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種重複。
這整個故事的每一段, 都從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開始。在這個故事之中,我不斷睡去,不斷醒來。每一次睜開眼睛, 故事總是要有一個新開始, 然而這個故事在何時終結,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們與我所講述的時代相隔千年, 然而也許我的生命可以維持更久, 直到你們都耗盡了生命,我也許還能繼續活着,繼續活在黑暗之中, 直到時間也走到盡頭,直到宇宙毀滅崩潰。
不過也許, 這個故事在今晚就要結束, 也許我那悠長的生命在我敘述完今晚的故事之後就會終結, 甚至,就在我吐出這些語言的下一秒鐘, 就會有什麼讓人預料不到的東西突然出現,結束我這漫長的一生。
不過,顯然這只是一種想象而已。我所設想的致命威脅並未出現,我還是在這裡,剛剛睡醒, 睜開眼睛, 而我的眼前總是會有一個人在陪伴着我, 等着我醒。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 那麼這也許是他的恩德, 讓我極少在孤獨中醒來。那個陪伴的人有時候是吉爾,有時候是約翰, 有時候是別的什麼人,別的一些已經死去了很久的、我已經忘記了名字的人,但最多的時候是奈拉伯斯,總是奈拉伯斯。
啊,奈拉伯斯。今天等待着我醒來的人還是他。他簡直就是我生活中一成不變的那一面的記錄員。
我本來不該有什麼情緒的,即使有,也不應該在奈拉伯斯面前表示出來。也許因爲他這段時間裡有點太溫存,太可憐,太不像是他了。所以這陣子我總是對他懷有某種歉疚感。而這種歉疚感產生的原因也許是因爲我永遠也不可能補償他——我永遠不會愛上他。
然而儘管我明白自己應該控制情緒。然而我實實在在的知道,我的確是失望了。我原本希望着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人並不是他。
我的失望也許是清清楚楚地寫在我的眼睛裡了,我看見他在看到我的眼神時,目光變得暗淡了。
不過這也許也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畢竟,誰能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如果真的有人擁有奇異的讀心術,那麼他一定會擁有比別人多上千萬倍的苦惱。
“奈拉伯斯!”我呼喚着他。
“奈拉伯斯,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我這樣告訴他,我似乎是想要爲我的眼神辯解。
他微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笑,他的眼睛還是依然充滿憂鬱。我知道他在等,他在等着我告訴他我的夢。
多遺憾啊!如果我涉世未深的時候就看到他這樣的表情,那麼我愛的一定會是他了。然而當我們在希律王的宮廷時,他從未顯露出如現在這般的模樣。
那時候他的美貌是多麼輕佻而淺薄啊。那時候的他沒有像現在這樣深邃的眼睛。
他不說話,只是等着我說。我遲疑片刻,開口講述:
“我夢見自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度過了一整晚的時光。夢境如此模糊,我不知道那是誰……我只知道,那是我深愛的男人。如果我一生之中只能愛一個人,他就是那個人。奈拉伯斯呀……請你來告訴我,我夢中的人是你嗎?”
我就是這樣講述了這個夢境,或者說,是我以爲是夢境的故事。夢境太模糊,充滿不確定,充滿了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並不是在奢望奈拉伯斯可以給我一個答案,我只是希望能把這一句話問出來。好像只要這樣問一句,就能打破了阻隔在我和我希望中的某種什麼東西之間的屏障。
奈拉伯斯的表情未變。
他的表情真的沒有變嗎?還是在我眨眼睛的二十分之一秒鐘之間,他的表情變成了我不知道的樣子呢?還是他其實只是在努力運用着吸血鬼僵直的皮膚和肌肉,保持着此種表情不作任何改變呢?
這樣的事情,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我等待着他的回答,可是他卻一直不動。過了很久很久,或者說,也許只有一瞬間,可是我以爲過了很久很久。時間這種東西如此古怪,它的流速隨着我的心境不斷變化,從來不按照同一個頻率運動,我始終捉摸不透。我看見他的笑容越發悲慼,我看見他的脣翕動着,有氣息從他的雙脣之間流出,我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說:
“不是的,那不是我。”
他的答案很肯定,並沒有遲疑。他知道我不愛他,他知道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可是他還是開口問我:
“儘管如此,你願意和我走嗎?”
