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那個孩童真與耶律成一般年歲,如今也該是弱冠的年紀了,假使遼宮真有此人,昭華倒以爲自己與他會投機更多,耶律復爽朗卻莽直,耶律成又並無那般柔懷細膩,因而那個孩童的心思與昭華是極像的。
“昭華,如何愣神了?你快看你的手!”蕭皇后溫柔提點的語聲在昭華耳畔響起,昭華錯愕之際竟覺得蕭皇后慈愛得如母親一般,即便幼年喪母的她早已忘卻了母親的模樣。
昭華聞言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只見右手的銀針實實在在地扎進了左手纖指,指尖血跡斑斑,連同手中的雪絹都染了個猩紅點點,而她自己卻忽然不覺。
蕭皇后見着昭華未有反應,於是略有無奈地雲步至昭華身前,抽出懷中羅帕便將昭華受傷的纖指包紮了起來,脣間低聲責備道:“你這孩子,本以爲你做事慣是仔細的,誰曾想也有這般心神不寧的時候!這銀針在手,可容不得心有旁騖!瞧瞧這漂亮的指頭,看着怪教人心疼的!”
“母后不用擔憂,昭華無礙,不過是指尖小傷罷了,昭華幼年撫琴的時候總會將指尖磨傷的,如今懈怠了琴藝,倒是教這銀針將指尖扎傷了。”昭華一雙烏眸望着蕭皇后莞爾,寒冬臘月卻是覺得心裡很暖。
蕭皇后聞罷沉思片刻,緩緩鬆開昭華包紮好的手,輕問道:“早聽聞你極善撫琴,爲何如今便懈怠了?你跟母后說句實話,是否覺得這遼宮不比聖朝,因而便沒了那樣的心境?”
昭華當即搖首,她雖知蕭皇后無問罪的意思,卻也猜到蕭皇后一直將此事記在心中,於是抿脣道:“非也!昭華如今是三殿下的王妃,遼宮便是昭華安身立命之所,絕不敢對母后有所隱瞞。昭華不再撫琴,一是怕擾了宮中清寧,二是緣由昭華的古琴已損,並非心境有異。”
至此,蕭皇后將雙手收至袖中不置一詞,雲錦與流蘇在一旁瞧着心驚,無人知曉一向溫婉的蕭皇后爲何如此默然。蕭皇后眸色黯淡,雙脣幽闔似是心有所思,昭華只以爲是自己方纔言語之中有不當之處,細細想來又不覺無何不妥。
良久,蕭皇后緩步向殿中暖爐,三足爲立的青銅獸鼎更顯得蕭皇后嬌柔細緻,只聽蕭皇后對殿下的嬤嬤道:“桑柔,去殿內將本宮封藏多年的古琴取來。”名喚桑柔的嬤嬤面色遲疑,不可置信地望着蕭皇后,只聽蕭皇后言辭堅決道:“去將古琴取來!”
昭華忽而想起蘇嬤嬤所言,蘇嬤嬤提及蕭皇后那裡有一把好琴,昭華雖不知那把好琴是否蕭皇后如今令人去取的這把,卻足以她心中驚疑。她早先便覺得奇怪,若是那撫琴之人已經不在,爲何蕭皇后要將這琴封藏在自己宮中?那撫琴之人究竟與蕭皇后有何關聯?
眼見名喚桑柔的嬤嬤懷抱着一方長形紫檀木盒回來,未至近前,昭華已然能夠感受到那盒中古琴的靈氣逼人,若非琴藝精湛,絕然不能駕馭此琴!
蕭皇后先是自桑柔手中將木盒接過,探手輕撫,只見木盒上的飛雁展翅露喙栩栩如生,蕭皇后輕撫飛雁的明眸,那眸韻飛揚似正神情凝望着蕭皇后,蕭皇后當即不可自持地垂眸輕嘆,她扶額沉吟,似是身子不適。
昭華見狀疾步至蕭皇后身旁,自雲錦手中接過一盞熱茶敬至蕭皇后身前,左手輕撫蕭皇后肩頭,柔聲問道:“母后可是身子不適?這寒冬臘月總令人身子不爽的,母后喝口熱茶暖暖罷。”
誰知蕭皇后輕搖了搖頭,握住昭華置在她肩頭的柔荑,闔眸嘆道:“無妨,本宮並非是身子不適。來,本宮給你看看這琴。”語罷,蕭皇后小心翼翼地將木盒打開,一尊墨香古琴便安臥其中,似是一個沉睡了許久的孩童。
琴中上品概是如此!
