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春天,對於安靖國和蘇臺王朝並不是一個十分寧靜愉悅的春天,二十多年太平歲月後蘇臺王朝又一次出現全國範圍動盪不安的跡象。從敬皇帝平定三貴族之亂後,蘇臺皇族雖然經歷過宮變和蘇臺丹綾之叛,國家卻一直平和寧靜,人民安分守己,鎮守各地的封疆大吏們也沒有或者不敢產生野心。而這個平衡的打破事實上就是兩百二十五年的兵災。

正象昭彤影等人分析的那樣,北辰入侵併沒有破壞蘇臺王朝的基業,也不會造成天下大亂。然而,朝廷在事後的懈怠以及政令的嚴苛卻埋下動盪不安的種子。到兩年之後的兩百二十七年,這個種子從蘇郡南江州發出了第一株嫩芽。

然而,永寧城蘇臺皇宮以及皇帝蘇臺偌娜依舊在一片歌舞昇平之中。端孝親王也就是前任正親王私下裡對弟弟宋王說:“今上至今未曾想過何爲人主之責。”這句話將偌娜形容得恰如其分。

偌娜並不是沒有才能,只是缺乏責任意識,親政以來她對國政更多的是一時的興趣和激情。她會因爲一時的激情而對某一件事特別關心,甚至廢寢忘食,這個時候的她是一個讓朝臣感動的能幹君王。可惜的是更多時候她表現出的是懈怠,這個年輕君主並沒有意識到她的責任就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去省閱那些怎麼看都很無聊的奏章,糾纏在某一地的春耕秋收,某一處的動盪平安之間。

這天準時來到朝房的大臣接到皇帝不舒服的消息,然而年輕的偌娜只是前一晚和妃子們玩鬧得太晚早上不肯起身。日上三竿,朝臣們已經處理完一大堆文件,而正親王花子夜也勤勉的完成了一上午職責的時候偌娜和皇后蘭雋在寢宮逗皇長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宮人稟告說少王傅求見的時候偌娜也不過擡一下頭說“傳進來——”,然後繼續撥弄撥浪鼓看孩子露出可愛的笑容。

水影進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兩個大人圍着嬰兒牀笑成一團的樣子,她淡淡一笑,行禮後也上前半跪在嬰兒身邊端詳半晌柔聲道:“小皇子真漂亮,日後一定是稀世美人。”這世界上的母親聽到別人誇讚自己孩子的時候多半心花怒放,即使身爲萬乘之尊也不例外。偌娜一聽到別人誇讚這孩子漂亮頓時眉開眼笑,當即下令賜坐。水影特意看了一眼蘭雋,見他也跟着笑而且眼中滿是驕傲好像這孩子真的是他的親生骨肉。

偌娜又逗了一會孩子才命人將皇子抱走,這纔想起問眼前人所來爲何事,水影笑吟吟的說進宮講課來向陛下和皇后請安,然後又說了幾句誇讚小皇子的話,直聽得偌娜心花怒放,覺得眼前人從來沒這麼可愛過。蘭雋一邊看着忽然道:“等皇子長大後還要煩勞王傅授課。”水影嫣然道:“倘能如此那是臣的榮幸。”

水影爲文書女官的時候偌娜也在啓蒙階段,也是叫過她一聲“先生”的人,照理說她登基後應該對這個王傅格外禮遇。可偏偏皇太后琴林打從一開始就看水影不順眼,在她還是十來歲小宮女的時候就狠狠地叫她“妖媚惑主的東西”,等她一步步上升更是看到就討厭,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後快。這麼一來偌娜自然受到影響,等到親政後和花子夜之間的感情也出現不少隔閡,尤其是清揚入京後和她相處的極其好。清揚言語之間有意無意暗示花子夜權力過大,偌娜也就覺得花子夜好像是有點輕慢她這個皇帝,尤其是兩人就朝政發生爭執的時候忍不住便會想到清揚的話,於是越發覺得正親王的態度不夠恭謹,管的也實在太寬。這麼一來對於花子夜親信的水影越發疏遠起來,可這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特別好,忽然開口讓她留下用膳。水影還未來得及行禮道謝,忽聽皇后含笑道:“皇上,王傅進宮一定是有要事的,皇上還是先聽聽王傅想說什麼吧?”

