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到這一夜結束,子正一過便是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的開端。舉國上下籠罩在新年的歡樂中,即便是戰亂、饑荒都無法消除人們對新年的期盼,和一瞬間的喜悅,更不要說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雖然稱不上盛世,也遠遠談不上天怒人怨、哀鴻遍野。

然而,沈留郡郴州州治這一年的新年籠罩在異常壓抑的氣氛中,全城不聞一聲爆竹,看不到一個禮花。府衙也沒有往年的新年宴會,進進出出的都身穿戎裝,一臉凝重。

自從差役飛奔到府衙報告他“南安郡王奔逃入城”那一刻起,他和郴州的新年就徹底被毀了。在後堂拜見了南安郡王后,洛西城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刻把這一行人從郴州趕出去”。想是這麼想,當然不能真的趕,畢竟人家是南安郡王蘇郡郡守,隨便哪一個名號都能把他這個小小的五位官壓死。可他心裡清楚,在他州府中的這些人就是瘟神,他們把蘇郡弄得民不聊生,最後揭竿而起,然後倉皇出逃,蘇郡那些叛軍乃是以“殺齊霜,替天行道”爲旗號的,不抓到她祭旗不會罷休。

他當天兩次求見南安郡王,意思只有一個“請你們快走”,當然用的話是“請郡王速到郡治避難”,態度很明確——郴州廟小容不下您這個大菩薩,快走!

經歷這場變故,齊霜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況叫做“寄人籬下”,態度溫和謙恭有禮。洛西城一進門屈膝就撲上去一把扶住連聲說:“本爵乃是奔命之人,承蒙貴州收留,不慎感激。”洛西城被她扶着抱着暗地裡呸了好幾下,心想男女授受不親,別對我拉拉扯扯的敗壞我清白名聲。

蘇臺齊霜這一次倒不是想給人找麻煩,她比任何人都想盡快離開郴州逃往沈留腹地,郴州這地方和蘇郡一條河相隔,不比在那裡安全多少。然而她的寶貝女兒從小嬌生慣養,一路風餐露宿加上反覆驚嚇,從南江州撤兵那一天就病倒。前幾天形勢危急,齊霜也只能忍下心把她丟到馬上一路狂奔,進了郴州城心裡一送,頓時病來如山倒,第二天早上都有了幻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大夫看了說是重症傷寒必須靜養,若是再車馬勞頓神仙也救不了。這樣一來,蘇臺齊霜也不得不留在郴州。

若是別人,齊霜頭都不會回一下就離城,但這是她唯一的寶貝女兒——當然,她從不認爲凝川是她的女兒。這個家名蘇臺的女兒是她現在最大的期盼,也就是這個孩子將她與蘇臺皇族相連。她何嘗不知道宗室裡很多人都看她不順眼,想要剝奪她貴族封號,可她這個女兒是堂堂正正蘇臺皇族的後代,有這個女兒在她就穩坐南安郡王寶座。

在齊霜眼裡,只有這個女兒值得珍惜,不捨得拋棄她自己奔逃出城,這一耽擱,不到兩天郴州城就被團團圍住,誰也走不了了。而此時,這位未來的郡王還在昏睡中。

洛西城對圍城有所準備,齊霜一說暫時走不了,他立刻派出幾對人馬到郡治報信,親自寫了一封信給郡守邯鄲琪。大意就是南安郡王從蘇郡突圍,目前在郴州一時還走不了,探子報蘇郡叛軍一路跟着,一兩天內就要圍城,郴州沒什麼兵馬抵擋不住,請郡守速速援救。

郴州到郡治快馬兩天多一點,第一批信使剛剛衝入郡城,那邊廂郴州已經陷入危機之中。

郴州並不是要塞,一向風平浪靜,相對也就沒多少駐軍。所有勉強稱得上“戰鬥力”的加起來只有一千人不到,另外就是齊霜帶來的兩千多人馬。照理說這些人加上城高池深對付萬把叛軍並不是不可能。問題就在於,郴州所面臨的並不僅僅是外患,還有嚴重的內憂——郴州城中幾百名蘇郡難民。

照着郴州官員的想法,在圍城之前就把所有難民趕出城去一個不留。可洛西城說什麼都不同意。官員們不敢逼知州,齊霜也來催,被齊霜問了兩次,他說:“郡王看看難民中有多少老弱病殘。郴州不是富裕地,但凡年輕力壯又沒有拖累的早早往內裡去了,誰還在州城裡住着等官府抓麼。留下的都是生病跑不動的,您看看——”那時兩人站在縣衙一座小樓上,西城往遠處一指,依稀看到一處大廟樣的建築屋檐下一堆堆的人。

“那是藥神廟,城裡的大夫輪流每三天在那裡出一個時辰義診,開些救命又不貴的藥。郴州城的規矩,這一個時辰開出來的藥方城裡任何一家藥鋪都能免費抓藥,藥鋪記帳每年春秋城裡富戶湊錢填上。在那裡聚着的都是流民中病得不行的,爲了每次都能趕上義診,這些人就天天住在廟門口。就這樣,也因爲人太多,不是每回都能輪上。幾乎每一次義診前廟裡的神士都要擡走一兩具屍體,殿下覺得下官要怎樣才能將這些人趕出城去?而今天寒地凍的,城裡還有屋檐可以避雪,還有一些善心人給他們牀破棉被,城外無遮無擋,他們一晚上都熬不過。”

齊霜冷笑兩下,終究還是顧慮自己人在屋檐下沒有開口反駁,可心裡不知道把“亂仁慈”這幾個字反覆了多少遍。

到叛軍前鋒抵達郴州城下,郴州的官員越發恐慌,關於驅逐難民的事又被提起。一般的人可以不理,但當洛西城一向敬重的秋官也來提這件事的時候,他就不能等閒視之。耐下性子道:“本官也不是一味仁慈,但這驅逐怎麼驅逐法。統共一點時間,聚集在外頭趟在大街上奄奄一息的倒是好驅逐,可這些人放在城內有能壞什麼事?大街上走路都打晃,還能去開關落鎖?”

“那些年輕力壯的能躲能藏,這些日子進郴州城的不知道有多少,還有人出城後又回來,沒人能說得準一個數。郴州雖不大,可藏個把人還是不難,我們統共多少差役,還要守城安撫百姓,讓他們在郴州把所有難民都搜出來趕出去?再說,還有一些投親的要不趕?萬一弄得不好,難民們先亂起來,不用外頭打進來郴州也保不住。”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所以,並不是本官過分仁慈,而是難以辦到。也不是本官不珍惜性命,若是可以,本官恨不得現在就逃出城去……”

秋官想到他是立刻要成親的人,也跟着嘆了口氣,柔聲道:“大人仁善高貴,上天定會保佑郴州。”

洛西城苦笑一下:“但願如此!”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形勢已經非常惡化,郴州城外聚集了萬餘叛軍,各個高喊“殺齊霜 ”,一開始還只是說殺齊霜,到後來變成了“攻城殺貪官”。洛西城在城門上巡視時聽到這麼一聲喊幾乎每從城樓上摔下去,心說我怎麼就變成貪官了呢。郴州百姓好些年沒遭遇戰事,百姓們人人驚恐。蘇郡雖然動盪不斷,可自來蘇郡北窮南富,南江州鬧事的次數遠比不過北江州多,郴州也不怎麼被牽連。且以往叛亂波及都有跡可循,這一次純因爲來了個瘟神。

郴州城外叫陣的叛軍將領和洛西城一個城樓下一個城樓上對喊話,叛軍喊的是雖然天下烏鴉一般黑,但至今沒聽說洛知州有大惡,我們找齊霜晦氣,不幹您洛知州的事,乖乖的把城門打開把齊霜綁好了交出來,我們馬上退兵。洛西城聽了又翻一個白眼,心說你們領頭的江荻紅也是知州,天下烏鴉一般黑還不是把她一併罵進去了。

洛西城自然不能答應這種請求,可喊話裡對蘇郡叛軍禮貌備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你們既然以替天行道、解民倒懸爲旗號,就不該圍困郴州城,郴州百姓何辜之有,遭受圍城之苦,惶惶不可終日。至於齊霜,你們私刑殺她乃是違背律法,難道你們起兵就是要一個沒有法紀人人可隨意殺人的國家?南安郡王請交由朝廷處理,聖上英明一定會還各位一個公道。

兩人喊了一陣誰也說服不了誰,叛軍開始攻城,城上一陣箭雨將他們射了回去。如此三次反覆天色已暗,各自收兵歸營。

第二天就是新年夜,郴州被團團圍住,誰也沒心情過年。洛西城在郴州的人緣很好,已經有一些青壯年到官府自願守城,洛西城不願看百姓互相殘殺,心說蘇郡那批人也不過是被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可州夏官說實在沒那麼多人手巡城,將所有人調動上去勉強夠,可總不能讓弟兄們十二個時辰不睡覺吧。洛西城這才讓夏官從當中挑選身強力壯,又沒有太多家累得百姓協助,並說明一戶人家最多找一個人。

原本此事還能控制,郴州城官兵一心一意守城,而城外的叛軍將領多少也聽說過郴州知州品行端正、愛民如子,加上郴州抵抗的利害也不敢太過緊逼,只紮好營寨,派人向江荻紅送信。然而,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元月初一的深夜郴州西城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叫喊之聲,叛軍被驚動了這才發現郴州城門慢慢大開,一羣人從裡面跑出來大喊“快進來”“殺狗官啊”。這些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一隊人,事後他們纔想起來這羣人根本不是叛軍中人,也不知從哪裡出來的,高聲喊叫着“殺貪官”“火燒衙門”衝進了郴州城。

