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月,京城開始有一點夏日跡象的時候蘇臺偌娜結束了南江州之行帶着羣臣在和親王及平叛軍護送下一路高奏凱歌返回京師永寧城。回到京城偌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監國月餘的花子夜叫到面前痛罵一番,罵得花子夜淚水盈眶險些當場大哭,他莫說當正親王之後,就是做皇子的時候也沒被這麼當衆責罵過。

事情的起因也就是蘇郡郡守的任命,偌娜已經採納和親王建議要用齊霜。然而少宰漣明蘇和大司徒西城照容都推薦了鳴鳳安平王玉夢長女蘇臺秋嗣。花子夜久聞玉夢的兩個女兒文武雙全,秋嗣這年三十,早在八年前即在鳴鳳出任知州、司士等職,現在鳴鳳郡守府爲四位文官,官聲卓著。花子夜早想提拔於她,蘇郡地處要衝,又是高祖興兵之地,動亂方平正當由皇室子出任郡守,雖然覺得她年輕了一點,還是下了任命。在花子夜看來,任命郡守是監國分內事,所選所任皆並無私心,哪裡想到偌娜回程途中看到分送鳴鳳和蘇郡的公文當即大怒,覺得花子夜讓她失信於和親王。先扣下公文,一回到京城叫來不問青紅皁白就是一頓責罵,說秋嗣年未至而立何足爲重任,又說玉夢,自青年離京二十餘年未歸一次,兩位皇帝駕崩,兩位皇帝登基,都不曾回來;二十餘年不拜皇陵,安平王顯有不臣之心云云。

花子夜自從攝政以來自知才學不足,一向兢兢業業,此次監國一如以往盡心盡力。從皇太后“捉姦”鬧劇後他已長時間不曾與水影親近,早想乘皎原踏春之際找個機會再續前緣,偏偏偌娜要巡幸南江州,他深怕辜負妹子信賴一步也不敢踏出永寧城,每日五更聽政、三更方眠,倒比攝政的時候還要盡心,哪裡想到一番辛苦每半句好話不說,還被偌娜當着清揚、大宰、大司寇的面一場斥責。回到王府摔碎了半間屋子的東西,等王妃聞訊前來推開門見他坐在滿地雜物之間雙手抱膝頭深埋臂彎中雙肩抖動,竟像一個孩子般暗自哭泣。正親王妃與他結縭以來第一次見到丈夫這般孤苦模樣,一時心旌動盪,上前抱住了他,花子夜也不推開,依舊雙手抱膝埋首臂間,而身子的顫抖在妻子懷抱中漸漸平復。

三日後偌娜下詔調昌樂郡守爲蘇郡郡守,以南安郡王任昌樂,詔令蘇臺玉夢世子秋嗣入京見駕。花子夜在病榻上聽到這份詔書,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繼續和自己的長子玩,王妃坐在邊上狠狠瞪了報事的一眼還追出來說:“司殿明知道王爲這個都氣病了,還來稟告。”紫千笑道:“聖上這道詔書也是要和殿下和好,我這纔來報告,殿下聽了會高興的。”果然王妃再回來時候看到花子夜脣角笑容多了幾分。

5月是萬壽節,4月中旬起陸陸續續有各地官員回京訴職,尤其是藩鎮重臣、封疆大吏,以及各封地的王爵們更是親自或派出使臣到永寧城爲偌娜祝壽,敬獻壽禮。丹霞郡守衛方也派出屬官明霜,述職並進獻丹霞郡壽禮。和親王清揚的生日比偌娜早一個月多些,從蘇郡回來第五天和親王府又是賓客盈門,進京的官員祝萬壽之前先得了個奉承和親王的機會,一舉兩得人人歡喜。這些述職官員最擅長打聽京中信息,和親王入京後在偌娜面前何等得寵,又怎樣在蘇郡新立功勳,偌娜怎樣親自前往,這些消息入了耳在京官員中有一半趕着要去討好這位和親王。

