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江水爲竭;
冬雷陣陣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文成末年,千月江漪在東征西討的烽煙歲月中遇到了寒門私塾詞英並結爲夫婦。數年後清渺開國,江漪居功臣前列,出將入相,容貌平凡的詞英自覺配不上江漪,又難以接受妻子娶側納侍,便想獨自離去。江漪飛馬追夫,在雲橋追上詞英後向他吟詠了這樣一首《上邪》。一個女子對男子生死相許永不更改的萬種深情不但感動了詞英也感動了安靖人數百年,其後有不少仿照的詩詞,發誓的種類千奇百怪,卻沒有一首有《上邪》這樣的深沉跌宕。
當年西城照容娶洛遠爲側,新人美貌罕見,照容便用這首詩向結髮夫婿的衛方表達自己至死不改的深情。一直以來因爲新人的出色深恐失去照容而痛苦不堪的衛方在《上邪》的歌聲中明白妻子的一往情深,也就是那個時候起衛方打開了心結,真正放寬胸懷接納洛遠,看到洛遠的溫順守禮,甚至看到了洛遠難以獲得照容真心的寂寞。在後來的歲月中,最初對洛遠挑剔的衛方反而對他照顧有加,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比照容這個做妻子的更爲細心。在齊家這件事上一直頭昏腦脹的衛暗如好幾次羨慕的說照容“夫側和睦,兒女出色,若論家事和諧京城高官數司徒第一。”
然而,西城家在這一個春天裡接二連三遭受打擊,洛西城的去世已經讓一家人悲痛不已,沒料到不過一個月更大的噩耗傳來。衛方的死最痛苦的便是結髮妻子的西城照容,靜選幾個一場痛哭,雖然傷心可還能控制;照容卻是整個人都崩潰了一般,雖然沒有當場暈倒,可神思恍惚,連着兩天把自己關在房中幾乎是粒米不沾。到了第三天,幾個孩子擔心母親倒比傷心父親更多,靜選幾個把照容圍着不斷勸慰,可這位司徒大人什麼都聽不進去,不過兩天整個人都憔悴下來,宛若老了十歲。
第三天中午,看到送進去的飯幾乎又是原封不動的送出來,靜選擔心的直打轉,和玉臺築說“這樣子下去只怕娘也撐不了多久”。玉臺築也無計可施,兩人正無可奈何的時候洛遠走了過來。洛遠向來體弱,又是連番受刺激,這次聽到噩耗立刻病倒,靜選幾個又怕把照容的事告訴洛遠讓這側室更受刺激,於是這兩天洛遠倒是不知道照容的情況已經到如此地步。這天稍微好轉勉強起身和管家說幾句話才知道家主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慌忙換了衣服過來,見那姐弟兩個在院子裡打轉打斷玉臺築的說話,沉聲道:“你們去忙該忙得,夫人這裡我來照顧。”
西城照容坐在窗前,衣衫整潔端正,目光也不知望着什麼地方,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多半是書信;這對夫妻各位爲官,分別的時日很多,三十多年夫妻下來積累了成百上千書信,照容都用錦盒裝好,放在書架下的櫃子裡。如今也不知翻了多少出來,一疊疊堆在桌上,一些拆開來,信紙上有新滴的淚痕。
洛遠端着自己親手調的桂花藕粉進來,端着托盤在照容身邊低下身柔聲道:“夫人,好歹吃點東西。”
照容搖了搖頭,神情憔悴而痛苦。
洛遠又叫了幾聲沒有反應,眼淚掉了下來,低聲道:“夫人,您這個樣子姑爺地下有知也會傷心的。”
聽到提起衛方,她忽然有了一點點笑容,一揚手獻寶一樣道:“你看,這是我們成親第二年方外放司勳時寫來的信,還夾了枚扶風特產的香草……”
洛遠忽然一咬牙,伸手奪過那封信揉成一團往背後一丟,將托盤往前一送:“夫人,吃點東西!”
