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州二度平叛後不到三天朝廷第三道聖旨到了凜霜郡治,這一道聖旨同時召回前面兩任欽差,讓她們“押解叛臣入京”。至於凜霜一切軍政要務,暫時交由凜霜郡守邯鄲琪,以銅陵關守將肖方爲輔。另晉升肖方爲破寒軍將領,位在三階下。昭彤影接到聖旨後嘿嘿笑了兩下,對水影低聲道:“看來我小看了花子夜殿下。”後者白了她一眼,隨即正色道:“我倒覺得這是陛下自己的決定。”
昭彤影雙眉微皺,拖了一個很長的“哦——”字,彷彿在說“看樣子我是看輕了今上”,只不過這麼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即便是昭彤影也沒敢直接出口。
這道聖旨抵達後沒幾天,前後兩位欽差同時踏上了回京師永寧城的道路,這個時間是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日,而抵達京城是在二十天後,也就是七月下旬的第一天。路上倒是出乎意料的太平,沒有山賊更沒有叛逆同黨來劫囚車,每天陽光明媚,道路乾燥好走,翻山越嶺的時候各類野獸好像也遠遠避開;領隊的兩個人整日說說笑笑,談天論地,倒也其樂融融。
京師永寧城已經是夏末景象,晚風帶涼而荷花未殘,瀲灩池上照樣夜夜笙歌。這兩人將一干人犯押到秋官下屬的天牢,進宮拜見皇帝呈上欽差印信,就算是正式銷了差事,接下來就算天塌下來也由接受的人去處理。照着規矩出遠差的人銷差事之後有五六天假,昭彤影只休息了一天就東奔西跑的去享受京城夏日最後的旖旎時光,這天夜裡京城幾家貴族人家的千金合起來租了一艘畫舫,在瀲灩池上爲昭彤影和水影二人洗塵。太陽微斜這兩人便聯袂而至,都是一身京城貴族官宦女子喜歡的夏日常服,蟬翼紗下肌膚如雪,裙帶六幅湘江水。
蘇臺女子喜歡穿華麗的衣衫,這股風氣其實從清渺中葉就開始蔓延,廣袖、長裙、高髻,還要佩戴各色各樣的髮飾、首飾,行動之間玉鳴佩環,香氣四溢,這才稱得上富貴榮華身份不凡。然而這種華麗繁複的裝飾畢竟不適合日常上朝和處理政務時穿着,於是幾乎每一個貴族官宦女子都要背五六種不同的服裝,上朝的朝服、公務時的常服、騎射服、旅行服等等。蘇臺開國皇帝蘇臺蘭嫌這種風氣過分奢靡,曾下旨厲行節儉,規定裙幅寬度,對官服進行簡化,更身先士卒的減少各種首飾佩戴,節儉一度蔚然成風直到走向另一個極端。到了蘇臺寧若攝政後國力恢復,寧若對於走向極端的“艱苦樸素”進行變革,廢除蘇臺蘭關於服飾等的一些旨意,很快的安靖女子又開始爭奇鬥豔。
衆人落座後喝了點酒,陪席的都是京城風月場中的紅牌,一個個琴棋書畫、色藝雙絕。永寧城富貴女子飲宴絕不會一上來就左擁右抱,請來的陪席要麼在外面等候,要麼彈奏樂曲爲酒席助興。要到酒過三巡,五分醉意才上演風流場景。這一日也是一樣,七八個女子在艙內坐下,一桌酒菜,四面荷風,另一端有一個英俊青年輕撫瑤琴,樂音流水般迴轉在艙中。昭彤影喝過三杯接風酒,側頭問身邊的西城靜選:“可知道凜霜都督準備點什麼人?”
“大概是京師四營裡選一個,或許是停雲營的主將。對了,聽說還要點一個人任凜霜司制,大概就是那個拂霄。”
“琴林家真的要出人才了。”
“只可惜她是庶出,否則琴林家下一代家主不做二人想。現在麼,嘿嘿,說不定又是一個紫家的家主之爭。”
昭彤影笑了笑正要說話,西城靜選忽然靠近了她一點,緩緩道:“說來這些天有件大事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大事?”