明霜雖已不是王府屬官,到底恩情還在,入京辦完公事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清揚請安,兩人許久未見少不得一番纏綿。明霜又將在丹霞種種一一彙報,說到衛方非常信任他將郡守府許多要事悉數告知,又在給天官的文書中對他大爲讚賞,看樣子升階不成問題。清揚眉開眼笑連聲誇獎說你果然不負我的期望,又道:“等你再升一兩階就是丹霞舉足輕重之人,無論在文在武均可與衛方分庭抗爭一番。”明霜聽了露出失望神情低聲道:“屬下還不能回到殿下身邊麼?”清揚一把抱住他柔聲道:“本王也捨不得你,然你既能獲得衛方新任殊屬不易,委屈些,也不過一兩功夫,本王不會虧待你的。日後高官厚祿不在話下,你若願常伴本王身邊,本王自然疼你一輩子。”明霜聽了勉強點點頭,惹得清揚放聲大笑。

這日和親王府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皇室宗親、名門貴族、大小官員幾乎個個到場,即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派家人下屬送來禮物。清揚和鳴瑛兩人在正殿接待宗親貴族們,好不容易的一點閒暇和親王對自己最得力的親信道:“卿看本王今日這壽筵與回京時那場酒宴相比如何?”

鳴瑛輕笑道:“自然是不能比,殿下一年來的功夫沒白費。”

清揚哈哈大笑得意神情溢於儀表,又道:“本王回京時下帖子請京城名門,只到了五六成,而今一張帖子未發便人人前來個個逢迎,蘇臺朝廷皆是些趨炎附勢、見風轉舵之輩。對了,你說本王那當正親王的弟弟還有他那少王傅可會前來?”

“必來無疑。”

“如此斷定?正親王也就罷了,那位少王傅素來不愛熱鬧,本王進京她不曾到,迦嵐壽誕也請不來,今日就一定能到?”

“屬下斗膽……若是少王傅今日仍不到,殿下準備怎樣?”

清揚淡淡一笑。

“屬下在斗膽揣測,殿下想的是‘倘若在不到,如此不知情識趣一個人得之無用、留之有害’,可是?”

又是微微一笑。

“故而少王傅大人定會帶着重禮來爲殿下上壽,少王傅是個聰明人。”話音未落已聽外面報“正親王殿下、王妃殿下到——晉王殿下到——少王傅大人倒——”

“看看,來了不是。”

和親王這場壽筵熱鬧非凡,前來祝壽人之多超出王府管事女官們的意料,結果以往四位以上京官就能登堂入室,這會卻不得不變成只有三位以上官員才能在王府宴席上得到一個座位。所贈禮品也盡含天下珍奇,賀客之間更是相互比較,也有禮準備的薄的當下就命家人回去重新籌備,只爲在清揚面前不至於落下惡名。一殿服紫穿緋中也有例外的,比如曾任何親王府書記位僅在六階的明霜,還有位在四階卻地位極高的水影。

永寧城名門貴族人家慶壽從午後開始一直延續到深夜,先遊園賞花到了晚上在舉行正宴,遊園之時主人家會準備投壺之類的遊戲,其中落敗的要在晚上爲主人家獻藝,至於獻藝的內容則有一系列酒令一樣的牌子,抽到什麼就做什麼,這是蘇臺人家做壽講究“衆樂”所致。實質上彩衣悅主的永遠都是賓客中職位比較低,又沒有什麼後臺的那些,比如明霜。

明霜抽到的牌子是名劇《寒窯情》中蓮鋒的一段唱詞,是她在疆場衝鋒陷陣之後明月營房回想與雲門慕相知相許時的纏綿悱惻,又在纏綿之外感慨天下紛亂黎民受苦,重又壯志激昂,被譽爲整齣戲中將蓮鋒表現最徹底的一場。明霜一看要反串連連擺手,要換過一張,一旁的人哪裡肯依,最後鳴瑛也來湊熱鬧,於是這青年只能苦笑着答應。

