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正堂坐好,兩人終於談起了正事,主要聊的就是正在進行的皇城貪腐案。
朱標嘆道:“本以爲經過幾十年動亂,天下人都很窮。”
“今天才知道,窮的只是一部分。”
馬鈺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不到四百家豪強大戶,抄出了七千多萬貫錢財。
這還沒算糧食、土地等財產,只算的金銀珠寶、古玩字畫、房產等東西。
據說那些藏錢的地窖被打開的時候,負責抄家的人眼珠子都紅了。
那些富豪奢靡到什麼程度了呢。
有人用赤金打造的洗臉盆,用整塊的玉雕刻的洗腳盆。
朱元璋洗臉洗腳的盆子,也就是黃銅打造的。
說他們比皇帝還奢侈,一點都不帶誇張的。
要知道這可是在元末亂世期間,無數百姓飯都吃不到的時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真實寫照。
馬鈺想了想明末江南豪強的奢靡,說道:
“其實亂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和宋朝中晚期比起來,他們的日子已經算是很簡樸了。”
朱標聽的直搖頭:“難怪你一直說,朝廷要代天行道,二次分配財富。”
“對這個世界認識越深,我就越發覺得,你的思想是正確的。”
“對了,姚雲心那邊進展如何了?”
馬鈺說道:“這事兒快不了,沒有三五年是不會有成果的。”
朱標確實有些着急了:“怎麼這麼慢,要不再找幾個人過去幫忙?”
馬鈺解釋道:“最好不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多了反而會把大量時間浪費在口舌之爭上。”
“現在屬於搭框架時期,最好不要弄太多人進來。”
“等框架搭建好大方向確定,再找人過來填充內容即可。”
“甚至可以直接公佈天下,讓天下人自由評說。”
朱標疑惑的道:“這麼做恐怕會遭到天下人的抨擊啊。”
馬鈺笑道:“抨擊只要言之有物,也是爲新思想添磚加瓦。”
“只要朝廷能堅定信心不動搖,讀書人早晚都會投入新思想門下。”
大多數人讀書,都是爲了出仕。
到時候朝廷只要以新思想爲題,主導幾次科舉考試,大部分讀書人就會搶着搶着改換門庭。
朱標肯定的道:“我爹和我這邊你不用擔心,是絕對支持新思想的。”
“尤其是這次事情發生後,我爹就更支持新思想了。”
馬鈺好奇的道:“哦,爲何?”
朱標說道:“還是豪強的家底鬧的。”
他這麼一說,馬鈺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
豪強上瞞君下欺民,肥了自己窮了國家和百姓。
可是在現有的思想體系下,朝廷拿那些大戶是沒有辦法的。
馬鈺的新思想裡,一句代天行道,就給了朝廷動大戶的理由。
以朱元璋的性格,誰能讓他合理合法的從有錢人兜裡掏錢出來,誰大概率就可以獲得他的支持。
這種性格也恰好暗合馬鈺的部分思想,正好可以加以利用。
朱標今天過來,自然不是爲了討論豪強家底有多厚的,主要是來商量如何打擊豪強,拆分宗族的。
接着他就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講了一遍。
馬鈺也不得不稱讚一聲,標哥確實是有點東西的。
他能想到遷徙豪強並不奇怪,這屬於是古人玩剩下的。
事實上原本的世界,朱元璋也曾經用過這一招。
比如原本世界洪武三年,朱元璋曾經遷十四萬戶豪民去鳳陽。
洪武中期有感於北方人口稀少,開始有計劃的從山西遷徙百姓去河南、山東等地。
洪武晚期一度想要對全國人口進行調整。
只可惜因爲朱標的死亡,他忙着給朱允炆鋪路,這個計劃就擱置了。
朱棣繼位後,從江浙、江西等地,大規模遷徙富戶填充北平。
這幾次人口遷徙,有效的調整了人口布局。
只不過可惜,這個政策並沒有作爲制度延續下來。
等到仁宣時期,人口調整計劃就被擱置。
明英宗和明代宗就不提了。
憲宗用二十多年替他爹擦屁股,也沒精力再執行人口遷徙計劃。
明孝宗……也可以忽略不提。
再往後大明朝廷是有心無力,江南豪族已經形成規模,朝廷想調整也調不動了。
從這一點上來說,朱元璋的天賦確實很高,意識到了豪強問題,想要調整人口分佈。