當時夜深人靜,叛軍們大半從睡夢中驚醒,分不清事情,看到有人忘裡衝也忘了有沒有將領呼喊着也跟着衝入郴州。

三更三刻,郴州西門火起。

四更,東城門陷落,東城火起。

五更,北城門陷落。

天明時分郴州已經四處濃煙,哭聲一片,大街小巷亂成一團,也分不清哪些是殺進來的蘇郡叛軍、哪些是奮起抵抗的郴州百姓,但見濃煙滾滾、屍橫遍野,寧靜而美麗的郴州城頓時成了人間地獄。

到了卯時半,原守北門的官兵纔在郴州夏官帶領下殺回城市的中央地帶,那夏官從城坡的第一刻起就擔心縣衙的安全,北門也是看情勢危急主動放棄的,只想儘快將弟兄們帶回衙門保護洛西城逃脫。一路過來城中已經亂成一片,舉步維艱,夏官還抱着一點希望,洛西城官聲不錯,縣衙又牢固,未必會陷落。

跑到縣衙那條街,隔開百來步就見門前旗幟倒地,還有人再往裡跑,頓時心中一冷,高呼一聲:“姊妹弟兄們,給我衝——一定要把大人救出來!”

跟着他的還有百來號人,一聲答應衝入縣衙,但見裡面倒的滿地都是人,零零散散還有些衙役在抵抗,卻已經不成隊伍。

夏官惦念着洛西城,一門心思往內堂衝,到了二門見到護衛州府的一個頭領正和一漢子纏鬥,那漢子很學過些把式,衙役本不是對手,可那差役一股不要命的狠勁,一時打了個平手。夏官上去朝他後腦就是一刀,那人毫無提防頓時倒地,夏官一把抓住那衙役道:“大人呢,你怎麼離開大人身邊?”

那人看清是郴州兵馬長官,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嘴脣動了好幾次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夏官心中冰涼,愣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鐺”一聲纔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手上提着的大刀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地上。

“大人……在哪裡……”他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

那人還是發不出聲音,顫抖着手指指後面。

夏官擡手一個巴掌過去:“清醒點,帶我過去!”

那人被一個巴掌甩醒,大哭出聲,一邊哭一邊往後面跑去。

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元月初二凌晨,郴州城破,城中四處火起,軍民死傷無數;郴州知州洛西城死於亂軍之中,時年僅二十八歲。

蘇郡叛軍攻入城中,放火搶劫,城內百姓奮起反抗,至初二傍晚入城叛軍撤出城外,郴州收復。郴州軍民以州地官司製爲首,主張軍政要務,據城抵抗。南安郡王齊霜於西門火起即逃奔城外,兩千兵馬中僅三百人留郴州與軍民共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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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正午,郴州州衙掛白色燈籠,打出報喪的白色長幡,郴州百姓聞聽知州洛西城死於亂軍,頓時羣情激奮,郴州商人藝均,私塾教師黎瑩,小販桂枝,分別在郴州城中以“爲知州復仇”之名組織鄰里反抗入侵者,一時從者如雲;蘇郡逃難至郴州的流民亦有部分感念洛西城收留之恩加入郴州百姓的隊伍,上演了一郡百姓在異地一守一攻,相互殘殺的悲慘場景。由於郴州百姓的奮力反抗,尤其洛西城之死讓郴州百姓深爲憤怒,這年輕知州乃是郴州多年未遇的好官員,加上家園被毀,財產被搶,郴州百姓更是怒不可遏,在軍民齊心協力反擊下,叛軍也死傷慘重。叛軍將領見軍隊損失嚴重,加上獲悉齊霜已經奔逃出城,唯恐繼續下去全軍覆沒,下令收兵,重新在城外紮營。當天傍晚江荻紅的手令也到了,令他們不要戀戰,圍個三五日沒有結果就收兵,萬萬不可攻入郴州傷害百姓,又說郴州知州洛西城與她有數面之緣,乃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其嬸嬸西城照容也是朝廷中流砥柱,萬衆讚譽的好官,絕不能傷害於他。那將領吩咐撤兵回蘇郡,在馬上回望激戰後的郴州城,城樓上旗幟歪倒,城中依然濃煙滾滾,心想“已經晚了,這下子該怎麼收場?”又想:“替天行道變成了搶劫郴州,老祖宗們在天有靈不會原諒我們的”。

一直到三號天明郴州城的大火纔算基本撲滅,還好剛剛下過幾場大雪,家家戶戶屋頂的積雪在陽光和略微回暖的溫度下正在融化,到處潮溼不堪,這才使火勢沒有瘋狂蔓延而燒燬全城。郴州城的局勢略微穩定後到了三日午後,郴州主要官員才能定下來聽取洛西城殉難的始末。

洛西城這些日子都是三更過後方睡,西城陷落的時候他還在花廳和當地春官商議與叛軍談判之事,忽聽西門火起知道出了大事。當時縣衙裡有十來個衙役,之所以人留得不多因爲官員們都想到州衙內還有齊霜的五百精兵,這五百人都是蘇郡郡師中的精銳,抵擋那些叛軍一陣子應該不成問題。齊霜另外的一千五百餘人絕大多數駐紮在南門外練武場的兵營,這練武場乃是郴州下屬各縣每年一次練兵的場所,有不少軍械和帳篷還有修建好的能供數千人使用的軍營,軍糧場也設在那裡。只有四百多人協助守城,其中一百人守衛南門,另三百餘人守衛最吃緊的北門。就這四百多人還是洛西城和齊霜商量了好幾次才得來的,兩人約定一旦城中形勢危急可憑齊霜或者知州洛西城的信物調動城外一千餘名士兵。

西門陷落又見西城火起,洛西城知道這件事已經非同一般,進城的不是那些軍紀嚴禁的義軍,即便不是全部也一定混有真正的盜匪,當即讓一個地官去見齊霜,讓她做好準備一旦形勢危急立刻帶着世子從東門撤離。另外也請齊霜下令東門外的士兵進城與那些叛軍巷戰,儘快收復城門。

那地官去了小半支香的功夫飛奔回來,一見洛西城跪倒在地急聲道:“大人,不好了,南安郡王跑了!”

齊霜到郴州後洛西城將州府後院劃了一大半出來給她和她的家眷、署官們居住,地官從前面跑過去向管事的說求見郡王。那管事的讓她在一邊座着,自己去通報,那人等了好半天沒有動靜。開始還想大概南安郡王已經睡下來,更衣整裝需要時間,又等了一頓飯功夫還是毫無動靜,她慌了大聲喊門。這次連答應的都沒一個,地官覺得不好大着膽子進去卻見齊霜住的那房子大門打開裡面空無一人。在後院跑了一圈只遇到幾個州府的傭人,一問才知道西城那邊剛起火光齊霜就已經知道,她的車馬是天天準備好的,主要的行囊就放在車上,當下套上馬就走已經出去好半天了。

洛西城聽了回報臉色都變了,脫口一句“混帳!”忽然驚道:“不好,她這一去兩千兵馬恐怕都跟着一起走,郴州城的百姓怎麼辦!”

當時郴州西門已破,東門搖搖欲墜,叛軍兵分四路,主力圍攻北門,另三支分別在東、西、南門駐紮圍城。郴州城名聲響城卻不大,叛軍人數衆多,將郴州牢牢圍困,其中就只有南門是水城門,叛軍沒有舟船難以直接攻城,因此南門軍隊最少。

洛西城原本對圍城並不是很畏懼就是因爲郴州這一地形,一旦形勢不可收拾集中全部軍隊衝出南門即可脫圍。郴州因爲臨江有一些水軍配置,船停在南門內外城間的船塢。叛軍既然沒有水軍,屆時只要將齊霜等人送上船逃脫易如反掌。他所擔心就是郴州城百姓的安泰,如今一見火起知道郴州要遭洗劫,一時心急如焚,心道若是不能快速的將敵人逼出城外郴州百姓就要遭大難。這樣一來,齊霜那兩千官軍尤其重要,這位南安郡王要跑要留洛西城根本無所謂,可她這不告而別加上對她以往行事爲人一對應,此人顯然是要在這危急時刻拋棄郴州帶着兩千人馬逃命,到將這郴州城作爲拖住叛軍的誘餌。

洛西城站起身:“備馬。”一面往內室走,出來時換了騎馬打獵時的輕便衣服,右手拿弓身背劍壺,他說:“本官去把軍隊追回來!”

當時州府的官員自然是竭力阻止,他們說現在叛軍已經打進來了,大人一出去萬一和叛軍大隊人馬遇上豈不是危險。再說了,那南安郡王既然已經跑了,而且那個人從來就只顧自己不管旁人死活,就算追上了難道就肯回來?