一直以來,水影都不是一個很喜歡湊熱鬧的人,她不喜歡寂寞,相對的更不喜歡喧囂,高朋滿座比獨處一室更讓她感到孤苦。

凰歌巷和親王府,在它的主人還不叫清揚的時候她便不止一次進入,以宮女和女官的身份。她知道這纖巧精緻的花園哪一處寧靜幽雅,哪一處正是春末夏初能帶給人驚喜的地方。初夏時分,黃石假山圍攏下的池塘上睡蓮已經含苞欲放,嫩綠的圓葉散在墨綠池水之上,而兩岸野草垂藤斜插水上,有江村幽遠的野趣。坐在水邊青石上,目光正追逐着一隻嫩黃菜花蝶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小心翼翼的,畏懼的,在身後響起——

“是……晉王府司殿大人?”

面前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膚色黝黑滿面皺紋,和身上精緻的綢緞衣衫極不相稱。

“正是水影,請問老人家有什麼事?”

婦人沒有料到能受到禮遇,彎着身子道:“小人……小人聽人說大人是從宮裡出來的……”

“水影在後宮十餘年。”

“我……小人,小人想要打聽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做?”

“一個後宮裡的人?”

“是,是賣到宮裡的小男孩。”

“一個宮侍?”

“是,是叫作宮侍。大人,能不能打聽出來?”

她微微一笑,柔聲道:“哪一年進宮的?”

“十八年前,賣掉的時候他只有八歲,是在三月裡。”

“原來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二十六的青年。”

婦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連連點頭,隨即滿懷希望的看着她低聲道:“那孩子叫做……”

“母親,母親您在和誰說話?”

忽然響起的聲音讓婦人嚥下後半句話,回過頭去看着向這邊跑來的女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女子身穿六位官常服,轉眼到跟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驚,立刻跪下道:“給大人請安。家母剛到京城不懂規矩,大人見諒。”

她嫣然道:“好說。原來是令堂,這位大人是……”

女子起身道:“下官春音,原在蘇郡南江州爲六位司制。蒙聖上垂青、和親王殿下賞識,剛剛進京。”

水影欠身道:“我聽說和親王在蘇郡賞識了一個能幹的司制,天官也要重用於她,原來便是閣下。”

女子謙遜幾句又轉向老婦人,勸她回房休息,那婦人連連點頭行禮而退。春音苦笑道:“家母不懂官場上的規矩,剛纔對大人失禮了。”

“令堂好像在找什麼人。”

春音的神色有點尷尬,又苦笑了一下道:“是這樣的,下官有一個跟了我們許多年的家人,她之前因爲家裡窮又遭災,不得已把兒子賣掉。據說是賣給來採買宮侍的人。這些年她非常想念兒子一直唸叨着希望能找到他,哪怕再見一面也是好的,家母一直放在心上。如今下官好不容易進了京城,家母便想打聽一下,或許是聽王府什麼人說起大人是後宮出來的,所以冒犯了大人。”

“令堂此心叫水影感動,或許水影是能幫上一點忙得。你們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麼,家母或許記得。不過,下官聽說宮侍進宮後都要改名字的。”

“的確如此,但宮中記錄上也有這些孩子的本名。只要知道本名,進宮的日子,並不難查到。只是採買的宮侍並非全部送到後宮,也有許多留用於各處王府、郡王府,這就不好找了,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費點力氣而已。”

春音連連道謝,又道:“怎敢如此煩勞大人,等下官問過母親,問清楚那孩子的情形再來求大人。”

“舉手之勞而已,能讓老人家安心,水影就很高興了。”

兩人的對話被另外一羣人打斷,那是西城家未來繼承人和她的兩個弟弟——西城家的幼子還沒有到合適這種大型活動的年齡。西城靜選顯然是來找她的,春音看出這點行禮告退。果然靜選立刻走過來挽住她,提議四處走走,隨即感謝她爲西城家做的事,很高興得說:“春官那邊前天來了信,說玉臺築已經下了名冊。昨兒就收到天官那邊的任命在夏官屬出任六位司兵 。”水影恭喜了幾句,隨即聽她道:“玉臺築和我說了一件奇怪事情。二弟兩個月前到外地替家母辦點私事,昨天回到家問我們少宰真的遇刺了麼,我覺得奇怪,回答說哪有隨便詛咒少宰的道理。結果他說……”招了下手:“玉臺築,你自己來說。”