水影望了他一眼,見他目光一直纏繞在偌娜身上,偶然望她一眼馬上又閃開,彷彿眼裡心裡都只有皇帝一個,除此之外世間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上心。水影當即道:“聖上,臣今日的確是有事來求陛下。臣……臣其實是受人之託來的。”

偌娜一挑眉示意她說下去,臉上已有三分不快,心道難道是花子夜昨天和我爭執的那件事?她打定主意只要水影真爲了昨日所議巡幸蘇郡之事來勸諫,她就立刻狠狠地將她申斥一番,警告她知道什麼是一個少王傅應該有的本分。哪裡想到水影又是一笑,低聲道:“聖上還記得西城玉臺築麼?”

偌娜還真不記得西城玉臺築是什麼人,一邊的皇后卻忽然認真起來,插口道:“玉臺築怎麼了?”隨即望向偌娜:“去年選後的時候玉臺築和我在一組裡,他還寬慰我來着。那是大司徒家的長公子。”

偌娜應了一聲依稀記得西城家是有那麼個人。

“西城公子上選妃名冊前是進階爲官的人,官聲還不錯。他一心想要爲陛下效勞,所以拖臣來問一聲,若是陛下不要他,是不是從春官選妃冊子裡消了名字,這樣天官那邊纔好任命人。”

“就是這件事?”

“是啊。西城靜選和臣說了好幾次,她和女官長也不知怎的說不到一塊去,又不敢爲了這點小事進宮煩擾聖上。”

偌娜哈哈大笑揮揮手說這算什麼,去把秋水清叫來,讓她到大司禮那裡將她那表弟的名字消了,朕感念他的忠心,升他一階。

水影當即跪倒感謝,剛剛起身卻聽皇后又道:“王傅想說的恐怕不止這麼一件事。”

話音未落,但見水影又一次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向皇上請罪——”

“卿這是做什麼?”

“臣萬死。”她依然趴在地上,一字字道:“臣那日私入了永順宮,見到了嘉幽郡王和鳳林公子,臣自知此乃萬死之罪,不敢隱瞞,請聖上責罰!”

蘇臺迦嵐沒有想到這日進宮彙報會遇到如此尷尬的場面,更沒想到皇帝會指着跪在地上請罪的水影問她:“正親王覺得該如何處置?”

蘇臺迦嵐用了那麼一個短暫時間的觀察確信皇帝之不過一時興起的問話而沒有其他深意,然而這個隨心所欲對她來說並不讓人愉快。她沒有看到事情的全過程,也無法判斷偌娜對此到底有什麼看法,是想要重則還是希望她求個情順勢作罷。說輕了怕皇帝不滿,說重了恐怕花子夜會勃然大怒。猶豫了一會兒擡起頭來正色道:“按律當斬。”

偌娜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搖頭道:“王姐說斬,朕倒要赦免。”說着示意水影起身,微笑道:“卿私會鳳林與嘉幽郡王按律當斬,但卿能坦誠過失,忠善純良可嘉,所以朕不怪你。”水影道謝後告退,迦嵐看着她的背影暗地裡冷笑幾下,心道這個女人果然聰明,知道什麼叫紙包不住火,最安全的莫過於自己看準時機請求寬恕而不是寄希望於別人的守口如瓶,或到事情敗露之後再想方設法抵賴、彌補。如此一來,一樁天大罪過又被她消於無形,就連鳳林出逃的罪也搭配着一起消弭了。

當蘇臺迦嵐當天將此事當閒談佐料說給昭彤影聽的時候,後者雙眉微顰,第一句話是:“殿下爲何要說‘斬’?”

迦嵐一挑眉:“本王寧可面對王兄的痛恨也好過和王傅一起趴在地方請罪。”

昭彤影愣了一下隨即大笑,笑了好半天后正色道:“殿下說的是。當時那樣的情景‘按律’而行是最恰當的。‘按律當斬’,然而律法之外還有人情,不管聖上怎麼想都有轉圜餘地,想來花子夜殿下也難以怪罪於殿下。”

“其實本王聽到那句問話就猜到聖上並不想治少王傅的罪。”

“是,聖上真要治罪就不會問。否則殿下若是說求情的話聖上反而被動,不過嘉幽郡王和鳳林的處境太特殊也太微妙。即便聖上不想治罪,這寬容的話還是不要從旁人口中說出來爲好,萬一被有心之人記住,挑撥一下,無端多一個同情叛臣的罪名。”

迦嵐微微一笑。

“但是……殿下就真的這麼討厭水影?”