就像他預料的那樣,托盤被掀翻,一個巴掌落在臉上,而還滾燙的藕粉全部撒在手臂上,雖然隔着春裝,依然痛得刺骨。
洛遠進西城家那麼久,還是第二次捱打,上一次還是衛方吃醋的時候。果然,照容一個巴掌甩過去也清醒了一些,終於把目光落在洛遠身上。洛遠和她目光一接,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照容身邊拉着她的衣襬放聲大哭,一字一泣道:“夫人,夫人您不要這個樣子。”
照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開始迷離,洛遠害怕了,忽然一起身用力抱住她,一面哭一面道:“夫人,您看我一眼啊,夫人,您還有遠兒,遠兒一直陪在您身邊。夫人,您還有遠兒啊——”
洛遠這幾句話驚動了照容,尤其是這“遠兒”兩個字,已經十來年沒有聽到過了。當年洛遠入門,洞房花燭夜,她在燈下挑開新人的紅蓋頭,十八歲的少年,俊秀而羞澀,低着頭,大紅吉服包裹着略嫌消瘦的身子微微顫抖。
縱然是被迫納側,那一瞬間她的心依然溫柔起來,在新人身邊坐下。少年不敢擡頭,或許是不敢面對難測的未來,雙手交握在膝蓋。
她叫他的名字——洛遠——少年低着頭應了。她想要安慰這個害怕着的美麗少年,對他說:“你家裡人怎麼叫你?”
少年微微愣了一下,擡起頭道:“姐姐叫我遠兒。”
她與他的洞房之夜,一直叫他“遠兒”,後來的日子裡,每當少年受了委屈無處述說的時候,她便會叫他遠兒,溫柔的看着他,少年的笑容也就回到臉上。
如今,這個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男子緊緊抱着她,不斷地說:“您還有遠兒,您看一眼遠兒吧……”
照容忽然緩緩推開洛遠,擡眼看着他,過了許久柔聲道:“遠,燙傷你沒有?”
洛遠的心一送,用力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照容拉着他的手,又道:“快去換件衣服……還有,給我拿些吃得來。”略微頓了頓又叫住走到門邊的洛遠:“把靜選和玉臺築都叫進來。”
在洛遠的聲淚俱下的呼喊中,或許西城照容意識到除了作爲衛方的妻,她還有更重的責任,作爲大司徒,西城家的族長,三個孩子的母親,以及洛遠的妻子,她的心裡是恨不得與衛方同死,黃泉路上也相伴,然而,理智卻告訴她,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作爲西城家的當家、朝廷大司徒,這一份兒女私情是必須要讓位的;不管有多傷心,她還是要活下去,爲了依靠着她的那些人,她的族人、孩子,以及全心全意依賴着她期望着她的洛遠。
由洛遠伺候着吃了點東西,重新梳洗,雖然臉色蒼白憔悴,神色卻比先前好了許多。靜選姐弟看到這樣的母親纔算鬆了口氣,玉臺築看了靜選一眼,意思便是“我說吧,洛叔叔一定有辦法!”
西城照容簡單的交待了迎棺、葬禮等一些事務,隨後看着靜選道:“成親的事想得怎麼樣了?我想在四十九天內給你辦了,不然便要兩年以後。”
安靖傳統,父母身故,女兒守孝兩年,兒子一年,其間不得婚配;倘若趕着要成親,便在四十九日內辦妥。
靜選的臉色有一些難看,可只有一瞬間便恢復正常,看着母親道:“孩兒選好了。”略微頓一下,正色道:“孩兒願和衛表弟成親。”
衛暗如是在三月初一那一天病故的,比衛方早兩天。消息傳出,作爲親家的西城照容當然大吃一驚。一直以來她和衛暗如算不上知己,可也沒什麼矛盾,就算有也都是朝廷上的公務,有衛方作爲紐帶,加上這兩人都沒有把對方當作阻礙的念頭,多年來相處得還算融洽。當然,照容的驚心更多是擔心衛方,當天就寫了封信勸衛方“節哀順便”;哪想到,信還沒有到丹州,噩耗就已經傳入京城。
衛家發出訃告的時候照容還對靜選說:“大宰這個病來得太蹊蹺,你這姨母向來健康,前兩日朝堂上看到還神采奕奕,什麼病能厲害到這個地步。”靜選沒敢接口,也明白照容話裡的意思“沒什麼病能如此驟然,除非是毒甚至是暗殺”倘是後兩種,能夠讓安靖第一名門的衛家緘默,便只一種可能——賜死。當時,照容嘆息着說:“恐怕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衛家要難過一些了。”偌娜能賜死朝廷大宰,對於衛家當然不會有什麼好印象,縱然秋水清身爲女官長,接掌族長之位也不會有太大波瀾,可是要讓衛家重新獲得皇帝信任,保持安靖第一名門的身份,對於從未經歷生死之變、驚濤駭浪的秋水清而言,這個擔子來得突然了一些,也重了一些。
照容上下看了女兒一遍,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正色道:“好女兒,爲難你了。”
靜選勉強扯出一點笑容:“不委屈,衛表弟又是熟人,容貌性情皆爲上選,我想來想去還是他最合適。我們西城家再和衛家結一次親吧,反正現在表弟已經不是大宰公子,旁人也少幾句閒話。”
對於西城靜選而言,在這樣一個時刻選擇和衛暗如的兒子成親絕對是正確的。一來就像靜選說的,衛家頓失棟樑,兩家結親也就不是太耀眼;二來,西城這個家名能夠成爲秋水清的後盾,算是給衛家雪中送炭;按照秋水清恩怨分明的性格,來日西城家若是有難,她必鼎力相助。
照容又望向玉臺築溫言道:“那日你和娘說的事,如今看來確有道理。娘替你辦妥。”
玉臺築用力搖頭,跪倒在地道:“娘,這個時候孩兒怎麼能離開呢?”