“關係到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一個人,這幾天傳遍京城,我看朝廷上上下下各家各戶都在談論。”
昭彤影和水影對看一眼,見對方眼中也是一片茫然,又看席上幾個人都是一臉要笑不笑的古怪神情,看來不是國家要事,倒是什麼桃花韻事,茶餘飯後拿來消遣的八卦。昭彤影微微一挑眉笑道:“什麼人?是秋水清要嫁人了?還是紫千養歌伎了?”
靜選白了她一眼,又笑道:“不是不是,更有趣的一個。”
“我看你想說是和我關係更不同一般的那個吧?玉藻前?她人不在京城你們都不放過她?說說看,她做了什麼好事?”
“了不起的事情。”
“我說……”水影笑着插口:“是不是玉藻已經回京了?”
“現在還沒有,不過也快了,最多八月初就該回來了。”
“她的行程你們人人都那麼清楚?”
“豈止我們,朝廷上下沒人不知道了。咱們這位秋官巡查使回京的時間可是鶴舞永親王殿下親筆書信上京告知秋官的,親筆替玉藻前多要了些在鶴舞休養的時間。”
昭彤影眼珠一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快說,玉藻這傢伙在鶴舞到底闖了什麼禍?”
一瞬間席上笑成一團,西城靜選扒着桌沿纔沒有劃下去,好半天才喘息着道:“不是不是,是喜事。”
“玉藻前在鶴舞被人套住了?”
“沒錯。”
“哪個王公貴胄家的公子?”
“不是,是鶴舞的朝官。”
“……我覺得你們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也是個一度名滿京城的人物,咱們人人都聽過名字。”
昭彤影有了那麼點不祥的預感,小心翼翼道:“西城大小姐,求求你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是鶴舞司寇大人。”
被宴請的兩個人一起叫出聲來:“白皖!”
然後,短暫的安靜後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這一次笑得東倒西歪的變成了昭彤影,就連水影也趴在桌上大笑不已。
過了很久昭彤影才勉強停住笑聲,緩緩道:“真的要成親?”
“永親王寫的信,迦嵐殿下出面替這兩個人求得假期,司寇大人都跟着一路到京城來了那還有假。”
水影點點頭正色道:“浪子這樣終結不定能‘有功於名教’。”
昭彤影和水影的接風宴最後在笑成一團中收場,剛剛返回京城的這兩個人也算領教了玉藻前這場風流韻事在京城引起的驚人波動。也深深體會到這果然是一個極好的娛樂素材,大家可以回憶回憶玉藻前在京城的風流韻事,包括那些獵豔不成被人甩的笑話,然後回想一下白皖當年震動京城的離緣官司。一羣人笑作一團,過了很久昭彤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推推靜選:“我說,玉藻是娶還是嫁?”
西城小姐正色道:“鶴舞司寇大人下嫁。”
“謝天謝地!”
“殿上書記大人也不能接受女子嫁人?我記得以前你說過真有看的中眼的,嫁過去也無所謂之類的話……”
“不是。玉藻前這傢伙如果出嫁的話,我擔心早晚有一天會因爲偷吃而吃官司……”
水影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勉強嚥下去嗆咳不已,指着昭彤影連連搖頭,好半天才道:“好歹是你的青梅之交,還沒成親就詛咒她吃風流官司。”
大概是笑得太厲害以至於誰也沒了尋歡作樂的心情,三更不到就散席回家,便宜了那些陪席的照樣有不菲的銀子拿。昭彤影拿車子送自己的好友,先到朱雀巷晉王府邊門,見宮侍們迎過來才揮揮手吩咐回家。行出十來丈忽然聽到水影叫她,車子一停見那人提着裙子追過來。
“怎麼?有東西拉下了?”
“不——”她神色中有一份說不出的意味,昭彤影也認真起來,挑簾下車跟着她走開十來步。
“彤影,”她看着她的眼睛緩緩道:“過兩天我準備找人向洛家提親。”
昭彤影頓時笑了起來:“西城修成正果了?恭喜恭喜,即恭喜卿,也恭喜西城。媒人請好沒有?要不要在下代勞?”
“你啊……你……”
“不要用這種可憐兮兮的眼光看着我,”她爽朗的笑着,目光清澈:“當年我就說過,我昭彤影豈是藕斷絲連之人?心不在我身上,我要他何用?西城對你一往情深,你們能終成眷屬我也高興。怎麼樣,我幫你去提親,夠資格麼?”