“卿多心了。”她笑容燦爛,目光微微轉動一下立刻拉開這個可能產生危險的話題:“卿可知道本王在宮中還聽到什麼有趣的消息?”

“臣不知。”

“看樣子聖上有意巡幸蘇郡。”

“聖上對和親王殿下在蘇郡南江州的成就非常滿意。”說到這裡昭彤影停了一下望定迦嵐:“殿下說了什麼?”

“本王爲什麼要說什麼?本王乃是朝廷大司馬,關心的是軍政軍務,若是陛下要興兵異國,本王職責所在自然會說些什麼。聖上要巡幸與本王何干?”

昭彤影愣了一下,隨即微笑,心中頓時大喜,暗道這位正親王在永寧城一年多的日子到底沒有白費,再不是剛剛進京時那個一門心思忠君報國無半點私念,甚至懷着“贖罪”之心的蘇臺迦嵐。這個年輕的正親王鶴舞領主正一步一步的向着“她”的理想前進。

蘇臺迦嵐忽然露出一個有點頑皮的笑容,緩緩道:“反正還有王兄來盡正親王的職責。卿以爲呢?”

“我倒覺得花子夜殿下這一次也不會說什麼。”

“哦?”

“一來,聖上巡幸一次南江州也沒什麼壞處,這不比當初聖上御駕親征的念頭。蘇郡剛剛經歷過一次叛亂,皇上親自去一次安撫一下民心或許是好的。永寧城到蘇郡不是太遠路也好走,沿途州郡都還算富裕;不是山高水遠、軍情如火的扶風白鶴關。二來麼,我若是水影一定會奉勸花子夜殿下少過問一些政務,尤其不要再觸怒皇帝。”

“王兄的確找到了一個好幫手。”

她的語調非常冷淡,昭彤影暗地裡嘆了口氣,不是很明白這位親王對水影的厭倦。然而在她的計劃裡,水影即便成不了迦嵐的幕僚至少也不應該是敵對者。儘管上一次會面對那兩個人都不愉快,尤其是水影還玩了個讓她這個做人家“親信”的人哭笑不得手段,可也正是那個手段讓她知道至少在水影這一方是有意與迦嵐建立相對融洽關係的。

“殿下——”她正視年輕的正親王,故意忽略她那一臉的不悅,而且沒有任何停頓的說完下面這段話,爲了避免在被對方扯開話題。

“我不知道殿下爲什麼厭惡少王傅,但是……昔日我與她相交之時一直以爲這是個性情高傲而品行端莊的女子,有着寧爲玉碎勿爲瓦全的剛烈。”說到這裡她笑了笑:“雖然現在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殿下,她是個聰明人,而且不愧爲能從映秀殿最底層走上後宮女官最高榮譽的人,足夠聰明更有足夠的……冷酷。她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活下去而且活的風光,所以先皇去世後她投靠了花子夜殿下。而如今,花子夜殿下已非昔日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從明如她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在給自己找一條退路。如果殿下不願意接受,她能選得就只有一條路——”

“王姐!”

“水影還沒有冷酷到能夠毫不在乎背叛曾經保護過自己的人的地步,她不可能再去贏得聖上的寵愛。”

“少王傅可以選擇她想要忠誠的人,本王……”迦嵐想說“本王並不在乎”,可這句話沒有說完,反而陷入了沉思。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緩緩道:“本王知道了。”

“另外,”昭彤影繼續道:“殿下或許也聽說過,很多人都以爲水影是先皇的……愛寵。我記得當年的正親王——曾經當着她的面提起過,她的回答是‘殿下願意怎麼看臣,臣並不在乎,但是殿下連自己侍奉的是什麼樣的主君都不知道麼?’先皇是什麼樣的人,我想殿下心裡應該是最清楚的。臣也言盡於此,至於要不要得到這個人的忠誠,那是殿下自己的抉擇,臣不會因爲與少王傅的友誼而有其他想法。就像少王傅不會因爲臣的選擇而投靠殿下。”

蘇臺迦嵐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明兒我們也去一次皎原,本王已經很久沒見到晉王了。”

“晉王,晉王殿下——”

