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皎原春夜不眠的並不只是凝川水影二人,蘇臺迦嵐和此地主人的昭彤影也還在對酒夜談。昭彤影指尖拈一枚棋子輕敲棋盤,半天不落一子,忽然將棋子往棋盒中一拋,擡起頭道:“凜霜大都督有不穩跡象?殿下可有真憑實據?”

“有真憑實據就不叫‘跡象’了。”

“很頭痛的事情。”

“是啊。本王也最痛恨這種‘跡象’。置之不理怕養虎成患;嚴肅徹查又怕冤屈重臣,甚至逼上絕路恰得其反。這‘跡象’多半空穴來風,只可惜危險深重,除非遇到高祖皇帝或者端皇帝那樣的曠世明君……”

端皇帝在位第十七年時有人告是時在邊關領二十萬大軍與北辰決戰的正親王蘇臺寧若有不臣之心,當時不少臣子,包括皇妹和親王都勸皇帝嚴加徹查早做準備。然而當時二十多歲的皇帝哈哈大笑說:“朕即位時年方六歲,王姐重權在握,天下兵權在手,那時她不反;卻到朕年富力強親政多年,僅有二十萬軍隊之時才反,這不是莫大的笑話麼?”然後臉色一寒道:“朕不想查寧若王姐的忠誠與否,但是很想知道散佈此類流言的人是什麼居心?”自此而後再也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說蘇臺寧若有謀反之意,而寧若也以忠誠之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祖皇帝和端皇帝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等還是想想切合實際的法子爲好,殿下如何想?”

“莫過於尋一能幹可靠之人前往凜霜,名爲安撫實行徹查。不過此人要有靈機應變之能,倘無事則已,若有事可拿虎符就地調兵平定叛亂。這樣的人不好找啊……照着本王的心思,卿的才幹再合適不過,只是卿盛名遠播,凜霜都督若有異心聽到你昭彤影的名字便當倍加小心。”

昭彤影點點頭心道這個人選的確要斟酌。

“卿以爲少宰如何?”

“官階太高。凜霜並無戰事何用少宰勞軍?再說漣明蘇無行營之才。”

“倘衛方在朝倒是絕好人選。”

“是啊,可惜他現在丹霞。這人不能是領軍的將領,也不能是純粹刀筆之吏,而且要有資格代表朝廷,又要不引起旁人忌憚,最重要需的忠誠可靠。”

兩人心中都將朝臣名字一一念過,一時間房中靜寂無聲,正念着宮侍進來通告說少王傅求見。兩人對看一眼,皆露疑惑神色,過了一會兒迦嵐笑笑道:“深更半夜不睡的人還真不少,請進來吧。”

片刻後水影入內向兩人見了禮,方一落座開口便道:“凜霜勞軍撫慰使得人選殿下可有定奪?”

迦嵐只愣了一瞬便冷冷一笑道:“原來王兄先告訴了王傅再傳話由本王處置。”

“花子夜殿下並無輕慢殿下之心,只是水影覺得此事既牽扯北關都督還是由統領天下軍馬的夏官大司馬過問的好。”

迦嵐悶悶一氣心道:照這個意思沒有你少王傅的諫言本王還輪不到爲此操心。

“本王尚在斟酌。”

“水影可能毛遂自薦?不知殿下能否將水影列入考慮範疇?”

迦嵐展顏一笑:“少王傅想要這職務怎不與王兄商議?”

“此事已由殿下裁決,水影自來求殿下,哪敢再去煩擾花子夜殿下。”

昭彤影覺得氣氛不好,咳嗽一聲插口道:“你才從丹霞返回,難道又要丟下太學遠東閣職責遠行北關?”

“這是水影的一點私心。臣是凜霜五城寒關縣人,七歲離鄉,十六年來未能重履故土,故鄉親友、骨肉兄妹皆生死不知。這些年來中夜夢迴,常見故園宅前老樹,似聞母喚兒名……”

淚光閃爍,眼睫微溼,她微微側身舉袖拭去,再擡眼見迦嵐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半局殘棋上,好半天才道:“本王知道了,少王傅回去聽信吧。”

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禮欲走,忽聽昭彤影道:“難得良主嘉賓一席,水影給我們顯顯本事吧?”說着也起身,袖子在棋盤上一帶,糊了一桌黑白。

“你想看什麼?”

