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山萬年峰爲丹霞主峰,山勢險峻,終年雲霧繚繞,許多路段都蜿蜒曲折,一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更有山洞點綴其間,均深不可測、洞洞相連,從古而來就是山賊盜匪聚集之地。少朝揭竿而起後也紮寨於此,起了個名字叫“丹霞大營”。
少朝兩年多苦心經營,此地連年旱災,流離失所的本來就多,加上清平關一戰後聲威大振,在這百里丹霞山上行動的各路綠林到有八成投靠了少朝。如今丹霞大營常駐數千人,崗哨從營口一直綿延數裡。凝川帶着幾個人雖是雲霧間的山路卻如履平地,走的極其輕快。不一會就過了崗哨密佈的兩裡,其間不斷有人向她招呼“三寨主好——”
這凝川加入丹霞大營的時間只有一年不到,差不多就是去年烏方乘蘇臺窮於應付北辰之際大舉進攻的時候。當時前軍打到清平關下,所到之處燒殺掠奪,不少百姓因此流離失所,其時少朝帶着一干姊妹兄弟與烏方軍周旋,不少豪傑因此投奔麾下,凝川也是其中之一。她上山時間雖晚,可聰明過人,兼爾讀過不少書,是這幹人中的才子,一出現就深受少朝重用。其後又連立幾次大功,更在一次入城打探時救過少朝,回來後少朝提議衆人推舉,讓她坐了此間第三把交椅。
進了大寨,叫幾個弟子去休息,自己徑直走往中軍營。少朝早已在裡面等她,待她行過禮後道:“三妹出去可順利?”
凝川嫣然道:“那司制膽子恁大,寫了要砍頭的信給大姐。”
少朝“哦”了一聲,接過信拆開一看,先擡起頭道:“怎麼說是要砍頭?”
女子抿脣笑道:“她寫了許多讚美大姐的話,恐怕還有非議朝廷的句子,若是拿到一些人手裡只怕要問她個私通盜匪之罪。”
“你看過了?”
“冤枉,我哪裡敢私拆,這是來送信的人說的。”
少朝哈哈大笑,笑得一時氣都喘不過來的樣子,好半天才收聲道:“你自己看,你聰明,人家更精明。”
凝川低頭一看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望以丹霞安寧爲念,以百姓福祉爲重”。
“這真是……”
“啊——要說的話都通過你帶回來了,什麼都沒寫呢,沒有擡頭沒有落款,好個少王傅。”
凝川一直以爲自己佔着上風,這才知道反而被別人利用了,顯然人家早知道客棧老闆不單單是“能夠聯繫到少朝”那麼簡單,更猜到他們會派人直接去見送信之人。想到這裡頓時一身冷汗,暗道要是那位少王傅不是送信而是派兵埋伏在那裡,今天她就回不來了。剛想到這裡就聽少朝道:“你今天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若是人家埋伏了兵馬在那裡可就危險了,看樣子往後再和此人打交道小心爲上。”
凝川點點頭,突然撲嗤一笑道:“說真的,今兒大姐不讓我動來送信的人可實在可惜。”
“怎麼說?”
“今兒來的是個難得的美人,若是引上山,正好給姐姐當壓寨的夫婿。”
此話一出堂中衆人都笑起來,少朝也有些臉紅,搖頭道:“又來胡鬧。”
凝川卻正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姐姐年歲也不小了,該當有個合心的人伺候起居。”
少朝一徑搖頭:“我做的是殺頭滅族的營生,別沒來由耽擱一個好人家的終生。”
身邊幾個人又是一陣鬨笑,一人道:“難道大姐這輩子就不娶不嫁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推推這個說話的:“九弟是想要自薦枕蓆?”換來那人老大一拳,說話人笑着接下,兩人就在議事堂上你一拳我一掌的拆招。凝川回身看看鬧成一團的人苦笑着搖搖頭趨前道:“大姐是英雄,還是早日找一個和心意的男子吧。這寨子裡看不上,丹霞百里那麼多綠林豪傑,多少年少英雄的想要跟大姐,大姐也沒有滿意的麼?不如讓姐妹們從山下給大姐弄幾個年輕漂亮的上來,大姐心下如何?”