洛西城回答但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再說本官儘管職位低位也是朝廷命官,本官親自找上她,南安郡王也要顧及三分,否則本官將來一定彈劾於她。本官也不指望郡王回來與郴州同生死,本王只要她一半軍隊,一件信物即可,料來南安郡王也是會答應的。

他執弓而出,策馬飛奔。

一去不回。

後續的人是在州府衙門外三條街的地方找他的,倒在路邊,一身的血。

由於洛西城遇襲的地方已近南門,與他同行的十餘人又無一生還,不少郴州官員和百姓都認爲他們的知州乃是被齊霜所殺。然而事態平靜後,面對朝廷派來調查的官員聽取陳州官員口供時,郴州夏官回答:“屬下之見,知州乃是死於盜賊之手,並非南安君王所害。”他的解釋是:“郡王所帶乃蘇郡郡師,武器、弓箭上都有蘇郡冬官制造的印記,知州遇害之地未曾發現此類兵器。找到的屍體也都是穿平民衣服的盜賊,其中幾人身上還有帶“洛”字標記的箭,應該是被知州射中。”

郴州的這一場悲劇的原因一直到半年後纔在邯鄲琪主持下水落石出,儘管郴州百姓將憤怒傾注到南安郡王齊霜身上,但是齊霜對破城一事並不負有責任。初一深夜打開西城門的即不是齊霜的手下,也不是蘇郡難民,而是郴州自己的百姓。郴州城外本來就有幾股盜匪,縱橫於兩郡之間,時不時劫掠村莊,有時縣城都難以倖免。洛西城上任後對盜匪採用強硬政策,幾次命夏官聚集兵馬掃蕩山賊。他官聲卓越,在百姓中很有聲望,很多鄉民主動和官兵合作,剿匪頗有成效,幾次下來山賊只能躲於深山中,再也不敢到鄉村劫掠。這幫山賊劫掠慣了,斷了生計便有幾支聯合起來,選了一個讀過點書很有點詭計的當頭目。原本那羣人只想聯合起來人多些就有膽子下山,搶劫幾個村子弄點過冬的東西,那頭目眼睛眯成一條線,一邊用匕首飛快的削一根木條,一邊道:“要做就做票大的,讓姓洛的那傢伙在朝廷面前吃不了兜着走。”衆人看着他,那人一字字道:“郴州城!”

在此之前也有一些盜匪搶過郴州城,不過都是乘着州官外出,或者官員輪換舊的走了新的沒到的空缺,而且是旋風一樣穿過大街看到什麼搶什麼,搶完了就跑。真要劫掠郴州,這幫人想都沒想過,還有人說“搶州城,那不是造反麼!”

這夥人存了這個念頭就開始準備,那頭目本來就在郴州城中布了不少內應,有普通人家也有城裡的富戶,專門給山賊通風報信,搶了東西分一點銀子,還有些商人負責把贓物裡的金銀首飾融了重新打造再往外頭賣。洛西城將山賊打得不敢妄動,這羣人也斷了財路,一樣把洛西城恨得牙根癢癢。這次蘇郡一亂,那頭目將大小頭領叫來說咱們的機會到了,蘇郡是越亂越好,最好象二十年前那樣一直打到沈留來,到時候咱們也拉一個“替天行道”的大旗。一人說:“大哥,你真要造反?”一個爆慄:“造反,鬼才造反。拉個旗子跟着那羣造反的走,他們替天行道咱們在後面搶金摸銀,等朝廷大軍來了,老子看哪邊厲害,朝廷厲害,老子旗子燒了回山上繼續吃香喝辣,滅九族的罪名讓那羣傻子去扛。”

齊霜被蘇郡叛軍追着逃進郴州城的當天,城中的探子就把消息傳出去。那頭目一聽喜出望外,召集人說機會到了,那南安郡王壞事做絕,蘇郡那羣替天行道的準放不過她。等他們打破郴州城,咱們就跟着進去暢暢快快搶一票,最好把那洛西城殺了,讓他斷我們財路,而且這盆髒水直接潑在蘇郡那羣冤大頭身上,讓那羣官軍找他們晦氣去。

衆人一陣叫好,卻也有心細的提出疑問道:“郴州城城樓又高又牢固,那羣人要是打不下來咱們不就白忙活了?郡師增援最多不過五天,郡師一到那羣傢伙還不是鳥獸散。”

頭目一眯眼:“咱們就讓他五天內破城!”

衆人一臉愕然看着,那頭目罵了句粗話,指頭一個個點過來:“都是榆木腦袋,他們打不下來我們幫他們大,老子養了城裡那些人幹什麼用的?”

當下羣匪議定方案,首先分散成幾股分別下山去“投靠”圍城的義軍。蘇郡這些人從舉旗以來投奔者衆多,主將也沒有放在心上,最初兩批還是去“投靠”了,後來看義軍軍規鬆散,乾脆招呼都不打,偷偷的在旁邊紮營,也沒人在意。這羣山賊的城中內應裡便有西門守軍中人,還是個頭領,平日裡嗜賭如命,本來也是殷實人家硬是輸得經常要靠舉債度日,連娶了兩個男人都忍受不了,一個回了孃家逼她離緣,另一個乾脆跟路過此地的商人跑了。那山賊頭目看中她是官差又嗜賭如命,勾搭她做了內應,平日裡供養的頗爲大方,那人也就死心塌地還拉了官兵中一些人入夥。那天晚上正是那人值夜,她本來就是軍官,沒人防備,那人便在夜深後突起發難,殺了幾個守城的軍士和同夥們一起打開大門放下吊橋,丟出信號炮,那羣山賊早有準備,當即衝入城內開始放火。蘇郡義軍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也跟着進城,城中火起,山賊四處劫掠,義軍軍紀本來就不怎麼嚴格,很有些人看了眼紅跟着搶劫,一人作了衆人仿效很快就亂成一團。當天進城的萬餘蘇郡義軍只有幾百人還算保持了軍紀沒有參與搶劫,其他的人人有份。

郴州的這場悲劇震驚沈留、蘇郡兩郡,蘇郡義軍首領江荻紅聽到這一消息當即臉色慘白,對親信說:“本官萬死難辭其咎。”又說:“義軍起事本爲抗暴,乃是替天行道的俠義行爲,縱死骨亦香。可如今劫掠百姓,火燒郴州,還殺了清政廉潔爲當地百姓敬仰的官員,這不是義軍,整個就是山賊。將來蘇臺的史冊上,我江荻紅就是山賊頭子,蘇郡也不再是讓人敬仰的反抗強權,而是燒殺搶掠的土匪窩。”

這句話是當着郴州一戰指揮的那個將領說的,說得對方趴在地上連連請罪。江荻紅疲憊不堪的搖搖手說:“你不用跟我請罪,要請罪對着郴州那些被你們殺死的百姓請罪去,到京城向洛西城的親人請罪去!”

由於蘇郡叛亂割斷了中原通往京城的道路,沈留郡急報的信使只能繞道多用了兩天時間纔到達京城,那時新年慶典已經快要走到尾聲。

洛遠是在西城家一次家宴上得知噩耗的,這次家宴其實是給靜選相親。西城靜選這一年已經年滿三十,縱是照容這樣豁然的母親也忍受不了她的至今不婚,選在新年裡請了京城不少人家,名義上是西城家翻修的一幢小樓完工,請大家來喝完工酒。照容倒是看中了幾家的孩子,其中兩個都是高官子弟但不是名門,還有一個便是衛暗如的四子。衛家這個老四這一年二十二歲,生父是跟了暗如時間最長的一個親侍,孃家也已經升到不錯的階位。這位四公子的性格和兩個兄長截然不同,恬靜端莊,平日裡就喜好琴棋書畫,倒和西城家的老三頗爲相似,兩人感情也不錯,經常在一起談論詩詞,相約出去踏青畫畫。這樁親事是衛暗如先提出來的,照容卻覺得兩家乃是數一數二的名門,且已經結親一次,兩家當家再親上加親只怕朝廷會忌憚。於是她向女兒攤牌,說不管你怎麼想,婚事不能再拖了,這次我把一些有合適子弟又和我們家有點熟的人家都請來,你在裡頭好好挑挑。靜選服禮之後有過幾段戀情,最後死的死,分手得分手,居然沒一次能成功,如今也頗有幾分意興闌珊,心說自己大概沒有桃花運,當下乖巧的說:“但聽母親吩咐。”

這樣的宴會上當家主夫是要緊角色,衛方還在丹霞未歸,席間迎接賓客談笑風生的便是洛遠。也是午後遊園,傍晚用餐,便在遊園興濃的時候,西城家的管家匆匆忙忙的穿過賓客來到洛遠面前。洛遠正和衛簡以及另一個大家的主夫說話,丟了一個眼色給管家,意思是讓她等會再說。平日裡千靈百巧的管家卻像什麼都沒看到,徑直走過來說:“小姑爺,有要事稟告。”

洛遠有幾分不滿,可還是向那兩人道歉一句後走到一邊。衛簡還等着他說話,遠遠看着,見管家低着頭說了幾句,洛遠的身子一晃,上前一步追問了一句,管家身子也有些發抖,卻連連點頭,洛遠又往前走一步彷彿還要追問,可腳還沒落地身子一晃往地上倒去。

一瞬間,叫聲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混亂中第一個趕過去看洛遠狀況的衛簡聽到管家對匆匆趕來的照容解釋原委,只有一句話“洛少爺沒了——”

洛西城的訃告傳入永寧城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參加各種各樣的新年活動,這個消息震驚了永寧官員和貴族家庭,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說過“京師第一美少年”的名號,因此很有一些人爲這美貌而年輕的男子嘆息。

