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赴和親王府“請罪”後,明霜依然住在驛館內。和親王的兩個親信,鳴瑛和春音都曾就此委婉的提出質疑,蘇臺清揚只微微一笑說“美人兒使小性子罷了,不用放在心上”,對春音時更多看一眼,笑容中頗帶深意,意思便是“人家吃的就是你這個醋”。

和親王府中,多年陪伴清揚爲永州建功立業的鳴瑛,以及異軍突起,因爲說不清道不明原委而獲清揚重用的春音,按理說應該水火不相容。可不知道是因爲春音恭敬低調,又或者鳴瑛胸襟寬廣,兩人至今都能相互尊敬。清揚也知道自己對春音的重用有些過頭,深怕因此讓鳴瑛這位舊臣不滿,在她重返京城後對兩人職責特意做了區分。鳴瑛作爲永州司徒,擔負的是整個永州郡的軍政要務,她是朝官做的是大事,舉凡軍政兩務都由她決斷。春音是王府屬官,清揚自當年殺了跟隨自己出京的司殿後再沒信任的女官,在京城這些年皆由文書等充司殿職,春音負責的乃是王府內外事務,舉凡接待賓客、送禮應酬便能看到這傾國女子的身影。

鳴瑛在臺面上對春音恭敬有禮,內心裡卻頗爲討厭這女子。清揚好繡襦,皇家子弟沾了那麼個喜好,違背太祖皇帝蘇臺蘭旨意,犯了皇家的大忌諱。故而當年愛紋鏡雅皇帝得知長女與女官私通,當即氣的吐血,將她丟到素月祠中讓她反省半年,其間受當時的文書官後來的女官長水影監督。當時水影服禮未久,對着比自己年長的公主又是風月事,而且是犯忌諱的風月事,怎麼都不好意思開口。過了月餘,兩人漸漸熟了,一日她抄完素月祠西廊兩塊碑,大太陽下面沒有座位站着抄,直恨前人無聊寫那麼長碑文。剛寫完,水影來看望她,提着一個籃子說是昨天有人家給聖上獻食,其中一味點心做的精巧,聖上吃了很滿意吩咐這家另做一些,每位皇子賜一份。兩人便在素月祠內清酒點心,邊吃邊聊,月上枝頭的時候水影忽然道:“殿下可知聖上爲何如此大怒?”她苦笑着說我知道自己違背太祖皇帝聖諭,乃是不孝。那女子搖搖頭低聲道:“聖上憤怒,乃是因爲聖上對殿下期望甚重。”頓了一會兒又道:“聖上心懷家國,絕不會選一個會讓臣子有以顏色進身機會的太子。”

這句話讓清揚恍然大悟,從素月祠回來後彷彿徹底覺悟,很快遵父命迎娶黎安家的公子爲妃,其後小心謹慎,直到愛紋鏡駕崩再未有半點逾越。水影曾對她說:“殿下想明白,要天下還是要情愛。倘後者,水影願助殿下一臂之力,爲殿下求一風調雨順之地,殿下自可從此纏綿多情成千古佳話。”倘要前者怎樣,她沒有說,清揚自己明白。

清揚眼界高,看上的皆爲國色,在昭彤影那裡碰了個大釘子,被鳴瑛知道後着實數落她一場。無非是說殿下知道這是皇室裡最忌諱的事還要去招惹對殿下無意又是國之棟樑的人,殿下將來還有的是需要宗室權臣支持的地方,這樣的事情傳出去豈非主動去給迦嵐殿下增光添彩。清揚心有不甘卻也接受這份勸告,其後又安分了兩年,直到遇到春音。春音是國色且風姿綽約,對清揚的試探並沒有像昭彤影那樣明確拒絕,最重要的是那段日子鳴瑛不在她身邊。等到鳴瑛發現事情不對,那個人已經在蘇臺清揚心中佔據一席之地,再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動的。她出生平凡,以往職務不高,忽然飛黃騰達和親王周邊的人不敢明說也多少有幾分懷疑,私底下免不了指指點點一番,春音都知道卻總是一笑視之,還幾次勸清揚不要和那些人計較,免得“張揚開來,毀殿下清譽”。她越是委曲求全,清揚越是愛戀有加,鳴瑛也尋不到她的錯處,只能隱忍不發,希望此人只是求個榮華富貴並無其他奢望。

鳴瑛回到京城後沒用多長時間便把齊霜那件事打點個八九成,爲了顯示出赦免齊霜乃是“天意慈悲”,連帶叛軍首領江荻紅也撿回一條命。照偌娜的意思把她剮了都嫌輕,還是皇后蘭雋一日忽然嘆息不已,被她看到問原委,回答說聖上年初一直和我同房,可到現在還沒音信,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薄竟不能給蘇臺皇家添一個嫡女。偌娜哄了他半晌,一邊千漓說不如殿下赦免些人爲皇后祈福吧,又說有一個現成的“江荻紅”。偌娜想想此乃一舉兩得之事,也就順水推舟判個削職爲民,流放扶風。