“看你占卜的本事。”

“……”

既然一局棋被攪了,蘇臺迦嵐丟開指間的黑子身子微微後仰,半臥榻上,看這兩人的表演。

“你和春官裡的神司交情甚好,想知吉凶禍福找她去不好?如果是殿下——”目光微微一轉:“皇家有自己的神女。”

迦嵐微微挑眉,輕笑道:“皇家的神女,春官神司的占卜看慣了的,說好不說壞,萬事只有三分實七分均是不沾邊的言語。既然少王傅有此才華何不顯露一下?”說話間一掃桌上,黑白棋子具落榻上。

“來人,取龜甲——”

水影狠狠瞪了昭彤影一眼,過來側坐榻上,低聲道:“占卜問卦水影學過一些,並不精通,不敢賣弄。”

“水影,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當年有人推薦你爲神司,只不過先皇正好要提你爲女官長這才作罷。能做蘇臺王朝神司的人還說什麼雕蟲小技?”

水影神色忽變,在那裡坐了半晌脣邊一絲苦笑:“水影入宮以來只爲一人占卜過,就是先皇陛下。那日後先皇要水影發誓從此不用占卜術,不涉神巫之術,水影不敢違背,請殿下原諒!”瞟一眼昭彤影,緩緩道:“占卜之術乃是以人力揣天意,十卦九不中爲尋常事。縱天姿聰慧通靈寰宇,也不過只其三五分,哪有人能事無鉅細盡皆知曉,樣樣都被知曉那還是天意麼?故千月江漪只觀天象不看紅塵,只卜風雨不問禍福,便是此意。占卜之術成與不成八九分在信與不信,何況爲皇家占卜,自然語焉不詳神秘難解。這也是爲人臣者保命之道,皇家神司長的是觀天象曉風雲,測國運變化、乾坤安定,卻要問一些情愛纏綿、富貴榮華的俗事,他們如何能知?”

這段話說時斯人背手而立,面沉似水字字清晰,目光清澈沉靜又似無限風月在內,端的逸興遄飛,高視天下。不動神色間更將蘇臺迦嵐最初那幾句輕慢神司的話駁斥殆盡,更嘲弄一番,笑她身爲滅巫存神之蘇臺蘭後裔卻醉心趨吉避凶的雕蟲小技,不知紅塵間一點悲歡離合在百年國運萬古蒼穹之間何等渺小。

片刻寧靜後拊掌聲響,蘇臺迦嵐放聲大笑,笑罷身子一挺揚聲道:“來人,拿酒——”目光在水影身上一凝:“良辰美景,既然都不想睡,那就暢飲通宵如何?”

水影這才展顏,化了眼中一層玄冰盪漾成一池春水,深深一禮:“水影遵命。”

一夜高談闊論,塞上風雲、鳴鳳煙柳,三千年家國悲歡付清酒一杯,數萬裡江山錦繡捲上指點,興起時擊杯高歌,悲生時灑淚無忌。

一夜未眠迦嵐、昭彤影兩人還是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天色剛亮便一同騎馬登山,水影本想陪被迦嵐指着她說:“卿的臉色太差了,還是去補眠爲好。莫讓晉王以爲本王虐待了他的司殿。”

日出時分空氣清冽,晨風寒中藏柔,青草香氣絲絲纏繞。高崗立馬,皎原春光盡收眼底,皇陵春秋、兩朝興衰,衰草藤蔓掩前朝陵墓,綠茵深處埋舊時衣冠。蘇臺迦嵐揚鞭遠指:“本王少時即愛此處河山,每每相見便願蘇臺永葆安寧,皎原春色常嬌。彤影,本王可能做到?”

“殿下定能讓我安靖更添華彩。”

“卿對本王倒是信心百倍。”

“臣就是爲了這份信心才離開山林。”

迦嵐臉色一沉:“卿有一些非常危險的念頭,本王不想看到。”

“殿下並不是今天才知道臣的想法。另外,臣當年說的話並沒有改變,殿下不願放棄忠貞,臣不想破壞安靖的太平。只要可以,臣會和殿下一起用溫和的方式實現殿下……還有臣的夢想。”

“卿還記得自己的初衷,本王就放心了。”

昭彤影苦笑一下也放眼清晨的皎原,目光在十里杏花、漢白玉高碑和更遠處從平原一直蔓延到山上的稻田新綠間馳騁,直到被馬蹄聲驚動。

策馬而上的是一個出乎兩人意料的人——南安郡王蘇臺齊霜。

昭彤影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一個外人看來更符合三位官和正親王身份的位置上,雙手合抱饒有興味看着眼前的表現。看到南安郡王略帶傲慢的神情,以及蘇臺迦嵐眼底藏也藏不住的不屑和厭煩。