“你就別讓西城家哭笑不得了。”
“原來沒資格啊——”脣角向下拉了一下,隨即道:“要請哪一位?”
“太學院裡的同僚。”
昭彤影又笑了笑,隨即揮揮手轉身回車,水影站在路邊直到車子轉過一個拐角再也看不見爲止才緩緩回身,不出意外的,見到日照捧着禦寒的外套向她跑過來。
緩緩走在晉王府重重庭院之間,身邊是陪伴多年的男子,在她身後半步,速度配合的分毫不差。走着走着內心會慢慢溫柔起來,爲歲月的綿長,更爲綿長歲月裡始終有一個人陪伴身邊。
“日照——”走進房間的時候她示意衆人推下,等房門在身後關上才緩緩道:“爲我準備全套聘禮。”
她看到青年的身子震了一下,只有一下就連眼中的黯淡也消除了,象一個優秀宮侍應該做的那樣微微帶一點笑深深低下頭去:“遵命。”
“日照,”她伸出手:“我要送到洛西城那裡,你——明白麼?”
他依然垂着頭,一字字道:“恭喜主子,也恭喜西城公子。”
“……”
“主子還會讓日照留在身邊伺候麼?”
“我說過,這一輩子都不會讓你離開我。就算我死,也要讓你死在我前頭。”
日照慢慢擡起頭,眼中已經淚光閃動:“主子,日照是身份卑賤的奴婢,又跟過好幾個主子。能夠遇到主子您這樣的人已經是莫大的福分,日照從來沒有什麼非份之想,能夠一輩子跟在主子面前伺候就心滿意足了。”
“傻孩子——”她忽然這樣叫他,他想起初見時的情景,十六歲的少女擡起頭上上下下打量比她年長三歲的青年,淡淡道:“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
“傻孩子”她緩緩道:“等迎娶了洛西城,就能正式的收你做側室,到那時誰也不能說什麼。”
“主子——”
“西城性情柔順,定會好好對你,你——不用怕。”
他笑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跪下來磕了個頭又道:“東西主子什麼時候要?”
“不急——等,好歹等玉藻前這一場熱鬧過去,十月裡下聘也不晚。先準備一份謝媒的禮吧。”
提到玉藻前三個字日照雖然心情複雜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水影也笑,一時間房中淡淡的哀傷消失殆盡。水影一邊笑一邊道:“這段風流韻事還真傳得夠廣,連你們都知道了。”
“晉王殿下在用膳時說起的。”
“可憐的玉藻前,我有點同情她了。”
“奴婢到可憐鶴舞司寇大人,記得白皖大人是個持身嚴謹、官聲卓著的正人君子,就因爲被玉藻前大人……嗯……喜歡上……連帶着也被人笑話。白皖大人那麼高的官位,要是自己娶一個好女子,決不會被人取笑。
7月的最後一天,新任凜霜都督的人選終於確定了,果然就是西城靜選說的,提了現任停雲營主將,在行政官員上也加派琴林拂宵爲郡守府最重要的屬官——司制。相應的,這兩個人都得以提升一階。現任停雲營主將時年三十七歲出自寒門,和幾位親王還有幾大世家都沒有什麼牽連,妻子是青梅竹馬,象很多男性高官一樣,並沒有娶側納妾;這樣一個背景的人應當是朝廷中最不偏不倚的臣子,所效忠只有皇帝一人。
蘇臺朝廷中的幾個重臣一計算,四大邊關,扶風邯鄲蓼是花子夜的親信;凜霜算是收歸皇帝;鶴舞屬於迦嵐親王而鳴鳳曖昧不明。東南西北看一圈朝廷幾股勢力的爭衡中和親王反而落了下風,皇帝不算,花子夜和迦嵐都有自己的兵權,或者有手握重兵而忠誠於他們的人。當然,真正稱得上“手握重兵”的其實只有蘇臺迦嵐一人,邯鄲蓼、丹舒遙都是直接吃朝廷俸祿之人,真的到了緊要關頭,未必會爲花子夜賣命。就像紫筠,苦心經營破寒軍數年,以爲盡在掌握,一死之後遂土崩瓦解,拼了性命爲他報仇的寥寥無幾。清揚在永州郡的兵馬雖然不多,也有兩萬餘,且都是從她和親王府直接提糧餉。如果這樣算,花子夜反而最爲不利。