鳴瑛爲此奔波於公卿重臣之間的時候昭彤影也在京城,她舊任以卸,新責未到,拿着鶴舞親王府的俸祿逍遙自在,終日走親訪友,遊山玩水。有職務在身又被她煩的可以的玉藻前有一天忍無可忍的問她到底什麼時候還大家一個清靜日子,後者笑吟吟說快了快了,玉藻前一個白眼丟過去“你是不是專門在這兒閒着等明霜返程?”昭彤影故意作出吃驚樣子說“卿乃神人,昭無處遁跡”,讓對方只能搖頭嘆息。

又某日,和水影踏青言及齊霜的案子,說這位南安郡王看樣子又逃過一劫。水影點點頭說我知道了,還有人來我這裡試探過。昭彤影眯起眼睛道:“你如何應對?”

水影冷笑一聲,身子微微前傾低聲道:“卿覺得我急着要那人的命麼?”

“哦?”

“她能保住命再好不過,這個時候我還不想看她送命,她這條命就該好好留着,留到我用得着的時候……”

昭彤影也笑了起來,另一人輕輕咳嗽一聲道:“卿呢,卿真在這兒等美人啓程?”

“確有此意,不過……既然大家都覺得我做得如此明顯,後日我便啓程,出了京畿再等美人不遲。”見水影一臉不以爲然的樣子,在她開口前搶道:“莫以爲我色慾薰心,而是我斷定那美人兒不出十日必有要事來找我商量。”

明霜果然不出十天找上了昭彤影,當時兩人都已出了京畿。明霜是新接下司制職位,提升爲四階,緊趕慢趕去上任,他入蘇臺未過五年,到京城時間更短便從一個不上不下的王府六階屬官一路到了四階正,也算一帆風順。昭彤影比他早五天離京,也是赴任,可一路遊山玩水,每日睡到烈日當頭纔起來,太陽略偏就住店,連隨從都鬱悶的可以苦着臉說“主子啊,您這樣要走幾年才能走到鶴舞?”說是明霜找昭彤影求計還不如說是後者自己湊上去“偶遇”,明知道按行程必住這個鎮,能選的客棧也就這麼一家,她先住上一等兩天,終於某一個晚餐時候一下樓看到美人獨坐窗邊,一臉意外狀湊過去說“巧啊,真是巧……”

明霜沒兩眼就知道此人是故意磨磨蹭蹭的走在這兒等他,心想“要是我再耽擱十天半個月,看你怎麼去鶴舞向迦嵐殿下交待”,可心中沒來由一絲甜蜜,對昭彤影的態度也格外和順。兩人天南地北聊了兩句,明霜忽然道:“我確有一件事想要聽大人您的意見。”昭彤影笑吟吟的擺擺手“吃飯的時候但論風花雪月,餘下的等下我到你房裡去慢慢說。”明霜聽到“房裡”下意識就皺眉搖頭,正要明確拒絕轉念一想自己這事還真不適合在公衆場合講,又想自己在這裡與昭彤影說話,真要有人秘報清揚那裡,清揚的疑心生定了,進不進房反沒大差別。這麼想着皺着眉低下頭,即不反對又不鼓勵。

華燈初上,昭彤影就提着一壺竹葉青外加糖醃鮮櫻桃一盤笑吟吟敲開他的門,往桌邊一坐自己動手倒上茶,這才望定他語氣親切有加道:“卿有何爲難之處?”

明霜心想“我有什麼爲難,什麼都沒有,剛剛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會說那麼句話”,可話已出口,還是自己說要找人商量,無論如何收不回來。當下低聲道:“我過去的那些事你也知道不少。”

“不多……”

他目光在房中輕飄,低聲道:“西珉那裡,有人給我來信。”

“是凰座上那位……還是邊關稱雄那個?”看看他神色笑道:“或者,兩個一起來了?”

明霜一笑:“什麼都給你說全了。”

“果然兩個一起來招攬了,明霜大人可有揚眉吐氣之感?”