非常有趣的是齊霜來到這裡的目的和昨夜的水影異曲同工,只不過表達方式大相徑庭。齊霜以青州知州的身份對毗鄰的凜霜郡“不穩”跡象表示擔憂,並毛遂自薦請求朝廷允許她帶領大軍前往平叛,她說:“臣願領精兵爲前驅,爲聖上安定邊關。”

迦嵐小心翼翼隱藏着聲音裡的不滿之意,緩緩道:“凜霜郡守之事朝廷尚在商議,不知郡王從何得知出兵之說?”

齊霜大笑道:“凜霜都督手握重兵,身系蘇臺北關安寧,此等大將一旦反叛後果不堪設想。臣以爲,即有跡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迦嵐冷冷道:“郡王高見,本王記下了。”

昭彤影一邊冷笑,心道這位南安郡王終於忍受不了多年僅領青州一地的寂寞了,要找個機會立點功勳,說不定還要讓她那女兒跟着“立業”,好保住南安郡王的封號和蘇臺這個家名。這也難怪,不惜揹負殺母逼妹拋夫刺女之惡名才贏得“蘇臺”這個國姓,倘若短短一代就丟了豈不是莫大笑話。更何況那個宛明期在南平位極人臣、冊封公爵,還有傳說他的女兒要許配烏方的親王,她再不做出點成績增添些光彩怎受得了。想到這裡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準備給雙方一個臺階,湊近迦嵐道:“殿下,時候不早了,晉王殿下等着您呢。”迦嵐點一下頭勉強露出微笑正要說兩句檯面上的話,又是一陣馬蹄疾,片刻間傳來水影與南安郡王侍從爭執的聲音。昭彤影上前解圍,但見水影三步並作兩步到迦嵐跟前,來不及行禮開口便道:“花子夜殿下請殿下立刻回城。”

“朝廷裡出了什麼事?”

水影瞟一眼南安郡王,後者此時站到山邊彷彿在眺望風景,然而昭彤影覺得更像是刻意迴避新來之人。

“殿下,少宰遇刺……性命垂危!”

少宰漣明蘇是在自家書房中遇刺的,少宰夫人三更過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不知去向,她也習慣了漣明蘇那睡到一半想起什麼事立刻爬起來忙得毛病並不驚訝。然而這夜風格外大,少宰夫人想起丈夫那一忙就不知道冷暖的毛病又看一件厚外套還掛在衣架上,只怕又和過去一樣穿着單薄的衣服就跑到書房去了,於是拿了衣服又到廚房拿了點點心給丈夫送過去。到了書房門口見有燭光,敲門半天卻沒回應,夫人擔心起來推門而入卻見丈夫伏在桌案上一動不動。一開始只當丈夫疲累睡着,走兩步覺得不對,又一看地上一攤鮮紅……

太醫提着藥箱飛奔而至後說若是在晚那麼一會兒少宰大人就算是徹底走進鬼門關了。即便現下也要調養個把月才能恢復元氣。從人心急說一句:“能不能讓大人早點康復,傷口也不算太大啊,咱們大人要去凜霜……”太醫一瞪眼:“凜霜?讓你們大人送命去?雖然傷不大,可失血過多,能撿回一條命已經萬幸。再說,你當少宰大人是大人您這樣年輕力壯?大人年過四十,比不得年輕人的恢復力,起碼臥牀半月,然後好好調養,一兩個月後或許能恢復如常。”從人吐了下舌頭不敢再問,慌忙報之大宰。

朝廷二位官堂堂少宰在天子腳下遇刺,這是何等嚴重,衛暗如不敢隱瞞,火速進宮報之皇帝。然而偌娜已下定決心巡幸蘇郡南江州,她想好不容易花子夜這次一點不掃她的興不如速戰速決,時間長了萬一那兩個正親王緩過勁又來反對反而爲難,當即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巡幸上哪有心管什麼漣明蘇的死活,揮揮手讓大宰去報告花子夜,轉頭和皇后湊在一起選隨駕的妃賓。

