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傷了。
無論是鐵製的刀槍還是箭矢,都不能傷害到我分毫。即使用銀製的武器傷害到我,我也是隻休息一天就可以完全恢復。然而此時我受了嚴重的傷了。
只有陽光才能給吸血鬼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
當我帶着約翰回到蒂福日城堡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掠過了我的手臂。
我躺在棺材裡,閉着眼睛,感受着手臂上的疼痛,難以入睡。
在我剛剛成爲吸血鬼的時候,路西斯曾經警告過我。陽光將是我此後的生活中所能遇到的最危險的東西。因爲它是如此的溫暖,美好,看上去如此無害,而我又曾經如此的習慣過它。然而它會在讓我感到溫暖的同時,用最讓人痛苦的方式殺死我。
爲此,我總是特別小心謹慎,從來沒有在天快亮的時候出去過,我爲此從未受過太陽的傷害,也因此再沒見過一絲陽光。
我以爲我將會永遠這樣下去,卻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會因爲陽光而受了傷。
我撫摩着自己的手臂,明明知道自己如果睡着就可以避免這種疼痛,可是我撫摩着被陽光刺痛的手臂,遲遲不願意睡去。
陽光。這個詞已經在我生命中離開了太久。我即使在黑暗中感到寒冷,卻也只能抱緊自己的雙臂,而不能靠試圖回憶陽光來取暖。
因爲我清楚地知道,對於我——一個吸血鬼來說,對陽光的渴求是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的。長期對陽光的嚮往只能導致最終的滅亡。
路西斯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把他變成了吸血鬼的那個人。故事發生的時候,路西斯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吸血鬼。那時只有兩百歲,每日跟隨在他的這位“父親”的左右。
路西斯的這位“父親”到底活了多久,路西斯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個遙遠的數字,在他成爲吸血鬼的時候,人類的文明還沒有誕生。
那時候他們一起住在一個黑色的山洞裡,他非常憂鬱,極少說話,從來不笑,只是迷戀着太陽。每個白天,在路西斯安睡的時候,他都坐在洞口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欣賞金色的陽光。
有一天,當路西斯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路西斯以爲他去捕獵了。可是當他走出山洞,他看見山洞的外面有一堆灰燼,灰燼上掉落着路西斯很熟悉的、被燒得黑乎乎的指環。
從那以後,路西斯就一個人生活了,直到他遇到了我。他說吸血鬼擁有很多人類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永久的生命,強健的體魄。吸血鬼比起人類,得到的還是很多的。而失去的大約也只有陽光而已。如果爲了陽光而放棄一切,似乎也太不值得了。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說得對。
被陽光照耀着的感覺,已經不是像從前那樣溫暖舒適了。它像利劍一樣穿透我的皮膚。然而在陽光刺傷我皮膚的一瞬,我感受到它的熱力,這熱力一直傳到我的心裡。讓我彷彿有了心跳。
然而這種奇妙的感覺不過維持了短短一段時間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身上傷口的疼痛。
最後我終於睡着了,直到深夜才醒來。這一日我睡得比哪天都要長久。我原本以爲身上的傷口在睡醒之後就會癒合,卻沒想到它絲毫沒有變化。
此時我才真的憂慮起來。雖然手臂上燒傷的面積並不算太大,但是如果一直不癒合的話,也很讓人困擾啊。
我打開棺材的蓋子,發現約翰就坐在我房間黑暗的角落裡。他的樣子還有點憔悴,不過似乎已經有了些精神。
“你已經沒事了嗎?”我這樣問。
“沒事了。醫生已經看過了。”他說,“是你帶我到這兒來的?”
我微笑起來:
“你應該好好感謝我呢。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是這幅樣子,把你帶過來,你也許會死呢。”
約翰的脣邊露出諷刺的笑:“如果不是因爲你,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幅樣子吧。”
我歪過頭,我想他說的對。
如果沒有我,他只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士,普普通通地相信着上帝,普普通通地傳教,普普通通地過完一生。
如果沒有我,他遵循着極爲規律的教士的生活,是不會像現在這樣病着的吧。
“你爲此而怨恨我嗎?”我問,“如果怨恨我,爲什麼到這裡來等我呢?你知道我是不會責怪你的啊。”
我還在微笑着,可是他的表情卻變僵硬了。啞口無言,似乎心思被人戳破了的尷尬。
或許,如吉爾所言,他也想見我,顧念着我,他的心裡,也是有我的一點點位置的吧。
我心中歡喜着。卻並不說出來,只是過去拉住了他的手:
“這裡太黑了,我們到你住的房間去吧。”
他點了點頭,沉默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可是他無意中碰到了我的傷口,我不覺驚呼了一聲。
他被我嚇了一跳,不覺問:
“怎麼了?”
