到春音隱瞞那個孩子的真實名字的時候,還沒等日照將“春緋”兩字出口,便飛快的截道:“春音是不是你親姐姐?”看到青年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點頭,她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摟了一下對方,低聲道:“可憐的孩子,你我乃是同命人。”
等他全部說完,水影爲他倒了一杯茶,讓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將茶喝下,才緩緩道:“這麼說,你沒認她。”
“我不想認她。”
“因爲你覺得春音忽然改變態度,乃是另有所圖?”
“是的……”他冷笑起來,聲音變得有些尖刻,對於他這樣一個訓練有素的宮侍,這是極其罕見的口吻:“非得這麼猜測自己的姐姐,我覺得很難過。可我還是覺得,春音並不是想要我這個弟弟,而是要……攀上主子。”他停頓了一下,用最冷的聲音說出一句話:“一定是她主子的示意。”
水影放聲大笑,搖頭道:“日照啊,你可把我看得太高了。和親王殿下不至於到現在還對我‘念念不忘’。她已經得到千漓,千月家的女兒有一個對她忠心耿耿就足夠了,至於我……能在她大業已定後,爲她的正義名目錦上添花——重用千月家的後裔,高祖皇帝親自貶謫,列祖列宗斥爲賤民之人立於朝堂。僅這一點,已可見父女兩代君王皆是寵幸奸佞,是非不分之人,和親王乃是挽救蘇臺皇族於危難。”
日照吸了口氣,沒有說話。
水影深深吸了口氣平復心情,端起杯子喝了兩口茶潤潤嗓子,繼續道:“和親王殿下聰明絕頂,唯獨做了一件傻事,便是將春音當作心腹。這個人,哼哼——大業未舉,她這個親王殿下的心腹就已經在給自己找退路。”
日照又吸了一口氣,脫口道:“主子是說,春音她來找我,是指望我有朝一日能因爲‘姐弟之情’而爲她奔走?我一個宮侍,哪來的能耐。”
“你做不到,可我做得到啊——”
一瞬間,日照被她這句話隱藏的意思驚呆了。水影卻若無其事的繼續道:“不過,她既然開始準備退路,那麼那條‘正路’展開也就該在朝夕之間了。看來,我得見正親王殿下一次。”
不知道算不算機緣,水影前一天才說了“要找機會見一下正親王”,第二天王府的典瑞就來請示說“今年的賞花宴已經準備好了,司殿看看賓客名單可妥當。”待典瑞退出,水影將名單丟在桌子上,皺眉道:“又要賞花了麼?就不明白菊花有什麼可賞的,螃蟹腳八爪魚一樣的花盤,連味道都叫人發顫。”日照無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爲什麼毫無理由的討厭菊花呢,我覺得是很美麗的滿園秋色。”
“我討厭秋天!”再度發表了毫無理由的任性觀點後,她終於掃視了一遍名單,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道:“也好,倒是個和正親王說兩句話的機會。”說到這裡還是皺了皺眉,彷彿連想到要在菊從中飲宴都是痛苦的事。日照看她這個樣子終於有點忍無可忍,笑着揶揄道:“可是我爲什麼記得有兩年主子一直叨唸着要去潮陽看九月的菊花會。還有一次主子還責怪正親王殿下不守承諾,好像還是和潮陽的花會有關的承諾……”回憶終止於對方狠狠的一個瞪眼,水影瞪着他斬釘截鐵說:“我就是討厭京城的菊花!”
然而,還沒有等到賞花宴,她就在一個合適的場合遇到了蘇臺花子夜。說來是一件喜事,九月初蘇臺迦嵐的特使從鶴舞飛馬上京,出現在殿上書記白皖的家中。春音從清揚密佈的探子那裡得到消息迅速報告了和親王,清揚還着實爲此迷惑了一陣,不知道迦嵐在授意自己的親信什麼秘密任務。
不管旁人做了多少猜測,白皖得到的其實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任務,而且非常喜慶。蘇臺迦嵐託在京城的這位前任鶴舞司寇,當然也是她所信賴之人,爲她向西城照容提親,請照容將自己的兒子玉臺築嫁給她做王妃。
玉藻前當然賴在白皖身邊和他一起分享消息,然後瞪大了眼睛,當她笑得眉眼彎彎的望向自己丈夫時卻發現白皖並沒有那麼喜悅。他的脣邊有淡淡的微笑,科眼睛裡更多是擔憂。玉藻前戳戳自己的丈夫,皺眉道:“在我看來,這應該被稱作喜事,你不用一臉沮喪吧?”