花子夜卻是立刻起身親自前往少宰府探看傷勢,漣明蘇依舊昏迷不醒,太醫將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卻神色古怪。花子夜看出不妥,問了兩句太醫左右看看語焉不詳,他便知其中必有隱情,也不追問,先命她開藥,隨即遣人往皎原請回迦嵐和水影。這日午後水影來到了凰歌巷正親王府,偏殿內並無侍從,除了花子夜便是這日爲漣明蘇診治的太醫坐在下首處。花子夜又命關上門這纔對太醫說本王知道你有話要說,現在這裡並無外人,你放心說就是。

太醫遲疑半晌才道:“下官前往少宰府的時候聽說少宰大人是遇刺。這遇刺,多半傷在要害部位,可是少宰他……少宰大人只有一處傷,傷在左手手腕……”

花子夜和水影對看一眼,都露出驚異之色。

太醫又道:“下官也想或許是刺客一刀刺來被少宰發現,下意識的舉手抵擋,故而傷了左手手腕。”

“卻有可能,不過……這刺客來殺人,一刀只傷了手腕怎就不續上一刀?”

“還有更奇的,下官仔細看過,這刀口……這刀口乃是從左下到右上,左淺右深……”

話音未落水影一躍而起脫口道:“這怎麼可能!”

花子夜望着水影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和太醫兩人說的話本王不明白,難道是什麼武藝驚人的刺客潛入京城?還是……”一個寒顫:“難道是巫術?”

此時太醫已經送走,使女僕從盡在殿外十步,偌大一個偏殿只得他二人相對。“巫術”二字一出,風入窗縫,燭影搖紅,燭芯爆了一下,花子夜又一個寒戰。水影忽然大笑,笑了一陣道:“臣在殿下身邊,殿下何懼巫術?”

“卿——”

“巫術雖可怖,不過雕蟲小技,左道旁門,豈能與神術相比?”

花子夜苦笑一下,隨即道:“卿言甚是,有卿在側,本王一無所懼。但是,少宰他——”

“臣適才失色並非少宰大人遇刺有什麼巫術,也絕非一等一的高手所爲,而是……殿下,您記得太醫說少宰的傷是怎樣的?”

“傷在左腕,刀口乃是從左下到右上,左淺右深……唉,傷在手腕上確實奇怪,哪家的武藝專傷人手腕……啊——”

花子夜正在嘀咕忽聽風聲,一擡頭見一根東西劈頭蓋腦打過來,倉促間無以躲閃下意識舉左手當了上去。

“啪——”一聲響,花子夜手臂上一陣劇痛,而攻擊也停止了。這纔看清打過來的是一柄拂塵,而襲擊他之人正是水影。此時拂塵被他用盡全力一擋之下斷裂成兩段,一段不知飛到何處,另一段還握在水影手中。

“你做什麼——”花子夜一躍而起擺開防守架勢怒吼道:“你膽敢刺殺——”

話未說完但見她盈盈一笑,將半截拂塵遠遠拋開倒退兩步指一下他的手臂,嫣然道:“殿下還沒明白?”隨即又做了個捲袖子的動作,掩口輕笑。

花子夜本是驚怒交加差一點大叫“來人”要將她擒下重重治罪,然而見她一連串動作下來怒氣消退變了疑惑,見她拋開拂塵退後,又看旁邊並沒有別的能拿來“刺王”的兇器,也覺得剛纔那番舉動並不像刺殺,倒像是要讓他明白少宰遇刺一事。當下也後退兩步,平平心,照着她的意思捲起左邊衣袖。

此時陽春時節,又連着幾天陽光明媚,天氣一下子就顯得熱起來,雖然還沒頒下換裝令,朝臣們已經紛紛拆掉袍子的夾裡,剛纔他以爲遇刺一擋之下用盡全力,當下手臂上長長一條紅印自右下向左上,微微腫起。花子夜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聲,幾步上前一把拉住水影面露驚詫,好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原來剛剛一看之下花子夜便明白漣明蘇遇刺一事的詭異之處。剛剛水影突然起身舉拂塵打過來,他下意識用左手抵擋,此番舉動應該和漣明蘇“遇刺”時的反映一模一樣,然而手臂上被拂塵打出來的紅印自右下斜向左上,因爲雙方面對面,人慣常用右手,刀自右向左斜劈,而漣明蘇腕上傷口的方向恰恰相反。

水影扶着他坐下又伏地請罪,花子夜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又苦笑道:“卿用意雖好,卻也不該這般用力吧?”水影嬌笑道:“不用力,豈能一目瞭然?”花子夜翻了個白眼,此時倒也沒心情和她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拉着她坐下道:“照太醫所說,少宰的那個傷口不是刺客造成?”