琴身整體形狀依鳳身制
成,其全身與鳳身相應,頭、頸、肩、腰、尾、足呼應俱全,龍池、鳳沼精細有致,游龍戲鳳,上山下澤。桐木而制,通體黑色,隱隱泛着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
昭華不由得驚呼出聲,此琴形貌嘗見聞於古典之上,相傳中原才子司馬相如有一玉琴名爲綠綺,音色絕妙,身泛幽綠,與此琴狀貌極爲相似!
昭華隨即望向蕭皇后,凝眉低聲道:“母后,莫非此琴是?”
蕭皇后聞言頷首,抿脣道:“不錯,此琴便是相如公子的綠綺,因緣巧合到了遼宮,不過昔日撫琴之人已然不在,所以這琴在盒中塵封許久。”蕭皇后言間眉宇緊鎖,眼眶微紅似是憶起了傷懷往事。
“果真是綠綺古琴?只不知母后爲何將這琴取出?”昭華眸光探尋,脣間淺問似是對蕭皇后的一個轉思,卻並不以爲蕭皇后會將如此貴重的古琴相贈。
“此琴已被本宮封藏太久,如今知曉你極善撫琴,只是希望你能夠挑撥幾曲,本宮已經太久未曾聽過琴聲了。本宮曾經聽過一曲《鴛鴦》,不知你可會彈奏?”蕭皇后眸中期許,昭華無從拒絕。
昭華將綠綺抱至懷中,平放在面前雕案上撥試幾下,此下昭華心中明瞭,即便不知此琴之前是何人所有,但確定那人必定是蕭皇后極爲看重之人。
昭華隨後望向蕭皇后莞爾,手下撥捻琴絃,脣間低吟道:“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鴛鴦在樑,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
琴音繞樑,嫋嫋于飛,讓人隱約能夠望見芳草萋萋的小壩上有一對鴛鴦相依相偎,儼然是一幅明麗淡雅的江南水墨,直教人忘卻了現今的霜凍寒天!
“咿!”精緻莊重的宮門應聲而開,透着一股令人不解的迫不及待。
昭華擡眸,只見耶律弘與幾個皇子推門而入,身後是面色驚恐的黃秉盛,而耶律京與耶律才卻是瞧着昭華眸光復雜,耶律成黑眸深邃,耶律復竟是一副凝眉憂傷的模樣!
“方纔是你在撫琴?”耶律弘語聲漠然,他在蕭皇后宮中慣是溫爾寡言,如今的這句問辭透着質疑,更有幾分失落。
昭華緩緩掠過身前衆人,雖不明所以,卻仍是向耶律弘叩身行禮道:“昭華見過父皇,方纔確是昭華在撫琴,綠綺佳琴音色絕妙,想來昭華是辜負了。”
“不,不!你的琴極好,極好!”耶律弘忽而讚歎出聲,隨即望向昭華身旁的蕭皇后,只見蕭皇后眸中哀傷卻脣間淺笑,怕是自己與蕭皇后心有靈犀,於是輕撫了撫昭華肩頭,笑道:“昭華,你可願每日來朝乾宮撫琴給皇后與朕聽?”
“每日?”昭華眸光望向雕案上的綠綺,果真名不虛傳,每日撫琴她自是願意,她見蕭皇后面色疑慮,於是趕忙垂眸道:“回母后,並非昭華不願,只是琴曲雖多卻終有唱盡的一日,昭華是怕父皇與母后會聽厭了。”
蕭皇后卻輕笑出聲,搖首道:“莫說皇上不會厭煩,單是聽到這琴音我們便心中高興,且說你又是個愛琴之人,你琴藝精湛,本宮相信你必不會辜負此琴。”
昭華心中惶恐,耶律成卻是疾步上前,扶住昭華手臂向蕭皇后行禮道:“母后與父皇安心,綠綺古琴音色絕妙,昭華必不會辜負此琴,更不會辜負父皇與母后。”
由此,昭華連忙應承道:“知昭華者殿下也,昭華多謝父皇與母后恩典。”昭華不知耶律成爲何替自己應答,卻深信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每日來朝乾宮撫琴究竟會對他有何佐助?昭華不得而知。
身後的雲錦和流蘇將綠綺仔細裝回盒中,耶律弘與
蕭皇后脣間含笑地望着昭華等人出門,只見耶律復一個健步將昭華與耶律成攔住,鎖眉道:“三皇兄!你方纔爲何如此?爲何要應承父皇與母后?你這是將昭華置之不顧啊!”