照容將手放在他頭上,柔聲道:“傻孩子,那日你來找孃的時候倒是振振有詞。去吧,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你爹在天有靈也願看到你們高高興興的生活。”玉臺築仰面看着母親的眼睛,從那眼神中讀懂了母親的溫柔之情,俯下身叩了一個頭。
世間事,幾家歡樂幾家愁,大宰和大司徒家族陷入深重的悲痛的時候,有兩個人卻迎來了新生。
三月初二,也就是衛暗如病逝的第二天,內神官千漓夜觀天象,發現紫微星光芒暗淡,君主有重病之虞,當以赦免之法積德避禍。至於赦免對象,千漓和神司都起了個卦,結果一致顯示應該是赦免京城東南方向。神司請求赦免京畿東南一帶兩州六縣;內神官卻說天象並非要赦免那些囚徒,或者說赦免那些人不足以消災,要赦驚天重罪之人。神司沒有堅持,回到駐地的時候汗溼重衫,幾天後實在無法忍受揹負這種秘密的神官向同樣具有才華,且從來沒有辜負過她信任的人——水影——說了讓她恐懼的原因“那天晚上我也在觀察天象,根本沒有什麼紫微星暗淡,皇帝重病之類的徵兆”。
按照千漓的建議,皇帝命人拿來京畿地圖,順着皇宮主殿昭明殿向東南方向尋找,偌娜對要找什麼毫無概念,旁邊的人也沒什麼概念。一路看到皎原,一邊的皇后典瑞紫妍忽然道:“陛下,內神官說的驚天重罪是不是指這一位?”
一指永順宮:“嘉幽郡王。”
提到嘉幽郡王,偌娜也變了臉色,可事關自己安泰不能等閒視之,又傳來千漓,後者再起了一卦說“正該是此人,不過尚嫌不足,從卦象上看永順宮有驚天之罪的並非一人。”
三月初八,偌娜頒佈聖旨允許嘉幽郡王離開永順宮,依然是幽禁,不過幽禁於京城王府,又令鳳林隨同,其餘永順宮宮女宮侍,一併同行。
從過年之後水影身上一直是素白衣衫,飾品也都選銀色、白色這些不鮮豔的,心情一直頗爲沉悶。連她自己都驚訝,驚訝於那麼多年後宮生涯,本以爲看透了人間悲歡離合,早已心冷如鐵,便是當年愛紋鏡雅皇帝駕崩,她確實哭得斷腸,可其中更多是對自己失卻依靠從此前路渺渺的擔憂;可此次洛西城去世卻讓她真正知道什麼叫做痛斷肝腸。好幾次中夜醒來忽然就會想到洛西城,尤其是他們戎馬相伴的兩度;潮陽城中,他說:“王傅先走,西城斷後!”手中的弓血跡暗透,破城之時回身連珠三箭,箭不落空;還有兩人初次纏綿的夜晚,剛一醒來便和他的目光接上,在外間透過來的隱約燭光中,那側影如詩如畫,眼中的眷戀直可地老天荒。
那年洛西城在昭彤影面前說:“縱然得不到女官的喜愛,也願求一夜夫妻。”雖然與他訂親,兩人同牀共枕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個手指,在她若要說情之所至發乎自然只有他離京的那一夜。那日在皎原分別,日照端着托盤,她親手斟上三杯酒送與他,對他說:“少則半載,多則一年,我必以大禮迎你回京。”
那日,看他策馬離去,五位官的緋袍在皎原青山秀水間很遠都能看到,直到道路蜿折;日照對她說:“洛少爺已經走了,回去吧——”她應了一聲,可心中忽然升起萬般不捨,想到剛剛文定便讓這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遠走,回程了好幾裡不知哪裡來的衝動,忽然回身策馬向着東邊追去。直到天色半黑纔到下一個城,硬是用花子夜給她的王府腰牌打開城門,到驛站敲開他的房門,投入那驚愕至極的男子懷中,競夜纏綿。
當初的這一點點溫柔旖旎,一年裡都如雲煙散盡,到了斯人已逝卻清晰起來,清晰得讓人心旌搖盪。
連她身邊的人也都覺出她的情緒低落,尤其是日照,幾乎是寸步不離,常常用擔憂的目光看着他,又在她注意到的時候立刻移開,轉身去做一些雜務。二月中,進階考放榜之後日照對她說:“主子,杏花開了,今年什麼時候去皎原。”她意興闌珊的搖搖頭:“今年不去了,人多得讓人鬧心!”