昭彤影、秋水清都是在西城家的宴會上聽到消息的,洛遠一暈倒家中亂成一片,賓客們正猜測中西城照容出來向大家解釋說“郴州傳來訃告”,衆人都知道洛西城在郴州當知州,一聽就明白,自然一邊唏噓一邊告辭。昭彤影的臉色也白了一陣,連連嘆息,她當年對洛西城一往情深雖時光推移漸漸淡化,到底還有那麼一兩分在,想到當年他那英姿俊朗的模樣,以及京城重逢後瀟灑溫雅的舉止,頓時一陣心痛,往院子裡的石凳上一坐好半天都不想動。秋水清、璇璐兩個在她身邊不斷勸慰,說了幾句後昭彤影擺了擺手苦笑道:“罷了罷了,我確實難過但還沒到這個地步。咱們還是走吧,今天這時候別給西城家添麻煩了。”一起身又重重嘆了口氣:“水影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這個時候水影也知道了這個悲劇,這些她也收到西城家的請柬,之所以缺席全因前天被昭彤影拉着踏雪賞梅受寒發燒。值班的女官收到春官發出的訃告壓根不敢直接送到水影那裡,最後被拉出來擔當這吃力不討好工作的還是日照。

日照自己也被這個消息嚇得不輕,不過他和洛西城之間交情有限,也就是洛西城在丹霞養病的那段時間往來的多一些,還不至於傷心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但是洛西城性情溫和,在丹州時候一點不把他當下人看,時常與他談笑,有時候出去買了當地有名的小吃回來還會分一些給他。想到當時他的友好溫柔,也不由得傷感起來;可比起自己的傷感,日照更擔心水影的反應。

這天水影的病已經好了許多,隻身體還有一點虛,倚在牀頭看書,聽到他推門的聲音輕輕叫了聲:“過來坐。”好半天沒聽到迴應,還以爲產生了幻覺,目光向房門那邊望過去,正見日照挑簾子進來,朝他臉上一看,頓時就知道出了事。

日照在她身邊已經十年,這青年的性子她再熟悉不過,十成十的優秀宮侍,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可就這樣一個人此刻臉上滿是哀傷且緊張的神情。

她是何等聰明一個人,腦子裡轉了兩三圈已經知道大概,身子向外傾沉聲道:“是不是洛西城出了事?”

日照低着頭,卻用清晰的聲音道:“洛公子在郴州殉難!”

一陣靜默,隨後“啪”的一聲,日照擡起頭卻見牀帳被扯了下來,一半在地上,另一半罩在水影身上。想來是水影側身問話時拉着牀帳支撐,聽到噩耗心情激動也不知怎的扯下了紗帳,忙三兩下把帳子拉開,急聲道:“主子,主子您……”

水影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沒事,然後閉上眼睛身子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控制不住,一行淚水落下。這一落淚再也控制不住,撲倒在牀上放聲大哭,日照跟了她十年,除了愛紋鏡雅皇帝駕崩,還是第二次見她痛哭。他在一邊看着,既擔心水影,又傷心洛西城也禁不住哭了起來,默默流了一陣淚對水影的擔心又壓過傷心,禁不住上前半跪在牀前,低聲道:“主子,節哀順變。”

水影的哭聲也漸漸停了,過了一會坐起身,臉上淚痕清晰而神色已經平靜,她說:“更衣,吩咐備馬。”

“主子……”

“我要去西城家。”

日照知道這時候不能阻攔,可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些擔心的神色,水影扶着他下牀,由他伺候着換上出門的衣服,挽起髮髻,這其中兩人都不說話;等一切收拾停當水影忽然道:“日照——是我害了西城。”

日照愣了一下,隨即道:“主子千萬不要這樣想。雖然是主子勸洛少爺接受郴州知州之位,可主子也是爲洛少爺着想才這麼做的。當初洛少爺也十分高興,知道主子心胸寬廣而且疼他。”

水影停住了腳步,站在門邊看着日照,過了一會兒道:“你這麼想?”

“人人都這麼說。”

她沒有答話,開門走了出去,此時晉王也知道了噩耗,派了身邊當值的女官來慰問。那女官和水影說了幾句話,等到送水影出去後那人轉身對旁邊人說:“司殿真是傷心至極了,我還從沒見過司殿這樣魂不附體的樣子。”

水影本想騎馬,日照說什麼也不肯,叫人備了馬車,車簾放下,她往墊子上一靠忽然覺得自己的魂又回來了,而一清醒就覺得一切真實的殘酷,讓她心如刀絞。

縱然騙得過旁人,她心裡卻是非常清楚地,她知道,是她害了洛西城。勸西城去郴州,不是什麼胸懷寬廣,支持夫婿鵬飛萬里,而是因爲她內心裡不想娶西城,想要拖一天是一天……終於等到她下定決心要與那人共度,一切以是前塵往事。

車子微微搖動,從外面的聲音可以知道經過的地方,朱雀巷到西城府用不了多少時間,可她還是覺得時間太長,長的足夠她把兩人相識以來的一切回憶一遍。

想到初見時候楊柳春風,昭彤影也是滿面春風,笑吟吟地說:“影,讓你見一個人——”於是就看到他,一身淺藍衣衫隨風輕揚,有一些害羞的欠身道:“在下洛西城。”那時她想“原來這就是京師第一美少年,果然是如珠如玉。”

又想到京城郊外的夜晚,月色如水,他站在門外身子顫抖的卻堅決地說:“願有一夕歡……”還有那日水邊他帶着淚水說:“我喜歡女官,即便配不上也求一夜夫妻。”那時她用着冷酷的話語,卻也忍不住想“那人真是美如明月。”

還有與他纏綿的那一夜,不斷地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抱她的時候宛若她是世間最美又最脆弱的珍寶……

那如玉如珠的男子,大漠風沙邊關血淚都磨滅不掉的對她的情深似海,而她終於是失去他了,在即將與他生死相許之時。

想到這一點,在靜靜的車廂內,水影又一次留下了淚,將臉埋在手掌中,胸口一陣陣的絞痛着……

這一天,西城家從嘉賓盈門的喜慶頓時間變成愁雲慘霧籠罩,宴會的裝飾全部撤下換成舉喪。水影到的時候西城家的管事們正指揮下人換白燈籠,掛白麻布,見了她知道是洛西城的未婚妻,忙迎接着往靈堂請。

此時洛遠已經暈過去兩三次,西城家從照容到幾個孩子,主要管事還有各房的主夫都在靈堂。照容和兩個孩子圍着洛遠勸慰,靜選稍微抽得出身,和管家一起負責迎接來弔唁的賓客。原本洛西城已經接了洛家當家的位置,設靈該設在洛家,可這個家族前些年敗落的連老宅都賣掉了,而照容又向來當洛西城親生兒子來看,便在西城家主宅舉哀。

水影見到洛遠時他又一次哭暈過去被救醒,整個人都只剩下半條命的樣子,水影也是眼圈微腫雙目通紅,見到洛遠跪倒在地叫了一聲“叔叔”便哽咽難言。洛遠本來在哭,此時卻收聲站了起來扶起水影,強壓着悲痛道:“西城這孩子命薄,不能伺候你,少王傅節哀順變。”

水影點點頭,說了些慰問洛遠的話,也不知是不是同病相憐反而減輕些傷痛,兩人心情都有幾分穩定。照容命人上茶,水影詳細問了洛西城殉難的經過,聽完後嘆一口氣望向照容道:“在凜霜時西城常與我說平生敬慕唯司徒大人,又說自幼蒙大人教誨忠君愛民之道。如今西城爲民而死,重如山嶽,終不愧司徒大人一番教誨,也算是死得其所!”

照容向來視西城如子,聽聞噩耗也是肝腸寸斷,再聽這麼一段話,不知是欣慰還是加倍的傷感,心想這孩子若非受她這些教育的影響或許不會莫名其妙死在郴州,可要是洛西城拋下一城百姓和齊霜一起奔逃,她也受不了,想到他爲民而死的一番豪情壯舉,那份心痛也略微好了一些。

幾人便就後事處理說了幾句,照容說朝廷的援兵早在郴州被圍消息傳來的時候就已經發出,算時間應該已經到了蘇郡,現在就看蘇郡那江荻紅會不會負隅頑抗。洛遠本來已經平靜下來,聽到郴州二字又是一陣激動,喃喃道:“我要去接西城回來。”

洛遠第二次暈倒後醒過來就不斷地說這句話“我要去接西城回來”,且當場就要走,玉臺築怎麼都拉不住,還是照容在門邊抱住他說:“要去也得明天去,這時候還不到出城就天黑了。”他這才稍微安靜些。

照容看看洛遠嘆息道:“你身子不好,舟馬勞頓的怎麼受得了?再說了,蘇郡還有叛軍,繞路過去總要一個多月。”

洛遠微微擡眼:“那要怎麼辦,總不能讓夫人去。西城他一個人死在外頭已經夠可憐了,回家的路上還沒個親人陪着,我想想就受不了。”

話音未落,但聽水影道:“我去接西城回來——”略微一頓,補充道:“西城是我未過門的夫婿,不管是生是死,水影的結髮夫婿都是他洛西城。做妻子的接丈夫回家,天經地義,我想,皇上也會恩准的。”

照容點點頭,隨即道:“卿要走哪條路?”

