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昏的最後一縷陽光離去時，我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男人向我伸出手，我恍惚間覺得那似乎是路西斯。時間透過了千百年重合在一起，千年之前，當我獲得新的生命的第一夜，路西斯就是這樣的伸出手，把我從我的墓穴之中拉出來。
我晃了晃頭，眼前的人有着和路西斯一般的黑色頭髮和蒼白皮膚，酷肖路西斯的瘦削身材。然而他不是路西斯，他是吉爾•德•萊斯。我早就知道的。我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會突然覺得路西斯出現在眼前呢？他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是啊，路西斯已經死去很多年了。也許是因爲他與我在一起的時間，比他死去的時間還要長久，我常常忘記了這一點。我以爲他還一直跟隨在我的身後，因此時不時的還要回過頭去叫他：
“路西斯！”
叫過之後，才意識到原來他已經早就不在那裡了。
他已經死了。
千年之前，路西斯帶我離開了我的墳墓。而我對他唯一的報答，便是替他終結掉他那永恆的生命。
如果吸血鬼還能有靈魂，那麼路西斯的靈魂，是會感激我還是痛恨我呢？
無論是感激還是痛恨，他都與我不再有任何的關係了。時間總是不斷流動着的，與路西斯在一起的歲月，已經結束了。
我向着吉爾一笑。悄悄在心裡說了一聲：
“好久不見！”
恍若自己又見了路西斯。
那一次呀，當路西斯把我拉出來的那一刻，我第一次發現，路西斯竟然有着如此的俊美。
從很早之前我就聽說過路西斯廣爲人知的美貌，在宮廷中，侍女們悄悄傳說着他的名字。每一次夜裡輪到他值夜的時候，廊上來回走動的年輕侍女總是特別多，她們裝作不經意的經過，把她們的扇子遺落在他身邊。
我卻不屑於與那些侍女一般行事，我從未留意過路西斯的臉。
我知道，每一天，當夜色剛剛降臨，而我從母親的宮殿回到我自己的宮室中的時候，都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窺伺着我。我卻高傲地向前走着，目視前方，從未轉過頭去，從未給那偷看我的人留下一絲眼風。然而我知道那偷看的人是誰，我知道那是路西斯。
我知道他是愛着我的，每一次我降尊紆貴，賜予他與我交談的機會，他總是目光灼灼，似乎要把我吐出的每一個字，深深印在心裡。然而我從不肯對他稍假辭色，那是我作爲一個主人的驕傲。
那時候的我，怎麼會知道他將會救了我的性命呢？怎麼會知道他與我在一起度過的歲月，將會比我的母親與我在一起的時間長出幾乎一百倍呢？
那天，他在我的墳墓前，向我伸出手來。
在那一刻我躺在我的棺木裡。棺木裡有軟適的墊子，棺木的四周是黑色的泥土，散發着腐爛的氣味，路西斯身後的夜空中，繁星以一種我未曾見過的明亮姿態存在着。
周圍的景色怪異，不像是在人世間。可是路西斯握住了我的手，儘管他的手與我的手同樣的冰冷，可是我不再害怕了。我以爲我已經死了，已經在死人的國度裡了。我問路西斯：
“路西斯！你也和我一樣，已經死去了嗎？”
路西斯微笑着，那不是侍從謙卑的微笑，而是一個勝利者的微笑，主人的微笑。除了王，我未曾見有誰敢於在我面前露出過這樣的微笑。他的答話，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他是這樣回答我的：
“哦，是的，是的。我們的心都已經不再跳動，血液也不再流淌了。可是我們還在原來的世界裡，能感知，也能被感知到。希律王把你作爲人類的生命帶走了，而我給你帶來了新的生命。是我把自己的血給了你，是我把你從墳墓中拯救出來，現在你是我的了。”
我並不十分懂得他所說的話，我只是依約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然而我卻並不很在意這一點，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死去之後，我顧不上向路西斯詢問細節，舉目四顧，慌張地尋找着我所遺失的東西。我以爲它會在我的棺材裡，可是目之所及，卻沒有看見。
此時路西斯遞給我一個圓圓的包裹：
“你是在找這個吧？”
我打開青色的包袱布，裡面正是我所急於尋找的。
那是約翰的頭。
我歡喜地吻過約翰的脣，他的脣早就冰冷了。他的頭被人用香料處理過，這讓他的樣子稍微有了些改變，他的發間散發着奇異的香氣。
我擡頭看向路西斯。
“我知道你很喜歡他的。”他平靜地說。
“謝謝你，路西斯。”我衷心地說。
那是我最後一次向路西斯道謝。在我們共同生活近一千年的歲月裡，我再也沒有感激過他。