真正緩過來倒是在三月裡,衛家姐弟訃告接連傳來,日照報到她這裡,第一次她皺了下眉,第二次卻是一下子跳了起來。接着又是一輪喪事忙碌,一面是秋水清的情面,一面是洛西城的關係,忙碌程度竟不下那兩家的至親。尤其是衛方這裡,水影親自登門協助洛遠內外張羅,真的像她對洛遠許諾的“我總是您的侄媳婦,洛家的事、您的事便是我水影自己的事情一樣。”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某天她對日照說:“當年我答應人一件事,一直都想着就算嘔心瀝血也要做好,可那人偏偏不領情,無論我怎麼努力不聽也就算了,還要被記恨,你說這承諾我還要不要守?”日照看着她許久不出聲,好半天才低聲道:“主子許的是守護那一家子的家業不糟損失,想來不是守哪一個人吧。”
她眼睛一亮,笑道:“你倒是機靈得很。不過,我這麼想,旁人不見得這麼想啊——”
日照笑出聲來:“主子何時這樣了?”說完兩人相對而笑,這是洛西城去世後她第一次開懷大笑,日照看在眼裡知道一天的烏雲算是散了,心中更是歡愉。
這一日吃了午飯晉王捧着書本來請教,晉王這些日子也不知爲什麼對地理忽然起了興致,尤其對丹州、永州、鶴舞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興致盎然,還專門到花子夜的正親王府借了好些書來讀。這幾個地方他外出遊歷的地方走馬觀花的看過一些,如今細細研究更有趣味,每到有不明白的就來問,時不時冒出一句“啊,真的有這樣的事——還以爲凝川騙人呢!”說到十來次後,日照越聽越擔心,終於忍不住悄悄對水影說:“主子,晉王殿下一口一個凝川,該不會——”水影臉一沉,一聲冷笑,嘀咕道:“看出來了!那個混帳東西,千里追到京城還以爲是個動情種子,一轉眼就去勾引晉王!”
這日晉王讀有人寫的丹霞旅記,記錄丹霞羣山中不同民族的習俗以及當地彪悍的民風,晉王讀着讀着想到自己的司殿在丹霞很住過一段時間,跑來問丹霞大營的情景。兩句話一說,就連一邊伺候的日照都聽出自從凝川在王府住過後晉王對“盜匪”的態度有了極大變化。太學院裡學得是爲國盡忠,爲君盡忠;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女亡女不得不亡。晉王聽到一個“反”字,不問理由就痛恨得咬牙切齒,而今卻對丹霞大營的人頗多同情。水影倒也十二分耐心的解答他所有問題,告訴他這就是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以及“載舟覆舟”的道理。晉王聽得盡興吃飯的時候都不肯休息,甚至大方的賜日照同席,到飯後用茶的時候外面來報說有人求見司殿。晉王是喜歡熱鬧的人,吩咐把人帶進來,沒過多久就聽到一人脆生生叫着“女官”從外頭一路飛奔進來,不等通報便衝進屋子一下撲在水影身上。
晉王何曾見過如此放肆的人,驚得大叫“來人,拿下”,水影也吃了一驚,可一瞬間便認出來人,慌忙擺手讓從人站住,一面拉起撲在她裙邊的少年,柔聲道:“鳳林,你終於出來了!”