但可惜,他明白的太晚,而且對此事的重視也不夠。
畢竟他單純是通過自己的經驗,察覺到這一點,對地方宗族士紳勢力的認識遠遠不夠。
但這一世就沒有這個問題了,在馬鈺的提醒下,他們對這方面的認識更加清晰。
調整人口布局的想法也就更加強烈。
計劃往洛陽、長安、鳳陽、安陽、北平五處遷徙富戶。
這五個地方,起碼也能遷六七十萬戶。
既能完成南方人口北調,緩解南北分化的危機。
又能將豪民從本鄉本土遷走,讓他們失去對地方的影響力,從而削弱他們的實力。
豪民都有錢,他們雄厚的資本,也能快速讓這些地方富裕起來。
而失去了這六七十萬戶的豪民,對南方的地方勢力是一次巨大的削弱。
相應的,朝廷可以更從容的將權力集中起來。
同時豪民空出來的位置,也可以讓無地的貧民來填補。
可以說是一舉多得的局面。
這個操作,讓馬鈺看到了漢唐朝廷的影子,大概率是借鑑了西漢和初唐的相關政策。
如果只有這些,還不值得馬鈺太過驚訝。
畢竟這是古人留下的智慧。
關鍵是,朱標能想到把諸姓打散混居,和遷徙豪強結合起來用。
因爲戰亂,導致大量的典籍失傳。
目前能看到的史書上,關於強制諸姓混居的記載非常少。
前世還是從出土的敦煌文書裡,才瞭解的細節。
馬鈺之前只是和朱標講了一下,他就記住了,並且還活學活用。
這是真的將知識學通了。
如果朱元璋、朱標兩代人,能夠貫徹執行人口調控政策,並將其形成制度。
真的能緩解很多社會問題。
但朱標肯定不是來聽他的讚美之詞,更想獲得他的建議。
只是馬鈺也屬實沒有什麼更好的想法了:
“你的辦法,應該已經是目前的最優解了,我也沒有更好的建議。”
“不過倒是能說點別的,給你提供一下參考。”
朱標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有想法,快說說。”
馬鈺沉思片刻,纔開口說道:
“一個羣體想要擰成一股繩,就必須要有一個共同的認知。”
“夏商在這一點上,做的其實並不太好。”
“西周是首先意識到這一點的,所以他們創造並推行了周禮。”
“之後在周禮的基礎上,形成了華夏的主體思想。”
“華夏文化,成爲了區分華夷的標準。”“也正是靠着西周的禮法,以及源於血緣關係的宗法制度。”
“纔將大家擰成了一股繩,形成了華夏族羣。”
朱標點點頭,這些之前已經講過,他自然知道。
他更好奇馬鈺接下來會講什麼。
“然而,只有接受過教育的人,纔有華夷之辨的意識。”
“普通百姓大字不識一個,每天都掙扎在溫飽線上,是沒有文化族羣意識的。”
“誰給百姓一口飯吃,他們就投靠誰。”
“所以亂世的時候,會有大量的漢人百姓,投靠蠻夷政權。”
“真正有族羣意識的,是讀過書的人,尤其是世家大族更是其中的中堅力量。”
“雖然我很討厭世家政治,但也不得不承認每逢亂世的時候,他們纔是守護華夏文化的主力。”
“他們始終堅守華夏禮儀,不肯屈服於胡人政權。”
“兩晉南北朝時期,大量世家南遷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後來也因爲部分胡人政權主動漢化,纔得到了世家的支持。”
“但接受漢化,對一個胡人族羣來說,就是滅亡的開始。”
“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變成漢人。”
“南北朝時期那麼多胡人族羣,等到隋唐時期基本都完成了漢化。”
“但是唐末世家被徹底摧毀,這種情況就變了。”
“五代十國時期,無數的漢人接受胡人政權統治。”
“遼、金、西夏、蒙古,都有大量漢人爲他們效力。”
“尤其是蒙古,一個拒絕漢化的異族政權,竟然能統治天下近百年。”
“在世家存在的年代,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朱標眉頭緊皺,說道:“你不是說讀書人也有族羣意識嗎?爲何他們願意爲胡人政權效力?”
馬鈺嘆道:“其一,真正能夠驅使人的是利益,世家大族堅守華夏文化,很大原因是出於利益考慮。”
“普通讀書人,是沒有這方面利益考慮的。”
“具體來說,世家屬於貴族,那麼如何證明自己‘貴’呢?”
朱標下意識的接話道:“文化。”
馬鈺說道:“對,就是文化。”
“權力和財富大家都有機會擁有,沒有辦法作爲區分貴族和普通人的標準。”
“那麼你說自己貴,貴在哪?”