本來這麼樁任命還有昭彤影、水影二人在凜霜乾淨利落的平叛可以成爲一時佳話,只可惜這一個月再大的國事也要讓位於玉藻前的風流韻事,且隨着她距離京城越來越近,人們的期待也日漸上漲。沒見過白皖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年歲不小還帶着綠羅帶卻能讓玉藻前這個浪子收心,見過白皖的更是好奇當年那個眉目尋常的男子十來年後到底有了什麼驚人魅力。
就在衆人殷切的期盼中,七月的最後一天玉藻前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府邸。
許多人都猜測玉藻前會悄無聲息的進城躲回家中,閉門謝客個三五天以逃避京師沸沸揚揚的人言。只可惜,這些人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四位秋官的承受能力。七月二十九日午後,玉藻前從北城門進京,一路吹吹打打、鑼鼓喧天。
玉藻前迎親的隊伍排出半條街,吸引的京城百姓紛紛出門觀望,但見整套的迎親樂隊,連擡轎的抗箱籠的都是一身喜氣的新衣。京城裡迎親,迎娶的那個多半騎馬,這一對或許是長途迎親的緣故,都坐在車中,只不過玉藻前的那輛車簾半卷,此人還唯恐旁人不知道是她玉藻前迎親,頻頻探出頭來向道旁圍觀的百姓微笑。而新人的車馬用大紅綢緞點綴,扎得喜氣洋洋,車簾低垂讓想要一睹新人風姿的圍觀者費盡心思也看不到哪怕那麼一點點。
玉藻前那些個“好友”們打聽到這個八卦起每天都在盼望她回來的那一刻能給他們提供更大的娛樂,就怕她悄無聲息躲回家,西城靜選幾個還琢磨着怎麼跑到她家門口去攔截了笑話一番,專門派了家人天天就等在北城門口。玉藻前迎親鑼鼓一傳到門口幾家家人都撒開腿往自家主子那裡跑,而這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進城那天正是朝廷旬假,有職位的也在家休息有的是時間飛奔出來看熱鬧。昭彤影倒沒有排什麼家丁去城門口打探,反而很放心地對管家說:“小玉兒這個人向來有破罐子破摔的勇氣,既然知道會被人嘲笑到死一定會越發的囂張,哪天半城的人都被驚動時就是她回家了。”
這日昭彤影在自家深宅大院的書房中都能聽到外面的喧譁之聲,當即丟下書本連聲喊備馬,管家看她興奮的模樣連連搖頭說:“主子和玉藻大人什麼樣的交情,也要去看她笑話?”後者一本正經點點頭:“當然要去,交情歸交情,笑話歸笑話,豈可混爲一談?再說了,別的可以晚點,有一個笑話一定要今天去看,晚了就沒有樂趣了。”
“什麼?”
“我說,小玉兒這次回京……算是迎親吧?”
“主子高見。隔着圍牆都能聽到大街上吵着要看新人,自然是迎親。”
“這就對了!既然是迎親,成親之前新郎總不能住到玉藻那裡,我記得白皖在京城並沒有產業,不知道京城裡哪一位大人好心的充當司寇大人的‘孃家’……”說到這裡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再也說不下去。管家想到那個當“孃家”的情形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不過白司寇此番回京倒是揚眉吐氣了,當年那件事的時候多少人看他笑話,一個男人戴上青羅帶還有哪個好人家的女子願要?那些人都說鶴舞司寇大人要麼一輩子獨守,要麼靠着有官位去哄騙哪個鄉下姑娘嫁給他。看看、看看,現在人家嫁得多好,再讓那些貴公子們說笑話!”
當主子的頭微微一歪若有所思,沒多久一拍手:“了不起啊!”
“怎麼了,主子?”
