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什麼樣的噩夢,總有過去的時候。
即使只是一瞬,也能讓人的心理得到緩和。
夢魘般的夜晚被晨曦洗去,約翰在陽光的洗禮中獲得新生。
他高高揚起頭,高貴的神情始終不變。
他換上與平常不穿的華麗禮服,仔細的扣好袖子上的鈕釦。今年村子裡的收成不好,這一日,他要到德萊斯男爵的城堡裡去,替村民們向這位領主大人請願,請求他減免一點田租。
說起來,其實他是不願意去的。可是想到村長痛苦的表情,他實在不忍心拒絕那老人家的請求。畢竟這對於整個村子裡的人來說,都是最爲重要的大事啊。
雖然下定了決心要去,可是他卻沒法不想起上次去見男爵時,男爵面上流露出的那令人討厭的表情。
昔日裡男爵輕慢的表情傷了約翰驕傲的自尊心。
當然,約翰不願意去見男爵的原因不僅如此。
男爵所居住的地方,那個被稱作蒂日福的城堡,不僅僅是男爵的家,同時也是莎樂美在白天時躲避世人的視線所隱居的居所。
每當想到她不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都在蒂福日城堡與男爵一起消磨,約翰只覺得說不出的怪異和難受。
最讓他不舒服的是,男爵與莎樂美似乎已經認識很久了,在他還沒有遇見莎樂美的時候,她似乎就已經生活在蒂福日城堡了,他們似乎是極爲親密的朋友。顯然,男爵對於他與莎樂美之間的關係,一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男爵帶着惡意的微笑了。
儘管如此,村民們的請託卻是約翰不能坐視不理的。他極爲認真的修飾了自己的面容,整理好衣着,對着鏡子上上下下看了十幾遍,直到確保自己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瑕疵才動身。
他走出門去,門外是村民們早已經替他備好的馬。這匹馬還是他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替他準備的。那時候,它還正值壯年,此時卻已經有些蒼老,再也不能如從前一般急速奔馳了。
約翰騎上馬,讓老馬慢慢前行。等到了萊斯男爵所居住的城堡,已經是上午十一時了。
他向守門人說明了來意,城堡中的僕人們就出來替他把馬牽走,又引領他到會客室中去。這一間會客室他曾經來過,只是這裡卻已經不再是他上次來時的樣子,而是裝飾得更加華麗了,簡直華麗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看着着陌生的房間,他只覺得心中惴惴不安,沒有吃過早飯的胃裡不自然的扭動着,讓他感到非常難受。僕人們給他端上精緻的點心和熱茶,一位穿着漂亮號衣的僕人恭敬地告知他:
“請您稍後,大人還未起牀。”
僕人說完這些話就走了,偌大的會客室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覺得胃裡扭曲的痛稍微減輕了一些,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他還吃了一口點心,只覺得那點心油膩膩得讓人難受,只好放下,調整好坐姿,正襟危坐等待着萊斯男爵。
過了好久男爵也沒有來,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杯中的茶水早已經冷了,也沒有人來給他換上新的。他覺得飢腸轆轆,就把之前嫌棄油膩的點心都吃光了。吃過點心,他覺得有些睏倦,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天鵝絨椅背上。
約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爲前一天和莎樂美在一起折騰了大半夜實在是太疲憊了吧。總之他睡着了。做了些奇怪的夢,腦子裡是些奇異的色塊閃動,攪成一團。
他睡得太熟,連開門的聲音都沒聽見,連房間裡響起的腳步聲都沒聽見。然而一聲輕輕的咳嗽把他從夢裡驚醒,他嚇了一跳,一下子坐起來,看見眼前人的面上彷彿帶着一絲哂笑。
儘管約翰只見過他一面,也立即就認出那就是德·萊斯男爵,他的那位所謂的表兄。他連忙站起身來,向着德萊斯男爵點頭致意,態度不卑不亢:
“男爵先生,您好。”
男爵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他旁邊的椅子上。
“對不起,久等了。我剛剛纔起身。”
萊斯男爵微笑着向他道歉,神態語音中卻毫無歉意,而那微笑中也彷彿帶着嘲弄。
約翰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氣得臉上微微泛紅,卻不能表達不滿。畢竟,他今天是來求人的。
他挺了挺腰,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
“男爵先生,今年的收成不太好,我替村民們來向您請願,請您稍微減免一些田租。”
聽了他的話,男爵厭煩的打了個哈欠:
“我親愛的表弟,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面,你今天特意過來,難道就是爲了和我說這麼無聊的事情?”