白皖嘆了口氣:“的確是喜事,只可惜永親王並不喜歡這門親事吧。”
“怎麼說?”
“殿下若不是和永親王鬧了彆扭,照理說該是永親王殿下親自上京來籌辦這門親事,讓我出面,身份地位上都不合適。”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讓你反對玉臺築?別和我說沒有,看看你這張要死不活的臉!玉臺築不合適麼?英俊倜儻,風度翩翩,精通六藝……”
白皖用一聲冷笑制止妻子繼續數落西城玉臺築的好處,冷冷道:“西城公子確實是王妃的好人選,只可惜……他不是完璧之身,未免配不上正親王。另外,”他臉色又沉了些:“西城公子已經不是你能勾引得上的人了。”
玉藻前厚顏無恥的笑了起來:“以前就沒能勾引上。”在白皖對這種厚顏無恥的程度瞠目結舌的時候,她快速把話題拉向另一個方向:“我也覺得你不合適,反正京城有的是皇子皇孫,你出面請某個皇族去提親吧——花子夜殿下怎麼樣,正親王爲正親王提親。”說到這裡放聲大笑,可出乎玉藻前意料的是她的丈夫接受了這一建議。於是九月的某一天,蘇臺花子夜爲了他的異母妹妹,帶着禮物來到西城侯府。
很巧,這一天水影也在西城家。這一天是洛遠的生日,照容愧疚於沒有將這側室扶正,總想着要對他有所補償,原本想要風風光光的辦一場酒宴。可洛遠堅持不肯,正色說:“家裡還在喪期呢!”照容只能順從側室的這份心意,當然得,對他的憐愛更深了些。儘管她心中依然只有衛方,縱然他已經去世,她的大多數夜晚依然在屬於他們的臥室中獨自度過,不過照容也知道,在未來的歲月中洛遠會成爲她的憐愛,以及與她偕老的伴侶。
毋庸置疑,花子夜得到來給洛遠送上了預料之外的完美禮物,雖然照容也敏銳地從這位提親人的身份感覺到這門親事或許在永親王那裡遇到了些阻礙,相應的,她也不用指望所有宗室成員都會爲此高興。當花子夜弄明白西城家的主人正給自己的側室慶生時,忽然笑着對照容說:“這麼說本王來的倒是巧,可有本王一碗壽麪?”
其實連花子夜自己都知道,這種家庭聚會的場合,西城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歡迎他這位親王留下。原本做壽的洛遠是今天的重心,從照容到兩個孩子再到來祝賀的本家姊妹子侄都想方設法讓他高興;可他這位親王一坐下,所有人都只有圍繞着他轉。
壽筵自然要到晚上纔開始,西城家年初沒了當家主夫,照規矩要舉哀一年,慣常慶壽會請的鼓樂戲班自然都沒有了。照容吩咐給年輕人安排些投壺、圍棋之類的遊戲;年長的便請他們到後花園賞桂。
水影一直陪着洛遠,也跟着去賞花。等到了後花園,陪着來的小輩紛紛散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洛遠也趕水影去找後輩們玩。水影和靜選夫妻倆說了幾句話便選僻靜處走,直到一處假山後不常有人的地方坐下,果然,沒一盞茶功夫,花子夜就坐到了她身邊。
花子夜6月裡就離開京城,一直到八月下旬纔回來,錯過了不少事。例如,秋水清生病他知道,可她回家住了一段時間病就莫名其妙好了,回到宮中擺出“徹查”架勢,以及馬上發生的錦賓“通姦”事件,還有後續錦賓身邊的一位下級女官“溺水”死在荷花池,兩個宮侍在天牢畏罪自殺等等一概不知。等他將這個故事前因後果聽了一遍一身冷汗,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兩人就這麼坐了好一會兒,還是花子夜先開口,一開口說的是:“前天,本王去見了王姑。”
“空手去的?”
他皺了下眉:“自然不是——卿還真是疼愛鳳林。”
她卻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陛下是讓殿下監視嘉幽郡王,恐怕不是讓您如此優待。加上殿下今天……”她搖了搖頭:“皇太后知道了必定生氣。”
花子夜沒有理她的話,繼續道:“鳳林那孩子……本王覺得,鳳林那孩子還是有些古怪。當年神官說他是妖孽,恐怕……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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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柳眉微挑,冷冷道:“那孩子做了什麼?”