少朝白了她一眼道:“那送信的就如此漂亮,挑的你春心蕩漾?要說好,你怎不說那個明霜,那纔是少有的美貌。”
凝川大笑道:“原來大姐要明霜這樣的人才才滿意。我說啊,那明霜是好,可惜太好了,背景又硬。那日我也見過他一回,看他目光炯炯,平日裡瞧着乖巧聽話,可一轉身藏都藏不住的翰逸神飛,不是個簡單的人。還是今日名喚日照的那個宮侍好,應答自如、進退有禮,氣韻也平和,大姐找這樣的回來當壓寨才合適。”
少朝終於忍受不了,又白了一眼:“你果然是春心蕩漾了,下次做姐姐的下山,給你把那個宮侍弄回來吧。”凝川見她真生了氣,於是笑笑將話頭帶過。
五月二十日,西珉使臣南鄉子郴率部百餘人,帶着大批財寶,帶着西珉皇帝與蘇臺皇帝的國書在扶風軍幾位將官的護送下來到清平關下。西珉使臣過扶風時恰好扶風軍開始換防,有三位將官入京述職此後另外聽從安排,另有多人則直接從扶風出發前往任地。時任扶風代理大都督的是邯鄲蓼,本在二位,因去年抵抗烏方不利年初降爲四位,上個月又重新提爲三位。此次乃是西珉內亂之後第一次由國君派出使臣,意味非凡,皇帝下旨各地妥善照顧,邯鄲蓼就讓幾個述職入京的將官晚了七八天出發,正好護送使臣。
這位使臣南鄉子郴是西珉將官世家南鄉家本支嫡子。蘇檯曆兩百二十一年到兩百二十三年,西珉發生了五十年來最慘烈的內亂。原來蘇檯曆兩百二十年夏天西珉國王叔也就是正親王意圖篡奪皇位,發動政變,西珉皇帝在政變中被殺,皇室子弟慘遭屠戮。這位篡權者在做正親王的時候到是能力出色很受好評,可當上了皇帝,也不知道是揹負着篡權者惡名因而心理失衡呢,還是一下子沒有任何約束所以本性暴露。總而言之,這位新帝的殘暴不但讓忠誠於先帝的大臣下定決心擁戴先皇太子復位,甚至連一度投靠她的大臣都難以接受。而西珉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新帝的殘暴統治激起他們對溫和先帝的懷念;於是,當先皇太子在西珉北方邊境大都督支持下高舉義旗時,立刻得到西珉百姓和絕大多數地方官員的支持。
經過長達三年的內戰,太子終於奪回京城,謀逆者以自殺告終,新君登基。
然而在三年的動盪之中,無數名臣大將,多少世家貴族或慘遭殺害,或顛沛流離,南鄉家也是其中之一。歷盡艱辛的南鄉子郴投奔皇太子的義軍,三年征戰屢立功勳 ,如今已經是朝廷三位高官。
而護送南鄉子郴同時回京述職的是扶風軍六位六位行司馬丹.夕然、六位職方士流珩、七位文書洛.西城。官職都不高,除了流珩外來頭卻不小,洛西城是西城照容側室洛遠的侄兒;丹夕然則是前任大司馬丹舒遙的獨生女兒。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扶風郡快馬傳書抵達清平關後的第三天衛方的命令也站站接力的到了清平關,丹霞郡四位司制水影手中,內容很簡單,一是要他們兩個保護好使臣,二是讓她和明霜清理一下手上工作與使臣一起走返回郡治丹州。
南鄉子郴到的那一天清平關關守以及特意趕到此地的朱水州知州均前往城門迎接,同時前去的還有正在此地的水影和明霜。南鄉子郴原本笑意盈盈的和衆人招呼,待見到明霜整個人一震,臉色頓時蒼白,一下子連旁邊的人和她說話都沒反應。她恢復的也算快,可偏偏那個時候和她說話的是水影,連說了兩句沒反應,一邊日照時時刻刻眼中就只有這個年輕主子一人,跟着注意到,他本以爲南鄉子郴擺架子,忍不住白了一眼卻見她怔怔望着明霜,顯然在出神。
而另一個人目光也時不時投注在水影身上,此人眉清目秀、風姿綽約,身上是七位文官的青袍。他身邊站着一名綠衣女子,注意到他目光凝滯,脣角微微一彎,也往水影處看了幾眼,頗有幾分不屑,手肘往後一擺在俊秀青年身上擊了一下。青年陡然遭襲,小腹劇痛,咬着牙纔沒有發出呼痛得叫聲,那女子卻一臉若無其事。
當天西珉使臣宿於清平關,由知州出面宴請,一是迎接使臣,二來也爲司制等送行。席上自然杯酒交錯,歌舞昇平,各盡賓主之歡;酒過三巡,南鄉子郴率先告退,說是連日趕路委實勞累,衆人見她小腹微微隆起,顯然已懷胎數月,自然不敢強留。不一會丹夕然等人也先後告退,剛剛掌燈不久即告散席。
