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奇葩至極的一幕,便水到渠成的出現了。
——平日裡,功侯們不需要武功高強的護衛,也沒必要儲備武力強大的私軍預備役。
所以功侯手底下的家丁,基本都是首重忠心,次重頭腦。
機靈點,就受寵一些;木訥點,就被忽視一些。
主打的就是一個經濟適用,以最低的成本,最大程度的滿足功侯貴族們的需求,且絕不爲非必要的需求,而多花哪怕一分錢。
可到了要打仗時,到了戰場上,功侯們爲了保‘浮斬’數據,貴族們又會詭異的大方起來——又是甲冑又是弓弩,生怕傷着手底下的百十來號烏合之衆。
說這是差生文具多,似乎並不貼切。
說是‘什襲珍藏一坨粑’,倒是頗有相合之處。
而這其中的邏輯,乍一看非常奇葩,但細一想,卻也是再合理不過的了。
——對於這些個功侯貴族而言,養人,是一項綿綿不絕,宛如在身上劃個口子,不斷滴血般的長期支出。
雖然每一筆支出都不算多——一人一口飯,十人一鍋米,一年半載一頓肉,隔三差五一件衣,但經年累月下來,卻是儼然一個無底洞。
常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在國家有需要時必須上戰場,上了戰場必須要撈到武勳的kpi指標,使得功侯貴族們需要‘用兵一時’;
但與徹侯封國龐大支出所對應的貴族體面、龐大支出,卻又使得功侯們,根本不願意承擔‘養兵千日’的成本。
——作爲功侯,又不是隻需要養兵!
家裡的奴僕養不養?
待客的歌舞姬養不養?
後院的成羣妻妾,兒女子孫養不養?
這嘩啦啦流出去的都是錢。
再加上人情往來,婚喪嫁娶,吃喝玩樂,鬥雞走狗……
——毫不誇張的說,漢家如今尚存的百餘家功侯,如果都只靠徹侯封國過活,那幾乎人人都是入不敷出!
以食邑五百戶爲例,年租稅收入五千石粟,作價二十來萬錢。
與之對應的,是至少十個奴僕,每年總共二百石的口糧,以及每年不低於一萬錢的,各項雜七雜八的支出;
這一項支出,總共需要兩萬錢左右。
還有侯夫人一,姬妾三四,歌舞姬七八——總共十幾名女眷的吃穿用度,以及胭脂水粉之類,至少需要每年五萬錢。
然後是孩子。
兒子閨女加一起,怎麼也有五六人——兒子得吃的好穿的好,說不得還要和別家的紈絝子弟出去玩耍;
女兒得穿的好用的好,各類首飾也少不了。
這一項再怎麼節省,也起碼要每年三萬錢。
以上三項加一起,一個食邑五百戶的徹侯,每年二十萬錢的侯國租稅收入,便去了一半。
而這,還僅僅只是侯府的兒女、家眷、奴僕的日常開銷。
好歹是個徹侯,出行總得坐馬車吧?
既然要坐馬車,那肯定得養幾匹馬吧?
自家的兒子婚娶、女兒嫁人,要擺酒吧?
別人家婚喪嫁娶,要隨禮吧?
窮親戚找上門,得適當接濟吧?
不成器的兒子惹了禍,得花錢走關係平事兒吧?
還有太后、天子的誕辰,公子、公主降世,逢年過節時給天子的禮物……
就這麼零零散散算下來,單就是妻妾、兒女、奴僕的吃穿用度,外加最最基本的人情往來,這二十萬錢的封國租稅,就已經是捉襟見肘了。
而在這一套計算方式中,最讓人無言以對的是:以上支出,完全是按照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來計算,根本沒有任何‘貴族專屬’的奢靡支出。
貴族要養妻妾兒女,尋常百姓不也是?
貴族家的公子哥、嬌貴女要吃要穿,老農家不也照樣得吃穿?
貴族要人情往來,給人送禮,鄉野村夫不也得給人隨禮?
非要說有什麼不同於老百姓的額外支出,那也就是養奴僕,養馬匹。
但真正花錢的部分,卻還沒被計算在內。
——好歹是個侯爵,冬天難道能不點幾個暖爐?
暖爐裡燒的柴火是錢,香料更是不亞於直接燒錢!
夏天不得整點冰塊消消暑?