“從蘇郡過。”

洛遠嚇了一跳,以爲她傷心糊塗了,正要開口,聽她低聲補充道:“江荻紅若是個聰明人,必會自縛出城請降。這樣她和蘇郡那些叛軍纔有一條生路。”

洛遠一直看着她,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少王傅能去接,西城那孩子一定會高興的。”

水影微微低着頭柔聲道:“我是西城的妻子,便是您的侄媳婦,水影活着一天都不會改。”言下之意便是雖然洛西城死了,她也願意擔負妻子的職責,支撐洛家,孝順洛遠,甚至等他洛遠百年之後爲他戴孝送終。洛遠聽了這些話心中頗爲感動,心想這位少王傅對西城倒是真心,也不枉西城對她一往情深,想到這裡傷痛輕了一些。

水影爲成親租用的宅子還沒打理好,又不能在晉王府舉哀,照容和洛遠都勸她這些天住到西城家。她答應了,準備回去向晉王告假的時候迎面遇到來弔唁的昭彤影和玉藻前。昭彤影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她紅腫的雙眼上一轉低聲道:“能得到你這一場哭,西城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

她輕輕欠了下身,沒有回答,便在兩人錯身而過的時候水影忽然停住腳步,並不回頭,就這麼往着前方一字字道:“西城的仇,我報定了,誰也逃不了!”聲音很輕,卻足夠落讓昭彤影聽到。

自來死人這種事總是親者痛仇者快,西城家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那些與洛西城有些交情的青年貴族子弟們時不時哀嘆一聲的時候,也有人對此高興地就差沒有滿地打滾笑。

第二天早朝,朝房中的氣氛就因爲天官、地官官長的面沉似水而格外壓抑。在面君之前照容找了個空對衛暗如道:“你們幾個都反對武力鎮壓蘇郡叛亂,想來會被彈劾。”

不過這日早朝,彈劾的倒是沒有,官員們的焦點依然在如何對待蘇郡那些人身上。更重要的事,就在前一天,也就是洛西城訃告入京城的同一天,江荻紅也派人投書天官,向朝廷請降。她的請降書上說蘇郡舉旗乃是因爲齊霜暴政使蘇郡民不聊生,當地百姓被逼無奈才奮起抗爭,乃是官逼民反並非窺視皇位。她說願爲蘇郡叛亂承擔一切罪狀,但請皇帝開恩,不要怪罪蘇郡百姓。

這日皇帝把請降書往大臣們面前一放“衆卿家看如何處置?”

這一次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司寇琴林映雪,一口一個“請陛下赦免蘇郡百姓”,好像自始至終她都站在叛軍一面高呼“替天行道”,說完了目光朝衛暗如那邊一甩,脣角微微挑了下彷彿在說“來來,我看你繼續高唱赦免江荻紅的戲碼。”

衛暗如故意不看她,她的確是贊同赦免江荻紅刀不血刃的平定蘇郡動亂,然而這其中牽涉進了洛西城,她又正想着要和西城家結親,也就不方便在這時候提“赦免”這兩個字。便在這種異樣的靜寂中,一個女子走出行禮,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而優美的聲音向皇帝告假,理由是要前往郴州迎洛西城的靈柩。

皇帝看看這個人,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忽然道:“今天朝堂上十分有趣,往日裡要斬盡殺絕的忽然起了慈悲心,一口一個赦免;而往日裡菩薩心腸的卻一言不發成了泥塑木雕樣。王傅啊,卿說說看蘇郡這羣反賊,還有江荻紅,朕是該殺還是該赦?”

水影臉色蒼白,可神色穩定,聲音中沒有半點猶豫,她說:“臣的想法一如以往,蘇郡當赦,江荻紅先問罪後赦免。”

偌娜挑一下眉冷冷道:“好,那麼朕就任命卿爲欽差。少王傅替朕收復蘇郡的民心去吧!”

話音未落另一人出班跪倒在地:“臣請同往”卻是昭彤影。

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的正月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悲劇連着悲劇,而這個正月也因爲層出不窮的變故而讓人印象深刻,在後代的史書中這短短一個月就佔據了史書的七八頁的篇幅。郴州慘案以及洛西城殉難註定了兩百二十八年將在未來的史書中以動盪不安爲註腳。西城家發喪的消息傳出,京城名門貴族公卿重臣登門弔唁的絡繹不絕,當然,弔唁的一大半不是西城,而是做給大司徒以及西城家族這京城望族看的。

靈堂開設後第三天,朝廷正親王花子夜親自前往,水影一身白衣站在堂中答謝。花子夜出來的時候遇到和親王府的春音,見了他退到道旁彎腰,花子夜掃了她一眼忍不住想“這女人確實是漂亮,也不知怎麼養的,半點看不出年紀”。

第二天外出在凰歌巷口上與清揚遇上,和親王策馬到他車前敲敲車廂,然後笑吟吟的說:“西城家的面子還真夠大,死了個小妾的侄子還能勞動王弟親往弔唁。或者說……”她眼睛微微眯起:“王弟還真是會疼人。”

花子夜臉色一沉,忽然笑了起來緩緩道:“不錯,本王就是多情,比不得王姐乾脆,寵過的那麼個美人丟出去三年都不要回來……這點,小弟是做不到的。”

清揚愣了一下,心想這臉皮比誰都薄的弟弟居然也能這樣說話,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在清揚雖然莫名其妙被花子夜佔了正親王爵位,對這個王弟倒是沒多大反感,愛紋鏡在世的時候花子夜在她看來便是個漂亮文靜又聰明的弟弟,與她沒有正面衝突,也不夠資格當她的對手。愛紋鏡遺詔花子夜爲正親王攝政,她身邊的人說“二皇子平常端莊寧靜的,沒想到背後那麼有手段一個人!”她只是哈哈一笑,根本不認爲這二弟有那麼大野心和本事,心想這個遺詔背後定有其他的人動作。原以爲是琴林家做的花樣,可細細查了最後聽到的都是“先帝擬遺詔的時候只有端孝親王和女官長在旁”。

在水影前往蘇郡的時候,彈劾迦嵐的摺子已經鋪天蓋地的堆上偌娜的御書案。偌娜將迦嵐叫到御書房,將一份摺子放到她面前:“王姐看看。”迦嵐掃了一眼,不出意料是因蘇郡調兵不利彈劾她的,落款還是“漣明蘇”三個字。迦嵐低頭不語,偌娜微笑着拍拍御書案上一尺厚的一疊:“朕這兒還有這麼多,王姐說怎麼辦好呢?”

迦嵐的目光注視着桌子與自己之間細長的地面,低聲道:“臣請陛下准許,辭去大司馬一職。”

“朕覺得王姐無須如此自責,蘇郡之事天官、地官均有過失。”

“臣才疏學淺,自覺難以擔當司馬重任。”

“王姐既然非要承擔責任,朕便成全了。王姐去蘇郡如何?如果是王姐,必可爲朕收回蘇郡的民心。”

迦嵐的心跳微微加速,暗道這個做皇帝的妹妹還真是狠毒的可以,讓她去蘇郡,若她答應了,大概緊接着就是一句“王姐將蘇郡治理得好,朕便將蘇郡給王姐做封地,至於鶴舞……本朝開國以來沒有將邊關四郡爲封地的前例,王姐把它還給朕如何?”

“先帝將鶴舞與臣,而今鶴舞各族不安,邊關不寧,臣惶恐不安,願返回鶴舞,盡心竭力,不負先帝囑託。”

偌娜盯着她看了許久,一時間連迦嵐都有一些不安,這才聽皇帝緩緩道:“那麼,王姐就回去休息幾天吧。”

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元月二十,正親王蘇臺迦嵐辭大司馬職,擬返回封地鶴舞;殿上書記昭彤影同行,任鶴舞司寇;相應的,原鶴舞司寇白皖調任京城爲殿上書記。

元月二十三,朝廷平叛的軍隊前鋒抵達南江州州治,接受江荻紅命令,各郡縣基本沒有抵抗。朝廷任命少王傅水影爲欽差,其每入一縣均下令張榜安民,說明聖上寬宏赦免蘇郡百姓,要所有參加暴動的百姓限期放下武器向當地官府登記,聖上便既往不咎;如果有不登記的,或者限期之後仍逃匿在外的,一經發現重責不怠。

二十三日傍晚,江荻紅自縛出降,水影用無可挑剔的禮儀接受她的請降,並將其押解上京,同時頒佈安民告示。蘇郡暫由平叛軍的主將,也就是京城四營中的金水營將軍暫代。各縣官員未參加叛軍者一律官復原職,一切罪責也一併赦免。官員參與叛軍者撤職暫押於州治大牢,聽候朝廷統一發落。

二十八日,水影抵達郴州,翌日,扶棺回京。

二月十二日,洛西城於京城下葬。

洛西城葬於京城郊外的洛家墓地,墓碑是水影立得,以妻子的身份。她又到春官辦了手續,將自己的名字記錄進洛家家譜,註明“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洛西城嫁少王傅水影,年二十六。”水影將事做到這個份上,連洛遠也不得不說“西城那孩子算是沒看錯人,只可惜那孩子沒福份”;而洛西城這一死洛家也到此終結,洛這個家名從春官的家系碟譜上勾除,不過不是犯了罪開除家名,但凡現在用着的能把這洛字用到老死,可有家名人家的貴族優待一樣享受不到了,至於還沒出生的從此也就是平民人家的子弟。