日照進房時水影已經散開發髻梳洗完畢,隨着天氣漸熱,她每日總是早早梳洗,然後看小半個時辰書才歇下。有時也會讓日照陪侍,卻沒有芙蓉帳暖的旖旎,倒像是爲了差遣起來方便纔在牀上騰出個讓日照能躺下的地方似的。
她擡一下頭見日照神情裡有一點困擾,象是被什麼事情難住了,於是放下書微笑道:“有什麼爲難了?”
日照還沉浸在對怪事的思考中,乍然聽到發問下了一跳,也不知道對方到底說了什麼,擡起頭一臉茫然。水影嫣然一笑:“魂不守舍。”
他傻笑一下,靠近了側身坐下:“明霜大人與那西珉使臣好像是熟識的。”
“怎麼說?”
“我瞧見他們——”猶豫好半天才道:“我瞧見那位南鄉大人打了掌書記一巴掌。”
南鄉子郴告辭後並沒有馬上去休息,而是一個人在清平關縣衙後院廊上踱步。小小一個縣衙的後院當然大不到哪裡去,一個轉身就看到明霜向她走過來。子郴臉色一沉,轉身就走恰似沒看到此人,卻聽身後腳步聲急,那人片刻間已經趕上,與她擦身而過時子郴清清楚楚聽到他冷笑了一聲道:“將軍,久違了。”
子郴沒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話,怔了一下口中吐出兩個字——賤人!
明霜不怒反笑,跟在她身邊不輕不重道:“不錯,我是賤人。只可惜南鄉家要年年月月向我這個賤人上香,要在祖墳裡給我留地,你那些端莊高雅的夫婿進門時還要向我這個賤人的靈位磕頭——”
“啪”一聲,一個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南鄉子郴看着青年俊秀臉龐上緩緩顯出來的幾道紅印一時也怔住了,剛纔她氣急敗壞一時失去控制,如今也後悔了。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啊——此時又聽到遠處隱約有人聲,她哼了一聲快步離開。明霜沒有再跟上去,捂着臉冷笑一下。
“賤人——”
玩味這兩個字,明霜掩上門,一個人在房內無可抑制的狂笑。
曾經他以爲自己是第二個雲門慕,最後卻落得“賤人”這兩個字。
桐城.明霜的名字至今仍在故鄉高大威武的漢白玉牌坊上熠熠生輝,而他卻在異國他鄉在一個貴族女子懷中獻媚求生。
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故鄉的綠樹紅花,還有他長大成人的庭院深深,灑下無數歡笑的鞦韆、與兄弟們嬉笑打鬧的長廊,還有……還有子郴舞劍的杏花林。
對,還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馬的子郴,他父親知交好友定南大將軍的嫡女南鄉.子郴,自幼熟讀兵書、勤練武藝,最受他母親讚賞的子郴。據說他小的時候是和子郴打鬧在一起的,這些他都記得不清楚了,記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歲,他在繡樓上由父親帶着學刺繡,累了的時候從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場上母親帶着子弟們操練,其中最英武的一個就是子郴。還有那一天,兩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樹下折一支:“明霜,日後我要娶你爲夫。”
直到如今他還常常想起這一幕,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無量;相比幾個同族兄弟都被嫁給從沒見過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還被許給一個長他二十來歲的官員作續絃,他覺得自己幸福的讓人羨慕。
那個時候,他不是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的明霜,他是西珉建威將軍之子桐城.明霜。