滿山遍野具是王府從員的叫聲,一個個騎着馬左顧右盼高聲喊叫,臉上都帶一點驚惶之色。正親王蘇臺迦嵐和殿上書記昭彤影兩人也騎着馬在皎原上漫無目的奔馳,連聲叫“晉王”。跑了一陣從人流水般來報“沒找到”“那邊沒有”……每聽一次迦嵐的臉色就沉上三分,昭彤影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此時此刻禁不住面露驚慌。迦嵐忽然將馬一拉回顧道:“你說晉王會跑到哪裡去?找了一個時辰都找不到,你說——”

“王,”她苦笑起來:“皎原又不是什麼荒山野嶺,既沒有陡坡斷壁也沒有猛獸出沒,咱們慢慢找一定能找到。馬受了驚總跑的快,何況晉王騎的是百中選一的駿馬。讓他們往遠處找,再不行調動兵馬拉網找,天色還早,皎原上多得是行人和住家,不用擔心。”

這日一早迦嵐與她兩人告了假前往皎原遊春,恰好遇到晉王帶了幾個從人出來,見了他們非常高興。迦嵐一時興起說不如到山間遊獵,晉王正是好玩的年歲當即拍手叫好,於是一行人往深山裡走。京城貴族行獵一般都在雲橋,那裡崇山峻嶺獵物繁多,皎原行獵不過是打兩隻兔子、狐狸之類的小動物,算不上行獵,只能說是遊春的餘興節目。然而,一個忽然從高處掉落的大石塊驚了晉王的馬,受驚的駿馬一轉眼就跑出衆人視線,只有“王姐——”的叫聲迴盪在山谷。

眼看天色漸暗,派出去尋找的人已經將網拉到30裡之外,還是不斷聽到“沒有找到”的回報。這兩個人的心也漸漸沉下去,的確皎原沒有野獸沒有斷崖,可畢竟是在深山裡不見的人,受驚的馬亂奔亂跳若是晉王一個拉不住掉了下來撞到石頭或滾下斜坡,後果一樣不堪設想。昭彤影正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寬慰一下愁眉苦臉的迦嵐,更在想若是那位晉王真的出了個三長兩短的又要怎麼做才能讓迦嵐擺脫愧疚。便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大叫“殿下,晉王找到了——”

沒多久蘇臺迦嵐就看到了那個讓她擔驚受怕半天的少年,一騎雙人,不緊不慢的行進在春日皎原茵茵綠草之上。當雙方相距百步的時候與晉王同乘的人跳下馬,跟隨在一邊,又走了一段晉王也跳下馬飛奔着撲到迦嵐懷中用力抱着自己的王姐道:“嚇死了,我還以爲會死掉呢。”

迦嵐一挑眉:“胡說八道,皇家的人怎麼能亂說‘死’字。”隨後輕輕推開晉王,結束皇家人極其偶然的在公衆場合的親情表露,望向剛纔和晉王同騎,此時站在十步開外正撫摸那匹闖了禍的棗紅馬的青年女子,微笑道:“看樣子,本王應該向你道謝——”

女子微微欠一下身:“原來這位公子是皇家的人。能爲皇家的人效力是草民三輩積德、莫大的福氣。”

晉王回身看了她一眼,拉着迦嵐的手道:“王姐,是她攔下馬的,我差點要抓不住繮繩的時候。”

“本王明白。”她微笑着望向那女子:“等到了昭彤影的別業本王會好好謝謝她。”

那女子也明白皇家人的想法是不容違背的,不管是感謝還是報復,只要是皇家人想,她這樣的草民就只能放下一切理由乖乖跟着,且誠惶誠恐。一行人沿着官道走過杏林春色,行過清雨樓和胭脂溪,一場虛驚過後皎原春色更添嫵媚多情,垂條楊柳與火紅杏花萬種風情的勾引着王孫公子,提醒生命的美麗。

晉王對那個“救命恩人”念念不忘,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說兩句話,於是不用等到達別業迦嵐等人已對那女子的事知道了三五成。

“草民永州人氏,出生于丹霞羣山之間。因爲故鄉門前有一條小河,水清見底,據說直通白水江。草民出生不久家母遠行,家父說恨不能隨流水常伴,故而爲我取名凝川。

“草民家中還有幾畝薄田,家父希望草民能光宗耀祖,所以草民沒有做什麼營生,一次次在考進階。只可惜草民實在愚鈍……家父讓草民出來走走看看,增長點見識,希望兩年後能有所成就,若依舊落榜,草民就心死了,回家娶夫生子,守着那幾畝農田。”

迦嵐等人聽她語氣活潑,雖一口一個草民,然面對王侯神色如常,知道不會是一個太平凡的人,迦嵐更有三分欣賞,暗想等下要試探一番或許爲自己又添一能臣。

方過胭脂溪忽見遠處旗幟飄揚人馬鼎沸,擡眼望去見旗幟上五色絲線繡“南安”二字。迦嵐和昭彤影對看一眼皆暗道“這個人不在她的青州躲着回京城來做什麼?”