晉王當然知道自己有一個叫做“鳳林”的弟弟,且依稀還記得蘭臺淑妃生下鳳林的時候皇后帶自己去看過,也知道後來這個名字成了宮裡的忌諱,尤其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而今看這個少年身形消瘦,身高也比同年齡的人矮一截,手腕手臂更是瘦得好像一用力就會折斷,衣服在身上輕飄飄隨時會掉落。臉也小小的,可眉清目秀,尤其側面看過去秀美的有幾分若女子,心想“若是養胖些,大概是兄弟幾個裡最漂亮的……”
鳳林自小被幽靜冷宮,其後便是永順宮,見到過的人也就是冷宮裡那幾個跟着倒黴的宮人,另外便是守衛的士兵;而後者一個比一個仗勢欺人,所謂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冷宮裡誰當你凰子鳳孫,一個不順心變着法子折磨。故而對一個不在冷宮裡,又對他親近的人,鳳林是格外親近,聽到問話也不肯離開她身邊,就這麼坐在地上,抱着水影的腿,仰頭道:“大殿下帶我來的。”
水影一驚忙擡起頭往外望去,見外面道邊已經跪倒一片,一人不急不徐的走來,衣繡鳳凰長身玉立,正是好些天不見的正親王蘇臺花子夜。
一轉眼房中人也跪倒一片,晉王向這兄長見了禮,花子夜自小因爲聰明漂亮精通琴棋又出身顯赫格外受愛紋鏡寵愛,在幾個皇子中最是倨傲,晉王卻幼年失母,時不時被其他皇子公主排擠,大概就是這差距使得兩人手足之情並不深。晉王見到迦嵐每每蹦跳雀躍從不拘禮,對花子夜卻禮儀備至。花子夜扶起晉王揉揉他的頭髮笑道:“王弟又長高不少,過些日子要給你找王妃了。”隨即和水影見了個平禮,往正座上一坐側頭對水影道:“本王奉命去看王姑遇赦後的情景,聖上慈悲,允王姑身邊的人每月出來一次,本王想起你和鳳林的淵源帶他出來看看你。”水影愣了一下,聽他提到“淵源”兩字臉上微有些熱,心道這花子夜說話也越來越刻薄,想着給了他一個白眼。花子夜彷彿看出她的想法,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鳳林哪知道這些人心中的波瀾起伏,他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真正的“出來玩”,剛剛坐在花子夜富麗堂皇的馬車中行過永寧城街頭已經新奇的不得了。一開始他怕花子夜,在丹綾那裡還拉着澄姑的手死也不肯走,最後是丹綾一沉臉嚇得他跟上花子夜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流眼淚。上了馬車好奇心漸漸戰勝恐懼,雖然一邊的花子夜不言不語讓他心生畏懼,可聽到外面越來越熱鬧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掀開簾子的邊角往外看。等到了晉王府處處雕樑畫棟,小橋流水,魚躍橋下,只覺得眼睛不夠用,左顧右盼連着兩回撞在樹上。花子夜並非和善好客的性子,在後面冷冷看着,可一路下來也覺得這孩子一派天真浪漫,生出幾分好感。
水影知道花子夜不會無緣無故來做這種好人,自洛西城去世後兩人沒有在私下場合見過面,想來是他找個理由實際找自己,於是將鳳林拉起帶到晉王面前柔聲道:“王知道這孩子是什麼人吧?”
晉王點點頭:“知道,是弟弟。”
她微微一笑:“鳳林從沒見過世面,王可願帶着他四下看看?”
晉王最是好客,立刻點頭伸手去拉鳳林,他容貌清秀神情溫和,加上年齡和鳳林差不多,那孩子雖有幾分怕生,還是怯生生的伸手拉住隨着他往外走。
水影向日照使一個眼色,後者將殿內侍從帶出去,關上兩側四扇門,只留正中那扇透光,自己便站在門邊監視過往之人,讓殿內兩人放心說話。水影這才望向花子夜,後者一直看着她,與她目光一接微露一個笑容:“卿可知本王來意?”
“大宰猝死,棟樑傾覆,殿下自然憂心忡忡。”
“卿……”
“王真的非要做些什麼麼?”
花子夜默不作聲,衛家姐弟相繼“猝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花樣,而那兩家皆無聲無息,這源頭十成十就是皇帝。花子夜也就是顧忌這一點遲遲下不了決心,真要管他知道偌娜一天比一天不待見他,可要他袖手旁觀,看着國之棟樑死得不明不白實在不是滋味。
水影眼角微挑,淡淡道:“死都死了,就算查個明白又能怎樣?殿下要今上下罪己詔麼?”
“可將來……”
“將來又如何?殿下覺得一番諫君便能力挽狂瀾,從此再無功臣泣血,大廈傾覆?殿下也是學過史的人,可曾見過幾人能從善如流?倘若諫言有用,王的諫言還少麼,何致如此?我還以爲王能從大宰此事中知道該如何謹言慎行以避禍呢!”
花子夜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掙扎許久長長嘆一口氣:“罷了,既然你也如此說,本王認了。卿真以爲本王不懂?本王……”
她截道:“王的心思我明白,可有些事做不得。”
“本王就只能袖手旁觀?那還做什麼正親王,倒不如上道摺子撤了封號,象晉王這樣當個太平王侯!”