明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西珉雙方果然都送了信來,而且是通過兩個途徑來的,一面是鳴瑛,與之聯繫的當然是叛軍首領琳璨。另一封信的來源就有點鬼魅,出面的是西珉世家子也是當朝重臣的將軍南鄉子郴,託的人更出人意料,便是衛方。那日他把衛方交託的匣子送到西城家,沒兩日照容將他請到家裡,密室中拿出一封信說“方遺書上說明這封信是給你的,他讓你慎重考慮,好自爲之。”明霜一看信封上的字跡便大驚失色,禁不住看一眼照容,後者神色從容,與他目光一對,柔聲道:“衛方言明是你之物,我只字未看。”明霜起身長揖到地。

離開後回想不得不說若論心機衛方勝過這位西城家的當家不少,臨死前託人還留了一手,將這對他而言頗爲重要的東西放在匣子裡。他若是把匣子往西城對家那裡一送去邀功,無意間也就把自己一個天大秘密送到別人手上;他若是滿不在乎以至丟失,他自己也休想再看到那封信。更厲害的是在此之前是一點信息不露,端看他是不是品行端正,一諾千金。

這封信乃是南鄉子郴親手所書,大體的意思便是西珉皇帝最近屢次談起他,對他頗爲懷念,知道他流落異鄉更是感傷。又說天子仁慈,希望他儘早返回故國,至於他男扮女裝的欺君之罪,以及不告而別投奔異國等罪狀天子願一併赦免云云。第一遍看完,冷笑兩聲,摔到一邊。不管怎麼說,他畢竟以南明城的身份縱橫西珉,掌過軍權擇過重臣,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象南鄉子郴那樣一知道他是男子之身就以怨報德,或者象皇帝那樣垂涎美色不得即翻臉無情。真要人人如此,在子郴的重重陷阱以及皇帝的道道命令之間,他絕沒機會逃出西珉。得以脫身,自然有故舊下屬爲之賣命,其中不乏知道他男子之身的,並未因此背叛反而更尊敬他。再說了,他以興業大功未封侯拜將反不告而別,皇帝也不敢向羣臣解釋說是她逼婚不成威脅殺人逼走了一個能臣。而歷來興業之臣最怕什麼,不就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他消失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那些功臣名將能不人人自危?他雖在丹州可一直關注西珉變動,鳴瑛得到些消息總不忘告訴他,過去他只當鳴瑛念舊情對他友善,現在當然知道那是喜歡了一個人後情不自禁要爲他多做些事。西珉皇帝限於怎樣的困境,朝廷又是怎樣搖搖欲墜,一件件都傳到他耳中,尤其是正親王攝政那會兒朝臣相互推諉,外臣擁兵自重、陰奉陽違或是小心謹慎、步步爲營。鳴瑛探到一些告訴了他,他聽了冷笑一聲,暗罵一句“活該!”

那封信給他塞到隨身包裹最下面,沒兩天鳴瑛又給他送來琳璨的消息,比子郴那個簡單許多,無非說知道他是赫赫威名的南明城,也知道皇帝濫殺功臣逼得他背井離鄉,要他前往西南兩郡,願給他高官厚祿,待到平定西珉重奪凰座後大司馬職務爲他留着等等。那封信沒落款沒印章,充其量就比口信好那麼點,可鳴瑛笑吟吟的恭喜他,說你吃了那麼大的苦頭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又說“卿好好想想,若是決定幫琳璨殿下,和親王那裡我去幫你說。”

明霜沒有答覆,回到自己房中翻出子郴的書信連連冷笑,心說要麼被逼得走投無路,要麼雙方一起招攬,我桐城明霜什麼時候成了一塊寶?

昭彤影拿着空了的酒壺告辭的時候已經月上樹梢,兩人都有三分醉意,明霜站在門邊送客,見她進了旁邊不遠的房間後才轉身回房,插上門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個昭彤影啊,早聽說這人風流倜儻,知人善語,一等一的精細人。京城裡但凡和她有過一番風月的男子,一提起三分恨薄情外更有七分讚美留戀。往日裡不過當笑話聽,而今才知道所言非虛,這人果然是一等一的妙人兒,說半句能猜到三句,凡事都不用說白了,輕輕一點她通透徹底。儘管和她提起此事前他自己已經有了明確決定,可一番長談後頓覺心中一片通透,再無半點疑惑,又想到當年昭彤影那段話“若要實現你的願望,卿需在三年之內登三階之上。”而今他位在四階,好像差得不遠,可官場中人都知道這三階四階乃是一個分界,四階而下的官多如牛毛,三階以上在朝都屈指可數,在外則封疆大吏。他沒有背景又是男人,除非建非常之功,否則三年之內想要提升三階簡直是癡心妄想。這麼想着忍不住又想到昭彤影身上,暗道“倘若能有這麼個人幫我,倒和自己升到三階沒什麼兩樣了。”念頭一起紅暈頓生,暗罵自己一句,用力搖搖頭把這點雜亂念頭丟乾淨。