正想着忽聽晉王連叫了兩聲“凝川?”

凝川站在路當中,怔怔望着“南安”旗幟,後面的人一個接一個從她身邊走過都是一臉疑惑,而她毫無感覺,直到晉王叫了那兩聲才如夢初醒。

南安郡王蘇臺齊霜,已經年過半百,敬皇帝時以榜首而爲正親王賞識,召其爲媳。蘇臺這個家名自然是在入贅皇家之後得到的,她的本名就是“齊霜”二字。朝廷中不少舊臣對這個名字頗爲熟悉,因爲她還有一個身份,也就是當今南平國大丞相宛明期的結髮之妻,正是因爲她的入贅皇家纔有了宛明期反出鶴舞和玉瓏關五百年來的第二次陷落。

南安郡王的隊伍從官道上經過的時候蘇臺迦嵐退到了一邊,一來她今日未用儀仗,不想爲了爭道而引發鬧劇;二來,也算是她向這個王嬸執晚輩之禮。

顯然,南安郡王一行人沒有對他們表示關注,或許春日皎原上名門貴族實在太多,南安郡王無暇一一關注。昭彤影往後退了一點,藏身於迦嵐之後,向着凝川道:“你認識南安郡王?”凝川的目光終於從南安郡王身上收回了一點,目光中閃過一絲惱怒,好像極端不滿於被人打斷,隨即笑道:“草民哪有這個福分認識郡王。”說着目光又轉回去,死死盯着。

南安郡王的車馬均高挑簾子,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端坐其間的優雅男女,正中馬車上是風韻猶存的南安郡王與丈夫蘇臺詠。齊霜容貌端莊,柳眉微挑、膚色白皙,縱然歲月流逝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傾城之姿,斷斷不遜色於曾經以美貌聞名京城的衛暗如。一邊的蘇臺詠也是眉目清秀,典型的蘇臺皇族後裔,與妻子並肩而坐,神色端正氣質柔和;在這個貴族男子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波瀾”和“激情”都獻給了妻子齊霜,在宛明期向春官遞交狀子之後,是他站在暴怒的母親——正親王——和跪地請罪的妻子之間,然後用長達三天的絕食換來母親的讓步以及皇帝的寬容。

再往後是一輛略小些的車子,期間端坐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女子,眉目間可以看到蘇臺詠的痕跡,而臉型宛然就是齊霜的翻版。昭彤影注意到凝川看着這個女子的時候神色異常,低聲道:“這是南安郡王的世子。”

“原來是世子難怪氣韻高雅不同凡響。”

昭彤影嘴角微微一彎。

氣韻高雅或許沒錯,可“不同凡響”這四個字從來沒有被用在這位南安郡王世子身上,相反,這是一個資質才學皆平凡無奇的皇家子。若是生作男兒,倒也不要緊,可作爲繼承家業的女子,就不僅讓人對南安郡王這一脈的未來嘆一口氣了。

片刻之間人馬從這羣人面前經過,迦嵐揮一下手:“走吧,太陽落山之前本王希望坐在卿的別業中了。”

從人應了一聲加快進行速度,一羣人中惟有凝川回過頭朝着夕陽下漸行漸遠的“南安”旗幟深深看了幾眼。在她回頭的瞬間,注意着她的昭彤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彷彿看到那眼中有一點水光。