“是不是刺客臣不敢妄加斷言,但總不是正常刺客會做的。另外,如果是剛剛臣那樣的舉動,即便刺客用左右,傷口也應該右淺左深,而少宰大人的左淺右深……”她挽起左手袖子用指甲在手腕上輕輕一劃:“應該是如此造成!”

“漣明蘇的遇刺?”

“是啊,臣打聽了一下,這位刺客頗爲有趣,只砍了少宰左手手腕一下,而且左淺右深,左上右下……”

蘇臺清揚聽到這裡手中青瓷杯連着杯中酒狠狠摔在地上,冷哼兩聲道:“好,好,好得很。好他個漣明蘇,居然玩自殺的花樣來和本王作對。他不想去凜霜,本王還非要他去,除非他真的踏進鬼門關本王拖他不回來,不然——鳴瑛,你親自去辦!”

鳴瑛默默撿起地上的青瓷碎片,又拿出帕子裹在手上將一些細碎的瓷片包起,清揚半天聽不到她回話,一轉身怒道:“卿的志向變成做本王的宮女了麼?”

鳴瑛微微一笑將帕子放在桌角低聲道:“瓷片碎小片片尖銳,不立刻收拾了,不定什麼時候就傷了殿下。”

“哼——”

“臣去太醫院問過,少宰大人失血過多,沒有兩三個月調養不好。”

“哦,玩花樣差點玩掉性命麼?”

“屬下以爲少宰並非詐死,而是真的不想活了。殿下這些日子怕是將他逼得太緊了。”

清揚愣了一下道:“真的是尋死?”

“血流滿地,若不是少宰夫人偶然看到,少宰大人就真的踏進鬼門關了。”

“哼,這麼說反而是本王不對?”

“殿下哪有什麼不對,是漣明蘇這個人死心眼,不識好歹。不過,此人才華卓著,官聲純良,朝中人緣也頗爲不錯,日後還有的是能用他的地方。既然太醫要少宰靜養數月,殿下是不是……”

“好——本王就放他數月太平。不過,這樣一來,凜霜那邊就麻煩了。”

那日漣明蘇遇刺的消息一傳出,在京城和親王府留守的鳴瑛立刻帶上一大堆禮物上門慰問。頭兩日少宰大人一直推託身體虛弱不肯見客,鳴瑛從不生氣,每天吃過午飯帶着禮物上門坐下求見,見不到就向從人打聽一下少宰恢復情況,慰問兩句然後說“明日再來探望”,悠悠然走了。第二天重複一遍,到了第四天漣明蘇將她請到內宅,蒼白着一張臉好不容易坐起身子見了她,兩人關起門說了一頓飯工夫的話,少宰夫人在見到丈夫時候見他緊閉雙眼,精疲力盡的樣子。

當夜,鳴瑛飛馬出京日夜兼程,七八天後就抵達蘇郡南江州親自向清揚彙報其中“蹊蹺”之處,果然,清揚一聽便勃然大怒。鳴瑛暗自慶幸自己預料在先親自前來,若是驛站傳信清揚這一怒無人阻擋,漣明蘇免不了要吃苦頭。而在她看來這一年多下來,漣明蘇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清揚要是再逼他一次,這位少宰恐怕又要尋死,真到那個時候“逼死朝廷重臣”的罪可擔當不起,更何況兔子急了還咬人,誰知道死過一次的漣明蘇逼急了會做出什麼事。

雖然聽了她的諫言,蘇臺清揚依然面沉似水,冷冷道:“卿離開京城時對漣明蘇說過了什麼?”

“臣只是代表殿下探望了一下少宰,說的都是探病時應該說的話。不過,臣暫時把那個人打發走了。少宰‘遇刺’京城偵騎四出,那人留在府裡萬一叫人什麼人看見了不好,何況鶴舞那裡也只有他最清楚。”

清揚冷哼一聲不置可否。鳴瑛知道她不滿意,笑盈盈又道:“至於凜霜。臣的想法與殿下一樣,這一回的密報有八九分是真的。這位凜霜大都督有異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蘇臺丹綾叛亂時她也牽扯在內,要不是她那弟弟嫁給端孝親王的女兒當王妃,有端孝親王遮掩着,早就上了斷頭臺。這些年她的心恐怕是一天都沒定下來過。

“臣也知道,殿下想要趁此機會拉攏她,所以看中了漣明蘇。此人羈傲不馴卻知恩必報,漣明蘇十來年前對她有救命之恩,少宰出馬或許能成。不過——”

“如何?”