人生的轉變從正親王宮廷政變,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一個深居樓上的青年男子的人生居然和西珉皇族一起沉浮動盪,深宮之中九五至尊的更替居然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有一天母親過來告訴他說,已經將他改許了丞相的女兒朝.永之。他見過那個女子,毫無救藥的浪蕩千金,說來只能怪他貪玩好奇,跑出去看廟會,才惹來這麼大的麻煩。廟會上他狼狽不堪的擺脫那個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門提親,那個時候南鄉還是大將軍之家,他家也聖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氣的回絕了。又說永之不甘心,到南鄉府鬧事,結果當然是被子郴好一頓修理。
他大驚失色,哭着問母親爲什麼悔婚,他說自古好男不侍二女,他既許了子郴,生是南鄉家的人,死是南鄉家的鬼。母親也跟着落了淚,抱着他說明霜啊,你不明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南鄉將軍因爲忠誠於先皇而下獄,子郴被全國懸賞通緝;而我們家也是深受先皇信任的名門,如果得罪爲今上立下大功的朝家,只怕從此天下再無桐城。
母親說“明霜,爲了這個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親一邊流淚一邊還要努力寒起臉,教訓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許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披上嫁衣 ,不要說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蕩,不要說那人曾調戲過他;就是那人完美無缺,他還是不願,他從小讀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從一而終”,即便是許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準機會從橋上一躍而下,跳入奔騰的江流,口中唸的是子郴的名字,而當江水冰冷的淹過來時,他心中最後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親,而是雲門慕——堅貞、淑賢,他自幼當榜樣的雲門慕。
後來的歲月裡他常常想爲什麼那個時候不能幹乾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鄉與他們桐城家東山再起後,皇帝冊封“死去”的桐城明霜爲“貞烈郡表”時,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夠毫無愧疚的享用這個榮耀的稱號,讓後代的詩人稱他爲本朝“雲門慕”。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水衝到了淺灘上,也不知道漂了多遠。那一刻他反而沒了死意,不但如此,他更覺得既然上天不讓他死,一定有所深意,也許是要他留着性命來挽救子郴,也許三生石上早有了他和子郴的名字。
那一日全身溼淋淋的站在水邊,他——桐城明霜下定決心要將這滿腹才學盡皆傾灑,換來他與子郴的地久天長。
他賣掉身上華麗的首飾,換上女裝,投入了太子的義軍。
然後,又是夢一樣的日子,不過是美麗的夢,他南征北戰、運籌帷幄,多少名將在他身邊低頭。他不是武將,不能上陣不能殺敵,可他纖手一指,筆墨一落,千軍萬馬都可化作烏有。