那一天花子夜又去看望嘉幽郡王,他倒不是對丹綾有什麼敬意,也知道不管是皇帝還是宗室,沒有誰想要真心原諒丹綾,他去得勤快得不到好評。或許是這兩年來壓抑的太厲害了,花子夜這些日子忍不住要做一些“被宗室怨恨”之事,想到母親琴林皇太后會爲此皺半天眉他都有一種略帶殘忍的快樂。
他給丹綾、鳳林兩人帶了點當季衣物,臨走時又命人提了一隻食盒裝上應時的菊花餅。鳳林是每見一次都比以前要健康一些,穿得乾乾淨淨,怯生生的表情還在,不過不再是那種膽怯到畏縮的讓人討厭的樣子,反而頗有幾分惹人愛憐。看到花子夜也敢上來請安,細聲細氣叫一聲“殿下——”,然後縮回宮女身邊,時不時偷看他一眼。臨走前丹綾問他接着去哪裡,她是無心一問,花子夜隨口答說要去雲橋遊獵。又說難得萬里晴空的好天氣,準備去雲橋虎嘯嶺一帶玩個兩天。丹綾點點頭說那裡山勢陡峭,若非好天氣不能進去等等。其間鳳林本來由澄姑陪着躲在旁邊另一張桌子上吃菊花餅,聽到這句忽然擡起頭看看他。他看得次數太多了,看得花子夜奇怪,忍不住問他想要說什麼,可一開口鳳林又嚇得低下頭不肯說話。
等他出門正要上馬的時候鳳林卻跑了過來,氣喘吁吁,身後還跟着澄姑,一臉的疑惑和緊張。鳳林跑到他面前站定,上氣不接下氣還急着開口,聲音沒發出多少臉都憋得通紅。花子夜不知到底什麼事讓他如此着急,感覺和自己有關,伸手輕輕拍拍他的背,待他略微平復才柔聲道:“你要說什麼?”
鳳林喘息未定便急急道:“殿下,不要去打獵。”
“爲何?”
鳳林尚未開口一邊澄姑已經變了臉色,一把拉住他低聲道:“鳳林少爺,別亂說話。”
平日裡澄姑用這樣的語氣開口足以使鳳林畏懼得縮到一邊,可這一次這孩子就像是完全沒有聽見,扭動着身子掙開澄姑,仰起頭望着花子夜道:“會下雨的,傍晚就會下大雨,殿下不要去打獵。”
一開始花子夜沒有放在心上,依然快馬加鞭往雲橋趕,有好些宗室姊妹弟兄在那邊等他。可到了雲橋與那些貴胄們會合後一進山,看着越來越險的山路,花子夜想起鳳林那幾句話,倒也不是真地相信,可他想虎嘯嶺那地方實在是太險,真的進了山又遇到大雨可就是拿性命作賭注了。想着想着意興闌珊下來,對那些貴胄們說:“本王忽然很疲倦,今日不進山了,在外面住一宿,明日再說。”
他是親王,其他人再不高興也只有答應。一羣人又浩浩蕩蕩的出山在雲橋某處貴族宅第住下。出山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等安頓好已經陰雲四合,到了傍晚果然一場暴雨傾盆而下。這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這羣人只能留在雲橋一直到放晴纔回京,花子夜派人去打探,不久探馬來報說虎嘯嶺山水陡漲沖毀了進出虎嘯嶺的一座木橋,更有房屋大小的石塊滾落山腳下云云。
直到這個時候說起此事花子夜的臉色還很難看,水影瞟他一眼:“那孩子倒救了你一命,怎讓你怕成這個樣子?”
“本王行前也問過神官,皆說數日內晴空萬里。就連王姐的那個神官都如此告訴本王。”
水影嘴角微挑:“千漓的話你也敢聽。”
花子夜只當沒聽到,繼續道:“連朝廷御用的大神官們都算不準,他一個孩子……”
“神官之術本就有高下,未能算明天象,那是神官無能,怎能說那孩子是妖孽?”
“可他那麼多年都在冷宮幽禁,從哪裡學來這種本事?”
“嘉幽郡王少時曾師從當時的神司。”
“王姑與本王一起長大,王姑有多少本事大家都知道。”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殿下總聽說過吧。”說到這裡她目光炯炯,神情中頗帶幾分興奮,望着花子夜道:“殿下,您想個法子,把那孩子給我吧。”
花子夜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要來做什麼?”