“王說什麼負氣話,王不知道什麼叫做‘隱以待時’?”
花子夜瞪着她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冷哼一聲扭過頭。水影淡笑不語,過了一會花子夜又覺得無趣,回過身來道:“那件事……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事,你知道麼?”
其實水影也早在捉摸衛家這場災難的源頭,將偌娜登基後發生的事想了好幾遍,都覺得衛暗如行事謹慎不至於惹來殺身之禍。而偌娜算不上完全不能容人,可就是把皇位看得一天比一天重,連輔佐自己多年的花子夜都心生懷疑,要說能讓偌娜發怒到逼死朝廷大宰,也只有皇位受威脅這一件事。想到這裡,也就想起當年愛紋鏡雅皇帝不經意間提過幾句話,大概的意思便是“謀反的確是大罪,可爲人君者不能看到謀反這兩個字就格殺勿論,人總有一時糊塗的時候,也有被逼無奈的時候。所謂官逼民反,其實朝臣也是如此,君逼臣反……”說到這裡放聲大笑,這段話原本是訓誡當時的太子迦嵐的,她站在皇帝身邊一起聽,當時只當泛泛而論,而今想來莫不是有所指。
此時她搖搖頭道:“我也不知,不過一個人一定知道……”
話音未落花子夜一聲冷笑:“卿要本王去問嘉幽王姑麼?”
她撲哧一聲,見花子夜神情黯然,心中一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柔聲道:“王放寬心,有水影在,定保王太平無事。”
這一日花子夜留在晉王府用晚膳,直到點燈時分才親自將鳳林送回去。那孩子和晉王玩了一天,精神亢奮,對他的畏懼也淡了許多,上了車後靠在他身邊,一開始還小心翼翼,過了一會花子夜但覺手臂上一沉,卻見那孩子依偎着他睡熟了。
花子夜忽然覺得這一天的事有一些荒唐,從早上他去向皇太后請安遇到皇帝被這妹子說:“朕忽然想起皇姑搬出來也有好幾天了,王兄代朕去看看王姑可安心。”偌娜雖上應天象赦了嘉幽,可也一直不安,畢竟丹綾是確實謀反之人,兵馬都進了永寧城;衛家不過幾十年前有謀反之心,她便逼死暗如姐弟,這些天左思右想便覺得這件事透着古怪,這天意怎麼偏偏要寬恕一個叛臣呢。可要說不信,赦免嘉幽之前她確實左右不舒服,晚上噩夢連連,中夜驚起冷汗溼錦衾,食不知味,神思恍惚,太醫院的醫官輪番問診都看不出個究竟;赦令一下,上述症狀全部消失;不僅如此,連皇長子好幾天高燒不退的寒熱也忽然好了。如此種種讓偌娜對天象之說不得不信,可又怕嘉幽不安分,甚至可能串通了千漓裝神弄鬼,於是想到讓兄長花子夜——當年平叛功臣蘇臺丹綾最痛恨之人去探看一番。偌娜這些年來雖在朝政上對花子夜處處壓制,但她心裡明白這個王兄對自己忠心耿耿,放眼兄弟姊妹間即便人人反叛,花子夜也會是最後叛的那個。故而壓制歸壓制,宗室中有人提出要換掉花子夜這個正親王,偌娜當即臉色一沉怒斥道:“不是朕偏幫同胞兄弟,王兄的封號是先皇御賜,宗親長輩們要朕做不孝之舉麼?”
花子夜當然能領會偌娜這一點信任,頗爲感動,到了丹綾被幽禁的地方轉一圈,見這座丹綾王府舊宅條件上確實比永順宮好許多。可數年廢棄,花木枯死、池塘乾涸;檐懸蛛網、階覆落葉,一派慘敗景象。丹綾帶來的雖只有永順宮伺候的那十來個人,可真有心,這十來天下來也能把王府打掃得稍微像樣一點,然一路行來只有丹綾與鳳林起居的那一小塊地方做了最低限度打掃,其餘依然如舊,心道:“看來王姑這幾年消磨下來真的心如止水枯木,看來倒是我們擔憂過度。”
丹綾回到京城後每月用度比以往多了不少,皇帝又特許她身邊的人每月可以出去一次,但必須由軍士陪伴,也可爲她買一些吃穿用度之物。果然這一次看到鳳林雖然還是瘦的一陣風能倒,但身上的衣服臉上的血色都較永順宮的時候要好。他到時鳳林正吵着要出府去玩,可讓一般的家奴帶領嘉幽不放心,一直伺候他的卓病的不輕,澄江平時乖巧柔順可就是怎麼說都不肯出去,鳳林十來年就想着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氣又急在那裡大哭,最後竟跑到丹綾那裡哭訴求助。當時他與嘉幽郡王說話,問王姑搬出來後的情景,衣食用度可有缺少之類。丹綾似笑非笑說萬死之人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已經感恩戴德,不敢有所奢求。花子夜正色說正因爲王姑能出來是皇上的恩德,本王才更要關心,總有些揹着主子欺軟怕硬的奴才,若是因爲這羣奴才的倦怠損害了皇上一番恩德那就罪過了。正說着這樣的話鳳林闖進來哭着要出去玩,嘉幽輕輕拍拍鳳林的背,忽然對花子夜道:“正親王殿下可願帶這孩子出去看看?”