水影自從那天爲了授課回永寧城後一直沒有回到皎原,不過宮人都說司殿的歸期就定在這天晚上。昭彤影微微一笑湊到迦嵐面前低聲道:“王這次可別再動手了。”迦嵐冷笑一聲心道世間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這麼輕易被激怒,我也不用留在京城,早早逃回鶴舞保命罷了。幾人在內堂入座後晉王又將當時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更對馬驚了之後自己惶恐不安又勇敢支撐的舉動渲染一番,迦嵐聽得頻頻微笑,心道這王弟長到十七歲還是一片純真,水影這些年來算是將他照顧得不錯。迦嵐又對凝川一番嘉獎,賜了她二百兩銀子,凝川口上感謝,心中卻想“堂堂一個晉王的命才兩百兩,真可憐”。昭彤影從皎原見她神色異樣後一直留意,見她行禮之時目光微瞟脣角輕挑,輕輕皺了下眉暗道這人來歷蹊蹺,倒不知這不屑之色是山林隱士不侍王侯、高尚其事,還是心中另有計議。

想到這裡眼珠微微一轉,忽然道:“剛剛在官道邊看到南安郡王的時候我看凝川姑娘神色特異,倒不知是爲什麼?”

凝川略微一怔笑了起來,笑容頗有幾分尷尬,見衆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嘴脣微動幾次欲言又止,幾次看看迦嵐神態頗爲古怪。迦嵐微微皺一下眉,含笑道:“凝川姑娘有什麼話只管說,不必顧慮。這裡是皎原殿上書記的別業,不是凰歌巷正親王府,本王也是這裡的客人,莫要得罪此間主人便是。”

凝川又仔細看了她倆眼,這才道:“小人雖是永州人氏,但從小就長在玉瓏關,聽到過不少……不少關於南安郡王的故事……”

迦嵐翻了個白眼心道原來如此。這是蘇臺皇家最丟臉的事,即便是她也不想聽人提起。她不想聽,旁邊有個人興味盎然,立刻接口道:“是什麼樣的故事?”

迦嵐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麼人,暗罵一聲“明知故問”,想將話頭打斷,又想到剛剛自己才說過“此間主人乃是昭彤影,本王也是來做客的”,這世上哪有做客人打擾主人問話的道理?

凝川臉上略顯驚訝,目光在昭彤影和迦嵐身上打了幾個來回,似乎也奇怪這位殿上書記煞風景的本事。等了一會見迦嵐沒有表示,低聲道:“便是有關二十年前玉瓏關守將宛明期與南安郡王的故事。當地人都說……”

“說什麼?”

“都說南安郡王和宛明期是夫婦,宛明期反出玉瓏關就是爲了朝廷搶走他髮妻……”目光一瞟離座跪倒叩頭,口稱萬死。

迦嵐揮揮手含笑道:“本王說過汝但不得罪此間主人便可,起來起來,何罪之有?玉瓏關地方人都說是敬皇帝時的正親王仗勢搶奪人妻麼?”

“是……偏遠地方,不解天威,胡言亂語請殿下恕罪。”

“人們又是怎麼說宛明期的呢?他反出玉瓏又帶南平入侵此關,當地百姓不恨他麼?”

“鶴舞植桑平原百姓說起宛明期多有咬牙切齒,然而玉瓏百姓卻無責怪之言。草民曾聽長者說起玉瓏關之戰,說宛明期攻破城池後站在玉瓏城頭大聲說‘此地爲我建業之所,不得傷此地百姓,不得毀壞一草一木,敢有搶奪平民財物者軍法處置’。”

“宛明期破玉瓏關後的確約束兵士,南平乃是到了植桑腹地才大肆掠奪。”

“當地人說這乃是宛明期報答當年在他危難之時玉瓏百姓的鼎力相助。”

“哦——”

“草民一個鄰居曾在宛明期的都督府中當過差,她告訴草民當初……也就是宛明期反出玉瓏關的時候,有一羣神秘人在都督府行刺,見人就殺,那夜滿地鮮血火光沖天,宛明期的小女兒也中了一刀。可憐那孩子只有幾歲,宛明期抱着她逃命的時候孩子的血把他鎧甲前胸都染紅了,也不知道後來活下來沒有。”

迦嵐冷笑一聲:“恐怕是活下來了。本王久鎮鶴舞,與南平交戰數次,南平權臣名將都知道一些。這個宛明期在南平爲相,據說他有個女兒爲掌上明珠,也深受南平皇帝寵愛,年紀比本王略微大幾歲,該就是玉瓏關中險些喪命的小女兒。”