西城玉臺築離開正和他說話的洛西城,快走兩步來到兩個女子面前,先行了一禮,隨即解釋起那件事來,他的解釋非常簡潔,只有兩三句話——

“我四月初在康寧縣一個客棧裡見到過少宰——因該說是很象少宰的人——現在想想容貌雖然一模一樣,舉止上還是有許多不同。但是容貌實在是太象少宰了,所以回京路上聽人說少宰三月下旬遇刺重傷非常驚訝。”

靜選道:“很奇怪吧。而且不止一次,前些日子我的使女也說少宰遇刺後第三天她在城門那裡看到少宰大人悠閒得往外走,我還嘲笑她花了眼。原來真有和少宰一模一樣的人。”

水影身子一震,滿臉凝重,立刻道:“西城公子,你看到的那個人可也是四十出頭,身高七尺?”

“正是,身高年齡皆與少宰大人一般,不然在下也不會認爲是少宰微服出京。現在想想少宰舉止行雲流水,此人卻透着刻意的味道,並非多年自然形成。”

“這就是了——靜選,令弟說的這個人我也見過。而且,我差一點點就死在他手上!”

和親王府壽筵和京城貴族們的家宴除了規模沒有本質區別,貴族子弟們有一個交流機會,而並非出生貴族的官員則有機會向他們憧憬的生活靠近一些。然而,對於習慣這種場合的人則不見得是一種享受,象西城照容、衛暗如這樣的人,在這裡滿臉堆笑應承,更願意回家與夫兒共敘天倫。單身的昭彤影好像不介意耗費一個晚上在此與人閒聊應酬,她的身邊分別是稍微有些復原的漣明蘇和少司寇蘭卿頌。漣明蘇甚少說話,蘭卿頌卻左右逢源。到了酒過三巡,餘興節目一個個登場,祝壽賓客們提起興趣,對着表演說說笑笑,其間有請來的歌舞伎,也有被推上去“綵衣悅主”的賓客,尤其是那些賓客的表演吸引了幾乎全部注意力。

昭彤影中斷蘭卿頌的交談再一次將目光聚焦在臺上是源於身邊一陣輕微的騷動,那是看到讓人意外東西時纔有的聲音。耳邊是熟悉的曲調,《寒窯情》中《長亭》一折。

古道夕陽,長亭芳草。

琵琶催人,美酒銷魂,關山月,無定河,沙場古來幾人回。

梧桐雨,明月樓,春草迷離,佳人樓頭,望斷天涯夢迷雞塞。

臺上人銀盔素甲,大紅戰袍,容貌俊美而英氣逼人。

在以往的戲臺上,安靖國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將領被塑造成身材高挑容貌剛強的女子,和她的畢生至友,同樣有着安靖國曆史上最傑出大宰、最偉大神師稱號的千月江漪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在清渺王朝的史書上清清楚楚將這個女子描繪爲:容姿奇秀,風采英朗。

而今臺上高歌的人宛若幾百年前那個名將的再世,英姿颯爽而柔情內斂,目光深邃如江海,一凝神又似利劍出鞘,江河翻滾。那是戲子們無法塑造的形象,那種百戰沙場決斷生死的氣質只有曾經處於其中的人才能擁有。

幾乎在目光接觸到粉墨登場的明霜的一瞬間,昭彤影的身子非常明顯的震動了一下,一些塵封在腦海中的記憶在那一瞬間被打開了,往事清晰的浮現出來,和舞臺上的人重疊混合,而困惑她整整一年多的疑團也消失無蹤。