這句話放在花子夜剛剛義正詞嚴的宣揚皇帝恩德之後,真叫他無從拒絕。於是鳳林害怕得哭,他也沉着一張臉,等到了外面問那孩子想去什麼地方,鳳林低着頭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見他有點不耐煩喃喃道:“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花子夜愣了一下,忽想到當年“抓”到水影中夜私會鳳林,給他送衣食的情景,當下微微一笑命擺駕晉王府。與水影一番談話下來反而心情沉重,暗道:“倘說衛家這一番禍起源於嘉幽郡王,那便是有人與王姑作了什麼交易。如此說來……王姑還是另有打算的。”一想到嘉幽可能另有打算,便覺得早上看到那番“心灰意冷”的情形乃是做出來騙人的,更覺嘉幽心思沉重,城府深不可測。要知一人在永順宮那地方受困多年,好不容易得以脫困最易喜形於色忘卻形跡,嘉幽依然步步爲營,若非水影點破花子夜一時還想不到將這兩件事聯在一起。
想到這裡他搖搖頭,心道:“王姑固然城府深沉,那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年王姑就是敗在她手裡,而今若是再度交手還真難說誰勝誰負。”又想到午後殿內水影拉着他的手說:“但有水影在,保殿下平安。”一時心旌盪漾,臉上不由露出一點笑容。
衛家訃告傳出的時候朝廷另一位正親王蘇臺迦嵐已進入鶴舞地界,和玉藻前當初一樣,第一站宿襄南縣。襄南地方長官也就是白皖的前妻名叫秋之的三十五歲的婦人。昭彤影這一次離京是探親訪友四處遊玩,專繞遠路走,迦嵐與璇璐等人也是且走且玩,更兼觀察沿路官員政聲,尋訪奇人異士。前些日子經過清平關,久聞當地有一位精通地理的高士,年齡不大已經名聲遠播,可惜過於熱衷地理反而在文學、經史上進步甚微,幾次參加郡考都未能登第。到了三十之後不知道是大徹大悟還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踏考場,平日獨好山川遊歷,看遍名山大川、風土人情,回來就着鹹菜蘿蔔寫她的“南方風物考”。迦嵐在鶴舞就聽過此人名聲,可她夫婦二人一年裡大半年在外頭,迦嵐又出不了鶴舞。曾差親信尋訪過三次,兩次不遇,好容易遇上一次回來後連連說“怪人,怪得不可理喻”。
這一次得了空閒,迦嵐親自去訪,倒也好運氣遇到主人在家。就像親信說得那樣,眼高於頂一個人,面對正親王照樣愛理不理,可也確實有才華,尤其多年遊歷硬是把偌大家產都作了川資,弄到家徒四壁,換回滿肚子南安靖風土人情。迦嵐看着她心說這真是個地官人才,在夏官爲職方司也不錯,兩人聊了大半天。歷來布衣之士縱然傲視王侯也很少有真正“傲視”的,多半是受多了白眼轉而以白眼對峙,真遇到禮賢下士之人,一樣爲之折腰。蘇臺迦嵐對其以禮禮下之,大半天下來雖然還沒答應跟着她回鶴舞,可臨別時已經深深一揖,迦嵐心想回去後再遣人送些禮物,時常寫封信噓寒問暖,大概不出半年此人便能到自己麾下。如此一來耽擱了些時日,一直到襄南,進入自己領地,官員們自然竭盡全力的來侍奉領主,便在此時看到訃告,當時已經是三月下旬。