無論怎麼說，路西斯都已經是遙遠過去的故事了。現如今像路西斯一般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是吉爾。
此時，他就端着一杯人血遞給我，我喝了一口，血液還是溫熱的。不得不說，吉爾真是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正喝着，突然聽見吉爾在旁邊說：
“今天約翰來過了。”
我停下來，把端着杯子的手鬆開，那杯子就從我的手中掉下去，濺了滿地的鮮紅。
“我把他帶到這裡來看你，把火把遞給了他。我對他說其實他可以殺死你的。可是他沒有動手，他逃走了。”
吉爾的敘述就像是白開水一樣乏味無聊。可是我還是想象到了約翰驚慌失措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起來。
“那孩子很在意你。”吉爾這樣說着。
“他在意我？”我被吉爾逗得笑出聲來，“哦，不，不可能。”
“你真的這樣想？”吉爾反問了我一句，沒再說別的，轉身向外走。
約翰他……其實很在意我？
我愣住了。
我與約翰相遇也有不少時日了，我卻從未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我對於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一千多年之前，那時候的他，決不會有一星半點地注意到我。之後，他死了，他的頭被我捧在懷裡，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不注意我，也不恨我，只有死亡的灰白。
自從那一次，他的頭被路西斯偷走，我以爲我永遠失去他了。誰知道我還會再次遇見他呢？同樣的臉，同樣的名字，同樣都是那個我不知名的神的僕人。當我遇見他的那時候，我是怎樣的狂喜啊！
我知道他不會看我，不會愛我，甚至不會恨我。可是我只要像現在這樣就已經滿足了。我從未想過我與他的相處還會有別的可能。然而吉爾的話讓我的心中點燃了新的希望的火焰。
也許一直以來我都想錯了。他們雖然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同的臉，可是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他們之間隔着一千多年的時間。昔日我無法打動那一個，並不意味着此時我不能得到這一個人。
我早已不是人類，可是我的慾望卻仍然像人類一樣無邊無際，前一刻我還滿足於自己與約翰如現在這樣僅限於肉體的關係，下一刻卻渴求着他的真心了。
在我想着這些的時候，吉爾已經走出去好遠，我看見他往地下室的深處去了，連忙跑去追他。
那裡大概是城堡的最深處，我在這裡住了許久，卻從來都沒來過。吉爾有許多秘密不願意讓外人知道。我的存在是吉爾秘密的一部分，不過顯然吉爾還有更重要的秘密，需要他將其隱藏在地下室最深的地方。
吉爾知道我在跟着他，並沒有阻止我，而是帶着我繞過了數重佈置十分精密的機關。我看見有□□在暗處閃着光。如果有人不經主人的同意就闖入這裡，恐怕會獲得悲慘的結局吧。
在一扇門前，吉爾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問我：
“我最大的秘密藏在這扇門後，你想要看看麼？”
我點頭：
“當然，只要你願意讓我看。”
不管是別人的秘密還是自己的秘密，藏在心裡不跟人說，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人類始終都是種藏不住秘密的生物。吉爾雖然是個非常高明的人，勝過我所見過的所有人類，可是在這一點上他也未能免俗。
幸而我並非人類，如我這般孤獨的生物，是沒法泄露別人的秘密的。吉爾大約正是因爲知道了這一點，才選擇讓我知道他的秘密吧。
吉爾並未立即將門打開，而是微笑着對我說道：
“雖然你活過許多年，見過許多別人沒見過的東西。但是我將要給你看的奇蹟，一定會讓你非常吃驚。”
對於吉爾所說的話，我並不十分相信。我帶着懷疑的微笑看着他輕輕推開那扇門。
然而我確實低估了吉爾。
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一千年來，我見識過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可是像此時我所看到的情景，我確實從來都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