洛遠一直盼望着洛家能重新光大,到了這個地步心喪若死。好在當年他帶西城回來一門心思要光大洛家,一是爲了給自己爭口氣,當年受盡了親戚的排擠,終有一日讓那些親戚仰他鼻息;第二是他一點癡心的想法,覺得照容對他沒有眷戀是因爲他家世不如衛方,心想着洛家要是光大了不定照容也會對他另眼相看,這種想法到了現在這時候自然是沒了,知道即便衛家今天就敗落掉,敗落得沿街乞討,照容也只會對衛方加倍憐愛,斷不會有什麼改變。洛西城好歹也接過家門,他也揚眉吐氣過一番,現在洛家沒了,也只能說一聲“沒福氣”,反正有照容在一天,西城家沒人敢明裡欺負他家世沒落。雖然這樣勸自己千百回,等到下葬那一天看着一直當兒子一樣疼愛,指望着靠他養老送終的侄兒就這樣長眠地下,又是哭得死去活來,水影一直在他身邊勸慰,最後又說:“叔叔放心,影說過要爲洛家支撐門戶,定有做到的那一天。”

落葬後喪事也就告一段落,不管多麼深的悲傷總會漸漸淡去,洛遠也好,水影也好,都回到自己日常生活中。

二月末,蘇臺迦嵐正式請辭,偌娜一時沒有滿意的人選接替大司馬職位,便讓少司馬黎安城暫代;迦嵐也着手進行工作交接,不過堂堂一個大司馬千頭萬緒的工作一時半會交代不完,所以將正式離京的時間定在三月下旬。此時白皖一路緊趕慢趕已經回到京城,他和玉藻前成親後沒多久就分別,再度相見別時還在襁褓中的女兒已經能咿咿呀呀叫爹孃。白皖在鶴舞朝思暮想都是這個小女兒,一見面緊緊抱在懷裡不肯鬆手,衣羅這孩子明明對這爹爹一點印象都沒有前一天玉藻前教她叫“爹爹”的時候好半天說不清楚,可白皖一到她面前也不知哪裡來的機靈,小手一張:“爹爹,抱——”叫得清脆且清晰,白皖差一點就感動得哭起來。臨出發前,秋林葉聲說:“我說皖啊,到皎原的時候住一晚,讓下人先回去報個信吧。”他一時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愣了好半天,還是自己的親信嘆了口氣說:“爺,咱家夫人是出了名的浪子,司徒是怕爺看到不該看的生悶氣;不如早點送個信回去,收拾乾淨了您也就眼不見心不煩。”

從鶴舞到京城間關萬里,到了皎原恨不得長翅膀飛到妻兒身邊,哪還記得秋林葉聲的囑咐;一直到家門口忽然想起,禁不住苦笑起來,對自己說“白皖啊白皖,要真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就忍吧,當年能忍秋之那麼久,還有什麼不能忍得”。可最終的結果連他都有些意外,家裡沒有多不該多的人,京城裡也沒聽到玉藻前的風流韻事,甚至回家好幾天都沒有人湊到他面前神秘兮兮說“白大人,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您……”總而言之,玉藻前端莊忠貞得讓他有點害怕。

永寧城的日子到了二月末又一次平靜下來,京城就是這個樣子,除了宮廷政變以外,總是天下亂盡京城寧,天子腳下自有天子腳下的好處。蘇郡的動盪還沒閉幕,郴州百廢待興,凜霜已經迎來這一年與北辰的第一次戰鬥,永寧城又開始興高采烈的邁入杏花季。

西城家到了二月末那些發喪的白燈籠、白麻布都拆了下來,洛遠的臉上偶然會露出一點笑容,靜選又開始被母親逼着挑夫婿,逼得頭痛不堪的時候對來家裡作客的秋水清發牢騷說“羨慕你啊,怎麼就不見大宰逼你成親呢?”

這一天又有好幾個人登門拜訪,說是拜訪其實是風聞西城家的世子在選丈夫帶着自家兒郎過來碰運氣。正好璇璐過來串門,靜選被那些遠房親戚纏住不得脫身,璇璐便一個人先到花園裡閒逛解悶。走了一會遇到玉臺築,西城家的這位二少爺這天不知道哪裡來的閒情在那裡侍弄花草,偏穿了件極淡的淺黃綢衫,袖口衣襟都沾了泥,偏偏玉臺築還時不時拿衣袖拭汗,額角已經有了一點泥痕。璇璐不由得笑了起來道:“玉臺築,你們家花工都辭工了麼?勞動你這個二少爺在這兒忙?”

玉臺築吃了一驚,跳起來道:“嚇我一跳,怎麼不和我姐姐說話跑到花園來了?”

璇璐笑了笑,指着他正在打理得花道:“忙什麼哪,什麼花金貴到要你自己打理?”

說到花玉臺築的精神來了:“這是西神,這是翠文——託了人好容易才從鳴鳳帶來的,嬌貴的不成樣子。”

“是蘭花啊——”璇璐不以爲然地笑了下:“你什麼時候好上這個。”

玉臺築丟過去一個驚訝的眼神:“你家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唸叨這兩個品種麼,說鶴舞正親王府的蘭花開得多麼好,又說最喜歡的那株翠文好些年沒見到了。這不,正好七姑姑從鳴鳳帶來兩株送給我娘,我尋思着等養活了便讓表姐你拿到王府去。”

璇璐愣了一下撲嗤一聲,笑了好半天才道:“真是好下屬,連我這個司殿都記不住的事情難爲你倒記得這麼清楚,乾脆你到正親王府來當文書算了。殿下哪裡喜歡什麼蘭花,喜歡蘭花的是永親王,殿下不過是思鄉罷了,纔拿什麼綠文、西神的出來說。反正馬上就要回去,也不用看蘭花慰思鄉之情了。”

“要回去?”玉臺築又擡袖子擦了擦額角:“殿下要回鶴舞?”

璇璐已經和他坐在石凳上,圍着圓桌,一人一邊相對,聽了這句話身子微微前傾聲音都提高了八度:“這麼大的事你還不知道?”

“你是說殿下請辭?聖上不是沒準麼?”

“殿下前幾日又請辭,這次準了,大司徒沒對你說?”

“娘不怎麼在家裡說朝廷上的事。”

璇璐丟過去一個“虧你還是夏官”的眼神,玉臺築忽然着急起來,連聲道:“前些日子家裡亂成那個樣子,接着我又病了場,我是不知道啊,怎麼就沒人和我說呢?”說了兩句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了下道:“表姐,殿下回鶴舞帶什麼人去?”

“帶什麼人,我啊——這不是先過來道別一聲,過兩天在正式來辭行。”

“我說官員裡。”

“昭彤影跟着去,好像還會帶走一個司戈,其他就沒聽說過了。”

玉臺築抿了下脣忽然道:“表姐,你替我問問殿下,能不能把我帶走。”

偌娜“幾度挽留未果”後,下定決心返回鶴舞的蘇臺迦嵐着手清理三年多來在京城的各種事物。當然,她還是正親王,凰歌巷正親王府依然屬於她所有,王府的職司女官和大小僕役自然都留在這裡看家;不過司殿璇璐是要跟着她回鶴舞的,正好她當年帶去鶴舞那位司殿女官早就成了永親王妃。這天昭彤影過來問安,這位京城浪子也在忙着整頓行裝,不過她的行程與迦嵐略有不同,在前往永州之前昭彤影準備到丹州住幾天,一來照容託她給衛方捎點東西,二來她想再見見丹州的那位明霜。

對昭彤影來說,離開京城並不是第一次的經歷,上一次還是掛印棄官而走都走的瀟瀟灑灑,這一次雖然也是“被趕走”,卻是她自願甚至推動的結果,自然是喜氣洋洋。相應的蘇臺迦嵐的心情卻格外沉重。

迦嵐並不是一個對皇位或者說對權力非常執著的人,於是說她留戀皇位,不如說希望有一個一展宏圖的舞臺。所以,當年退京城之圍後她明知朝臣宗室都不想看到她留下,也知道一旦留在京城難免會被懷疑覬覦皇位而引起風波。然而,她依然選擇留下,便是想要在安靖這萬里山河上將皇太子時代學到的濟世救民以及她對蘇臺的希望一一展示。那個時候她想,只要時間長了自然知道她此心昭昭天日可表,而她和花子夜一樣以“本朝寧若”爲目標。可是她覺得自己算的小心謹慎,在偌娜以及她身後的那羣人眼裡照樣是反叛後備軍。

更讓迦嵐痛苦的是蘇臺朝廷展現出的一派死氣,墨守成規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朝臣和宗室都是一種但求無過的態度。這一次她被迫請辭,朝官和宗室中都沒有什麼人挽留,還都是一幅“謝天謝地,總算去了一個麻煩”的表情。她知道與宗室尤其是端孝親王間的矛盾來源於雙方在對南平以及四海關係的處理上。一直以來,迦嵐對這些邊境鄰國的態度是恩威並施,但有侵犯必施以重拳,然懷玉帛之心,守邊與反擊之外竭盡可能尋找雙方和平共處的機會。

當年與她有過一段情緣的男子已經坐在四海至高無上的寶座上,兩國互交盟好經毋庸置疑。其他的幾個國家,迦嵐的策略是聯合西珉,借西珉之力牽制烏方;四海南平皆可交好;北辰則以武力折服。實際上,只要蘇臺在其餘三條邊境上實現穩定,北辰也就休想越雷池一步;對蘇臺的國力而言,僅對付北辰可以說輕而易舉,但要在三條國境線上同時枕戈待旦、厲兵秣馬對百姓來說就是非常沉重的負擔;不是說蘇臺負擔不起,而是沒有這個必要。