聽了男爵的話,約翰只覺得十分憤怒,滿面通紅,氣得說不出話來。而男爵的神色卻始終淡淡的,沒有絲毫改變。只是端起旁邊僕人送來的酒杯,輕呷了一口葡萄酒。
約翰本來滿腔憤怒,可是看到他這種冷漠的樣子,反而覺得尷尬,手足無措,不知應當說什麼好。卻見男爵向着旁邊的男僕做了個手勢。
那僕人旋即向兩人鞠了一躬,轉身出去,男爵的面上帶着一絲微笑,對約翰說道:
“你所說的事情,我的僕人已經去辦了。除此之外,你就沒有別的事情要找我了麼?”
約翰看着男爵的微笑,只覺得那笑容之中含着無限的含義,十分令人討厭。既然事情已經辦成,他也就再沒有別的理由呆在這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他站起身,向着男爵行了個禮: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了,這就再見吧。”
男爵仍然坐在椅子上,全然沒有要起身去送他的意思。約翰轉過身剛要走,卻聽見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啊呀,真是冷酷無情的表弟呢。這麼久都沒有來看望表哥,好不容易來了,辦完事情這麼快就要走了麼?”
聽到他這樣說,約翰停住了腳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躊躇間,男爵卻突然站起來,扯住了他的衣服,拽着他向外走:
“難得來一次,你難道不想看一看你那位漂亮的情人住的地方麼?”
約翰張張嘴,卻沒法反駁男爵的話。那女人,莎樂美,開始確實是她在強迫他,可是現在……可是現在,約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對她到底是什麼感覺。在外人的眼中看來,她確實是他的情人啊。
男爵的力氣很大,他全然沒辦法反抗,只得任由男爵拉着他,穿過幾條迷宮似的樓梯和走廊。周圍的環境變得漆黑,男爵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支火把點燃照明。約翰猜想,這大概已經到了城堡的地下室。
他們來到一面牆壁的前面,男爵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插|進牆上一個不很引人注意的小孔,只聽一聲門鎖的輕響,原來這裡是一間密室。
男爵向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約翰伸出顫抖着的手,輕輕推開了眼前的門。
那房間很小,到處都裝飾着紅色的布幔,那幔帳的顏色好像是在血中浸過一樣。地面上鋪着動物柔軟的皮毛。珍珠和寶石被隨意地扔在房間的角落,好像是被誰隨意丟棄的。
在房間的中間,有一口黑色的棺材。
約翰倒抽了一口氣,他聽見萊斯男爵在他的身後輕聲說:
“她還在睡呢,你想看看她麼?”
約翰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萊斯男爵掀開了棺材的蓋子,把火把舉起來,好讓他能看清她的臉。
她正在睡着,非常安靜,非常安穩。她的面頰蒼白,雙脣卻有着血樣的鮮紅。她那安靜的樣子極美,讓約翰心旌搖盪。此時,男爵輕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看她現在的樣子,這麼安靜,這麼漂亮,就像個天使。一點也想象不到她殺過多少人,喝過多少人血。現在她睡着了,你對她做什麼她都不會醒過來。
這多美妙啊,現在她徹徹底底在你的手心裡了。你想用木樁戳她的心臟麼?還是拿過我手中的火把,把她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你的上帝是不會責怪你殺死了她的,她本來就不應該是人世間的生物,殺死她只是把她送到她該去的地方去罷了……只要殺了她你就完完全全解脫了,你殺了她,她就不會再束縛你了,她就再也不能束縛你了。”
男爵一邊說着,一邊把手中的火把遞給他,他下意識地接過來,卻並未按照男爵所說的去做,只是用火把照着,照着他看她美麗的睡臉。那美麗的面容讓他沉醉。他想過很多次要殺死自己,從而獲得自由。然而他從未想過要殺她,從未想過他有能力殺死她。要殺她的這個念頭讓他覺得恐懼,他慌慌張張地把火把重新塞在男爵的手裡,甚至沒有向男爵打一聲招呼,只是打開密室的門,慌亂地跑了出去。
男爵沒有去追趕他,只是輕輕發出一聲哂笑。溫柔地合上莎樂美睡着的棺蓋,然後熄滅了手中的火把,靜靜地坐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