秋之在襄南知縣職務上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按照慣例過了這一年或調任或高升,她在襄南官聲不錯,幾次考評上司都給了高分。葉聲發現白皖對這前妻還是有幾分關心的,也就找機會裝着“不經意”的透露給他聽,意思便是隻要秋之堅持下去,三年後提升一階不成問題。秋之進階好些年一直都是七八階,自己也着急,這兩年下來好容易遇到一個不錯的上司,鶴舞天官也頗爲公正,一直小心謹慎盼望能晉升。這日領主迦嵐下榻,她也知道這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機遇,早幾天就在動腦子怎麼接待。她的家人也跟着出主意,自然是想方設法怎麼奢華怎麼做,秋之不是貪官,財力有限想來想去要奢華出奇她沒這本事,去找了師爺商量,後者哈哈一笑:“縣主什麼都不用辦,平日裡怎麼接待同僚就怎麼接待正親王殿下。勿擾民,勿奢華便是上等。”秋之略微一想連連稱是,這日果然不擾民,不奢華,只按照禮法自己帶了縣內大小官員出城迎接,讓出自己住的地方讓迦嵐下榻。房中擺設、被蓋也都是自己家裡的新東西,乾淨舒服卻絕不豪華。迦嵐一路上看夠了官員們竭力逢迎的樣子,得到這番對待反而一陣讚賞。問了名字,知道叫做“秋之”頓時明白是白皖的前妻,看了璇璐一眼,見此人也是想笑不笑的樣子,可也因此更留意三分。晚上賜秋之同席用餐,問襄南治理上的事情。秋之一一對答,說此地民風淳樸、土地肥沃,治理起來並不困難。只有兩件事,一是爲要衝,出入天朗山的人都要從此地過,每年雨季天朗山道路一堵塞,此地就往往集聚大量行人。而襄南城小客棧之類的設施也不夠,每年此時商人乘機漲價,每每那些沒錢的人只能露宿街頭,她想若是能由官府出錢造一些設施簡單的客棧,不管什麼時候都用一樣的價錢租給人住,至少能讓人有個躲風避雨的地方。迦嵐連連點頭,說這個主意不錯,本王回去與秋林商議一下,倘若襄南做得好,日後鶴舞所有要衝都可以推廣。
秋之謝了恩,又說這第二個難處便是水患,流經襄南的素江三五年一次水澇,怎麼都治理不好,只能不斷加高堤防,如此還是年年擔憂。說到水患二字迦嵐也嘆息起來,鶴舞最讓她揪心,也就是這個水患,她到鶴舞后一連換了幾個司水,除了“加高堤防”混沒新法子。這堤防年年修,歲歲修,成了鶴舞百姓沉重的負擔不說,對於水患終究是治標不治本。蘇臺王朝從四代之前便輕工,端皇帝時每幾年爲百工特開恩科,選拔天文、歷算、醫學、地理、水文、農林、兵械等方面有特殊技藝的人才入太醫院、夏官和冬官,其中最出色的一個最後升到了少司空的地位。然而到了敬皇帝的母親這一代,朝官上折說恩科出來的官員,不識詩文不懂禮法,乃是鄉野村夫立於廟堂,請廢恩科,皇帝居然還準了。幾代下來風花雪月的文章多了不少,冬官之中人才凋零。
迦嵐這日心情好,覺得這秋之倒不是以前京城裡折磨白皖時候那讓人討厭的女人,態度恭順又不乏見識,於是和她說了不少話,尤其是苦於找不到好的司水之類的。秋之聽了一會忽然道:“臣聽說朝廷新派下一個司水,乃是大司徒和前任大司空推薦的,曾在鳴鳳一縣中治理水患成就斐然。安靖水澤之鄉便是鳴風,臣過去曾聽人說‘欲靖邊關尋扶風,可清江河走鳴鳳’,能在鳴鳳以治水成名,又是大司徒推舉,想來是個人才。”
迦嵐着實一愣,心想蘊初和秋林葉聲一直防着朝廷染指鶴舞,從來不願用朝廷推舉的人,這一次怎麼如此爽快。聽秋之口氣,此人應該已被授了郡司水。正想着也就是一個巧字,有人來報說又有新來赴任的官員經過此地。
蘇臺各地遇到過路的官員有規矩,叫做報大不報小,官員位階比當地長官高的就報告一聲,這樣地方官也能挑選適合的人去賣乖討好一番。秋之問了句哪一位高就的從此路過,回答是新任郡司水。
迦嵐正在想這件事,沒想正遇上,也不聽完便道:“請過來,本王想見。”
沒過多久下人報說新任司水大人前來拜見,迦嵐說了聲請,一人青色常服翩然而入,迦嵐往他臉上一看,驚得脫口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不驚,端正衣衫往地上一跪道:“西城玉臺築見過正親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