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沉吟許久, 終於把整個故事全都講了出來。
他把他心中的一切都講了出來，只是隱瞞了莎樂美是吸血鬼這件事。他讚美着他那無與倫比的情人，他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一雙如她的眼睛那樣美麗的雙瞳, 他說她所擁有的智慧彷彿超越古今, 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他說她的身體如絲綢一般光滑溫柔；在他的眼中, 在這個塵世裡只有她是值得讚美的。
他說得很動情, 似乎要用一切他所能掌握的美好的語言來形容她。他說她也許是塵世中唯一最值得人留戀的。
除此以外, 他也傾訴了他那深沉的痛苦。他敬拜她如女神，有時候卻擔心她其實是妖魔，由撒旦從地獄之中派遣而來, 只爲了誘惑他離開神的身邊。
他只能侍奉一個主人。在她與他的神之中，他只能選擇一個。她如同一個迷人的異教神靈, 引誘他走入從未見過的奇異的的境界。那是他所接受了十多年的天主教教育所不能提供給他的東西。
她彷彿向他展示了一座聖殿, 而他就像是一個孩童, 不懂爲什麼這世間竟然有東西可以如此美妙。她是繆斯，她是斯芬克斯, 她是隻屬於他的酒神狂女。
她激起了他心靈中屬於詩人的那一部分，當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再是個教士，而是個詩人，一個狂放不羈的情人。
他分明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 她會把他撕碎, 然後吞噬掉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然而當他想象到這一幕的時候, 他竟然是如此興奮和期待。他知道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與她融合成一體, 他的身體融化在她的骨血之中, 將成爲構成她美麗的一部分。
然而每當他從這種只屬於詩人的迷狂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當他重新又作爲一個教士而存在的時候, 他總要痛悔自己的所爲。他唾罵那個被性|欲中的迷狂征服了的自己，並最終下定決心離去。
他就這樣講述了整個故事，這樣講完了他的愛，他的迷狂，他的慾念，他的痛苦與選擇。
說完之後，他就不再開口，似乎是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位神秘的N先生開口。他希望那個人不是作爲一個旅伴來說些無聊的話，而是作爲一個法官來裁判他的行爲，對他說：
“你有罪！”
必須得說，長期以來，他把自己分割成兩個人，以這樣的方式來試圖擺脫罪惡感。然而這種罪惡感如此劇烈，終於爆發出來，讓他不得不選擇出走。然而出走之後，呼吸了幾日自由的空氣之後，他的心卻又被另一種罪惡感籠罩。無法擺脫。他只希望有一個法官來判他的罪。
約翰等待着N先生的判決，然而N先生一言不發，未對他的故事做出一點評論，似乎在思索着些什麼。兩人只是驅馬慢慢前進，陷入了沉默的僵局之中。樹林中如此寂靜，只能聽見馬蹄落在小徑鋪得厚厚的落葉上的聲音。
終於，N先生開了口，他的聲音中帶着殘酷的笑意，那話語無比冷酷：
“我原本以爲你有着什麼別人難以企及的優點，卻想不到你竟然的這樣一個人。既然你希望有人來裁決，那麼我就做這個法官來裁判你。教士先生，您是一個多麼卑劣的人啊。”他這樣說着。
“你把你的情人誇得可以媲美神靈，然而她在你的眼中卻仍然只是一個卑賤的女人。你爲了天堂的幸福而把她拋棄掉，任憑她在黑暗之中哭泣，卻還要污衊她是你心中的妖魔，把拋棄她當做是一件正當的事情。”
約翰張了張口，想要爲自己辯解，他想說自己是真的愛着莎樂美的。可是他到底沒有說出來，因爲他感到慚愧了，他雖然愛慕着莎樂美，可是卻確實地做出了此種卑劣的舉動來。那個自稱N先生的人並沒有完全說錯。
只聽N先生繼續說道：
“我雖然不尊重一切女人，可是我卻把我的情人看得比一切都重。如果她想要安適的生活，我就是她的僕從，給她準備最舒適的臥榻和最可口的食物；如果她想要欣賞藝術，我可以一擲千金買來最迷人的古畫，請來當代最出色的音樂家和舞蹈家。
如果她想成爲女王統治一個國家，我就是她的騎士，我可以替她殺盡一國之中所有的貴族，直到他們投降，同意奉她爲女王爲止；如果哪一天她厭倦了，我也可以替她放火燒盡了整座城池，只爲了博她一笑。
我只有這麼一個主人，當我決定愛她的時候，就已經向自己發誓，我決不背叛，決不三心二意，決不去考慮還有其他的選擇。我難道不是一個比你要好得多的情人嗎？”