“倘若他向殿下說的那句話不是出於他人所授,那麼這孩子定有天生的神司才幹。殿下把他給我,二十年後或許能爲蘇臺王朝奉獻一位出類拔萃的神司,甚而能在神術上推陳出新、再添華彩。我們安靖自鶯雪而後一百七十年來神術一道不見寸進,也該到了有所突破之時。”
花子夜這才反映過了,變了臉色道:“他是妖孽,先皇諭旨終身幽禁,豈能放出來讓你教導?”
水影笑了笑也不去反駁他妖孽的定論,又道:“殿下在這裡做人家不歡迎的客人,總不會光爲了說鳳林的事吧。”
花子夜的臉色頓時又陰沉幾分,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本王這次出去見了不少事,原來這十年來蘇臺百姓竟比過去苦了數倍。許多地方已經是……已經是……路有凍死骨,長嘆懷先皇。先皇駕崩時,本王發誓要盡心竭力,務使百姓安泰、國家繁盛,可是本王都作了些什麼啊!”說到最後心緒起伏,聲音也越來越響,水影忍無可忍踩了他一下低聲道:“這是在西城家!”頓了頓也跟着嘆息:“勸陛下緩修離宮,對北辰的用兵也暫且停一停,仍以防禦爲主。”
話說這一年夏天永寧城經歷了罕見的高溫乾旱,皇宮裡雖然採用了一切能夠想得到的降溫方法,偌娜依然被酷暑折磨得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某日清揚與晉王等人進宮請安,偌娜正在那裡發火,皇后費好一番心思才讓她平靜下來,幾個人坐在下面藏冰窖的“慕蓮殿”說話。偌娜不住抱怨永寧城的夏日炎熱如火,清揚忽然說是啊,正因爲永寧城夏日難熬,清渺纔在京城外三百餘里的千蓮山建離宮避暑,只可惜離宮毀於清渺亡國大亂中,不然夏日帶上文武百官移駕別宮,那是何等樂事。
千蓮山距離永寧城三百六十里,傳說是司掌風雲的女神碧泓居住之所,縱然盛夏時分依然涼風襲人,乃是著名的清涼山。清渺曾在此修建離宮,每年六月君王移駕於此,到八月初方回永寧城。清渺末年,離宮毀於一場大火,蘇臺蘭開國後曾打算重修離宮,雖然當時的大宰以“天下方定,百姓艱難,國庫空虛”爲由幾番勸阻,可蘇臺蘭最怕熱,修建離宮的工程還是開始了。可也不知爲什麼,正殿上樑的時候怎麼都上不好,甚至發生過前一天上好樑,第二天忽然斷裂。如此反覆三次,蘇臺蘭嘆息着說:“看來連上蒼也在責怪朕國家未興即大興土木,此乃天意,不可違背。”於是下令停工,又云:“留待盛世重修。”
偌娜當然聽過這段往事,事實上那還是她在後宮讀書時當時的文書官水影某次講習時所說,自然是用來讚美蘇臺蘭如何順天應命,如何知錯能改。當時聽過便罷,而今再聽又遇到個如此酷暑便有了新的想法,更聽到最後那一句“盛世重修”,年輕的皇帝便想“倘若高祖皇帝修不成的宮殿在朕手上修好了,豈不是表明上天也承認朕乃千古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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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離宮的命令就在偌娜所謂“依高祖皇帝‘盛世重修’之遺旨,則吉日開工”的聖旨下開始了,朝廷上下沒有誰敢對此提出異議。
此時的蘇臺王朝呈現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壓抑氣氛,君主高高在上,臣子們只有應聲符合得份,即便是那些具有志向與道德,對蘇臺王朝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敢對皇帝的決定發表意見。年初衛家姐弟“暴斃”讓朝廷大員人人自危,其中的真相,也就是衛家曾經圖謀造反自然是不會讓人知道的,臣子們暗地裡揣測,自然往近裡想。例如某次皇帝要做什麼事情大宰反對,某次在朝堂上與皇帝爭執讓偌娜“含怒退朝”等等。這些想法讓朝臣們對自身安全充滿憂慮,連衛家當家,百官之首的天官大宰都能因觸犯凰意而落得被迫自殺,其餘朝臣哪個還敢冒然犯顏,自行取禍。即使是新任大宰西城照容這樣一心爲民之人,這半年來也異常沉悶和謹慎。就像玉藻前對白皖說的“到底不比年輕時候,一大家子的命運押在她肩上,她能不顧自己性命來買官諫君,難道忍心讓整個家族爲她殉葬?畢竟衛家前車之鑑,她這個西城家的當家不能不謹慎處之,下一次可不見得有那麼好的運氣,自殺兩個就萬事皆休。”