其後兩人又結伴走了七八天,昭彤影才說前些日子耽擱時日太久,要儘快趕到明州赴任,與他中道分別,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去了。那幾天相處與兩人一同上京時一樣,昭彤影是溫柔體貼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人人都說清揚會寵人,喜歡起來能捧到天上,可在明霜看來清揚不過把男子都當玩物,金銀珠寶、錦衣華服樣樣不缺,可真要說送出去的東西是不是合對方心意她半點不關心,合心意也合她自己的心意,至於被寵的那個男子只要乖順聽話便好。明霜跟她的那段日子最看不慣她這種舉動,或有人看到金燦燦的元寶就紅了眼,卻不是他明霜會有的眼界。昭彤影卻不同,她會細心觀察,然後在某個最恰當的時候將他最想要的送到面前,而且做得不經意不着痕跡,要細細回味才感慨於對方的纖巧用心。這麼幾天被她照顧下來,等分開的時候平生一點留戀。

四月中旬,明霜返回丹霞郡治丹州,正式就任司制。新任郡守點了西北某郡郡守,尚未到任,丹霞事務一大半壓在司制身上。十來天后,昭彤影終於進了鶴舞郡治明州城,消息傳到正親王府迦嵐大大喘一口氣對正好在身邊的玉臺築說:“那傢伙東遊西蕩,總算想起自己是從哪裡領俸祿了。”

時間一轉到了五月下旬,永寧城衛府又出了變故,這一次的主角是衛家繼承人後宮女官長的衛秋水清。

秋水清從母親衛暗如去世後身體狀況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衛暗如下葬後她回到後宮,一開始還只是頭昏胸悶,慢慢的徹夜難眠,她又是要強的人,再怎麼不舒服公務也不肯落下半點,如此到了四月底整個人瘦了一圈,走路都打晃。眼看着實在撐不下去,幾次傳太醫來看,太醫院司院的名醫都出診了,個個都說是因爲愁悶鬱積、肝火旺盛之類,要她節哀順變自然能好起來,然後開一些清熱散火的藥,吃了幾天一點沒好轉,五月第一次旬假時還在家裡吐了血。

此時衛簡還賦閒在家,不過他的官復原職已經成定局,就等適當機會有人在朝堂上說一句話,偌娜順水推舟下一道旨也就成了。衛暗如去世後衛簡對官位富貴全沒興趣,全副精神放在女兒秋水清身上,四月裡秋水清幾次回家形容日漸憔悴。最初衛簡只當她喪母之痛尚未平息,可眼見着一天天憔悴下去心痛得不成,一次忽然對秋水清說“逝者已矣,你娘也不願意看到你傷心過度的樣子。”秋水清點點頭,可精神萎靡,衛簡又說你不是很喜歡那個跳舞的少年麼,把他接到家裡來也是可以的,要不要讓人去辦?秋水清瞪大眼睛說我尚在服孝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衛簡笑了起來柔聲道:“你娘向不在乎這種規矩,何況蘇臺禮制只規定喪期不可行婚嫁大禮,納侍並不在其列。紫家的女兒們都有在喪期採買侍從的,我們衛家不講究這些。”秋水清苦笑着搖頭說:“孩兒並不是害相思病!”

五月中旬的旬假後秋水清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吃能睡,惡化起來連連吐血,不得以告了病假,偌娜也不爲難,蘭雋還勸她留在宮中養病。秋水清回到家中後病情依然反覆不定,終於衛簡起了疑心暗道該不會宮裡有人看清水清不順眼下毒暗殺,於是連連延請名醫,京城內外有點名聲的醫生都到衛家門裡走過一遭,個個都搖頭說不出究竟。病情日重且莫名其妙,秋水清的心情也日漸沉重,這日一起牀就頭昏眼花,勉強下來走了沒兩步喉嚨口一甜又是一口血。可這口血吐出,頭昏眼花的症狀就好了許多,她心中煩悶到了極點,更不想看到家人圍着她團團轉滿臉恐慌的樣子,吃過早餐後尋個理由支開下人,溜出來牽了馬出城向皎原方向去。出城沒多遠又一陣胸悶氣短,咳嗽一陣平復下來秋水清便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莫名其妙,出城能往哪邊去呢,喪期不遊春,別業那邊只有看門夫婦倆,而昔日牽泮自己心緒的水邊小屋早已人去樓空。

對織蘿她往日還有那麼點期盼,如今自己做了衛家當家,一舉一動不但關聯自己還承着衛家榮耀。更糟的是那早二十年就和衛家恩斷義絕的衛琳忽然跳了出來,擺出衛家長輩架勢死活反對她接任族長。秋水清知道憑衛琳那點本事當年做不成的事而今照樣休想如願,可有這麼個人死盯着她也不得不加倍小心,織蘿離她的距離是一日遠過一日。想着想着忍不住閉上眼睛,心中一陣悲涼,便在此時忽聽一人喊“女官——”