這就又是一大筆錢。
更別提現如今,長安功侯人均一身名貴的蜀錦,侯夫人默認穿金戴銀,珠玉琳琅滿目;
紈絝子弟們人均一匹駿馬,嬌小姐們也得幾身體面以上,稀有脂粉。
劉榮閒來無事時,曾算過一筆賬。
一個五百戶食邑的徹侯,年租稅收入五千石粟,折價二十萬錢;
但這個徹侯要想在長安,讓一家老小都過上體面的生活,那每年至少需要五十萬錢。
這是不是因爲五百戶食邑太少,才導致收支嚴重不平衡?
徹侯食邑多一些、收入高一些,是否就沒這麼誇張了呢?
並不是。
五百戶食邑的入門級徹侯,其封國租稅與生活開支的失衡,也同樣是入門級。
真正入不敷出,收支嚴重失衡的,恰恰是那些五六千戶,甚至動輒上萬戶的頂級貴族。
——食邑五百戶的徹侯,就算蓄奴,也頂多就是十來號人。
但食邑五千戶的徹侯,單就是在長安的府邸,就需要上百人,乃至數百人的龐大奴僕隊伍,才能維持運轉!
再加上分散於長安周邊,以及封國的莊園、宅邸,都需要少量奴僕留守灑掃、維護。
算下來,食邑五千戶的高級徹侯,比之食邑五百戶的入門級徹侯,食邑數量是十倍,但蓄養奴僕的數量,卻往往是二十倍、三十倍,乃至五十倍。
奴僕如此,妻妾女眷,也相差無多。
五百戶食邑的徹侯,一妻二妾三姬,就算是差不多得了。
但五千戶食邑的徹侯,卻是除了一個正妻侯夫人,還要養着幾十個專屬於自己的姬妾,以及百十來號與客人共享的歌舞姬。
這又是幾十倍的人數差,以及不可同日而語的‘質量差’,或者說是價格差、成本差。子女數量,二者倒是相差不多。
但在‘育兒’成本上,卻又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五百戶食邑的徹侯,頂多也就是給兒子們,人均配一匹馬。
就這人均一匹馬,也得是平日裡小心照看着,好吃好喝供着,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愣是不怎麼捨得騎。
但五千戶食邑的徹侯家族,是能養出把馬當玩具、當一次性用品的史詩級敗家子的。
旁的不說,就是長安城每年,都要出十次八次的‘功侯子弟鬧失縱馬’案,搞事兒的每每都是那幾個熟面孔。
每當這幾位小魔王鬧失縱馬,過去的內史屬衙/廷尉/丞相府,都是一套固定的流程。
罰金,賠償傷亡者,沒收馬匹,口頭警告。
但這些小魔王卻根本不在乎。
馬匹被沒收——再買就是了。
罰金、賠償——從零用錢裡挪就是了,又或是讓母親拿體己錢貼補,實在不行,就挨老爺子一頓胖揍,總歸也是能把這筆錢掏了。
捱過揍了,傷養好了,再尋摸一匹馬,該去鬧市還去,該縱馬也還縱,該撞人也照常撞人……
只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僅僅只是針對普通民衆,針對農戶家庭而言。
對於這些功侯貴族——尤其是食邑動輒幾千上萬戶的頂級徹侯而言,半大小子,那可就不是‘吃窮’老子了。
而是‘坑窮’老子。
照這麼算下來,食邑五千戶的徹侯慣孩子,和食邑五百戶的時候養兒子,就又是幾十上百倍,甚至數百倍都打不住的差距。
兒子如此,女兒也好不到哪去。
——單就置辦嫁妝一向,二者‘好面子’‘擺排場’的力度,那就不是一個層面的概念。
食邑五百戶的徹侯嫁女,雖然也講究排場,也講‘功侯貴族’的體面,但總歸是還有點理智。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上面還有食邑上千戶、數千戶的徹侯壓着,能讓他們稍稍理性一點。
至少能摸摸口袋,稍有些臉紅的說出一句:我家雖是徹侯家族,但終究只有五百戶食邑,一切都適可而止便是。