終於子郴來到了他身邊,逃脫滿天下的追捕,一身狼狽,帶着雙親下獄、胞妹被殺的痛苦,帶着未婚夫被“逼死”的恨來投靠太子。她身邊還有一個青年男子,不是很漂亮,但是溫柔純樸、一往情深。
子郴說這是四處躲避通緝的日子裡幫過她的人,深深喜歡着她,天南海北跟隨。然而子郴沒有娶他,她包含深情地說要爲她的明霜懷念三年。
那個時候的他——不再是桐城明霜,而是太子身邊的親信重臣南明城,親手提拔了最心愛的人,用生命作保,給她兵馬,讓她建功立業。
他並不妒嫉那個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願意和那個男子共侍子郴,就像當年嫁給蓮鋒的西珉公主沒有妒嫉雲門慕一樣。
子郴崇拜他,忠誠他,那些轉戰南北的日子裡,他們生死同心、相濡以沫。太子登基的那天,他成了少司馬,而她是他最重要的部將。
他耐心的等着,等待機會讓子郴更上層樓,他告訴自己,當子郴成爲少司馬的那天就是“南明城”回鄉隱居的日子,也是重生的桐城明霜與南鄉子郴白首同心的日子。
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因爲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許是太喜歡子郴才露了痕跡。昔日的太子,當今的天子,一手拿着硃砂筆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會寵愛你、原諒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違抗朕,就等着欺君之罪的發落吧”。
他用盡了所知的謀略換來三天寬限,然後,換上男裝,在深夜裡敲開平東將軍府的大門。
夜深更籟。
清平關在風口上,十二個月裡有八個月大風不斷,尤其是晚上,每每傍晚時分一陣風起,能吹得身形單薄的女子走不穩路。夜中但聽風過樹梢,頂上的瓦片響聲不斷,獨臥這關防重鎮的女子更添今宵紅顏明朝白髮的淒涼。
這一日依舊大風陣陣,清平關衙門東西廂房前的竹子被風吹得沙沙響,西廂房內的青年在牀上翻來覆去好半天又將整個頭蒙到被子裡,終究還是重重呼了口氣將被子一掀翻身而起,似是被這風聲吵得完全進不了夢鄉。
擁被坐了好幾次,依舊沒有半點睡意,但聽疾風過城,林木颯颯,叫他想到度過的句子“風一更,雪一更,恬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青年苦笑起來,那是昔日詩人踏上邊關之路想念故鄉而作;而他今日卻是返回故鄉,該當是青春作伴好還鄉,卻偏偏這一夜心亂如麻比在邊關時還不安寧。
是因爲那個人就在長廊的另一端吧,青年嘆了口氣,在邊關五年光陰,昔日“京師第一美少年”的他早已在風沙之間磨老了那如珠如玉的肌膚和溫潤秀美的容顏。五年光陰,本以爲已經足夠成熟,至少可以微笑着面對她,可以在她的面前挺起胸來泰然對視,可以有足夠的底氣對她說“我願與你比翼雙飛”。然而,在清平關口看到她的第一眼,宛然回到了當年,回到那個人第一次含笑對他說“這是我的知交好友”,而他擡起頭見到從皇宮迎鳳樓高高臺階上緩緩走下,衣袂飛揚、神采俊逸的青年女子……
只是想到和她同住在一個院落中就意亂情迷到失眠的地步,青年對自己無可奈何的嘆息,心想接下來的路還遠着,還要和她一同上京,往後豈止是一個院落中,或許營帳緊緊相連,或許在一個屋檐下……
青年受不了坐聽風聲苦熬長夜,披衣起身走到門外,心想散散步興許就能睡着了。剛剛到邊關的那段日子也是用這個方法熬過無數失眠之夜。
路上有不少侍衛,見了他微微有吃驚神色,他含笑點頭。雖然沒有明確目標,可走着走着不由自主過了長廊,不遠處就是花廳。
那個人居住的清平關官署花廳。
房中早已一片黑暗,青年又對自己一瞬間的失望苦笑一下,心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指望人家和你一樣夜不能眠麼?