“文化禮儀。”
“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文化禮儀就是區分貴族和普通人的標準。”
“誰掌握了文化誰就貴。”
“華夏族羣爲什麼比蠻夷高貴?因爲我們有文化守禮儀。”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因爲華夏族羣是右衽,蠻夷左衽。”
“你穿衣服的時候用左衽,就是不守禮的,是要被鄙視的。”
“所以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纔會對當時的社會造成那麼大的衝擊力。”
“可以說,他挑戰了當時大家的共有認知。”
“但不管怎麼說,文化禮儀成了‘貴’的標準,這個思想被世家大族繼承了下來。”
“他們始終堅守華夏禮儀,即便是在亂世也不放棄,其實就在爲了保持自己‘貴’的屬性。”
“但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都在事實上保障了華夏文化的延續和傳承。”
“普通讀書人出身低,對‘貴’的認識更加簡單,就是權勢和財富。”
“對於他們來說,榮耀、地位等等一切,來自於所掌握的權力。”
“誰給他們權力他們就效忠誰,文化禮儀哪有權勢重要。”
朱標眉頭皺的更緊,這個解釋有違他對道德的認識。
但仔細思考確實有幾分道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馬鈺也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繼續說道:
“當然,我並不是說普通讀書人就沒有忠義之心。”
“而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讀書人羣體太龐大了。”
“有文天祥這樣的忠貞之士,也有秦檜這樣的奸詐小人。”
“有人寧死不爲胡人效力,有人則爲了權力認賊作父。”
“元朝時期,很多漢人給自己取蒙古人的名字,就是爲了討好蒙古人獲得出仕機會。”
“也有很多讀書人堅守華夏禮儀,但礙於實力很難掀起什麼浪花。”
“這裡就不得不提第二個原因,能力。”
“普通讀書人就算當了大官,又能影響多少人?”
“他們就算站起來反抗,也很難對異族政權造成太大的破壞。”
“世家大族不一樣,他們往往掌握着一郡乃至數郡之地,控制着數十萬人口。”
“輕易就能拉起一支幾萬人的隊伍。”
“再加上他們家族的名聲,本身就是一塊招牌,能吸引很多人投靠。”
“百姓或許沒有族羣意識,但他們知道跟着誰走。”
“世家擁有族羣意識,又有能力將百姓擰成一股繩。”
“間接的維護了華夏族羣的統一性。”
“簡單說,他們的組織能力和動員能力,是普通讀書人無法比擬的。”
“所以他們往往會成爲抵抗異族入侵的中流砥柱。”
“東晉南北朝時期,這種表現尤爲的明顯。”
“而這些是普通讀書人所不具備的。”
聽到這裡,朱標終於完全理解了馬鈺的想法,也認可了他的這個解釋。
普通人或許有心,但無能爲力。
在亂世只有掌握龐大財富和人口,擁有巨大聲望的世家,纔有能力組建勢力對抗異族。
世家大族在地方上等同於小朝廷,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和極強的動員能力。
在朝廷失去作用的情況下,他們可以接過權力棒,動員地方力量反抗入侵。
唐朝末期世家徹底毀滅,地方失去了擁有這種能力的勢力。
在朝廷無能爲力的情況下,地方就成了一盤散沙,被敵人各個擊破。
事實上在原本世界,宋明兩朝面對外族的入侵,總是焦頭爛額,與此也有很大的關係。
漢唐時期,地方大族會動員本地力量,與入侵的異族作戰。
每當異族打過來的時候,他們會進行第一波抵抗,爲朝廷爭取調兵遣將的時間。
宋明兩朝就只能依靠千里之外的朝廷。
等朝廷做出反應,邊境已經被禍禍了個遍。
尤其是滿清奪取天下,這種情況更加明顯。
期間無數仁人志士站出來反抗。
然而他們的影響力終究有限,只能動員一城一地的力量,被滿清各個擊破。
當然,馬鈺並不是爲世家搖旗吶喊。
世家的消亡本身就是歷史的大趨勢,沒必要爲他們招魂。
但我們必須要清晰的認識到,世家在社會中起到的作用。
當世家消失後,這個職能將由誰來替代?
前世宋明兩朝都未能意識到這一點,沒能找到替代他的勢力或者思想。
馬鈺講這麼多,就是要給朱標指出這個問題。
而這個問題,也同樣關係到打擊宗族勢力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