“果然一直被嘲笑的都只有小玉兒。今天這一場熱鬧後白皖不知道贏得多少豔羨。我說,好像有點不公平也——”
當管家的翻了個白眼,吞下“有麼”這兩個字。
和昭彤影懷有同一目的的人並不在少數,迎親隊伍穿過大街小巷,後面跟着的人也越來越多,以至於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也只能放棄代步工具在人羣裡靠家人開路擠來擠去。
吹吹打打的車馬終於停了下來,這個時候跟在後面的人少了八九成,不是走乏了,而是停下的這個地方非高官貴族連巷子口都進不來。
凰歌巷蘇臺迦嵐的正親王府前這一天也張燈結綵一派喜氣洋洋,鑼鼓聲一到中門大開,一干女官、宮侍、宮女在司殿黎安璇璐親自帶領下到門口列隊相迎。王府的人一出來將兩駕馬車團團圍住,看熱鬧的如昭彤影、西城靜選這樣的身份也只能遠遠看着人頭嘆息。
蘇臺迦嵐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總之給足自己的司寇面子,將“孃家人”的工作做到淋漓盡致,完全用的是王府嫁侄兒之類纔有的排場。除了開中門迎接,還準備兩乘軟轎將新人直送到內宅。玉藻前照着規矩在內門前下轎步行去拜見迦嵐“提親”,而白皖直接被送到迦嵐爲他準備好的院落,要等妻家的人全部離開後纔出來見人。迦嵐倒也沒有爲難玉藻前,雙方行了些送親必要的禮儀就傳令送客。璇璐幾個人陪着往外走,到二門口雙方告辭,玉藻前走了沒兩步又被璇璐叫住,拉到一邊嘀咕了幾句,但見這位秋官青年才俊的臉色頓時有了那麼點朝不好方向的變化。
一個多月後某次王府女官們酒宴,酒過三巡後有人問起此事,說司殿啊,那天您送玉藻大人出去,後來把她拖到一邊說了什麼?
帶着點醉意的璇璐頓時大笑,好半天才道:“主子命我對玉藻大人說‘拜堂之前,把你家裡那些鶯鶯燕燕清理乾淨,別讓本王的司寇一進門就有人上來喊大哥’。”
就像很多人希望的那樣,玉藻前的迎親排場果然又娛樂了整個京城。就連平素謹慎平和如西城照容也在晚餐席上興致勃勃地聽長女描述這天的熱鬧景象。在聽到白皖的“孃家”是正親王府後連西城家最看重大家男子風範的洛遠都笑得沒了儀態。西城照容笑了一會兒忽然嘆息道:“迦嵐親王的確是個出色的領主,能這樣照顧自己的屬官,蘇臺建國以來也沒幾位親王能做到。另外……”她又嘆了口氣:“說起來白皖也是個難得的人才,當年要不是一場離緣官司弄得人言可畏以至於在京城留不下去,照他的才幹,到的今日說不定就是秋官第一。”
西城家除了最小的公子那時還年幼對白皖的故事知之甚少,其他的多少都知道一些,想到他當年被人在背後吐唾沫、往門上丟磚頭的淒涼景象,又看這日大紅花轎鑼鼓喧天的氣派景象,不由得感慨世事多變。洛遠也道:“當初白皖大人佩着綠羅帶離開京城,大家的話說得多難聽。尤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人人拿來取笑,倒像是不說他幾句壞話就和他同流合污似的。現在人家不但嫁出去了,還嫁了比前妻年輕漂亮,無論家世前程都強上百倍的女子,這才叫衣錦而歸、揚眉吐氣。”
洛西城在早飯後回房途中被西城家最小的公子叫住,說洛遠要他過去。出於一種微妙的心態,從凜霜回來後洛西城一直儘可能躲着洛遠,即便是每天的問安也總想方設法再拖上一個,比如和洛遠最親近的西城家小公子。他也知道,洛遠平時很少過問除了家務以外的事情,可這並不代表他什麼都不懂,相反,在很多事上性情柔順的洛遠遠比西城家其他人更爲細心敏銳。洛遠應該知道他們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麼,至少知道他在期待着什麼,這恰恰是洛西城最不想和這個叔叔討論的。
就像現在這樣,他低眉順目坐在那裡,房間裡安安靜靜,只有洛遠擺弄茶具偶然發出的一點聲音。看他熟練的沏好茶,給兩人各倒一杯,洛西城實在輕鬆不起來,只覺得自己又要經受嚴峻考驗,而那個結果大概是讓兩個人都高興不起來的。
“西城啊,從凜霜回來後你好象不怎麼喜歡來叔叔我這裡聊天了。”
他心中苦笑不已,垂目道:“侄兒不敢,只是這兩天叔叔風寒不適,侄兒怕吵着叔叔休息。”
“這麼說,倒是你有孝心。我還想是不是凜霜之行太辛苦了,叫你連培叔叔說話解悶的力氣都沒了呢。我說西城啊,你也知道我最喜歡聽外面的新鮮事,這一路上有什麼有趣的故事,說來聽聽。”
洛西城一時不明白洛遠的用意,可叫他講故事他再樂意不過,但盼說兩個奇聞軼事洛遠聽了高興也就放他過門。果然洛遠對凜霜路上發生的事充滿興趣,他不感興趣平叛時候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反而對各地風土人情、路上一點一滴頗爲好奇,連細節都要問個明白。說着說着一個時辰過去了,就在洛西城以爲今天來只是洛遠無聊想要聽故事解悶的時候,洛遠忽然道:“這麼說少王傅大人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對你似乎也越來越好了。那麼……那兩個女子,西城到底更中意哪一個呢?”