到了花廳這裡侍衛明顯少了許多,官署的人手本來有限,都佈置在西邊保護使臣了;至於丹霞官員,大概是考慮到真的有人想要對他們不利來日方長,犯不着稱這個時候吧。
站在廊上遙遙望了一會青年覺得的確有些累了,正要轉身回房卻看見夜空中一道異樣的光從眼前閃過,伴隨着一陣風聲和“啪”的一聲悶響。
擡眼望去但見花廳西面窗櫺上有東西反射着月光,那形狀好像是匕首的模樣。
“有——”
“刺客”這兩個字還沒有叫出口,嘴一下子被人捂住,隨後一條手臂緊緊箍在腰上,將他往後一拉。
身後傳來軟綿的觸覺,是女子的身體,彷彿印證他的推測,鼻中也飄來一點香味。那人在他耳邊道:“別出聲,驚了侍衛就驚了西珉使臣。”
聲音柔緩好聽。
他全身放鬆,感覺到對方沒有威脅他生命的意思,於是垂下手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說法。果然箍在腰上的力道鬆了幾分,捂着嘴的手卻還是緊緊地,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們沒有惡意,不過是寄柬留刀。我放開你,你不要吵鬧。”
他又點點頭,隨即整個人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出去兩三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轉頭已經不見人影。青年見那把刀還在窗櫺上,猶豫一下往那邊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見花廳的門突然打開,從裡走出日照。
一出來就和他目光相對,兩人都是一怔。
就那麼一怔間,日照回過身對着裡面道:“女官,洛大人求見。”
他一聲“不要——”只叫出半截。
青年洛西城聽到那聲回話頓時臉紅耳赤,但見日照身上只是隨隨便便披了一件長衣,顯然才從牀上爬起來。而擡頭看月行早已是子時,自己身上穿的倒算周正,可越發顯得古怪,好像三更半夜不睡偷偷摸摸跑到人家門前來窺視。
日照本來是在房中被異樣聲響驚醒後出來看究竟,一開門看到洛西城只當聲音就來自這青年,再沒左右看。往裡面回了一句後又轉頭望向來人,卻在這時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撲哧”一聲笑。兩人臉色都是一變,日照沉聲道:“什麼人,出來說話!”
但聽那聲音又道:“粗枝大葉!”聽來是女子的聲音,日照臉色一沉,卻見洛西城在廊上微微揚頜目光望向自己身邊的窗櫺,轉頭一看又是一驚,拔下匕首匆匆進房。洛西城見這裡沒有自己的事了,又左右望望哪裡有半個人影。他心知來人必是高手,想到剛剛那句“莫要驚動了使臣”,也就放棄叫侍衛搜捕的念頭。又站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心道還是回去睡覺正經,剛一起步就聽身後有人喊:“洛大人留步。”
檐角燈籠光影下這年輕宮侍的衣裝已比剛纔端正許多,正望着他微笑道:“女官有請洛大人。”
水影在外間等他,中夜驚起自然談不上怎麼端正,外衫用腰帶隨便繫了下,一頭烏髮披散在身後發尖一直垂落地上。見他進來,微微欠身笑道:“洛大人別來無恙?”聲音柔和,語調溫雅。
洛西城頓時怔在了那裡。
這一日城門邊她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好不容易有一次朝他這裡望過來卻是對丹夕然微微點頭,目光和他一交立時移開。其後,她與南鄉子郴並肩前行,長裙曳地、佩環有聲,當前昂首挺胸而行的樣子宛然還是昔日後宮中那個皇恩如海、權勢無二的女官長。他便覺得五年時光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她還是倨傲高貴的女子,而他依舊是她眼中朝三暮四的浪蕩青年。
剛剛踏入這道門的時候他本以爲聽到的依舊是五年前高貴到冷漠的聲音,尤其是在知道他深夜毫無理由的徘徊在自己門口時,或許還會像當年那樣流露出“輕浮浪蕩”的蔑視目光。
然而,此刻她笑意盈盈,對他說“別來無恙”,宛若好友分別多年後重逢,就連眼中也是平和溫暖的光芒。
他長揖爲禮,喊了一聲女官,一時盡不知如何繼續。
那人嫣然一笑道:“我早已不是後宮女官長,洛大人不是外人,私下裡直呼名字既可。至於認錢——我是現任丹霞司制。女官二字日照他多年來叫慣了怎麼都改不了口,西城你不要跟着學。”
“西城”這兩個字落到耳中青年全身一震,擡眼望過去,卻見說話人笑容溫婉,看不出其中用意。還沒來得及反映,那人又道:“西城定然聽說了,昭彤影已經回到官場,且位居三階。”頓了下,又笑:“看服飾,西城也在七位上了吧?哎,昔日皎原踏青賞花、雲臺對月縱酒的三人卻是隻有我最不爭氣,不見半點上進也就算了,還降了一階。”
洛西城強笑道:“昭彤影大人可安好?”