兩年前松原大捷,年輕的昭彤影在扶風狠狠的教訓了勾結西珉叛臣妄圖乘亂奪取蘇臺土地的烏方軍隊。松原一場大火,數千士兵擊敗數萬軍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讓東山再起的昭彤影又一次爲朝廷認可。

那一次用兵知會了西珉邊關守軍,而收尾工作是雙方同時進行的。當時在西珉東方國境擔任指揮官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和昭彤影差不多的年輕,而且非常美麗,英姿俊秀的美麗。昭彤影和她——名字叫做南明城的年輕將軍有過一些接觸,不是太長,但以足夠讓她讚賞。讓她失望的是,這個一度被她看作西珉最出色將領的人在幾個月後神奇的消失了,不但消失於邊關,甚至去年西敏使臣南鄉子郴進京,她問起的時候,對方一臉茫然。雖然,那茫然在她看來有着近乎於恐慌的掩飾。

去年皎原聽雨樓下佳人賦詩,一轉眼間她驚詫於年輕男子的俊美,更驚詫於那長眉俊目、舉手投足間有熟悉的影子,時常回繞在記憶裡,卻又不能立刻說出的影子。

她從丹夕然那裡聽到一些傳言,說西珉名將南明城在前年秋天忽然消失,有人說她棄國而逃,也有人說她得罪了皇帝也不知道什麼權臣或者皇族,已經被秘密殺害。消息傳來,連扶風將士都爲之哀嘆,嘆息這個在過去幾年中駐守邊關出謀劃策,在內亂中保西珉國境安寧的稀世將領,未能馬革裹屍疆場死,徒喪於小人之手,斬於主君刀下。

現在她相信第一個傳言,因爲時隔兩年,她又一次看到西珉名將南明城指揮千軍萬馬時傲視天下的凌厲,在舞臺上,幕蓮鋒的舉手投足間,在一度爲和親王愛寵,總是淡淡微笑謙卑溫順的明霜眼中。

他復活了六百年前的幕蓮鋒,也復活他自己,西珉的南明城。

一縷清淡笑容在殿上書記脣邊慢慢盪漾開來,她對眼前人充滿了興趣。她想知道得太多,比如他爲何離開西珉。又比如,和親王對這個男子瞭解多少,她是否知道曾在她牀幃之中取悅於她的人曾在沙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

當然,在確認明霜的確是個男子——這點她有信心——之後,解釋這場逃亡並不是很困難。今天的西珉依舊保持着安靖在文成王朝時期的表現,對男子的絕對壓抑。西珉人民相信,男子的價值只在家庭中,在女子的指導下或者說命令下爲家庭服務。在田間勞作,或是在廚房和織布機間往返,平民人家,男子是勞作的工具,貴族人家是裝點內室的東西和侍奉女主人的高級傭人,只有擔負着生兒育女也就是繁衍之重則的女子纔是一切的根本和至高所在。

安靖在進入到文成王朝後長達兩百年的動亂歲月後,或許是連年動亂造成的人口銳減的結果,人們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既然是由女人和男人這兩種性別構成,也許他們生來就不應該有地位上的差別,或者說性別沒有理由成爲決定一個人身份的條件。文成動亂年間,安靖國開始爲她的兒子們提供一些原本只屬於女兒的地位,也交付了同樣的責任。在後來的歲月中,安靖的發展以及清渺王朝初年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成就,讓安靖百姓相信,他們的選擇沒有錯誤。

在西珉,一個男扮女裝攀上將軍之職並登堂入室的男子是不會受到讚賞的,相反欺君之罪在等待着他;至於安靖,清渺建國那一天起就沒有一個男子需要靠穿上女裝來獲得榮耀。

如果是她,在嘔心瀝血隨時準備捐軀的戰鬥之後卻僅僅因爲身爲男兒而被送上斷頭臺,她也會選擇逃亡。甚至,不會逃到安靖,而會前往烏方,象宛明期一樣,寧可千載罵名也要復仇一戰!