N先生說着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森林的邊上。沒有了濃密的樹冠的阻擋，月光靜悄悄地灑下來了，照在N先生的臉上。
約翰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發覺這個自稱N先生的男人具有一種古典式的俊美，他的面容似乎有着一種魅人的力量，即使是男人看見也會讚賞，他的身體勻稱如同希臘雕塑。
約翰覺得，如果自己是一個畫家，就會希望自己能有這樣一個人作爲模特。不僅相貌，這個人的那種極爲優雅的舉止，似乎也不是現代人所能具備的。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奇異的白，而他那明亮得有些古怪的眼睛，竟然有着與莎樂美相似的顏色。
這個男人的脣邊帶着得體的微笑，然而約翰察覺到此種微笑中所含着的並非善意。這個人如此俊美，然而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卻是與這種美貌不協調的厭憎和濃濃惡意，其中似乎還夾雜着一點古怪的憂傷。
“我可以爲她做一切事情，我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他總結道，“可是爲什麼她一定要選擇你呢？”
他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向約翰做了一個慘苦的微笑，他脣邊的兩顆極爲尖銳的牙齒露了出來。
約翰看出他是一個吸血鬼。約翰敏銳的直覺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非常危險，也許不僅僅因爲他是一個吸血鬼，他要比普通的吸血鬼還要危險。約翰立即催馬快走，然而N先生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硬生生把他從馬上拉了下來。
“親愛的教士先生，”帶着微笑的N先生說道，“我們不是聊得很愉快嗎？爲什麼急着走呢？或許您還不認識我，可是一千多年前我就認識您，那時候，我所愛的女人就被您迷住了；一千年多以後，您又把她從我手中搶走，您實在是太過分了。”
約翰被他緊緊抓住，動彈不得，只好咬着牙說：
“您認錯人了，我不過只有二十幾歲而已，怎麼會知道一千多年之前的事情呢？”
N先生——既然他的身份已經揭開，或許現在我們還是叫他路西斯吧。路西斯並不在意約翰的說法，只是微笑着，並露出他尖銳的牙齒：
“其實我並不在意您到底是誰！我只知道，您只是憑藉着這張漂亮的臉，就把我戀慕着的女人搶走了。您其實不愛她的，不是麼？您去侍奉您的神吧！爲什麼不把她讓給我呢？”
約翰知道，此時，只要他答應一句，說一聲“我並不愛她，請您照顧她吧。”大概就可以安全脫身了。況且他其實本來就是要離開莎樂美回到神的懷抱之中的。然而，不知爲何，他卻覺得自己極難開口。
他看着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比他強大，比他俊美，比他活得長，比他對莎樂美更忠實。或許讓他來照顧莎樂美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他卻覺得自己沒法開口說那樣的話。在這樣一個生死關頭，約翰發覺自己此時最在意的事情竟然並非自己的性命，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實際上就是如此……
他發覺自己嫉妒了。
或許是因爲這種嫉妒已經衝昏了他的頭，他決心要在路西斯的面前表現出他的優勢來，全然沒有顧及眼前這個人只用兩根手指就能捏死他。他對路西斯說：
“N先生……對不起！您可以給她這世界上的一切，那些都是我所辦不到的。然而我想着，她所想要的並非哪裡其他的東西。她愛着的是我，而不是您。她不是一件物品，可以由我轉讓給您，如果她知道了您這樣的想法，大概也會生氣的吧。”
他說完這些，眼看着路西斯的樣子憤怒起來，他看見路西斯蒼白的臉居然隱隱發紅，而他的眼神中也帶着濃濃的恨意。路西斯用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來，他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了，血液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響，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的眼睛閉上了……知道他馬上就要死了。
就在此時，他聽見從身後傳來一個非常熟悉、非常曼妙、非常值得愛慕的聲音：
“路西斯！你在做什麼！放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