“臣看來,此人不過一屆莽夫,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說不定還會壞了王的多年經營。依臣看,想要凜霜兵權法子並不是只有一個!”

“說來本王聽聽。”說此話時面色已平和,脣角微揚目光如水。鳴瑛暗地裡呼了一口氣,她雖然笑意盈盈其實早已汗溼重衫,此刻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衣服貼在身上溼冷難受,也只能嘆口氣繼續道:“凜霜守將反了朝廷總要派兵鎮壓,鎮壓完了還是要另選名將鎮守邊關,只要這個新任守將是向殿下您效忠的,何必非要去湊今兒這個熱鬧呢?”

“說的有理,看來本王是心急了些。”

“邊關四鎮,鶴舞是迦嵐殿下的領地,兵精量足。扶風邯鄲蓼乃是丹舒遙的學生,前兩年丹夕然到永州搬救兵,殿下沒給她,這位丹家小姐怕是把咱們和親王府狠到牙癢癢了。丹舒遙麼……屬下看他怕是投了花子夜,扶風軍恐怕也要歸花子夜殿下。東方鳴鳳爲我安靖米糧倉庫,繁華富庶國中第一。鳴鳳軍雖不以驍勇善戰聞名,然此地水網密佈湖泊星羅,水軍之強冠絕蘇臺。安靖民謠,得蘇郡者得天下,因蘇郡地處九省通衢之地,加之民風強悍。然而的鳴鳳者縱不能得天下,也足得數十年偏安,倘能同得蘇郡與鳴鳳,以蘇郡出兵,鳴鳳爲糧草後援,天下唾手可得。只可惜……”

清揚冷笑道:“只可惜鳴鳳是邊關四鎮中唯一一個雙將並行之地,雖有朝廷任命的都督,實際掌控之人卻是本王的王叔——安平王玉夢。什麼人本王都能試着拉攏,唯獨這個‘玉夢皇子’本王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

“安平王乃皇室貴胄,確不是人間富貴榮華、美人權力能打動的。不過,玉夢皇子是清心寡慾、隨遇而安之人,縱然不會幫助殿下,也不會與殿下作對。等殿下成了大事,玉夢殿下也會爲您駐守鳴鳳,保我安靖米糧倉庫。”

“邊關四鎮,就只剩下一個凜霜,駐軍最多戰力也最爲強大的凜霜郡,破寒軍!”

“破寒軍——凜霜關山萬里,黃沙撲面,八月飛雪之地披雪鬥寒的破寒軍。敬皇帝時蘇臺第一名將衛靈所建,曾破關斬將,直殺入北辰境內七百餘里,爲我蘇臺擴邊百里新增五城,從此破寒軍聞名天下……”說到這裡鳴瑛目光迷離,彷彿也沉醉於破寒軍威震北方時的傲骨雄風之中。

“本王一定要拿到這支軍隊。對了,花子夜和迦嵐那邊如何?”

“屬下離開永寧城的時候迦嵐殿下好像對凜霜兵權沒什麼興趣,至於花子夜殿下——好像也不關注。不過,屬下偶然間聽到一個很有趣的傳言,據說少王傅殿下私下裡請求過凜霜撫慰使的職務。這只是偶然聽說,並沒有考證過。”

“哦——我說鳴瑛啊,如果少王傅喜歡,就讓她去也無妨,少王傅進宮十六年,回一次故鄉也是因該的。再說,本王也很好奇什麼樣的人家生出少王傅這般鍾靈毓秀的人物。至於你……你既然來了就留下,替本王收編投降的叛軍,重整官軍,選一個合適的新都督,還有……準備迎駕。”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皇帝蘇臺偌娜登基後第一次離開京師永寧城巡幸剛剛發生叛亂的蘇郡南江州。隨駕爲大宰衛暗如、大司禮紫名彥、大司寇琴林映雪等一二位高官十餘人,其餘隨員不計其數,以停雲營兩萬兵馬護衛,浩浩蕩蕩從永寧城出發。沿途郡縣接到迎駕命令頓時忙亂不堪,佈置行宮,準備酒宴,大城尚好,小城便是要對付隨行這些人的居住飲食已經疲憊不堪。皇帝出巡,所到之處郡縣長官率衆迎接,百姓還要扶老攜幼歡呼迎駕,以示太平盛世,皇恩浩蕩,當時正農忙時節,多少人從自家田頭被拉出來修葺行宮,長街迎駕,君王不過一餐停留,卻要一城百姓爲之奔忙。