但食邑五千戶的徹侯,那擺起排場、擺起闊來,可就是毫無節制,上不封頂了。
什麼貴用什麼,什麼‘體面’置辦什麼,主打的就是一個勒緊褲腰帶,也得把這個b裝了……
比到這裡,其實就已經不用比了。
如果是,食邑五百戶,年租稅收入二十萬錢的徹侯,一年的支出需要達到五十萬錢,才能維持體面的話;
那麼,食邑五千戶,年租稅收入二百萬的徹侯,一年的支出恐怕就要上千萬,乃至數千萬不止,纔會不被圈子裡的‘朋友們’鄙視、看輕。
而在五百戶到五千戶的區間內,徹侯們的基本開銷與租稅收入的比例,基本也是呈線性上升。
五百戶食邑,年收入二十萬,年支出至少五十萬,爲二點五倍;
五千戶食邑,年收入二百萬,年支出上千萬,爲五倍打低。
夾在二者之前的千戶、兩千戶、三千戶的,便大致是二點五倍到五倍之間。
反倒是那些七八千戶,乃至萬戶的功侯家族,還能勉強把這個收支比控制在三到五倍——至多不超過五倍。
明白了這些,知道了漢家的功侯貴族,根本無法靠封國租稅覆蓋開銷,甚至連一般開銷都無法覆蓋,也就不難明白漢家的功侯,爲什麼那麼喜歡‘做生意’了。
想當年,劉榮主持糧價平抑一事,爲啥會冒出那麼多功侯,要和劉榮唱反調?
因爲糧價高地,直接關乎這些貴族當年的賬,能不能收支平衡,甚至有所盈餘。
劉榮平抑糧價,不是在阻止他們酒池肉林,剝奪他們奢靡享樂的機會,而是在針對他們,人爲創造家庭財政赤字。
當年,劉榮是憑藉不俗的手腕,外加竇老太后、先帝劉啓這兩大史詩級靠山,勉強把事兒給平了。
但在那之後,長安的功侯貴戚們,卻並沒有就此告別‘商場’。
如今的長安,十個商人,至少有九個背後站着某位功侯貴戚。
剩下一家也不是什麼好鳥——背後不是少府內帑、主爵都尉,便是朝中某位非徹侯之爵的高官重臣。
貴族們有封國,每年都有不菲的租稅收入,確實不假。
但奢靡的生活,以及貴族所謂的‘排場’‘體面’,卻使得他們的支出,遠高於封國租稅收入。
針對這種現象,劉榮還有一種十分有趣的說法。
——居長安,大不易;爲漢侯,巨艱難。
在這般極度不健康、極其不平衡的家庭財政狀況之下,功侯們‘窮養奴僕’,完全不捨得下成本培養武裝力量,卻捨得在戰時,給家僕私軍配備甲冑等昂貴軍械,也就是可以理解得了。
因爲對於貴族們而言,奴僕,類似於車——是消費品。
和車一樣,奴僕並不是買回來,就能一直免費用的,而是需要給吃的、給穿的,病了得看醫,孤獨了還得包婚配。
而甲冑軍械,卻類似於房子——是固定資產。
只需要買回來,就能一直擁有,並不需要持續支出成本。
最最關鍵的是:這些甲冑、軍械,並不是功侯們爲了上戰場撈武勳,完成kpi,而專門花大價錢買來的。
——功侯薨故,隨葬品中,本就需要這些彰顯功侯‘武力不凡’的昂貴軍械!
所以,功侯們置辦甲冑等昂貴軍械,並在上戰場時,把這些軍械借給手底下的烏合之衆用,完全就是提前給自己備好隨葬品,並在自己死之前,最大限度利用這些‘隨葬品’的價值。
只能說,有錢人摳起門、撥弄起算盤,那纔是一個雁過拔毛;
連自己的陪葬品都不放過,也是真的離大譜……
至於說漢家——尤其是劉榮,爲什麼要默許,甚至隱隱支持貴族們需要上戰場、需要撈武勳達成kpi,才能避免爵位遞降的情況存在,自然也是出於長遠角度考量。
貴族這個東西,是真的很容易‘吃飽了撐的’‘閒着沒事兒幹’。
財富自由,社會地位達到巔峰,若是再沒有一點kpi之類的東西作爲激勵,這幫人非但無法成爲漢家的利益共同體、共同維護者,反而會成爲社會的不穩定因素。
而且還是手握龐大資源、財富、人脈,且極具社會地位的不穩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