這一天壽筵後蘇臺迦嵐在上馬車前和昭彤影說了幾句話,然後發現對方的眼睛裡閃耀着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神采,那是名爲興奮、期待以及惡作劇等待結果的混合,多看兩眼後迦嵐一陣寒意順着脊樑竄上來,暗道朝廷中有哪一個倒黴鬼要陷入這位殿上書記的全套了?

對上自家正親王疑問警戒的目光,昭彤影微笑道:“臣發現一件有趣的事,等臣將其中因果弄明白了再向殿下稟告。”

雖然不滿意這種答覆,但在蘇臺迦嵐和昭彤影這兩人相處的歷史上,迦嵐從來強求這個屬下的解釋,她一直相信昭彤影的所作所爲不會有對不起她的地方,而她的隱瞞必有它隱瞞的道理。不僅對昭彤影,蘇臺迦嵐的人生始終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準則。

昭彤影帶着尋到寶的熱誠登上馬車在半夜裡興致勃勃往官署書庫而去的時候,水影一如既往陪伴着晉王回到朱雀巷,一如既往懷着極大耐心含笑解答晉王各種各樣的問題。直到將晉王送回他的寢殿,而她踏入東面屬於司殿的院落在梳妝檯前坐下爲止,才卸下維持了一天的清淡笑容,恢復到只有日照纔會看到,獨處時的水影。

王府司殿按照禮制有十多個侍奉的人,其中有資格貼身伺候的一等宮女宮侍也有3個名額,而司殿身邊又總是下位女官最希望呆的地方。然而,從後宮到晉王府,能夠再隨便什麼時候踏入這位司殿寢殿的只有日照一個,這個奇怪的愛好讓周邊的人作出無數猜測。而當事的兩個人皆三緘其口。

伺候她梳洗完畢,放下半邊牀幃,日照垂手站到她身後一步的位置,靜靜等待下一個命令。女子在做她的晚間閱讀,忽然道:“日照,你是哪一年進宮的?”

“蘇檯曆兩百零八年。”

“就是你八歲的時候?”

“是——”

“今天在和親王府也有人在打聽一個和你同年進宮的孩子。”

“真好啊——”

“是啊,真好。”目光從文字間移開,輕輕嘆了口氣:“能有家人時刻惦念着,真好!”

日照知道對於他們兩個來說,這都不是一個適合消磨時間的話題。

“不好奇麼?”

他笑了笑:“好奇。”

“是和親王從蘇郡帶回來的一個青年女子。”

“南江州那個建立了大功的六位司制?”

“了不起啊,日照,越來越能幹了呢。”

青年羞澀的笑了,滿足於癡戀之人的讚賞,過了一會雙眉微皺:“那位大人是找自家的兄妹麼?”

“日照爲何有懷疑困惑之色?”

“日照記得蘇臺禮法上若是五服之內有官奴,縱一位不得立系。”

“他們說是爲家裡的一個老僕找她十八年前賣掉的兒子。”目光微微一轉:“日照的本名是什麼?”

“春緋——”青年的目光忽然迷離起來:“奴婢出生在二月裡,村頭桃花正開,所以叫春緋,緋紅的飛。”

“日照,給我說說你家裡的事,你的兄弟姊妹。”

“日照排行第二,上頭有年長七歲的姐姐,下頭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你是……我記得你是蘇郡北江州人,怎麼進宮的?天災還是人禍?”

青年微微搖了下頭,用了一點時間穩定情緒,才緩緩道:“我家裡的確是窮。不過,家姐聰明過人,從小讀私塾比哪個都學得快,先生說家姐日後必成大器。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種田的,不知道修了幾代纔有姐姐這樣能幹的人。那一年收成不是很好,家父又生了場大病,湊不出姐姐讀書的錢,而第二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府考。恰好,恰好那個時候宮裡有人來採買宮侍……”青年說到這裡深深低下頭,忽然又揚起補充道:“本來母親是要賣最小的弟弟的,可宮裡出的錢高,家裡又實在窮,姐姐考試要花錢,日後郡考還要路費……”

她伸出手輕輕的在青年的肩上拍了一下,又擡高,撫過他的臉頰。

“女官有沒有姊妹兄弟?”