洛西城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洛遠卻笑了,淡淡的,神色裡還略帶那麼一點點得意。
“應該是兩個吧,我的侄兒不是水性楊花之人,既然還喜歡這少王傅雖然大漠孤煙、關山明月,軍旅孤寂、生死百戰之間有了些什麼,也不會有太多人吧。在和少王傅大人一起去凜霜之前,就已經有人爲你暖過席了吧。”
洛西城垂首不語,不語也就是默認了。
洛遠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西城也不敢擡頭,兩人就這麼靜靜坐着,而屋外人聲笑語乃至黃鶯婉轉都清晰可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洛遠悠悠一聲長嘆,低聲道:“洛家兩代的男人都是天生苦命麼……”
“叔叔,是侄兒辜負了您多年教導。”
“你沒守住到了罷了,若是你娘沒有……唉……若你還是洛家當家的兒子,而咱們洛家還沒有敗落,就是服禮那天把禮行全了也理所當然,可是……哎。那兩個女子,就沒一個願上我們家來麼?”
“是侄兒的錯。”
“當年看你長大成人,又聰明又漂亮,我就盼着能找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子進門當戶,重興我們洛家也讓當年那些趕你出門的親戚看看,爲我那姐姐出一口氣。現在我也看開了,只要是個清白好人家的女子,你也喜歡,就是你嫁過去,洛家正脈從此斷絕也沒什麼。”
“叔叔……”西城忽然站起身:“您再讓侄兒等一年,一年後侄兒就死心,一切聽叔叔安排,嫁人也好,迎娶也罷。您再給侄兒一年,然後侄兒就爲洛家而活。”
“再給你一年麼……你們從凜霜、潮陽那樣的地方同生共死了幾回,那個人還是一點音信都沒給你?哼哼,人人都說昭彤影、玉藻前是浪子,讓京城少年傷心,可昭彤影見到你沒三個月就登門提親,玉藻前能迎娶白皖,真正讓人傷心的還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從一開始就是侄兒一廂情願。”
洛遠又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些年來京城裡風氣日壞,男人一個個都去向女兒家學,不把自己的清白名聲當一回事。大概是這麼學的人多了,京城貴族人家也的確有一些不在乎貞潔,可是,少王傅大人是不是也不在乎呢?她是王傅,是春官,春官最講究守禮……”
“少王傅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洛遠一驚,擡眼望向他,和他認真的目光一接忽然笑了,目光隨即投向窗外緩緩道:“也好,你能這樣也好。這樣的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一瞬間洛西城爲這樣一句話悲哀起來,彷彿在不經意間觸摸到洛遠人生中最無奈的東西。也就在這個時候西城玉臺築的到來打破了叔侄二人的沉思,他是奉母命請洛遠到前面去見一位訪客。等洛遠一走,玉臺築立刻對洛西城一行禮連聲說:“恭喜西城弟弟,賀喜西城弟弟。”
西城愣住了,好半天才道:“喜從何來?”
“知不知道外面和我娘說話的那個是什麼人?”