朝廷上這些中流砥柱的沉默反襯着佞臣們的甜言蜜語、歌功頌德,而在這背後,蘇臺王朝的基業一點點的潰散着。
愛紋鏡雅治世的時候儘可能採用溫和的政策,稅收、法制、官吏制度等均不作大的改變,總有變化也是經年累月緩緩改變,一切以不擾民爲上。二十年在位,不能說有多麼大的功業能讓後人一旦念之便蕩氣迴腸;可仔仔細細去看,卻是寧靜平和,如甘泉潤物。在他的治理下,蘇臺王朝呈現出幾十年未見的太平時光,百姓安居樂業,天災也不是很多,寧靜得讓人事後回想起來覺得珍貴。或許太平王朝就該是這個樣子,不動刀兵,也沒有過於耀眼的忠臣名將,人們安寧繁衍生活。或許這不是一個能讓後代的人感動的王朝,但是會讓人想要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屬於平民的時代。
蘇臺花子夜剛剛授命爲正親王攝政輔佐少年天子的時候,雖然害怕卻也有一番雄心壯志。他知道朝臣們對他那父皇的評價是“因循守舊,中規中矩”,言下之意就是毫無建樹。那時他幻想自己能成爲又一個蘇臺寧若,輔佐他的親妹子,建立起蘇檯曆史上第二次的曠代盛世。當水影還屬於他的時候,他覺得這就是他的流雲錯,一樣的才華橫溢。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不但偌娜不是端皇帝秋澄,他也遠遠不是第二個寧若。他數年攝政同樣是因循守舊毫無建樹,甚至連守舊都守不好。父皇交給他的是一個平靜的蘇臺,他卻讓這個國家風雲暗藏,大廈將傾。
蘇臺花子夜覺得千鈞重擔在身,他卻承受不住,負擔不起,壓得胸口一陣陣發痛,忽然間哭了起來,便在這樣一個秋日,在西城家的花園裡掩面哀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聽到耳邊傳來女子那平靜的聲音:“殿下縱然不是寧若親王,臣……也不配稱爲流雲錯。未能輔佐殿下成就志向,其錯在臣。”
聲音埋在手掌中,悶悶沉沉的:“本王還能做些什麼?”
“等——”
“先皇是將安靖萬里河山、蘇臺兩百年基業交給了今上,並非殿下。殿下並非寧若,也無寧若親王之志,又何苦將這番重擔強拉到自己身上?”
她所說的是蘇檯曆史上的著名典故,當年蘇臺寧若對自己輔佐的幼年皇帝說“日後陛下若無道,臣將取而代之。”秋澄親政後有外戚顯貴重提此事,當時二十一歲的秋澄笑着說:“朕記得這件事。正是這句話時時刻刻督促鞭策着朕。”水影此刻說這樣一句話,當然不是說他沒有好好激勵偌娜,而是說他沒有寧若“取而代之”的勇氣。君王已經失政,臣子勸諫無用,反叛無膽,除了等待還能做什麼。
花子夜明白她的意思,愣了半晌喃喃道:“本王確實無能。”
“等也未必是無能啊——殿下。等,亦可視爲隱以待時。殿下但記得臣剛剛說得——先皇並未讓殿下來擔負蘇臺兩百年基業。”
花子夜終於擡起頭,淚痕已無,神色也恢復到一個王爵應該有的高貴。兩人又坐了一會兒,打破平靜的依然是花子夜,他說的是:“本王不想讓王姐繼續留在京城了。”
她笑了起來:“殿下放心,有此唸的絕不是殿下一人。只不過……和親王要讓蘇臺基業先殘破不堪,她再力挽狂瀾重建王朝,此事未成想要讓殿下離開,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花子夜冷笑道:“你們難道不是早有打算?”
她嬌笑起來,微微擡起右手對着太陽,眯起眼睛看着半透明的掌心,聲音輕不可聞:“她想要反,那就給她機會早點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