循聲望去見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輛牛車,窗口一人正望着她,卻是那讓她牽掛了千百遍的人——織蘿。

久別重逢,宛若歷經生死,原本情種深埋,不過一線理智強行壓制,一瞬間便能噴發,恰如高山融雪一陣春風成橫流之春水。

織蘿說:“女官,您瘦了許多。”

她望着他上上下下端詳,依然是美的驚人的少年,名滿京城而意氣風發,眼底眉梢多幾分當年在她身邊時刻意收斂的飛揚。

心動神搖,世間一切是時恍若無物,只斯人在眼,濃情在心。

秋水清緊緊抱住眼前人,埋首在他肩上,一時百感交集只能喃喃叫着他的名字,除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織蘿反手抱住她,低聲道:“女官,女官您這是怎麼了。”

秋水清覺得這句話說得生份,還能怎麼樣呢,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相思入骨,難道他並沒有以同樣的心情回報自己。她恍惚起來,輕輕推開少年一點讓自己的目光與他對視,想要對他說“我喜歡你啊……”嘴脣動了兩下未發出聲音,喉頭又是一甜,餘下的事全然不知了。

醒來時已經在房中,粉色牀幃低垂,一切都非常熟悉,正是自己在皎原“金屋藏嬌”時的房子。少年陪伴在牀邊,看到她醒來笑容盪漾開,她低聲道:“嚇着你了吧——”織蘿搖搖頭隨即端來一碗藥嘆了口氣道:“沒幾天不見,女官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快把藥喝了,再睡一覺好好歇歇。”

秋水清靠在織蘿肩上,勉強扯出個笑容道:“在一起那麼就都不知道你還會岐黃之數。”織蘿笑道:“女官不知道,我長大的地方又偏僻又窮,家裡人生了病都靠我娘治,我經常幫她忙多少學了些。”故意又一瞪眼道:“怎麼,不信我?放心好了,斷不會吃壞人。”秋水清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將一碗藥喝下,心想“你端來的,就算是毒藥我也喝了”。

她平日心高氣傲、目光高遠,斷不是這樣自暴自棄的人;可這段時間家遭突變,宮裡也處處受制,又纏綿病榻生死難卜,居然也生出滄桑倦怠之心。

織蘿多少能感受她的心情,喂她喝了藥後也不走開,坐在牀沿上陪她說話,將她的病始末問了個清楚,聽她說太醫院的醫生一個個看過來,家裡又找了無數名醫都沒有明確診斷,多半說哀傷過度病由心生等等。少年眉一挑罵了句“庸醫!”秋水清撲哧一笑說你好大的口氣,這麼說織蘿神醫是不是診出個眉目了?

織蘿丟了個白眼過去,故意停了好半晌才道:“女官……有沒有人說過……毒?”

秋水清的身子微微一顫,也沉默了許久:“想過,也有大夫提過,可查不出是什麼毒。我一直在宮裡,吃的都是御膳房作的東西,沒確切證據不敢亂說,畢竟下面牽扯着成百上千人命。”

織蘿嘆一口氣低聲道:“你啊,只知道爲別人着想……”

秋水清聽他這句話說得親密且充滿關心,心中一陣甜蜜,至於稱呼上的僭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反而更添幾分親近,低聲道:“也不是隻爲別人考慮,畢竟一旦牽連,十人中定有八九人無辜,我職責所在乃是讓後宮獎懲公正平和,而不是冤獄橫生。”織蘿微微一笑說了句讚美的話,停了一會兒又道:“上次我到……反正就是一家跳舞,聽人說昭彤影大人精通醫術,又說她的好友少王傅水影在醫術上也頗有成就。雖然昭彤影大人已離京,可水影大人還在,女官有沒想過請她看看。”

秋水清苦笑道:“你哪裡聽來的傳言,那人我極熟悉,她懂些醫術可也不見得比太醫們厲害。”

織蘿皺眉道:“試試看啊,試試看又不打緊,算起來她和你們家也是姻親。”

秋水清沒有回答,她也實在疲倦了,又讓織蘿餵了小半碗白粥沉沉睡下。這一睡也不知多久,醒來時覺得好久沒有的舒爽,這些天她很少能安穩睡,睡着了也是噩夢連連,這一夜卻沉睡無夢,醒來時已陽光滿屋。她露出一個笑容,輕輕喊了聲“織蘿——”

