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與王陶談話間,漁家娘子已手腳麻利地端上了第一道菜——大盆魚湯。
湯色濃稠如乳,熱氣騰騰,不見半點油星,只飄着幾縷碧綠的蔥絲和薑片。
看起來很簡陋,但一股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彷彿凝聚了湖魚精華的醇厚香氣直衝鼻腔。
王陶笑着示意:“來,都嚐嚐,這是用剛出水的大青魚頭,配上鯽魚、小雜魚,慢火煨燉了幾個時辰的‘三白湯’,最是滋補暖胃。”
呂惠卿連日驚惶,此刻喝下這暖融融的湯水,只覺一股暖流從喉頭直下肚腹,緊繃的神經都鬆弛了幾分。
曾鞏也喝了一口,忍不住讚道:“好湯!清而不淡,鮮而不腥!”
聞言,陸北顧也舀了一勺。
那純粹的、不加修飾的鮮味在舌尖化開,用文學點的比喻,就彷彿喝下了一口活生生的洞庭湖。
湯碗未空,第二道菜又至,一盤色澤紅亮的“乾燒草魚”。
這是選取肉質肥美的草魚,先煎後燒,醬汁非常濃郁,還放了鮮蘑塊等物,而被用刀切成“田”字格的魚肉,只要筷子輕輕一拽,就能拽下來,醬香與魚鮮完美融合,極其下飯。
王韶夾了一大塊,吃得嘖嘖有聲:“這魚肉好,比在福建吃的海魚還要更勝一籌。”
陸北顧默然無語,只是打量了一下放米飯的盆在哪。
第三道菜是清蒸大白鰱,整條尺餘長的鰱魚臥在粗瓷盤中,僅以薑片、蔥段鋪底,淋上少許秘製油,魚身下墊着幾片臘肉增香。
魚蒸的火候恰到好處,魚肉雪白如蒜瓣,用筷子輕輕一撥便脫骨離刺,蘸上一點碟中調製的姜醋汁,入口即化,鮮嫩得不可思議。
不過這種菜只吃幾口還行,吃多了難免會有嚼蠟感。
接下來的幾道菜也都不錯。
油爆蝦用的是湖裡剛撈上來活蹦亂跳的青蝦,個頭不大卻極飽滿,猛火快炒後蝦殼酥脆、蝦肉緊實彈牙,哪怕連殼嚼都是滿口生香。
香煎銀魚餅則是將細小的銀魚混入蛋液和少許麪粉,攤成金黃色的薄餅,外酥裡嫩,銀魚的鮮味被熱油完全激發出來.銀魚古稱鱠殘魚,廣泛分佈在各大水系的河口,在鄱陽湖、巢湖、太湖、洞庭湖等內陸大湖裡尤其地多。
不過,飯桌上的氣氛稍有些沉默。
倒不是他們害羞,而是因爲剛纔是曾鞏和王陶兩個老友敘話,他們本來就插不上嘴。
現在能說話了,可鑑於呂惠卿昨天剛在江陵府惹出事情,一時之間也沒人去挑頭。
看着他們也不說話,就在悶頭吃,已經吃到半飽的陸北顧放下第二碗飯,開口說道。
“前唐詩人杜甫喜銀魚,有詩《白小》雲‘白小羣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沾水族,風俗當園蔬’,如今一嘗,確實滋味不錯。”
王陶看着眼前這位在衆人中看起來最開朗的年輕人,也很給面子地沒讓他的話掉地上。
“所謂‘洞庭枇杷黃,銀魚肥又香’,其實五月枇杷熟時,銀魚纔是最肥美的,那時候你來洞庭湖,湖畔商賈雲集,皆緣於銀魚.到了如今九月,其實已經沒有個頭大的銀魚了,只剩下這些細小的拿來烙餅。”
陸北顧又道:“這味道也很不錯了,我們四川那裡似乎都沒有這種魚。”
“張老漢。”
聽了這話,王陶扭頭招呼漁家老漢道:“銀魚魚乾還有嗎?有的話,給這幾位一人帶幾包。”
“有!有的!”
“銀魚利水,潤肺、止咳,多吃點沒錯。”王陶回過頭來笑道,“而且你們不知道,這洞庭湖的銀魚纖細靈秀,形如玉簪,做成魚乾之後也不變味,路上可以留着幹嚼或者當佐餐之用,若是做菜,用溫水浸泡漲發,洗淨後便可烹製,炸、炒都可以,做湯放裡面增鮮也行。” “那就多謝王判官了!”陸北顧趕緊說道。
吃的正爽的幾人也連忙停下筷子,同樣感謝道。
交談間,後面的菜很快也上齊了。
酥炸小魚,裹着薄薄的麪糊炸得金黃酥透,撒上鹽,一口一個,連骨頭都香脆可食。
而最特別的其實是水煮菱角米,清甜粉糯,解膩生津。
最後是一大盆魚雜燉豆腐,魚肝、魚腸、魚鰾與嫩豆腐同燉,湯汁濃郁,魚雜的獨特風味與豆腐的醇厚相得益彰。
只是陸北顧對食材搭配比較挑剔,他覺得動物內臟一股腦地放一起有點串味了,就沒怎麼吃.當然了,肯定也有很多人喜歡吃就是了。
主食除了米飯,還有鮮魚餺飥,筋道的面片浸潤在鮮美的魚湯裡,上面鋪着幾片雪白的魚片和翠綠的菜葉,暖胃又管飽。
而漁家自釀的米酒,則帶着淡淡的甜味和米香,度數不高,入口溫潤,與這滿桌湖鮮是絕配。
衆人圍坐水邊,大快朵頤。
湖風送爽,吹來了秋日的微涼,也吹散了連日奔波的疲憊。
夕陽的餘暉將湖面染成一片金紅,遠處歸帆點點,鷗鷺翻飛。
觥籌交錯間,談笑聲漸漸熱烈起來。
曾鞏似乎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他大口地幹了一杯米酒,感慨道:“今日方知何謂‘靠水吃水’!這湖鮮之味,果然非江河所能及!”
“要我說啊,如今你我身處江湖之遠,便少操些心吧!”
王陶親手給曾鞏倒上酒,隨後舉起酒杯,問衆人道:“歐陽公有詞曰‘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下半闕是什麼知道嗎?”
歐陽修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乃是他與梅堯臣在洛陽城東舊地重遊有感之作,詞風傷時惜別,乃是天下名篇,誰人不知?
只是他們都知道王陶的意思,所以也沒人搶話,都看着曾鞏。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人生極苦的曾鞏舉着酒杯吟出這半闕,臉上表情複雜,似哭又似笑。
——此恨無窮!
“人生總是聚少離多,遺恨無窮,誰知道明年會如何?”
王陶乾脆站起身來勸酒道:“與其以後後悔蹉跎光陰,不如今日暢飲個痛快!”
“來,飲滿此杯!”
衆人站起身來齊齊飲酒,極爲盡興。
曾鞏乾瘦的臉龐漲得通紅,看着晚風下動人的湖水,他只覺得,這是自己後半輩子爲數不多的片刻歡愉。
而一直在曾鞏身邊沒說話的曾布,他也放下了拘謹,大着膽子倒了杯酒,舉杯向王陶敬酒:“多謝王判官盛情款待,感激不盡!”
“粗茶便飯而已。”
王陶笑着開玩笑道:“只是諸位皆是青年才俊,國之棟樑,他日金榜題名入仕做了高官,可莫忘了提攜我王陶便好。”