“我怎麼知道?”
“那是太學院的一名司教,你也認得,小時候母親讓我們跟她學琴的那位夫子。”
“那又怎樣?”
“她今日是來替太學院的同僚來提親的,西城弟弟,你說要不要恭喜你?”
這天晚上西城家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自然是人人向洛遠叔侄二人道喜,西城照容早知道洛西城對水影的一往情深,這日對方終於請人提親,還請的是太學院中五階的官員可謂禮儀周全,自然是一口答應。洛遠也沒什麼反對意見,雙方當即換了生辰貼,照規矩由提親的那家拿去找人合八字。只要沒什麼大沖,女方自會在半個月內準備大禮另請官階地位都比自己高的人正式提親,然後就是問名、納吉等一系列迎娶正室的禮節。
西城照容也格外高興,私下裡對洛遠說:“雖然經歷了不少波折,但終有成眷屬的這天也是萬幸。水影聰明能幹、前途無量,而且她和昭彤影一樣也是沒有家名的人,將來可以繼承洛家家名,你多年來的願望都能實現。”洛遠淡淡笑笑,說了句:“但願如此。”
玉臺築看洛遠神色裡歡喜的意味並不怎麼多,推推洛西城要他去問問,看看他是不是又生病了還是怎的。洛西城也滿心疑惑,衆人散了後到了洛遠房中,洛遠正在做一些給照容用的針線活。見了他將東西一收,吩咐下人出去,這才道:“你是不是覺着叔叔今天不夠高興?”
“叔叔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原本有了這樣的大喜事我該歡天喜地纔對,可是……西城啊,你覺得這些年來我在西城家過的怎樣?”
洛遠的聲音聽上去有難言的意味,目光一直投向遙遠的地方,鎮靜的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面對這樣的問題洛西城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深深低下頭,逃避叔叔的目光。
“莫說你說不出來,連我都說不出來。說不好,委實太沒良心,榮華富貴、安穩寧靜,當初我嫁的時候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可要說好,又是在騙自己。不過,這些年來不管高興還是不高興,也不管有多寂寞,我從沒怪過夫人。打從人家來提親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有將來會過怎麼樣的日子。”
洛西城苦笑道:“叔叔,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洛遠瞟了他一眼,又道:“打從西城家來提親的時候我就知道,西城照容要迎娶我過門不是因爲喜歡我什麼的,在那之前我和照容只見過一兩次面,連話都沒說過。她也不是厭倦了正室想要一個年輕漂亮的男子來伺候。她娶側室只不過要一個男人能名正言順的在他們兩個輾轉官場的時候管理家務,不……其實並不是這樣。西城照容娶側,其實是爲了讓衛方能心無旁騖的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爲了讓衛方不再被婆婆責難。
“西城,這就是我在西城家要扮演的角色,也是我對夫人唯一的用處。這一點,從一開始我就是知道的。”
“叔叔怎麼這麼想,京城那麼多男子,想要嫁到西城家的更數不勝數,夫人對叔叔若是沒有情意怎麼會選中您呢?”
“照容要的是一個乖巧聽話,懂得安分守己的男子。不會自不量力的任性撒嬌,更不會幻想去替代衛方的地位。我沒有顯赫的孃家,即便有孩子也不會對嫡出的那幾個產生威脅;婆婆看中我守禮端莊的名聲,而照容看中我的柔順聽話,就是這個樣子。”
“叔叔——”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對你說這個麼?”
年輕的那個搖了搖頭。
“我想告訴你,十七年前我對自己的選擇非常清楚,可是這十七年過得也不算輕鬆快活。可是你呢?”
“侄兒……侄兒怎麼了?”
“前兩天我到司樂大人府上喝她家四公子的滿月酒,你或許聽說過,她弟媳在蘇郡南江州做黨正。她的夫婿說少王傅大人託他弟媳打聽日照的家人。”
轉頭看了看洛西城,對他那一臉迷惑的樣子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納親側親從只要從宮裡買出來再擺一席酒就行了,可要娶側也要問名下聘。這次白皖和玉藻前要成親,白皖是早被自家雙親掃地出門的,所以迦嵐殿下當他的家人,玉藻前行六禮都是通過王府。而日照並不是沒有家人的人啊——”
“叔叔是說……”他笑了起來,本想說“少王傅這樣的身份,三夫四側理所當然,我不會吃這個醋。”轉念想到洛遠剛剛那一長串的回憶,再和這件事聯繫起來,笑容漸漸淡了,過了很久才道:“叔叔是說,王傅娶我是爲了日照?爲了找一個……找一個能和日照和睦相處的正室?”