應聲而至的並不是少年織蘿,而是衛簡,秋水清一愣之下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中,再問時間原來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前一天傍晚被織蘿送回家的,當時衛家已經因爲她的失蹤翻了天,衛簡倒沒往織蘿這條想,只想着該不會是什麼敵對人家殺了他的寶貝女兒,或者綁架了另有所圖。前一天傍晚忽然家人來報說大小姐回來了,叫人用馬車送回來的,不過昏迷不醒。衛簡嚇得飛奔出去,此時下人已把秋水清送回房,織蘿在門房候着。衛家不少人都認識這曾經來獻藝的美貌少年見他和自家主子一起回來議論紛紛,織蘿端正坐着目不斜視,等衛簡過來纔起來深深一禮,然後解釋了一番遇到秋水清的原委,大意就是路上偶遇,沒說兩句話大小姐暈倒了,於是讓她在自己那裡睡了一晚上,又斗膽配了些藥,好象還有些作用云云。還拿出一個罐子裡面有大半罐湯藥,衛簡多少也懂一些醫術,聞了下是清火解毒的藥物和請來的大夫們開的大同小異,也就不再有疑心,對他感謝一番又命人拿來兩錠銀子以表謝意。織蘿大大方方的收下,隨即行禮告辭。

衛簡再去看女兒,此時大夫已經請來,診斷一番說並無大礙,乃是熟睡中。衛簡看秋水清的氣色到比失蹤前好,而且神態平靜,不若以往那般睡着了也表情痛苦多變,顯然受噩夢折磨。他擔心女兒,寸步不離的守着,一晚上沒合一下眼,直到此時見她安然無恙的醒來才鬆了口氣。

秋水清也覺得身體好了些,連聲喊餓,一口氣喝了兩碗粥,衛簡心說難道那少年配的藥有用麼,命人把剩下的藥拿來讓秋水清喝下,又把織蘿送她回來的經過說了一遍。秋水清也覺得奇怪,便想起那日兩人的對話,沉思半晌對父親說:“請少王傅過府一趟吧,我想請她爲我診治一番。”

衛簡是親自到晉王府去請人的,聽到要求水影和日照面面相覷,都想這位衛家主夫看來是病急亂投醫到極點了。水影和秋水清同爲女官出身,離開後宮後受到這位繼任女官長頗多照顧,至少在她爲女官長的時候與她水火不相容的秋水清在自己攀登上後宮女觀巔峰後,卻沒有對處於困境中的水影落井下石。水影曾在愛紋鏡雅皇帝面前評論秋水清,說她“比誰都驕傲,可也正因爲驕傲,許多事上又比常人高貴。”

等到了衛家見過秋水清一搭脈,又問了她最近的飲食起居水影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秋水清看在眼裡不知是兇是吉,正要開口做大夫的搶先道:“卿遍請名醫,怎會想到水影這裡?”

秋水清微微一笑道:“卿名聲遠播。”

“是有人讓卿找我?”

她見水影臉色凝重有些驚訝,還是點頭道:“那人也不過聽人說起卿精通醫術在我面前提了一句,這才提醒了我,居然把你這麼個人忘了。”

“那是何人?”

秋水清本不想說,可見她態度極爲認真,又想畢竟是自己求別人,低聲道:“織蘿。”見那人一時對這名字沒有印象,補充道:“長林班的舞伎。”

水影更是疑惑,秀眉緊顰,過了許久秋水清實在忍不住,戳戳她低聲道:“放句話啊,到底還有沒有救?”

水影笑了下:“既然名滿京城的美人都推薦在下,水影當然不能讓美人失望。”

“那就是能救……”長長呼了口氣,忽然正色低聲道:“是不是中了毒?”

“是!”

秋水清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嘴脣動了幾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水影明白她的想法,慌忙道:“這毒極罕見,無色無味,緩慢發作,等閒看不出跡象,即便太醫院太醫們也未必知道。”

她的臉色才稍微好一些,過了很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卿果然博聞強記,無所不知。”

“巧合罷了,先皇對我提起過。”停了一下靠近她用極低微的聲音道:“這藥是清渺中期千月家某代家主所制,如今藥的配方……大約家主手上還有,我只聽過診斷的方法。”

秋水清臉色沉重冷笑了兩聲喃喃道:“好……好……好得很!原來藥方在至高無上處。”

她嘆一口氣沒有接口,伸手在秋水清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隨即道:“我沒解藥。”

“不過呢……”

“不過有一樣東西能救你,當年我救駕中毒久治不愈,先皇賜了寒關玉,前些日子你弟弟出閣,我拿來做了賀禮。你到靜選那裡把寒關玉拿來泡水喝,然後再用清火去毒的藥調理,依卿的體質一個多月即可痊癒。”