“有——”

日照先驚訝於自己的放肆,又驚訝於這個放肆得到了迴應,而接下來他發現自己能得到的迴應近乎寵愛。

“我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應該是妹妹。在我離開故鄉的時候家母還懷着一個,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十七年深宮,更不知道故鄉可還有記得我的人麼。”

“主子是了不起的人,終有一日能與家人團聚。”

“日照也想自己的家人麼?”

“前兩年主子給過我一筆錢,我……我拿去請人到家裡看看。一家人全都搬走了,村子裡沒人知道去了哪裡,日照已經死心了。”

“那麼,我……我也並不想家,沒有別人希望的那麼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出生於那個家庭,不,只要晚那麼一點點時間,讓我做那個妹妹,我也就滿意了。從來沒有揹負過什麼,沒有被迫離開故鄉,沒有進宮,更沒有在身上留下一輩子都擦不掉的烙印……”

“主子……”

青年低低的聲音讓晉王府的司殿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滑出理智應該控制的範圍,又一次無可奈何的發現這個青年能讓自己脆弱下來,引導出藏在最深處的東西。她的渴望,夢想,以及——畏懼。

“對了,今天提起要找那個男孩的官員名叫春音……我想,真正想要找那個男孩的是她的母親,私下裡打聽一下。不過,等前任南江州司制把那個男孩的本名告訴我後,也就不需要費力了。”

“是叫——春音麼?”

“嗯——”司殿女官的目光充滿了探究意味,對於那一瞬間青年流露出的驚訝神情,和對那個名字沒有必要的重複。

青年縮了一下,隨即笑道:“有一個字和我的本名重。春音,春天的音訊,這位大人難道也生在春天剛剛到來的時候麼?”說到後一句話聲音已經充滿了輕快的粒子。

“果然,我還沒想到。”她笑了起來,接受這個解釋。

和親王府宴會的第二天,很多人都在資料庫裡度過了一整天。昭彤影翻遍殿上書記署的檔案,埋首於那些零散的西珉過去那幾年動盪的情報。而西城家未來的當家靜選則拿一頭撲進地官署龐大的戶籍檔案中。

昨日和親王府後院中,水影鄭重地對她說:“令弟說的那個酷似少宰的男子我也見過,在被圍困的潮陽城內,我險些死在他手上。

“是的,在脫險後我沒有詳細說過這件事,這其中有太多我還沒有明白的東西。令弟洛西城在潮陽與我風雨同舟,詳情他都明白。

“靜選,我想請你幫忙一件事。你是地官,地官管轄天下民生,你幫我查查……曾經流放凜霜軍前爲奴的罪民中有哪些能和這個酷似少宰之人關聯,我想,流放的時間應該是在蘇檯曆一百九十年到兩百年之間。已經脫籍,大概是在五六年前或者更早一點。

“啊——那個人是罪民,我在他手腕上看到過罪民的烙印,屬於凜霜破寒軍的印記。他的口音裡也有凜霜味道,是……是五城州地方的痕跡。可有些詞語又有蘇郡北江州口音。在我看來,此人應該是蘇郡北江州人,少年時代即流放凜霜五城州,不知道怎麼受到的赦免,又不知道是什麼人推薦,進了潮陽縣爲縣吏。天官和秋官都在追查潮陽縣令被殺之事麼?便是那個把持縣衙一年多的縣吏,名叫逍尹的,就是此人!”

