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約翰醒來, 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不知何時,莎樂美早已悄然遠去,不知芳蹤何在。
又只留下他獨自一個人了。房間裡這樣安靜, 沒有留下一點她曾經來過的痕跡, 彷彿她只是一個幻覺, 一直以來, 都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而已了。
他擁抱住枕頭和被子, 貪婪地呼吸枕頭上殘留着的她的氣息。此時他有些懊悔,前一天的夜裡,自己竟然沉醉於她的魅力之中, 以至於在她的懷抱之中安然睡着。
如果他沒睡着該多好啊!那樣他就可以在她離去的時候,起身欣賞她的背影。又或者, 如果他能稍微勇敢一點, 抓住她的手臂, 請求她留下,是否她就能留在他的身邊?
她說了她愛他的。
此時, 他多麼懊悔,沒能在她說愛他的時候,抱住她,吻她,告訴她, 他也在愛着她。
那樣的話, 也許此時, 他們之間的隔閡就能夠消失掉了, 而兩人亦能心意相通, 合而爲一。
他爲自己錯失的機會痛心不已,可是……昨天的他怎麼會想到那些呢?她的到來已經讓他的心充滿狂喜, 他再無暇去想別的事情,無暇再去想以後的事情,對昨天的他而言,那一刻就是永遠。
唉……儘管如此,他畢竟是個人類!
他的心靈如此軟弱,與她堅強的心相比是多麼的可笑;而他的慾望卻像大海一樣無窮無盡……人類的弱點啊。
如果他可以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一定要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他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等待着時間過去,一直到黃昏。
這一次,他沒有睡在牀上,而是站在窗邊等待着她。他要向自己、也向她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怯懦的人,他要看着她的眼睛,對她說出自己的愛。
他就懷着這樣的信念等待着她,他看着天色漸漸暗下去,天空升起一輪明月。可是她卻還沒有出現。
一陣風吹過,風裡似乎帶着些奇異的氣息,那讓他以爲是她來了。雖然沒有看見她,他卻堅信她就在附近。
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表白着他的心意,他對着風傾訴自己對她的愛慕。他說他思念她的眼睛,那一雙魅人的眼睛。
他期望着這些話能打動了她,讓她從躲藏着的地方出來,可是她到底沒有出來。他的話好像只是對風說的,詞句隨着風飄到遠處去了,卻沒有得到一點回音。
他一連在窗邊等了三天。
不僅夜晚,就算是白天,他也在窗口等待着。女傭人給他端去食物,他就站在窗邊,機械地拿過食物往嘴裡送,一直到吃完爲止。
他的母親常常要在他的房門口擔憂地看着他。
他雖然在那裡站着,雖然還在那裡等待,他的口中仍然傾吐着思念的言語。可是實際上,他早已對此不再抱有什麼希望了,有些什麼東西好像快要熄滅了,火焰不見了,只剩下一點點的火光。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配得到幸福,他也不願意再留在這裡了。他對自己說,如果第三個夜晚結束時,他還沒有見到她,他就要遠遠地離開這裡,到前線去,爲他僅存的生命創造最後一點價值。
當第四天的第一縷陽光刺破空氣,他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他離開了自己整整待了三天的窗口,走到他母親的面前,對她說:
“媽媽,我要去參軍。”
她沒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看着他的眼睛,從他的眼中,她隱約知道他正處在痛苦之中。他已經回到家很長時間了,她知道他在心中對她隱瞞着某種秘密……他是她的兒子,她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她詫異了幾秒鐘,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露出她平時經常露出的那種溫柔的微笑: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
約翰點了點頭,轉身要回去自己的房間收拾行裝。母親又從他的身後叫住了他:
“約翰……”
他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只聽他的母親用一種祈求般的語氣說道:
“活着回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向母親露出了一個讓她放心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
他穿上父親留下的鎧甲,騎在馬上,很快離開了家。他的母親向他微笑揮手送他離去,他也向母親揮手。他的母親目送他的背影遠去,一直到看不見他,她還站在那裡望了很久很久。
她並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能猜想。
她猜測他陷入了與那個她曾經見過的女孩子的戀情之中,爲此而決定不再侍奉神,重新回到凡人的世界。然而戀愛的坎坷讓他憔悴,他也許已經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決心。
她是他的母親,難道她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嗎?她知道他已經心如死灰,想要在戰場上求得一個體面的死亡。
作爲一個母親,她多麼想留下他,擁抱着他哭泣,求他不要離開——她知道他是不會違揹她的心願的。可是……
她深知那樣留下的只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將會死在這一具軀殼之中,不再甦醒。她愛她的兒子,她知道對於他來說,什麼纔是最好的。因此她答應他去了。
他能夠戰場上找回他在做教士的時候所失去了的榮耀。在可怖的戰場上,人類的生命不斷逝去,她希望他在看到那些的時候,可以把此時的情緒忘掉。到了那時,他又將成爲一個真真正正的人了。
如果他真的死在那裡,她會爲他哀哭。但即使那樣,他也是像個堂堂正正的法蘭西男兒那樣死的。總好過他一直在這裡痛苦着。
她對他有信心,既然他答應她要活着回來,就不會刻意去尋死。但願他能夠取得戰士的榮光,恢復強大的精神。
神啊……請保佑他吧!這位母親跪倒在地上,向她所信奉着的神靈祈求着。
……
……
……
約翰不知道他母親的想法。對於這個世界而言,約翰實在是顯得有些過於天真了,他只是率性地面對着他所遇到一切。有時候,這種天真顯得很像是冷酷,但我們能責備他什麼呢?他是不懂得的啊。
他騎着馬離開蘭斯,在他的一生之中,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從這裡離開時,他幾乎還是個孩子,懷着某些神聖而莊嚴的感情,對世界充滿好奇,總是相信着自己會有一段傳奇一般的人生。
他回憶起那時候的自己,幾乎要羨慕起昔日的那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來了。那個年紀的孩子,幾乎個個都是世界之王。擁有着整個世界,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
如今他確實有一段傳奇人生了!卻不是他曾經想象的那一種。而從前的那個少年,不會再回來了。
再見了,蘭斯!
再見了,母親!
再見了,那個過去的我和一切我所愛過的人!
此時他又一次離開蘭斯,他要做的已經不再是他從前所想要做的事了。他去參軍,要在戰場上重新獲得他在教堂裡玷污了的榮耀。
他本來很希望自己在戰場上死去,死是一種解脫,血能洗清所有罪惡,戰場上的死亡代表着光榮。如果自己戰死在戰場上,他的一切罪惡和痛苦,也就都可以化作了虛無。
可是母親臨別的悲慟目光卻讓他不能按照自己的希望行事。
她的眼神悲傷極了,深深牽動他的心。他父親的死訊傳來時,他不在母親身邊,沒有看見過她悲痛的樣子。而此時她眼中的悲傷卻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
我不能死,我還有母親。
他那麼想着,原本因情愛而悲傷的眼中,漸漸有了另外的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