秋水清點點頭,隨即閉上眼睛顯然心力憔悴,水影知道她不好受,正要告辭忽聽她道:“問西城家要寒關玉,豈不是又多一人知道此事。”

“大宰和靜選都不是多話的人,再說了,你們是兩輩子的姻親,這樣的事還要瞞麼?即便是爲了你親家着想,也該讓他們有點準備。”

這一次診治後衛家的繼承人當家大小姐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十來天光景能下地四處走走,能吃能睡。一個月不到已經騎着馬在永寧城四處閒逛、遊山玩水,到荷花開滿瀲灩池的時候衛秋水清已經能和幾個親近的姐妹泛舟湖上,歌舞風月。

衛簡找親家借寒關玉,免不了把秋水清中毒一事說了,照容面沉似水,靜選一邊咋咋呼呼說“我就想秋水清她素來身子康健,哪能莫名其妙病成這樣,就算是傷心也沒有一次次吐血的道理,太醫院那些都是幹吃飯的混帳!”說到這裡被照容一瞪眼住了口,自己再想想臉色也變了,過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秋水清是在宮裡病倒的吧?”沒有得到回答,她頓時一身冷汗。

秋水清漸漸康復的時候水影又來過兩次,除了西城家,別人問起“女官長吃了什麼藥好的”,衛簡的回答一概是“沒什麼靈藥,心病還需心藥治,不過是大家勸着她開解她,畢竟逝者以矣,時間長了自然好了。”

瀲灩湖遊夏的那一天,船開到湖心,秋水清道:“這裡沒什麼人,上不沾天下不接地,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望你我能傾心交談一番。”

水影苦笑道:“不就是中毒一事麼,何至於如此,我水影難不成是說兩句真話都不敢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也想辦法打探了一番,卿所慮不過是已失帝王心。”

話尚未完,秋水清截道:“卿深知我心……我……”說到這裡眼圈都有點發紅,看着水影好半天說不下去,後者遞上一張帕子低聲道:“我覺得不至如此。雖然這兩年卿和陛下許多事上相處的不愉快,可畢竟十餘年相識,加上皇太后對卿信任有加,我想不出陛下有殺你的理由。”

“話雖如此,可是……”

“你們家過去那件大逆不道的事麼?”

秋水清的眼睛都瞪大了,過了一會道:“先皇對你實在是……實在是恩寵過甚!”

“令堂與西城衛大人已然自盡謝罪,聖上也該消氣了。這件事處理的時候聖上並未驚動卿,可見聖上心中並不覺得卿需負擔責任。”

秋水清沉默半晌道:“在卿看來會是何人授意?”

水影垂下眼沉默良久後低聲道:“卿需堤防皇后!”

瀲灩湖遊夏本當風花雪月、旖旎風情,然而這一日衛家船上風月不存反添凝重,待到湖上船船絲竹,舞影翩翩的時辰,相對而座面色沉凝的兩個人中終於有一個輕輕舒一口氣道:“今日到此爲止吧,縱然沒有美人招待,好歹良辰美景莫辜負。”秋水清也嫣然一笑:“難道卿要我爲卿歌舞?”

水影一口茶差點噴出,好半天才道:“饒了我吧,好好的明月湖水別變成一場惡夢。”原來秋水清對音律是一巧不通,幼時衛暗如聘名師教她撫琴,一個季度後先生來辭職說“大小姐不是這份料,在下沒本事教。”衛暗如不死心,自己教了一陣,最後嘆口氣對衛簡說:“聽我們寶貝女兒彈琴簡直是受罪。”

這兩句話一說,氣氛頓時輕鬆下來,秋水清命擺酒席,瀲灩池上大一些的畫舫都能做船菜,對於永寧城富裕人家而言,這也是瀲灩池吸引人的地方。對酌半晌話題變換了三四次後,水影忽然道:“那日忘了問你,那個向你推薦我的舞伎,他有沒有給你吃過什麼藥?”

秋水清沒想到她會提起這事,想了半天道:“有,那孩子懂一點醫術,配了些清熱解毒的藥……”說到這裡一頓,忽然想起那日喝下織蘿的藥後頓時有了些好轉,且能夠安穩的一睡兩天,當下皺眉不語暗自稱奇。

水影淡淡道:“怎麼樣,把那孩子帶來讓我見見如何?”

秋水清一遇到與織蘿有關的事就有點迷糊,當下聽這句話立時有幾分不悅,好像對方當着她的面勾引她的人,故意笑一下道:“要重新開始風花雪月了?”

後者一個白眼:“少吃飛醋,我要爲西城守身一年。”

“那還要私會舞伎,還讓我這個熱孝在身之人幫你張羅。人家去年瀲灩湖上敬你一杯酒,卿硬生生辜負美人恩,而今見他做甚?”