西城靜選毫不掩飾的表現出名爲疑惑的神情,又向洛西城看了一眼,後者微微搖頭表示同樣是經歷者,他沒有判斷出前頭那段話的本事也沒有能支持的依據。

水影微微一笑,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快速掃過衆人,柔聲道:“日照是蘇郡北江州人,水影生於五城寒關縣。破寒軍的烙印和五城口音都是兒童時遺留至今的回憶,又在日照哪裡聽熟了北江州的一些特殊發音。”

靜選笑了起來:“還真是巧。”

“無巧不成書。”

雖然翻閱成堆滿是灰塵的戶籍是一件苦差事,然而靜選本人也對這件事產生了興趣。倒不是因爲玉臺築偶然間看到的人可能是殺害潮陽縣令把持縣衙長達一年的通緝犯,而是這樣一個人偏偏和漣明蘇想象的一如孿生兄弟。另外,她也有那麼一點好奇,想要知道少王傅作出的推斷有幾分正確。

這一查整整三天。

當西城靜選最終謄錄下一個名字的時候爲所有指標的相似而震驚。這個人出生於蘇檯曆一百八十一年,也就是今年四十五歲,與漣明蘇同年。祖籍鳴鳳,生於蘇郡南江州,母親曾是蘇郡郡守,因爲牽涉到某次謀反而被殺,株連全家,女子斬首,男兒沒籍,發配凜霜軍前爲奴,三代罪民。最後落籍在凜霜五城州七柳縣。發配那年,此人年方十三,名叫逍尹。

這一日傍晚,水影在王府接待了洛西城,來訪者將靜選幾天來的勞動成果一一轉告,然後帶着一絲古怪的笑容停住話語。

水影看着他的眼睛,兩人沉默了一會,然後一起笑起來,她搖了搖頭苦笑道:“隱瞞了什麼,快說!”

“家姐查到,戶籍裡這家人有三女二子,三個女兒都被斬首不用說了,那兩個兒子,排行老三和老四的,是孿生子。”

“還有一個呢?”

“記載押解途中就死了。有青州韓城縣開出的證明。”

“如果我說最好派人到韓城去查查,令姐會不會暴跳?”

洛西城明朗的笑起來:“哦,我看不會。家姐也是個好奇的人。”

“司徒大人知道了麼?”

青年用力搖頭:“沒有,當然沒有。我們,我和靜選、玉臺築都覺得還是不要告訴司徒大人爲好。大人爲了國事已經夙夜難寐,我們這些晚輩不想把還沒頭緒的事情拿去讓她老人家煩心。當初靜選隨口說了句有傳說去年進階考考題泄漏,司徒大人便心煩了許久,前兩日還提起呢。”

“西城公子快要到夏官赴任了吧?”

“晚一些也不要緊,玉臺築已經告訴司徒大人他有個縣官任上結識的好友要成親,想去祝賀,而夏官那邊同意他晚一個月赴任。”

“他的朋友一定是韓城人。”

“王傅料事如神。”

兩人又相對而笑,水影提筆寫了一封信搖鈴換來一個下位女官讓她送到和親王府春音大人處,那女官剛剛應了一聲,日照從忽然上前一步請求讓他前去。又自動解釋道:“那邊有一個和我一起的小兄弟,馬上就是他生日了……”說話間眉眼低垂,聲音恭順敬畏。

水影微微一笑道:“這麼點事,去吧。到帳房拿點零花錢,別在你那小兄弟面前丟臉。別人還當我水影虐待身邊人。”

日照應了一聲,先轉到帳房拿了點銀子,又到街上買了禮物,這纔到了和親王府。先求見當日當值的女官,說明來意。幸好京城貴族家都知道他日照是少王傅的愛寵,那當值女官對他格外客氣,說春音大人還沒來找到住處,這些天的確住在我們王府。又要命人去請,日照連連擺手說不敢當,我自己過去就行。跟着一個宮侍七轉八轉走了有一段路,那人一擡手:“就是站在亭子邊那個。”

亭邊的青年女子眉目如畫,美的讓人見之忘俗,背手迎風,悠然沉思。

日照慢慢走上前,在距離她三四步的地方立定,幾乎是放肆的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仔仔細細,貪婪的看着。

女子發現自己的身形落在另一個人眼眸中時,已經是很長時間之後。她微笑着望向青年:“在下春音,請問這位小哥有什麼事?”

“奴婢日照,宮侍日照,爲家主給大人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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