凝川聞聽此言雙手合十,說了句“謝天謝地!”說完後驚覺不對,撲通一下跪倒請罪道:“草民久居玉瓏……故而,故而……”說了兩句說不下去,迦嵐又揮揮手令她起來。剛纔那一瞬間她對凝川起了疑心,暗想就算是玉瓏人真能對當年之事瞭如指掌,可聽她一聲“謝天謝地”發自肺腑,分明是多年來聽慣了這個故事爲其中人擔憂又忽然知道結果的歡喜,反而放下心來。

昭彤影並不滿意這個解釋,然而一時間找不到反對的立場,只能姑且聽之。她也看出迦嵐對此人的應對和舉止非常滿意,有招攬之意,倘若如此就是來日方長,不擔心看不出端倪。

晉王坐在邊上聽他們對答,什麼玉瓏關、宛明期、南安郡王,這些名字半熟半不熟,那些事情也只聽過一點,心裡癢癢的想問又不好意思貿然開口,好不容易等告一段落皺皺眉插口道:“王傅怎麼還沒回來?來個人出去看看——”話音方落已聽一聲響報“司殿到——”

晉王喜形於色起身準備迎接,迦嵐卻一個皺眉心道“這位司殿了不得,在自家主子府裡響報,倒是把少王傅這個身份用到十成”。一轉眼水影翩然入內身後是貼身的宮侍日照,兩人均穿正式的服裝可見在京城辦完事務即趕來皎原。晉王趕上兩步笑道:“王傅辛苦了,我們都等王傅回來呢。”水影微微點頭說了兩句感謝話旋即上前見過迦嵐。這一次蘇臺迦嵐也執弟子禮與她行了個平禮,昭彤影也過來打了聲招呼,禮儀盡備後方才各自落座。水影目光微微一轉註意到一邊垂手而立的凝川,與此同時凝川的目光也落在日照身上。

聽到那聲響報凝川打了個小小的寒顫,她與水影並未見過面,倒不怕她認出,擔心的是水影身邊與她有過數次交往的日照。剛剛一進府四面看看未見日照蹤影,又聽說司殿永寧城心想那宮侍一定回城了,雖然不怕他說穿自己,可能少點麻煩總是好的。等見到日照跟隨水影身側入內凝川着實嚇了一跳,心想那美貌青年上一次見自己時嚇得滿頭大汗,等下不要忽然驚叫起來,即便不驚叫露出吃驚之色,這裡哪一個不是千零百巧的人,看出點端倪自己性命難保。此時擡眼望去,卻見日照在水影身邊垂手而立,莫說吃驚,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晉王早就餓了,如今等到水影回來當即命傳膳,又賜凝川同席。這頓飯吃的還算太平,飯後不久水影推說往返勞累先告退了,日照想跟出去卻被晉王拉住。原來晉王念念不忘南安郡王與宛明期之事,又怕迦嵐不肯告訴他,心想日照跟隨水影日久,知道事情多,留他下來詢問不敢不答。

水影一出門外面一個宮女走上來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柳眉微挑沉聲道:“你看清楚了?”

那宮女用力點頭說“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她點點頭回眸看一眼堂上,忽然微微一笑道:“等日照出來,不管多晚都叫他立刻來見我,我若睡下,就叫起來,明白了?”

凝川夜深難眠走到廊下的時候見到水影獨立庭院,合歡樹下窈窕淑女,斜倚枝幹仰面雲天。流雲飛度、明月當空,山澗冷溪縈繞左右,流水聲與月夜鳥鳴交織成皎原春夜獨有的幽深秀美。獨立樹下的人目光迷離,似隨彩雲逐月,又好像隔絕人世間的一切。

凝川看着這樣一個人暗中嘆了口氣心道:“人在高處難道註定不能快樂?年輕如她已經位在四階,有正親王爲依,榮華富貴已定,錦繡前程可待,依然春夜獨立仰天無語。”又想到自己位極人臣的父親何嘗不是不快活,多少次深夜醒來一時興起推開窗就看到父親獨立庭院的身影,也是默默站着,仰着頭望幽幽流雲皎皎明月,很多次她覺得父親看得不是明月是故鄉。不管千里萬里都一般皎潔無瑕,故園如此他鄉如此,或乘雲而去飄過萬水千山回到故園清澈的小溪前,看那明月前溪後溪。小的時候她不能理解父親那徹骨的哀傷,有時候抱着她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目光落在她臉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時間長了眼中會有一點水光。每到那個時候她就害怕起來,一把抱住父親撒嬌甚至故意哭兩聲讓父親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再往後,父親的地位日漸提高,直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也不會抱着她出神,可那份寂寞更深更徹,深到入骨。她常常想到底什麼東西傷父親最深,是故園的明月還是母親的薄情,亦或是那個喜歡着父親乃至爲他而死的小姑姑,甚至就是她這個女兒臉上襲承自母親的眉目。

“俱是皎原春夜未眠人,爲何躲在角落裡?”