迦嵐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尋找與南平交好的途徑,直到南平傳出選王部要聯合起來逼迫皇帝路臻恢復選王制度後,她相信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契機已經出現。南平停止各部輪流選王的傳統已經有八十餘年,一直是當前皇帝所在的這個部落將皇位代代相傳,如今要他們把這至高無上的權力送出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再說,這個部落奪得皇位廢除選王的過程中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別的不說,當初南平是十一選王部,留到今日只剩下七選王,加上皇帝所在的部落,也就是說有整整三個部族在以往的權力爭鬥中徹底消亡。他們掌着皇位自然沒人敢報復,一旦恢復選王失去至尊之座,往日加於其它部落身上的流血和滅族說不定會加倍還到他們身上。從南平得到的各種情報分析下來,這個國家發生內亂指日可待,結局也無非兩種。所謂南平七選王,真正有實力的只有兩個部落,而這兩個部落族長的兒女近期聯姻,擺出合二爲一的態勢。也就是說,並不是七選王部真地想要“皇帝輪流坐”,而是一個新興繁榮的部落想要和舊主爭天下。

迦嵐想要做的也就是趁此機會在這兩者中挑選一個與之結盟,助其得到皇位,然後結交盟好;幾番分析,選中的依然是當今的皇帝路臻,原因有兩點,一來路臻是個理智人,他登基以來幾次透露出要與蘇臺交好的願望,也不像父輩們那樣熱衷於開疆,他更想將心力傾注於建設一個象蘇臺這樣穩定而繁榮的國家;這第二點,就是宛明期的存在。

路臻和西海新任國君間有一點淵源,當年協助他兄長奪回皇位的戰鬥中,路臻幫過他一點忙,還考慮要把自己的次女嫁給他。當時,那人心中猶有迦嵐,婉言謝絕了,等他繼承了皇位,重任在身也就明白當年迦嵐的選擇,派出使臣帶着重禮請與南平聯姻。據說當時見使臣的便是南平大宰宛明期,期間對於是不是聯姻宛明期沒有明確答覆,卻問使臣四海皇帝避難於安靖時可與鶴舞領主迦嵐有所情誼。迦嵐從四海那邊得到這個消息後也就知道宛明期與她有着同樣的想法。

去年十一月起,迦嵐便在着力於與南平接觸,可第一道摺子剛剛遞上便招來一片反對。朝臣們說既然南平要內亂,乾脆讓他們狗咬狗咬一陣子,犯得着這麼早就施以援手麼。迦嵐的回答是接受路臻的好意並不是立刻就要發兵,早點涉入反而能掌握動態,到時候要不要援助,什麼時候援助,讓南平亂到什麼程度就能掌握在蘇臺手上。而宗室也是清一色的反對,理由更簡單,便是那個宛明期。

端孝親王說“宛明期讓蘇臺皇室臉面無存,斷不可與此賊共存”,又說“倘與路臻皇帝結交,宛明期若是因此重提舊事該當如何?”迦嵐當時淡淡道:“重提舊事,那就還他個公道又有何不可?”端孝親王頓時大怒,說:“本王也看不上那齊霜,但當年一番處置乃是先皇與宗室反覆斟酌後做出,你要還宛明期公道,豈不是說先皇與我等當年都做錯了?”她說:“先皇確實是錯了,先皇錯了,讓今上彌補,蘇臺皇家的尊嚴並沒有被踐踏。”

迦嵐覺得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確,端孝親王卻全身發抖,手指着她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一甩袖子怒氣衝衝的走了。

昭彤影看看情緒不免有些低落的迦嵐,把禮儀身份往腦後一丟,蹭到她身邊“平起平坐”的位置,笑吟吟道:“殿下還是那麼不甘心?”

迦嵐丟一個白眼:“當年卿掛印而走的時候甘心不甘心?”

“是有那麼點不甘心。”

“本王卻是第二回嘗這種滋味了!”她嘆了口氣,稍微有點自暴自棄的說:“罷了,還是回鶴舞去,繼續拿那塊小小的地方折騰本王那點想法吧。端孝親王不願聖上向南平示好,本王去做,反正和南平脣齒相依的是鶴舞,宛明期認了我鶴舞也就是任了蘇臺。將來要擺弄南平爭位之戰,或者要派兵賣路臻一個好,本王手上還有十萬兵馬!”

昭彤影嫣然一笑點頭道:“殿下說得好。與南平交好殿下自己去談,降稅削官殿下在鶴舞推行;削減見習進階比例殿下在鶴舞嘗試;還有……殿下想要開挖貫穿鳴鳳與蘇郡的運河,朝廷不許,是不是先在鶴舞挖兩條貫穿全境的運河試試看?”說到這裡她臉色一沉,冷冷道:“這樣下去,鶴舞是一個郡還是一個國?”

迦嵐身子微微一震,沉着臉道:“本王的領地,本王有權如此。”

“國中之國麼?”

“那又如何?”

“殿下不覺得這個舞臺太小?另外,就算是封地,按蘇臺律令也不過一代,殿下百年之後要還一個什麼樣的鶴舞給蘇臺?或者說,殿下百年之後要鶴舞百姓怎樣繼續?”

蘇臺迦嵐忽然笑了起來,伸手一把拉住昭彤影的衣襟將她拖得離自己又近幾分,眯起眼睛道:“那麼,卿要本王如何做呢?”

昭彤影覺得這個姿勢實在有點不像話,扭過頭苦笑了一下道:“不,臣並不想讓殿下做什麼,當下不想。”

迦嵐一放手冷笑一聲:“這就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彼此也算是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只能點到爲止,說穿了反而尷尬,君臣母女皆如此。迦嵐又問她準備得如何,可有什麼東西需要王府這邊幫忙,昭彤影一一作答,迦嵐笑道:“有沒有什麼美人兒哭着要跟卿一起走的?”

昭彤影咳嗽一聲:“當年倒是有,現在呢……歲月不饒人啊——”

迦嵐嫣然一笑道:“說得可憐,誰不知道昭彤影乃是這永寧城裡一等一的浪子,走馬章臺,滿樓青衿,京城裡多少少年人爲你傷心。我說啊,卿若是定得下心,本王給你說個媒,乾脆給我們蘇臺皇族當媳婦吧。”

昭彤影的眼睛都瞪大了,過了好半天小聲道:“殿下想得……是晉王,還是鳴鳳安平王的王子?”

“卿倒是一猜一個準。怎麼樣,有沒有這份心思?”

她用力擺手:“殿下饒了臣吧,讓臣做皇家的媳婦……臣還指望着將來開系立戶,側侍如雲呢。”

迦嵐看了她幾眼,給出一個“行了行了,不願意就算了,犯不着找這種不入品的藉口”的表情。昭彤影也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尷尬,正想着換個話題,恰恰在這時候有宮女來稟報說“西城玉臺築求見。”

迦嵐說了聲傳見,卻嘀咕道:“怪了,衙門那裡有急事麼?還是西城家有什麼事要麻煩本王?”

昭彤影也有些奇怪,開玩笑道:“殿下啊,說不定哭哭啼啼捨不得您走的美人兒來了。”

正親王府平日裡用來接待客人的殿宇分成三個級別,宗室、一二位高官、誥命是一種;二位以下的官員以及貴族家中子女們又是一個級別;另外便是沒什麼官位或者官位很低,卻又和親王沾親帶故的。不同的殿宇待遇不同,見到親王的時間長短也不同;其實二三等級的來個三四回能見到一回親王都不錯,多半是王府司殿出來說幾句話;至於那些上下不沾邊的親戚們,特別是姻親們,能見到司殿都算是來之前燒了高香。

玉臺築按官位算第二等的,不過有侯爵公子的地位,王府中的人將他伺候的很盡心,還有司賓的女官陪着說了兩句話又吩咐底下人好生伺候才走開。蘇臺迦嵐常年在鶴舞,明州號稱四季如春,乃是鮮花盛開之地,迦嵐也因此喜好各色鮮花;王府中種了不少開花植物,一年四季都不落空。偏殿也放了不少花木,桃花正是妖豔時候,殿裡的幾盆都是精心培養造型各異的盆景,彎曲得如龍似鳳,形態萬千。玉臺築便在那邊看盆景打發時間,一時看得有些入神連迦嵐進來都沒注意。

迦嵐進來的時候見玉臺築在一盆盆景前彎着腰身子移來移去前後左右的觀看,大概是覺得彎曲的形態實在有趣又或者懷疑上面的紅果子不是真的,還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兩下;迦嵐越看越覺得有趣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低聲道:“玉臺築喜歡這些東西?”

他驚了一下,轉過身行了個禮隨即道:“很漂亮,不過不喜歡。屬下還是喜歡花草愛長成什麼樣就長什麼樣,這樣屬下覺得殘忍。”

迦嵐倒是很少聽到有人這麼評價,其實她自己也不怎麼喜歡造型盆景,一樣覺得殘忍而且匠氣過重;只不過她兄長蘊初還有嫂子以及現在的司殿璇璐都頗喜歡這一套。黎安家有過以做花木山水盆景出名的人,一度名滿京畿自成一派,至今家裡還養了不少花工,王府這幾盆也是璇璐從家裡搬來的。

兩人分賓主坐下後迦嵐一開口便道:“大司徒可有什麼事找本王?”