“如果是你的話,不會爲難日照的,不是麼?”
洛遠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侄子,看他在懷疑中掙扎的樣子,然後揮揮手:“出去吧,我很累了。”而在年輕人一臉迷茫的轉身時又叫住了他:“西城,我和你說這些不是要你退婚,只是想要你在出嫁的時候知道自己可能面對什麼。對我們安靖的男人來說,沒什麼比嫁人更重要了,就算是位極人臣,沒有一個好歸宿一樣被人笑話。而作爲男人,除了皇家或者貴族人家的獨子,不管官位多高,迎娶總是下下策。漣明蘇是少宰,男子中堪稱翹楚,可又怎麼樣,別人還不是說他是嫁不出去沒辦法才娶個沒門門戶的女子充場面。而白皖,堂堂的鶴舞司寇也抵不了一根綠羅帶,而如今還沒拜堂呢,就已經羨煞滿京城的少年人。
“女兒家就算是嫁人,嫁的不滿意還能離緣,不管是官府還是街坊都會向着她。別的不說,你也該聽說南安郡王當年拋夫殺女,旁人非議她什麼,非議也是說她殺女害妹,有幾個人怪她拋夫的?而且,女兒家離緣了不用佩什麼綠羅帶,一轉眼照樣能娶好男人,男人就不成了,綠羅帶上身,千夫所指。你——明白叔叔的意思了?”
洛西城回身深深一禮:“侄兒明白。”
“你有這準備,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去準備嫁妝了。少王傅年輕而才高,無論相貌才智都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而且前途無量。洛家能有這樣的媳婦,我打從心底裡高興。去吧——”
門輕輕掩上,還給洛遠一個寂靜的夜晚,而門的另一面,洛西城的心中卻被那一段話攪起千層波浪,他知道自己又要迎來一個難眠之夜。
洛西城從扶風軍前回來後一直沒有什麼正式職務,不過名還掛在夏官之中,而且和丹夕然不同,後者是調防之前的“休養”,雖然一休就是大半年委實誇張了一點;而他時不時有點差事,所以每隔兩三天一定要到夏官衙門走一趟,掛個號,說明他沒有擅離職守,隨時可供差遣。
這日到夏官衙門被一個同科的官員拉住,請他幫忙抄寫一堆文件,他反正無事可做,在那裡幫了幾個時辰忙,回到家中已經快晚飯。他照例先去西廳見向長輩們請安。洛遠夏秋兩季吃晚飯前常在清涼的西廳休息,衛方放丹霞郡守後,照容每天回來總到西廳陪這個側室坐坐,聽他談談家族裡最近發生的事,以及各種家事上有沒有難處要她這個當家出面。西城還沒到門口就聽西廳裡說話聲不斷,顯然是有訪客,一進去果然來了不少人,都是衛家那幾個,正坐上就是大司空衛簡。他一進門就見秋水清迎了過來,見到他忽然一行禮:“恭喜西城弟弟。”
西城忙不迭還禮,臉上微微有些紅暈,低頭道:“昨天不是恭喜過了,女官大人就不要再拿我開玩笑了。”
秋水清笑道:“昨天是恭喜你定親,今天恭喜的是另一件事。西城啊,你可是雙喜臨門。”
他向四周投去疑惑目光,但見照容和玉臺築、靜選幾個都在,一個個滿臉笑容,只有洛遠雖然也在笑,可笑的極淡,眼中還有幾分擔憂。
“女官大人,別賣關子了……”
秋水清還是笑着不肯說,還是衛簡看不過去,笑道:“西城啊,你在丹霞、凜霜都立了功,朝廷要提升你爲五階,而且外放爲知州。也就是明後兩天天官屬的正式公文就會下達了,我和秋水清趕在前頭先來給你道賀。”
洛西城大吃一驚,脫口道:“要外放,那婚事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