此時他似乎也感覺到我手背上皮膚的異常,聲音急促起來:
“你到底怎麼了?受傷了嗎?快讓我看看。”
這裡很黑,他的那雙人類的眼睛是看不清東西的。他拉着我快步走出地下室,往樓上走去。
我從未與他一起拉着手走路。此時任由他拉着,只覺得無論他帶我去哪裡都可以。他的溫度通過手傳遍了我的全身,暖暖的非常舒適,甚至讓我忘記了傷處的痛。
他熟門熟路地推開一扇門,我想那大概就是吉爾的僕人替他準備的房間。他推我坐下,點燃了蠟燭,當房間裡充滿光明,我看見他驚駭的表情。大概是我醜陋的傷痕嚇到他了吧。
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傷口,用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聲音問:
“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帶你來的時候,已經快到早晨了。陽光灼傷了我。”
“很疼嗎?”
我點點頭:
“有一點兒。”
他站在我面前,我不得不仰視他。其實他比我高很多,只是我每次見他的時候,他總是坐着等我,或是躺在牀上。因此我幾乎忘記了這一點。此時我坐在牀邊,而他站在我面前,顯得非常高大。
也許因爲受傷的緣故,此時的我,似乎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小女孩。懷着極低的姿態,憧憬着眼前人完美的容貌。而他此時的表情卻不是嚴厲的或是恐懼的,只是帶着溫柔。
此時我不再像是一個獵食者,而他也不是曾經冷待我的嚴厲先知。他帶着點愧疚的表情溫柔得好像我是一隻他從貓爪下救下來的一隻小鳥兒。
我仔細審視他的模樣,其實他的相貌和施洗約翰也並不完全一樣。他的樣子更年輕些,身材更纖細些。不像個成年男子,而像個未長大的少年。或許他們其實根本不相像,只有嚴肅的表情是一致的。而此時他的表情溫柔,彷彿換了一個人,我未曾見過他這樣的溫柔。
“我去叫人給你準備些傷藥吧。”他這樣說。
我卻攥緊了他的手:
“別去。別離開我。人類的藥對我沒有用,我只能等着它慢慢好起來。”
他有些不知所措,迷惘的眼神顯得非常可愛。他坐到了我的身旁,平生第一次的,主動吻了我。
我一千多年沒跳過的心臟都彷彿跳動起來了。
我聽見他在我耳畔呢喃:
“我應該……拿你怎麼辦纔好呢?
你這麼甜美,這麼……讓我動心。”
他抿着嘴脣,閉着眼睛。他的表情痛苦極了,似乎是在生死之間掙扎着。他的這種痛苦似乎也感染了我。讓我幾乎想要對他說,他可以離開我身邊,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他不再這麼痛苦下去……可是我沒法開口。
他突然張了眼睛,他的表情不再痛苦,不知道他到底想透了些什麼。然而他眼神中的灰白讓我心驚。我隱隱有些擔心,他會做出些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
然而他並沒有,他只是突然跪在我的身前,輕輕握起我受傷的手,用舌頭舔舐起我的傷口來。
我非常吃驚,卻也沒阻止他,任由他溼軟的舌頭滑過我的皮膚,一點點向上。舌頭碰到皮膚上癢癢的,傷口好像一點都不疼了,我的身體似乎也漸漸酥麻起來。他的眼睛始終看着我的臉,那魅人的樣子,讓我感覺其實我纔是被誘惑的那一個。
“你在引誘我麼?”我輕聲問。
他不回答,只是沿着我手臂,一直舔舐到我的肩膀。整條手臂都停留在一種溼潤溫暖裡。他的身體好暖,真舒服,我滿身充滿了暖洋洋的倦意。
他的脖子就在我的嘴邊,頸動脈跳動着,散發着誘人的味道。這讓我突然感到焦渴。我湊近他的脖子,張開嘴,用舌頭舔了舔他的動脈。我感覺到他微弱的顫抖了一下,停止了動作。似乎在等着我咬下去。
我很想要再去品嚐一下他的味道。這麼多年來,我喝過許多人的血,可是沒有第二個人有像他這樣讓我喜歡的味道,在他身邊,我一點抵禦誘惑的能力都沒有。
可是我知道他生病了,如果再讓他失血,他是不是會死呢?我的口中不斷分泌着唾液,可是我不敢咬下去。
他似乎知道我的猶豫,只是輕聲說了一句:
“沒關係的。”
我本來就難以控制自己,聽到他這樣說,不知不覺已經咬下去了。只聽見他哼了一聲,就不再發出聲音了,只是任由我吮吸。
我擔心他,因此只喝了兩口就停下,舔舔他的傷口替他止住血。扳過他的頭,吻上了他的脣。
他的舌頭主動伸過來,他今天柔順得讓我害怕。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可是他的溫柔已經迷亂了我的心。我只想在此刻與他繾綣,其他的事情……
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