昭華聞言凝眉,耶律復語中何意她實在不明,隨即耶律才又輕拍了拍耶律復的肩頭,意味深長地挑眉道:“四弟這句話說得好,你說三弟將昭華置之不顧,倒似是你對三王妃關心更甚啊!”
“大皇兄此言差矣,若是大皇兄如此待大皇嫂,臣弟亦會如此,只可惜大皇嫂沒有昭華的這一手絕妙的琴藝!”耶律復語聲強硬,雖口口聲聲喚着耶律才“大皇兄”,然而全然沒有敬重之意,他心中不能忍受任何人對昭華的侵犯,大皇兄如是,三皇兄亦不行!
“是誰讓你動了綠綺!”將回景辰閣,耶律成背身低吼,似是昭華做了如何天理不容之事,又似是她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麻煩。
安爲山等人因規避而退出房間,昭華聞言凝眉,手下是安置綠綺的紫檀木盒,她疾步向前問道:“爲何方纔那一曲令你們這般神思錯雜?若是不准我動這綠綺,爲何王爺不一早告知昭華?”
耶律成忽而反身一掌拍在紫檀木盒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凝眸望着昭華沉聲道:“你什麼時候會自作主張的?這綠綺並非是你能動的!九年來,母后一直將綠綺仔細封藏,你爲何要將綠綺取出?你爲何要動這綠綺!”
“昭華並不能掐會算!母后要我爲她撫琴,昭華怎能辭絕?”昭華輕撫指尖的羅帕,隨即搖首道:“昭華不止將母后當作母后,更想將母后當作母親來孝敬,無論幾位皇子如何周旋,母后仍是王爺的生身母親,母后是有母慈兒孝的希冀的,昭華願意孝敬。”
“莫要以爲自己真的彈得一手好琴,你的《鴛鴦》遠遠不及我九年前所聞,若想以琴侍母后,你且得精練!”耶律成語聲轉輕,重擊紫檀木盒的手掌忽而在盒上輕柔探撫,似是在訴盡情懷溫柔。
昭華見狀心中不解,於是試探問道:“不知王爺是否曾聽聞過靖華宮中夜半琴聲,亦或是笛聲?母后與蘇嬤嬤都言及宮中曾有一位極善撫琴之人,卻從不提及那人是何人,不知王爺可能告知昭華?”
耶律成倏地眸光陰沉起來,他手掌握拳而欲言又止,終是抿脣道:“塵封的東西,就不要再去費心挖出。有些事情未必然清楚了就會更好,若你知曉那夜半琴聲緣自何處,便可能再不會聽到琴聲!若非今日母后親言,你又如何配得上這綠綺古琴?”
耶律成此言令昭華確定他是知曉那夜半琴聲的,然而爲何他不願直言相告?那個多年之前懷抱綠綺的又是何人?爲何從耶律弘至耶律復都似是對他有所懷憶?而若是有一天昭華突然離去,這遼宮之中又有何人會在多年之後憶起她?
昭華因着耶律成的最後一言心中結鬱,她望着耶律成手下的紫檀木盒卻驟然淺笑出聲:“原來,昭華在王爺心中遠遠比不過這一尊綠綺古琴!想來昭華與王爺確有不同,綠綺古琴在昭華心中自是尊貴,不過昭華卻將自己對王爺的情意視之更重,若是王爺不喜昭華撫琴,昭華便刺破十指,不去朝乾宮撫琴!”
眼見耶律成不爲所動,昭華疾步至梳妝檯前取出針線盒中的銀針,再不看耶律成是何顏色,雙眸緊閉,心思一橫,緊捻銀針便往自己指尖扎去!
並非是預期的鑽心之痛,昭華陡然張眸,卻見得耶律成探出手掌牢牢握住她即將落下的皓腕,只聽耶律成冷聲道:“本王不是捨不得你這十指,只是你既應下了父皇與母后,這十指定要爲父皇和母后日日撫琴!”
昭華心中一寒,他便是要她替代着過去的那個撫琴之人去取悅耶律弘和蕭皇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