迎駕倒也罷了,然隨駕多重臣,沿途郡縣那些官員一輩子沒機會見到那些朝廷一二位的高官,好不容易逮到這麼個天大的好機會,想方設法要奉承上幾個高官日後好飛黃騰達。於是便有那麼些人變着法子收刮民脂民膏,挖空心思找珍奇古玩,就等高官們到了湊上去送禮拍馬。

偌娜巡幸南江州,詔以正親王花子夜監國,以大司徒西城照容代領百官,京城政務悉交花子夜,軍務由花子夜與大司馬迦嵐共商。

偌娜啓程後第二天,大司馬蘇臺迦嵐與花子夜商議後以夏官四位司勳一個四十出頭出於紫家旁系的女子爲撫慰使,前往凜霜軍前,名爲勞軍,實則查探密告虛實。出發之前迦嵐面授機宜賜夏官大司馬密令一封,可執以調動凜霜周邊郡縣兵馬,告其若見對方果有不軌之心可便宜行事。而之前私下裡“毛遂自薦”的兩個人——水影和南安郡王蘇臺齊霜都未入迦嵐的備選。任命狀下來之後水影淡淡一笑,對身邊的日照道:“要讓大司馬信任我看樣子還需要很長時間。”而南安郡王拍案而起,將桌子上的茶杯震倒在地怒道:“那小兒當了兩天正親王就連皇家長幼都忘乾淨了,本爵這樣求她,她倒給本爵擺起架子來了!”一邊蘇臺詠也道:“幸好咱們回來了,在那青州地方一住十幾年,朝廷上這些人都忘了咱們也是蘇臺皇家的子孫,而且是一代正親王后裔。迦嵐當太子的時候就眼高於頂,對長輩沒規矩,而今春風得意更是張狂。”

齊霜冷哼一聲忽然道:“不是本爵要說,你我夫妻落到被自家晚輩輕視的地步都要怪你那親弟弟。俗話說得好,胳膊肘往裡拐,你那弟弟呢,權傾天下的時候全不知道還有個兄長在青州閒置不說,還妄圖強帝位,弄出個逼宮謀反,差點害死我們一家三口。旁的不說,迦嵐只要提嘉幽郡王四個字,我就休想擡起頭來!叛臣家眷,何以重用。哎,本爵倒也算了,可憐你我的女兒也要閒置終身,這南安封號、蘇臺家名是傳不到孫兒身上了。”

蘇臺詠聽了這幾句話當下連頭都擡不起來,他從見到齊霜第一眼起就情種深埋,當年鬧出宛明期的事情,親族中多的是爲他鳴不平,要他休了齊霜且請皇帝重重處罰,讓這個膽敢騙婚皇家的女人一點好看。然而他一點報復的念頭都沒有,相反,看到風神俊朗的宛明期心慌意亂,深怕妻子棄自己而去。這些年來照理說齊霜愧對與他,可他們兩人中驚惶不安的始終是他,到丹綾叛亂,他嚇得魂不附體,齊霜卻鎮定異常對他說:“但有我在,定保南安一系。”那個時候他眼中的齊霜頂天立地,是他此生唯一依靠。那日過皎原他下意識的朝江寧道小山上樹木掩映的殿宇方向看,想到自己的妹妹青春韶齡長居幽禁,一時傷感起來,卻聽旁邊的妻子連連冷笑,一轉頭聽她低聲道:“你還指望那不成器的東西什麼?”他垂着頭說:“畢竟是親兄妹,既然到了京城是不是尋個時機去看一下……”齊霜臉色一沉:“亂臣賊子避之唯恐不及,還嫌她給我們家惹的禍不夠多麼?”

看齊霜臉色鐵青,蘇臺詠低聲道:“凜霜苦寒之地,北辰又彪悍,連年戰事,真要讓女兒去那兒我還不放心,既然不叫去那就算了吧。”

“你懂什麼,自古而來要建功立業莫過於沙場立威,從來馬上覓封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乃是王侯事業。我在青州那麼多年,這凜霜郡守是不是有反意再清楚不過,她不反則罷,只要一反,本爵立刻調動周邊兵馬,憑本爵的本事要平定她的倉促起兵易如反掌。待到叛亂一平,本爵順勢請求駐守邊關,讓我們的女兒當副將,如此三五年還怕沒有功勳可用?”