“好奇罷了。”

秋水清上下打量水影數遍依然看不透其中是否另有他意,沉吟良久道:“好——卿想在何處見他?”

“不搶眼即可。”

“我替卿安排。”

日上三竿,織蘿由賴在牀上,長林班的兄弟叫他起來練功,隔着窗子叫了好幾聲都沒回應,班主還過來說:“別吵他,那孩子連着幾個晚上趕場子,叫他好好歇着。”到了中午長林班的臺柱才連着翻了幾個身嗯嗯啊啊幾聲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張開眼睛,瞟一眼窗外嘀咕道:“怎醒的這麼早,至少要一個時辰後才能吃午飯。”一個翻身用被子矇住頭還想睡個回籠覺,卻聽門外一連聲喊“織蘿,醒了吧……織蘿……”本想不理睬,可那人鍥而不捨,終於他翻身下牀打開門對着外頭的班主吼道:“醒了麼,醒了麼……死人都被叫醒了!”

他是臺柱,不管是哪家只要是整個地方都指着他吃飯的,那人便是寶,是天。長林班班主被十八歲的孩子吼還陪着個笑臉,一邊說“小祖宗啊,這不是又要緊的事誰敢來吵你睡覺”,一邊把他往裡面推,一直推到牀邊將他按着坐下,回頭喊道:“夫人,進來吧——”

織蘿一挑眉,也不看來人是誰先一聲冷笑:“大白天的急不可耐到這個地步麼?”

來人想不到聽這麼句話先一愣,織蘿這才望定,此時班主已經掩上門垂着手在一邊站着,房中光線暗,他看了好幾眼纔看清皺眉道:“啊呀,這不是衛家的管家太太麼?你衛家當家主子屍骨未寒,你們人人身上都帶着孝,管家夫人怎麼跑到這麼個不正經的地方來?”

衛家的管家自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剛纔一下子被織蘿幾句話擠兌的有點糊塗,而今平下心來自不會再被他打亂陣腳,只當什麼都沒聽見,上前一步陪着笑道:“織蘿少爺,請您走一躺。”

他手一伸:“帖子呢?”

班主一邊插嘴賠笑道:“衛家管家太太親自來請,你還嫌不夠鄭重?”

他眉毛一挑,斜眼看過去,冷冷道:“對不住了,衛家的帖子我不接。衛家有人不懂規矩,我織蘿還是懂得,不想叫人說織蘿一小妖精迷得衛家人喪期作樂,違背禮法。”

管家眉都不皺一下依然笑道:“織蘿少爺誤會了,不是我們家裡人請,是有人託了我家大小姐來請您一聚。”

他站起身冷笑道:“這就更怪了,你們衛家大小姐,堂堂的女官長,什麼時候做起了替人招舞伎的活?管家太太,不是織蘿不識相,不過我做事也有個規矩,不明不白的地方不去,不清不楚的人不見。煩勞管家太太帶句話去給那人,想要見織蘿,遞帖子來。”

說罷恭恭敬敬一行禮,正式攆人了。

水影聽衛家管家講述請人失敗的經歷,那管家最後又補充道:“我們大小姐說了,這位少爺架子大,他不答應,我們主子也沒法子,請少王傅另尋門路。或者玉藻前大人願幫此忙也幫得上手。”

水影笑着擺擺手說辛苦管家夫人了,命人給賞送客。日照當時正伺候她喝下午茶,瀲灩池剛摘下的荷葉裹糯米包着鳴鳳進貢的上好海鮮乾貨,一房子香氣撲鼻;做主子的就着冰鎮綠豆百合湯一小口一小口品嚐,時不時夾一筷子喂日照,兩人有說有笑。入夏後水影終於從洛西城的悲劇中慢慢恢復,笑容開始多起來,籠罩在晉王府上下異常壓抑的氣氛也好了許多。日照每天求神拜佛的就盼這情勢能保持下去,那時秋水清中毒,她去看了後好幾天面色沉凝,嚇得他心緒不寧。

送走衛家人,當主子的關上門繼續享受美食,依然是自己吃兩口喂日照一口,等到荷香裹蒸吃得差不多了,當下人的那個才道:“主子怎麼忽然急着找那個舞伎。”

“怎麼,吃醋了?”

“是怕旁人說閒話。”

“說什麼?”

“說主子無情……”

水影秀眉微挑:“愛說什麼說什麼去。”

日照暗中嘆口氣,低聲道:“您也真是的……不過,主子到底有什麼事,要不我去請,死拽活拉也把那人弄來。”

水影笑了笑喝一勺冰涼的綠豆湯,用不經意的口氣道:“我懷疑那孩子是我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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