凝川跨步而出。

“原來是凝川姑娘——”

凝川笑了笑:“草民是福薄之人,住在這麼漂亮的房子裡連睡覺都不會了。”

www☢ttКan☢¢ Ο

“是麼,此地就侷促不安,等到了永寧城晉王府姑娘豈不是連走路都不會了?”

“……”

“晉王感謝你相救之情,一時怕是不會放你走。不過……”目光一轉望定了她:“凝川姑娘到了晉王府或許自在起來也難說,畢竟姑娘不是第一次到那裡。你今兒怎不和日照打招呼呢?”

“大人——”

“晉王府中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這個司殿……凝川姑娘……”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從丹州到京城,從京城到皎原,算得上是千里萬里相隨了?”

凝川的心跳成了一條直線一時間什麼想法都沒有,腦子裡一團亂,聽水影言下之意是說她喜歡日照故而千里來尋,忙不迭順着臺階下,訕訕一笑低下頭不發一言。

“凝川是丹霞人?”

“生在丹霞,長在玉瓏,這些年又回到丹州住。”

“哦——”

“家父期望小人進階爲官,無奈小人總是不爭氣。前兩年聽說丹霞郡考簡單些,所以搬了家。”

“原來如此,難怪對南安郡王與宛明期的恩怨知之甚詳。”

凝川又訕訕一笑,心下卻是大驚,暗道此人所言非虛,果然這晉王身邊發生的一切皆逃不出她的耳目。

“玉瓏關雖在前線卻是個氣候合宜物產豐富的好地方,丹州也是物華天寶之地,凝川姑娘是有福氣的人。”

她連連點頭,脫口道:“大人仙居何處?”

“我是凜霜郡五城州寒關縣人氏。”

“啊——”

“凝川姑娘也知道此地?”

“聽說過,草民的一位先生乃是五城人氏。那裡……”她苦笑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恭維的話,無奈道:“那是清苦之地。”

“八月飛雪,朔風飄飄。”

凝川只有苦笑。水影依舊斜倚合歡目光飄移,過了一會忽然道:“不過我七歲離家,寒關八月飛雪寒霜撲面的情景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凝川想接一句“苦盡甘來”,又想後宮女官十之八九出於名門貴族,她若生在鐘鳴鼎食人家即便是寒關也一樣金馬玉堂高牀暖枕,談不上“苦”。正在躊躇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主子,您找我?

她脣邊帶笑:“不錯,你跟我來——”又朝凝川微微點了下頭帶着日照離開,凝川想到前面那段對話,禁不住爲日照捏了把汗。她很想給對方一個暗示,可是和堂上見面時一樣,日照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與她相交過,整個眼中就只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看着。

她嘆了口氣心想這難道是我的劫數?到不知日照能不能過她的“盤問”,又或者會挑明她的身份來歷。一瞬間她還真想拔腿就跑,遠遠離開此地返回丹霞,可也就是一個念頭,隨即想到兩位王爵帶來的成羣侍從衛士,以及看似平靜其實崗哨重重的每一道門,不由嘆了口氣心想硬往外闖只會更糟糕,倒不如把希望寄託在日照的守口如瓶和靈機應變上。

回望一眼,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原來那女子是凜霜寒關縣人,那裡滿山冰雪一年倒有半年千山鳥盡、萬徑人絕,即便是金馬玉堂富家子,生在這個地方也是吃了點苦頭的……不過,哪個名門世家倒黴到被放到那種地方呢……啊,不對——”她拍拍自己,暗罵一聲“笨”,心道我怎麼就忘了少王傅是沒有家名的人呢,難道此人真是寒關山裡窮苦人家出來的?倘若如此,倒是和我也有幾分相似……”

第三十二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七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三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三十三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五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六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三十八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三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一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十七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三十五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三十五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二章第三十七章第二十章
第三十二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七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三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三十三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五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六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三十八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三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一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十七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三十五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三十五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二章第三十七章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