“安好,怎麼不安好。官場得意,扶搖直上,好得很。”目光一斜,似笑非笑道:“只是到今日還遊戲花叢,半點定不下性。不過呢,今日的京城確實也沒有能讓她一往情深,甚至不惜得罪琴林當家的好少年了。”
洛西城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
她叫他“西城”的那一刻,他欣喜若狂,只以爲多年的期盼有了一點影子;哪裡想到不過一瞬間,她字字句句還是不離昭彤影,不離他與昭彤影的那點過往。
雖然方法不同,可還是在告訴他那句話“你是昭彤影的人!”
一瞬間,爲之心死。
心死了反而平靜下來,順着她的意思側身坐下,正聽她問西城你這麼晚有什麼事。若放在剛纔,必定半句也答不出來,此時笑笑說我睡到一半聽到外面有異動所以跟出來。又問司制大人無恙。
桌上正放着剛纔釘在窗櫺上的那把匕首,上面的紙條已經被取下來,正在女子手指間被折來折去。水影微笑答道:“沒什麼,丹霞山上的朋友知道我要走了,送幾句勉勵的話罷了。此外,也是叫我帶幾句問候的話給都督。”
話未落音但聽“啊——”的一聲,兩人同時望了過去。日照站在水影身後,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一回神發現四道目光集在自己身上,這才隱約覺得剛剛自己發了什麼聲音,頓時臉上飛紅,搖搖頭嘀咕了一聲:“小的該死。”
“你想起了什麼?”
“沒……沒什麼……”
“日照,西城他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啊——屬下覺得那聲音好像聽到過,好像是——就是那個曾被我們圍住的女子。”
“曾到過明霜書記房中的那個?”
“聲音象極了。”
她點了點頭對西城解釋道:“那是丹霞山上的女盜,我們到清平關的第一夜就蒙她不棄親自拜訪,只可惜我們幾個做主人的沒本事,留不下這位貴客。”停頓了一會兒,目光在他身上一掃,含笑道:“剛剛有人把匕首釘在我窗子上,西城看到了爲什麼不叫侍衛?”
此話一出,日照也望向他,目光中隱隱有了幾分防備。
他微微一笑從容道:“剛纔下官是想叫侍衛,可來人說了句‘別出聲,驚了侍衛就驚了西珉使臣。’”
“哦?”
“西珉使臣的安危關係兩國友好,若是驚動了使臣,只怕人家不知道清平關這段公案的始末,只當是衝着她來的。若是誤會了我國民衆不歡迎西珉與我的睦鄰,就可惜了西珉皇帝的一番苦心。”
水影臉色微正,又着意打量了他一番,嚥下險些脫口而出的一句“電光火石間就那麼一句話你就想到這麼深”。
西城一口氣說了這麼幾句,心中一陣亂跳,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反駁才平靜下來,此時就聽那人緩緩道:
“你回到京城時已經仲夏時分,瀲灩池邊的楊柳當柔枝拂水。你見到昭彤影,若她問及我歸期,就說我要錯過畫舫簫歌瀲灩橋得好時光了……”
西城一愣,一瞬間想到的卻是許多年前他們三人在皎原上的一段對話。水影站在清雨樓上憑欄遠眺,突然對昭彤影道:“我常聽人說鳴鳳郡的春光爲天下最好。”
“啊——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美得銷魂。”
她望着天地相接的地方:“我但盼哪一日能親眼看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不由自主得這句話從他口中溢出,自己也嚇了一跳,一回神果然那兩個人都驚訝得看着他,洛西城一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淡淡的接下去道:“錯過畫舫簫歌瀲灩橋得好時光,但願又一次草長鶯飛之時能陪伴司制踏青。”
水影怔了好半響才道:“承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