玉臺築臉上微微一紅,搖頭道:“是屬下自己求見殿下,並非家母有事。”

迦嵐覺得自己這句話問的唐突,頗有趕對方的意思,當下笑吟吟道:“都是一樣的,卿但說無妨。”

玉臺築低下頭看着桌面,低聲道:“屬下聽聞殿下要回鶴舞。”

“不錯,三月裡走。”迦嵐看着面前的男子,剛纔談論盆景的時候還瀟灑自然,此刻又回到往日官署裡相對時的拘謹端莊。她頗有幾分鬱悶,從璇璐、昭彤影幾個那裡不止一次聽到過對玉臺築的形容,都說是瀟灑清雅的青年;又聽說過他在任地的一些行爲,也是值得讚賞的青年才俊,可就不知爲什麼,在她面前謹言慎行,讓她有時候忍不住想要問對方“本王是不是很可怕,爲何卿如此拘謹?”

他忽然擡起頭聲音有一些緊張:“殿下……屬下可否隨行?” шшш✿ⓣⓣⓚⓐⓝ✿c ○

蘇臺迦嵐帶着茫然的心情回到內室,命人將璇璐叫來,劈頭便道:“你那表弟是怎麼個心思,怎麼忽然說要跟本王去鶴舞?卿今日不是去西城家辭行了麼,該不是你攛掇他的吧?”

璇璐苦笑道:“屬下哪裡說過些什麼,玉臺築捨不得離開主子,想要繼續跟着主子工作,這是他自己的念頭。莫說我不知道,我看大司徒也是一點不知道的。”說到這裡看看迦嵐忍不住又苦笑一下“主子啊,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怎麼說?”

“主子,您總不會到現在都看不出我那表弟——西城玉臺築對您有了情意。”

迦嵐一愣搖頭道:“不都讓本王碰過一次釘子,還說什麼喜歡不喜歡?大概是我這個上司做得不錯,下屬看得上眼,願意跟着。”

“當年是當年。當初玉臺築沒見過殿下幾次,沒說過話也沒雨中同車,三更同殿;殿下您那個時候說要人家進王府給您當小妾,人家好歹也是西成家嫡系的公子,您叫人怎麼答應?”

迦嵐微微皺眉,回想起玉臺築和她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尤其是那份拘謹,倒像是遇到喜歡的人患得患失後的那種表現,也就有了幾分信。璇璐見她目光閃動知道這主子算是想明白了,想了想小聲道:“那麼,主子怎麼說?”

“玉臺築是個人才,加上他西城公子的身份,在鶴舞任職未免浪費。本王已經向天官推舉於他,漣明蘇曾提起要送他到外面,想來能有個知州或郡司勳之類的職位,歷練三五年再回來定是前途無量。我看漣明蘇對他頗爲關注,想來也是賞識他的才幹的。他是個能幹人,心細入微、聰明能幹,有他在身邊本王在公務上輕鬆許多。本王確實捨不得他,可不能爲了本王的一點方便耽誤了他的前程,糟蹋了朝廷一個人才。”

璇璐看了她一會兒低頭道:“屬下明白。”

“卿改日到西城家去一次,把本王的意思告訴你那表弟。不是本王不欣賞他玉臺築,這點可別讓他誤會了。”

“殿下……”璇璐有些猶豫,便想到午後聽到玉臺築說那句話時的表現,那時她也吃了一驚,不過在一瞬間就明白這表弟是愛慕上了自家主子。又想到迦嵐當初對他也算是一見生情,這些天也時不時提起玉臺築,那口氣裡多少有幾分關切纏綿,終於還是下定決心道:“殿下不留他?”

迦嵐一擡眼:“卿要本王怎麼留他?卿也說了,那是西城家的嫡系公子,大司徒和丹霞郡守的兒子,大宰的外甥,本王怎麼留他比較好?”

璇璐低下頭,心道“原來殿下還是嫌棄他並非完璧”,暗道還好當時沒在西城家答應玉臺築。

當時玉臺築說了那麼句話,她心思千轉後搖了搖頭:“我幫不了你這個忙。”

玉臺築有點着急道:“爲什麼,你是殿下的親信,你幫我去說說有什麼不可以?就說我想要在殿下身邊多歷練兩年。”

“你這是真心話?”

玉臺築一愣,隨即笑道:“真心不真心的,表姐心裡明白就是了。”

璇璐看他笑得瀟灑,心道“若是在殿下面前你也能如現在這般灑脫,說不定就不用開這個口了。”又搖了搖頭:“我就更不能幫你了。一來,洛西城剛剛沒了,大家都知道司徒大人當他親生兒子來疼愛,這麼個時候你再走,大司徒和洛叔恐怕都受不了。二來……”她皺了皺眉沒有說下去,玉臺築心知肚明也不追問,她心裡想的是“我要讓你這麼不明不白的跟了去,要真有了什麼事大司徒還不要我的命。再說了,你們西城家的顏面也沒處放。”

玉臺築看了她一會知道沒有轉換餘地,哈哈一笑道:“罷了,表姐不肯說,我自己求見殿下去!”真的是說走就走,還親自抱了一盆剛剛侍弄的“西神”,旁邊的奴僕跑上來要接都被他擋開,拿着個花盆一疊聲的命備馬。璇璐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這孩子該不會就這麼提着花盆上馬去王府吧?”

璇璐本想當時就跟着回王府,偏那時靜選好容易擺脫了一干說媒的來找她,她也不便立刻告辭,等兩人說了會話她再回王府玉臺築已經走了。璇璐問了經過,宮人把知道的都說了,又說“西城少爺帶了盆蘭花來,可不讓我們直接告訴殿下。”她問花如何處置,回答是送到花房那邊去了,璇璐想了想吩咐說:“送到殿下的書房,若是問起了就說是西城家的二少爺託人從鳴鳳拿來又親手養大的。”

洛西城葬禮之後沒多久西城照容又見忙了起來,地官的工作一年裡只有冬季稍微空一些,其他的清點戶籍、分配賦稅、調撥錢糧、救災濟貧,總有忙不完的事,倒是六官裡最不得閒的一屬。照理說春天裡也是天官忙碌的時候,可衛暗如這些時候也不知怎的好像對朝政不上心;往年每到這時候大宰常在官署裡一留就是一個通宵,勤奮的連照容也不得不佩服,心想她雖然位極人臣,在公務上倒是一點不懈怠,一如剛進階時。這一年衛暗如極少留在官署,每天天色將晚就往家裡走,同僚間聚會、貴族的宴請三次倒有兩次不去,旁人都說大宰象是變了個人似的。

照容迎娶了衛家的男人,而衛方與暗如姐弟情深,她因而也對衛家的事格外上幾分心。捉摸了許久,只想暗如或許是爲了前些日子在蘇郡事情上和幾家還有皇帝衝突過多,這會兒想沉靜一段時間冷一冷。

想到蘇郡的事照容便氣不打一處來,不錯,皇帝是下了詔赦免蘇郡那些暴民,可引起百姓暴動的是什麼?還不是齊霜的苛政以及爲虎作帳的把苛政實施的變本加厲的官員們。皇上赦免了蘇郡,一股腦赦免了蘇郡的官員,到最後知縣還是知縣、司制還是司制;蘇郡那些百姓豁出身家性命一搏,到最後,除了倒黴被暴民殺掉的一個個都在原位上繼續統治者蘇郡百姓。照容是一天比一天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她終於聽從他們幾個朝臣勸諫赦免蘇郡百姓象是英主之舉;可不對那些官員做半點處罰豈不是抵消了赦免的一番好意。此外,經過這一番生死,官與民都有心結,官員怕百姓再反,定比以往更緊盯嚴防;百姓怕受到報復,存了這狐疑之心又怎可能安穩度日。更讓她意外的是花子夜對此事也不表態,應該說他最初是有些反對意思的,在朝堂上也委婉的提過兩句。等到水影從蘇郡扶棺歸來,花子夜忽然什麼意見都沒了,早朝上偌娜側身問他:“王兄以爲如何?”他畢恭畢敬的回答:“聖上英明,既然赦了百姓自然該赦官員,此乃聖上宅心仁厚。”

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堵在心口,照容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幸好有一個好消息,漣明蘇那天悄悄告訴她說:“衛大人快要回來了,下一任就在京城裡,而且要高升。”照容點了點頭沒有往下問,照理說這官員任命沒有最後下文書之前都該保密,漣明蘇告訴她已經違例;至於會派什麼職務,她算算大致也知道,既然要升,就是在二階了,京官裡空缺的二階、二階下職位衛方又適合的不是少司馬就是少司空。得了這麼個消息想到分別三年的夫妻終於要重逢,心情好了許多,這一天也就比平時早了一個時辰回家,正好洛遠技癢親自下廚作了幾道菜,便叫人把小姐、少爺全都找回來一起吃飯。

這邊廂靜選剛剛送走璇璐,西城家的老三年紀小向來不亂跑,只有找玉臺築費了點時間,都說下午還見到二少爺在花園裡侍弄那幾盆鳴鳳來的蘭花,後來和黎安司殿在一起說話,再往後……再往後都不知哪裡去了,拿了一盆花騎馬出去了。一直到平日開飯的時候玉臺築自己回來了倒沒浪費洛遠那一番心血,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算是難得這些日子來難得的溫馨寧靜。吃了飯照容心情好和幾個孩子拉家常,照例是老三最高興,這一年西城家的三少爺就要行服禮,半大不小的年齡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和人說。等他把這幾日發生的新鮮事全都說了個遍,玉臺築忽然道:“娘,我有一件事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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