剛說到這裡下人近來跪報說後宮典瑞求見。齊霜聞聽大喜連聲說請,轉眼間下人領着紫妍近來,齊霜三步並作兩步跑下臺階,紫妍身子剛剛彎了一下便被她抱住道:“不用多禮,好侄女,也只有你還記着我們。”一邊說一邊拉着紫妍進殿,又向蘇臺詠見了禮,兩廂入座,齊霜先對她升任皇后典瑞恭喜了幾句,紫妍笑吟吟領了也道:“郡王重回京城也是可喜可賀。”原來蘇臺詠的表弟嫁給紫名彥的二妹作續絃,紫名彥這妹子生過一子二女可都少年夭折,便過繼了紫妍。紫妍從小在姑母家長大,和南安郡王一脈就親切起來。三人說了些閒話等蘇臺詠回了後宅,紫妍臉色一正道:“侄女聽說郡王進京的第二天到皎原向大司馬求職務?”

齊霜覺得此事丟臉最不想人提起,當下沉着臉點點頭。

“莫不是請爲平叛主帥?”

“嗯。”

“哎,嬸嬸這件事便作的有欠考慮。您也知道那凜霜大都督的弟弟嫁入端孝親王府,而端孝親王當年最疼愛迦嵐殿下。大司馬這點私心就不能讓她聽到一個叛字。另外麼……”她故意笑了笑略等一會才道:“在郡王之前有一個花子夜殿下的人也來求這個職位,侄女揣測大司馬也爲難得很,同是蘇臺皇族,給了郡王您難保花子夜殿下不滿,倒不如選個不沾邊的外人。”

“花子夜身邊的哪一位有此雄心?”

“還有哪位,能讓大司馬爲難的自然是正親王身邊第一紅人的少王傅大人。”

“哼!”

“嬸嬸消消氣,侄女倒是有個主意。嬸嬸也知道和親王殿下剛剛平定了蘇郡南江州叛亂,正受皇上眷寵之時。而那蘇郡郡守不能保一方太平,此番降職調任是難免的,這麼一來蘇郡就空出個三位官……和親王殿下在京城的時候幾次提起過嬸嬸,常說‘南安郡王是難得的人才,只在青州爲一知府真是可惜’。嬸嬸您看,是不是給和親王寫封信,聯絡一下同宗情誼?”

齊霜沉思一會哈哈一笑:“本爵在青州多年難爲和親王殿下還記得,大家都是蘇臺皇族的人,自該多親近。”

紫妍微微一笑,知道這說客算是說成了,於是拿起杯子喝了幾口茶潤潤嗓子,一邊觀察齊霜的神色。見她面色深沉、目光飄忽,過了好半天忽然微微一笑,隨即也拿過杯子一口氣喝乾,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側身道:“往後還要麻煩侄女許多,尤其是你那表妹,從未離開本絕膝下,毫不懂事,你要多提點幾分。”紫妍連連擺手道:“表妹不嫌棄我是庶出侄女已經非常感激,提點二字折殺侄女。”說話間左右看看,齊霜心領神會屏退從人。紫妍身子爲位前傾用近似於耳語的聲音道:“和親王殿下近來得到一個消息,據說——”略一停,忽然起身走到門口確認左近確實無人,又轉回來道:“據說南平國大丞相宛明期的獨生女兒因爲逃婚離家出走,有傳言說她……進了我安靖境內。殿下要我轉告嬸嬸一聲,恐怕這位大丞相千金潛入蘇臺是來找郡王您的,請您早作準備。”

齊霜聽到南平國三字臉色已是鐵青,好不容易聽完一拍桌子:“本衆所皆知,宛明期嫁給我之後不守夫道,不孝順婆母,還與我那妹子不清不白的糾纏,早在我進京趕考之時已給他留下休書,哪有什麼孩子。三五年後他也不知道哪裡弄來一個野種想要攀龍附鳳,爵這一生就一個女兒,便是我與蘇臺詠所出,堂堂蘇臺皇家的骨血。那野種敢來踏我南安郡王府的大門本爵親手將她捆了送交官府,問她個奸細之罪!”

紫妍微微一笑:“嬸嬸有所準備便好,侄女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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