從他的眼神我看出這也許會是他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他目光殷切,我卻遲疑了。
如果我回答不願意,也許我就要永遠失去了他。
我曾經失去過他一次,那時候我還恨着他。可是此時,想到我也許將再也見不到他,我發現我難過極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
他嘆息出聲:
“你到底是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我想說些什麼,可是卻開不了口。我的聲音哽在喉中,我甚至不能向他道歉……對他而言,道歉只能是一種侮辱。
我看見他站起來背對着我,他的美妙身姿數千年來從未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然而,也許因爲我們從未以這樣的姿態相處,我第一次發覺他竟是如此高大偉岸。我第一次意識到他並不僅僅是賦予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不僅僅曾經是我的情人,不僅僅是我的僕從。
他並不僅僅是圍在我身邊打轉的一個普通卑微的男人,他本該是一個王者,卻成爲了我的僕役。
也許我的出現是一個錯誤,如果我未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此時也許已經成爲了一位王者。
此時他從我的影響之中掙脫出去,他那王者的風範才顯露出來。
此種光彩,足以使人目眩神迷。
這個時代,仍然有女巫存在,然而我儘管在世上存在千年,卻一向不懂得預言那種奇異的技術。然而此時,我彷彿從未卜的未來的迷霧之中,約略瞥見屬於奈拉伯斯漫長曲折的路途,而他終將在那道路上找到真正屬於他的東西。
祝你好運!奈拉伯斯!我親愛的,親愛的奈拉伯斯!
我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祝願着。
奈拉伯斯就是這樣離開了。
幽深的洞穴之中,只留下了我一個人。
或許我應該留在這裡,容許自己在看着奈拉伯斯離去的悲傷中沉浸一夜。然而我昨夜的幻夢卻吸引着我離開。
我走出洞穴,今夜的月光如此明亮。
我聽見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戰場的廝殺聲,那些人類啊,他們願意爲着不屬於自己的土地而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他們一定有某種非常好的理由解釋這一切,可是我並不懂得。
我永遠也不會懂。
儘管我並不理解,卻仍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驅使我到那裡去。
不,那並不是戰場上的血腥,我並不覺得渴。我只是想去那裡,想去那裡看看。
我向着戰場走去,廝殺聲漸漸近了,更近了。我聽見人類瀕死時絕望的呼嚎,我聽見刀劍相碰時金屬的鏗鏘,我聽見利器刺入肌體的鈍響。
然後我終於看到了那景象。
月光之下,屍橫遍野。
在人類看來,這也許是恐怖極了的一幕,可是我卻絲毫不在意。只是產生了一絲難得的悲憫。
原野上堆積的屍體並不是這場戰鬥的全部,這場戰鬥並沒有完全結束,我看見原野上還有三個人在對峙着,除非他們中的一方倒下去,否則這場戰鬥就還沒有結束。
我本來應該遠遠地欣賞兩軍之間最後的鬥爭,把這場戰鬥當作是演給我一個人看的戲劇。然而我卻不能就這麼看着,就在這對峙着的人中,我看見了我夢裡的那個影子。
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夢裡的人只能是他,只能是他,絕不會是其他的什麼人。因爲我的心中,再也裝不下別的什麼人了。
唉!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他來呢?即使我死去,即使我的靈魂再在世上飄蕩一千年,我也絕不會認不出他,我也絕不會忘記了他。
約翰,我的約翰。
他全身都是血,幾乎看不出他原來的樣子。可是他的臉蒼白極了,比月光還要蒼白,他的血幾乎要流盡了。他的身體彷彿比蘆葦還要纖細,卻比蘆葦還要柔韌。他雙手持着劍,面對着數量是他兩倍的敵人,他的眼睛裡有火焰。
我可以在一瞬之間就殺死他的敵人,只需要一秒,二分之一秒,甚至四分之一秒。我就可以從這種危險的境況之中把他解救出來,可是我沒有動。
我不敢動。我本能地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插手。那是他的敵人,那是他的榮譽,這一切都是屬於他的。
我看見他的劍刺進了敵人的身體裡,一個人倒下去了,然而就在此時,另一個人的劍刺進了他的肩膀。
我屏住了呼吸。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爲他已經死了。
可是我還能聽見他的心跳。
我看見他揮動他的劍,他的劍穿透了敵手的心臟。
他高舉起劍,想着月亮無聲地歡呼他所取得的最後的勝利,然而他已經支持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我看見他跪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擁抱住他,我的眼淚落在他的面頰上,洗淨了他臉上的血污。月光下,他蒼白的臉如此美麗,我看見他向我露出了笑容。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